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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三個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北京

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
Constellations

第三個
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北京

我開車穿過廣渠門橋,速度最初只有二十碼,但我踩了一腳到底的油門,這個清晨是死亡、失望和厭倦的血紅混合物,讓我只想快速離開現場,所有現場。在橋底我向窗外扔出手機,它沉下水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蕭孟本來已經在找衣服,大概是想陪我出去看電影,他關上衣櫃,沒有看我,說:「也行……那我下午睡一覺,昨天沒睡好,早上又七點就起來幹活。」出門前我們還是kiss goodbye,嘴唇碰到嘴唇,沒有伸出舌頭,剛吃過飯,兩個人都沒有刷牙,我吞下糖醋小排上那點酸甜味。
「翻通訊錄,一下看到你號碼,想知道你換了沒有。」
兩個人都確認對方沒有刪掉自己號碼,讓這通電話突然有了溫度,趙霄雲沉默了幾秒鐘,又說:「你猜我在哪裡?」
按理這周應該他過來,上周我已經去過了,五點出發,七點半到醉愛,吃了鏗鏘有聲的板栗燒雞。吃完飯後我們都開著自己的車,回到他在北五環邊上的房子里,我的凱美瑞跟住他的藍色天籟,這條路我熟得不能再熟,能記住每一家沙縣小吃和蘭州拉麵,卻還是在某個路口跟丟,他在變燈前幾秒突然加速衝過去,我卻留在原地等那個長達九十秒的紅燈,就這九十秒時間,我被牢牢堵在五環上,比他晚到家四十分鐘。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們都被困在路上,只隔著一條通惠河北路和一丁點兩廣路的距離,平添根本不存在的曖昧,就說:「我在家裡,今天沒出去。」
「按理應該是九月,但我來不及了,盡量十一月吧」,蕭孟終於意識到什麼,說:「你沒有不高興吧?一年,很快就過去了……你還能休點假,我們正好把東北歐玩一圈,上次只去了法國,你不是說想去布拉格?……真的,你沒生氣吧?你看我們現在其實也就一周見一次,趕上出差一個月一次都見不上也是有的,我就去一年,差不了多少,要不我回來一次?……不過我回來還不划算,不如你過來,我們在柏林過春節……」
蕭孟抽了一支煙,然後慢慢軟下去睡著了。半夜我起床喝水,窗外極黑,彷彿有風,我試圖尋找柿子樹的輪廓,好像看清了就能下一個讓自己都害怕的決定。這幾年我的散光一路漲到三百度,萬物的輪廓漸漸散開,我什麼都不可能看清。過了一會兒,我又睡下去,靠著蕭孟的左手胳膊,他依然裸體,事後沒有洗澡,身上是我熟悉的微酸汗味,我抱住那點酸味,那味道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我竭力表現出關心,問:「哦……為什麼?」
蕭孟誇糖醋小排做得入味,又問我在哪裡找到白芝麻,窗外天光更暗,刮不定方向的狂風,我遠遠看見小區里的清潔女工追逐幾個飛到半空中的礦泉水瓶。我早飯剛吃不久,吃了半碗飯就擱下筷子,給蕭孟剝出一小碗荔枝肉,絮絮叨叨給他講剛才一邊做飯一邊看的連續劇。一股我們自己也陌生的柔情蜜意浮動空中,但這空氣已經浸透潮潮水氣,暴雨將至,我卻並不擔心,以為自己身處安全之地。
蕭孟開始吃荔枝,說:「去的啊,當然要去……這麼好的機會……柏林大學物理系是全世界最好的之一……你知道吧?」
「……哦,你要去嗎?」
回國后蕭孟趕上一個學校分配保障房的好時機,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方,裝修的時候他一天給我發五六十條彩信,事無巨細地商量:油畫抱枕選梵高還是莫奈,床頭柜上的檯燈用多少瓦燈泡,煤氣灶下需不需要裝大烤箱。我正在沒日沒夜和一個跨國公司談合同,開會中間每隔一個小時都要去一次衛生間,然後躲在隔間里迅速做出決定:抱枕要藍色鳶尾花,檯燈不能超過四十瓦,暖黃燈泡,當然要裝烤箱,我會做香茅草烤雞,肚子里塞滿蘋果。蕭孟在我的每一個決定下說:好的,聽你的。
車開到廣渠門橋前,我看著橋下積水,衡量這輛凱美瑞的底盤高度,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車停在輔路上。打包的比薩吃完了,我又拿起手機,再次確認上面沒有未接電話,剛才我已經想起來,蕭孟的手機被忘在辦公室,他家寬頻用歌華,就沒有裝座機,但如果他真的想給我打電話,當然也能想到辦法。車裡的比薩味聞久了讓人噁心,我把窗搖下一個小縫透氣,不知道蕭孟晚上吃了什麼,雨大到不可能再有人送外賣,中read.99csw.com午他把菜都吃光了,冰箱里又沒有速凍水餃;我不是真的擔心,一個三十歲男人不會應付不了一頓飯,只是在這逼仄空間里,我不能控制自己想到這些瑣事。
我踢掉鞋子,縮在座椅上,說:「知道……你怎麼突然給我打電話?」
這算是我們之間的暗號,只要我用這個姿勢拉住他的手,再這樣看著他,蕭孟就會停下手上的事情,把我抱在腿上。我一畢業就瘦了快十斤,體重一直穩定在那裡,他卻胖了十斤,因為時常健身不怎麼能看出來,縮在他懷裡,我習慣性摸他腰上那一點點贅肉。
他遲疑了一會兒,問:「你……一個人的家?」
「沒有明確的理由,糊裡糊塗就離了,又沒有孩子,離起來太容易,早上吵架,中午就拿到離婚證……可能當時結婚也沒有明確的理由……阿奕,你說,我們分手是不是也這樣?」
正吃第二碗飯的時候,蕭孟問我:「你們老總最後定了沒有?」
他繼續說:「反正遲早要訪學的,評教授必須訪學一年,我給你說過的吧?」
今天四環沒有想象中堵,六點十五分我就到了醉愛,但七點半蕭孟才出現,他解釋說,手機被鎖在辦公室,他在實驗室里又忘記拿鑰匙,所以一直沒辦法通知我。我沒說什麼,開始吃他點的板栗燒雞,蕭孟對這道菜有一種執著而不知所起的愛,我疑心他只是習慣了,他習慣於習慣這件事,我沒有習慣,但我還是吃板栗燒雞,挑裏面帶皮稍軟的部分,仔細避開雞脖子。
二十號下午三點,蕭孟給我發簡訊,說他今天沒法過來,讓我下班後過去,在清華南門那家「醉愛」等他吃飯。我不喜歡「醉愛」,板栗燒雞里的雞鏗鏘有聲,苦瓜釀肉不知道為什麼用黃豆和榨菜打底。但我沒有試圖討論這個話題,我回他「好」,然後繼續開會。中央空調大概開到十六度,我穿一條灰色窄身真絲裙,大腿上的皮膚凍成青灰色,穿了一天高跟鞋,小腿上暴出青筋。我有點不高興,但那種不高興迅速被習慣稀釋,就像剛才咖啡里不幸掉進去兩根眼睫毛,我輕微覺得噁心,卻還是喝了下去。窗外霧靄沉沉,從二十五樓望出去只有茫茫灰色,都說快有一場暴雨。
我想了想:「不算特別安全,怎麼辦?」
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盒排骨和兩把小油菜,打算中午燒一個糖醋小排,晚上再用冷飯做一個上海菜飯。有半年多時間我們都在紐約,哪裡都不想去的周末,兩個人在家就是這樣過一天。我搬進他在上西區的studio,房間窄小,但有一扇大窗正對哈德遜河;只有電磁爐,又不敢起油鍋,我變著法子做燉菜和蒸菜,任何蔬菜都白灼后灑一點蒸魚豉油,沒有餐桌,我們坐在地板上,用宜家的紅色小茶几吃飯。飯後我們去河邊散步,帶上一盒我在中國城買的鹵鴨翅,滷水里放了太多八角和桂皮,啃到最後略微噁心,兩個人用油乎乎的嘴接吻,我小心地把手肘放在他肩上,怕弄髒他的藍色襯衫。
我想抓住這個早晨的一切,這一點點暗中的溫柔,怕天光漸亮,我們又回到昨晚,連忙說:「沒關係,那就不看了,我也懶得出門,冰箱里有菜沒有,我隨便做點什麼好不好?」
「大望橋底下,發動機進水,車熄火了。」
伊斯坦布爾、巴黎、台北、東京,我們在每個城市都買了精緻碗盤帶回北京;除了紐約,我們在紐約用的碗來自華人開的99美分店,白底紅鵲,又用更紅的顏料寫著「百年好合」,我們一人抱著一個百年好合,吃韭菜豬肉餡的速凍餃子。我在車內等了一會兒空調讓溫度降下去,車窗久閉,通風口裡無端端漫出韭菜味。透過車窗我看見蕭孟拉上卧室窗帘,他大概真的想睡個午覺,如果我們今天不去看電影,他會讓我陪他睡一會兒,我親手挑的全遮光窗帘,藏身於后就像拉黑整個世界。在不用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都眷戀對方身體的陪伴,只可惜大部分時候,不說話只是意味著冷漠。午覺不能無始無終睡下去,我們終需要拉開窗帘。
我告訴趙霄雲自己有男朋友,卻完全不想知道他的現狀,但他不知道怎麼湧出強烈傾訴欲:「……我今年離婚了。」
「我自己的房子,男朋友也有套房子。」
等我徹底清醒,已經是清晨六點,積水正在後退,路沿上印下九九藏書骯髒水跡,天色死白,像剛剛從噩夢中掙扎蘇醒。我用水漱漱口,打開電台,想聽天氣預報,有個甜膩女聲說:「……五輛車擱淺水中,其中一輛越野車中被困男子雖被救出,但送醫搶救無效身亡。據現場一位負責人介紹,共有五輛車被淹,有三輛被拉出,除越野車內被困一人外,其他被淹車輛內均無人。另據東城園林搶險的崔姓工作人員介紹,『當我走到離橋下不遠處時,水已經漫到了我的下巴,因此只能後退』。該工作人員還說,據判斷,橋下的水深至少有三米,被淹越野車看不到車頂……」
我推開天窗蓋,頭頂閃電劈過,雨大顆大顆砸上玻璃。趙霄雲看我沒說話,大概以為我不想提及往事,就岔開話題:「你現在在哪兒,雨下這麼大,淋到沒有?」
看完麥兜出來,我去必勝客打包了一個夏威夷風光,想著晚上回家就不用出門,一人份的比薩不能加芝心,這提醒我看了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蕭孟大概還在睡午覺。有股怒氣漸漸升到半空,像一朵黑色雨雲,死死跟住我走到地下車庫;剛上路就開始下雨,雷聲讓整個北四環動蕩漂移,天色四沉,偶爾有閃電劇烈劃過,是一剎那的慘白光明。車速先是降下來,後來就幾乎堵死了,我找到一個出口出去,最初還有方向,知道應該盡量往東開,後來也就亂了,跟著車流走走停停,能右拐我就右拐,可以直行我就直行。車開過北海和故宮,水漫過岸邊石板,地面流淌如河,讓這個永遠乾涸的城市顯得陌生,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每輛車都打著雙閃,雨霧中紅色尾燈像兩個含糊不明的警告。
我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這個問題,包括蕭孟,我不想聽到他們——尤其是他——潦草地說:「哦,這樣啊,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我一度充滿鬥志,想和「都是這樣的」來一場硬仗,但漸漸的,我疑心這種鬥志會讓我顯得可笑,我只是個稅前年薪二十五萬的普通白領(據說升職後會漲到四十萬),在北京有套小房子(東五環外,樓下正在修地鐵,據說要升值),有一部車(凱美瑞,想買奧迪A4)。我並不打算當通州堂吉訶德,所以我不發一言,默默取消戰鬥模式,繼續坐在沙發上冷場,空調太冷,我腿上搭一條薄毯,觀察蕭孟的側臉。沒有錯,是這個人,鼻子是我熟悉的溫柔弧線,睫毛老長,眼睛明亮,因為疲憊有深深黑眼圈。我愛他,包括黑眼圈,我不過是再沒有什麼話需要對他講,我的愛沒有水分,卻漂浮於茫茫水上,徒勞地尋找一個並不存在的著陸點。
蕭孟以為我必然是會搬過去的,我也以為這是遲早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搬過去,還是住在自己那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廚房出去有一個小小陽台用來晒衣服,客廳里掛我喜歡的愛情電影海報:《安妮·霍爾》、《甜蜜蜜》、《當哈利遇上莎莉》。蕭孟替我解釋:「的確太遠了。」我也就順著說下來:「真的太遠了,每天上下班開車要花四個小時,要是坐地鐵,得轉三次線。」
我先去人大對面的華星影城看了《麥兜噹噹伴我心》,最小的放映廳,還只稀疏坐滿一小半,麥兜說「感情起初都是七彩斑斕的,按時在你的心裏、肺里、肝里,搞著搞著,搞著搞著,搞久了,就會變得黑不溜秋,可是發黑的感情,內里還可以溫軟甜美的,只要我們還有音樂。」麥兜向來如此溫情,我卻突然心生厭煩,把座位換到最後一排的角落,安全通道的燈牌閃著熒熒綠光,清潔女工早等在邊上,手持巨大掃把和簸箕,爆米花的甜膩香味在逼仄空間中散開,好像又炸了一次,讓這一切更顯得不可逃避。
我想搖下一點點窗,卻迅速濕透了真絲白襯衫,外面風涼透骨,關上窗卻還得開空調,開到二十七度還是冷極了,又不敢停車去後備箱拿長袖。等車載CD放完一整張萊奧納多·科恩,我莫名其妙到了兩廣路上,這是晚上八點,雨終於大到讓我害怕起來。
「當然」兩個字有刀刃上閃出的光,我洗完手出來,說:「我不知道。」
「要不我出去買?門口藥店好像二十四小時的。」
「你也沒換。」
伊斯坦布爾斷斷續續下雪,我們勉強去了藍色清真寺和索菲亞大教堂,沿著電車軌道步行上山;蕭孟牽著我的手,電車從九九藏書遠處駛近發出叮噹聲,不管從哪個角度偷|拍,我們都是相愛的一對。清真寺要脫鞋,地毯濡濕,踩上去觸感奇異,我用羊絨圍巾包住頭髮,胡亂拍了兩張照片,伊茲尼藍瓷磚上的繁複花紋看久了讓人目眩,後來我們在大巴扎買了一套類似花紋的小碗。剛才給蕭孟剝的荔枝,就放在那個碗里,在蕭孟說起訪學計劃時,我就死死盯住碗上花紋,直到失去焦點。
上車才發現耳環忘在盥洗台上。在伊斯坦布爾買的耳環,店主是個土耳其小男孩,執拗地不肯講價,我們頗花了一點錢,耳環極美,真正奧斯曼宮廷風,暗銀上鑲藍色寶石,配小禮服過於鄭重其事,我就總用來配白襯衫,頭髮梳成辮子。
成都印象在42街第九大道上,把水煮魚打底的豆芽也吃光后,我們走到海邊,水漲得洶湧,海既無邊緣,也沒有終點。第九大道上有兩條不知道什麼魚,翻白肚躺在人行道上,個頭不小,還沒有死透,我細細端詳,開始對剛才吃的水煮魚感到擔心,蕭孟牽著我的手說:「我靠,再下兩天是不是三文魚也能上岸。」
距離是一個得體的理由,掩蓋我們自己都不曾細看的疑惑。後來我們達成了某種從未認真說出口的協議,輪流去對方的房子過周末:周五下班出發,周日晚上回去。當然總是我過去的時候稍微多些,蕭孟的房子更大更舒服,他又正處於評副教授的關鍵期,要用學校實驗室,哪怕現在正是暑假;而我的工作,就像蕭孟說的那樣,拿著筆記本在哪裡都差不多。其實並不是在哪裡都差不多,我也有一堆資料放在家裡,但我想到他為了和我在一起,放棄已經申請到的博士後項目;又想到那些在下半夜做|愛的夜晚,窗外冰冷而室內灼|熱,我從來沒有和蕭孟爭辯過這件事,我把資料分門別類,都裝在後備箱里。
我們都停下來,他問我:「怎麼辦?今天是安全期嗎?」
我正想去廚房洗手,獃獃說:「什麼邀請?」
我們住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每天步行去加拉拉大橋底吃3里拉的魚漢堡,輪渡離開碼頭時驚動漫天海鷗,蕭孟出國前租了一個隨身wifi,坐在岸邊木椅上刷微博,傍晚時天空綻出層層玫瑰紫色,海鷗發出凄厲叫聲,我緊了緊身上的紅色衝鋒衣,魚漢堡迅速冷透,咬下去腥味撲鼻。那是今年冬天,我們本來打算四月才去看鬱金香,但兩個人都挪不出時間,就選了臘月二十八過去,我猜他和我一樣,對這個看似被迫的安排感到滿意,因為這樣我們就不用去任何一方家裡過春節。雙方父母當然是催我們結婚,旁人的催促並不真的難以應付,只是讓我們私下裡相處更覺尷尬,真的,我們為什麼沒有結婚?伊斯坦布爾輪渡的櫥窗沿上刻著「I DO」,其實是Istanbul Deniz Otobusleri的縮寫,但我們一人拿著一杯0.75里拉的土耳其茶,專心避開那幾個字母,往外一直一直望出去,海水湯湯,起初讓人震動,後來也就不過那樣。
他果然停下來抱住我,說:「去也可以……但是我今天有點忙。」
「應該快了,都說是下個月……今天管法務的副總找我去談話,看起來差不多是我。」我招手買單,蕭孟沒有再接話,好像他今天的關心額度已經用光了。我想了想,決定等回家各自洗澡后再關心他的論文,這樣起碼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可以給我解釋某個我必然會忘記的物理學問題,而不是和我坐在沙發上,間歇冷場。盛夏,蕭孟永遠把空調開到二十一度,洗過澡後走到客廳,剛好對住風口,強風帶走皮膚上剩餘水滴,整個夜晚我都渾身冰冷。
蕭孟沒有愛上別人,我心裏很清楚,因為我也沒有,如果有哪個周末需要出差,見不到他依然讓我感覺煎熬,但電話接通,我們又繞回那三個問題。我們還是每周做|愛,周五一次,周六一次,周日早上可能再來一次,探索各種姿勢,購買情|趣|用|品,對方身體的每一點缺陷都變得不可取代,高潮來臨時,我習慣性摁住他右邊肩膀的紅痣,但有些改變還是發生了,不可逃避,沒有原因。
兩個人都是懦夫,反覆問對方「怎麼辦」,都不敢說一句「隨便了,懷了就懷了」,哪怕事後偷偷吃毓婷。還好我突然想到,上次逛街遇到品牌搞活動,一個巨大的安全套行走在朝陽九*九*藏*書北路上,給每個人發了一個小塑料盒,我裸體跳下床,在手提包里翻出來:粉紅色外包裝,牌子叫「男子漢」。我們用了那個「男子漢」,在習慣了岡本和杜蕾斯超薄之後,「男子漢」顯得粗糙和掃興,但我們畢竟堅持完成了這件事,兩個人都抵達軟弱的高潮,在又一個周末。
又有輛SUV衝進橋洞,激起滔天浪花,但它並沒有衝過去,猛然停在了橋底,我覺得這個場景滑稽,就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上落滿雨點,虛得只有一點輪廓,像加了粗糙濾鏡。手機終於沒電,我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打發時間,也就縮起來睡了。雨聲似鼓,一直不肯打得更輕,後來又似乎隱隱混進人聲,我中途醒過一次,抬頭看前面有男人涉水往橋洞里走,混沌中我想,這麼晚了,這麼大雨,怎麼還有人走在路上,是不是也是找不到手機,只能走到他擔心的人身邊去?
「這怎麼猜。」
搞不清楚冷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像我和蕭孟多次把中間四年細細篩選,依然找不到一個標志著我們「相愛」的準確時間。似乎就在砰然之間,我們從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到每晚把手機打到滾燙,又是砰然之間,再到輪流向對方提出三個常規問題:「晚上吃的什麼?」、「你今天怎麼樣?」以及「有沒有想我?」。
一輛紅色QQ勇敢地衝過廣渠門橋,它成功了,但卻不過是堵在兩百米以外的地方,我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也不覺得往前再走兩百米有什麼意義。我放倒駕駛座,開始和前男友打電話。
我心裏知道,蕭孟和我,並不屬於「都是這樣」,哪怕我們今天分手,哪怕我們熱烈討論分手費,我們也和所有人不一樣,他們組成銀河系,我們自顧自在宇宙外運行,並不想遵守天體力學的一切規律。但我懶得對趙霄雲解釋,我懶得對這個世界解釋,這並不能改變什麼,而且他們不懂。
我覺得厭煩,為這一切,黏黏糊糊的前男友,不肯黏黏糊糊的現男友,感情、前程、人生,一場死都不肯停下來的暴雨。我跟趙霄雲說:「如果我們分手是這樣,那我們在一起也是這樣,都是這樣,都差不多,你別想太多了,過這麼多年了……我先掛了啊,有工作電話打進來。」

我也沉默下來。戀愛末期我們在那裡熄過一次火,正是八月,烈日灼心的溫度,比下雨前的悶熱更讓人絕望,因為看不到前頭還有什麼。等修車公司等了四十分鐘,兩個人都有股餿味,終於在最後十分鐘吵起架來,開始只是拌嘴,後來漸漸吵得難看,我轉頭進了大望路地鐵口。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在東方新天地吹了八個小時空調后,我在半夜十二點回到趙霄雲的房子,他一直沒有找過我,他已經睡了,第二天要趕八點飛機。的確不需要找,他知道我不會出事,就像我知道他修好車后不過也就會回到家中。這個城市有兩千萬人,無論好事壞事都得排隊取號才能輪到我們,他等到在同一個地方熄火,已經過去六年,我早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男朋友鬧僵后不需要在商場星巴克吹徹骨冰涼的空調,趙霄雲起碼換了一次車,我們都到了三十歲。
公司正在考慮升一個人做法律總監,這件事已經說了一陣了,遲遲沒有定下來,像一個懸挂在前方的胡蘿蔔,因為掛太久,早已讓我失去興趣。所有懸而未決的胡蘿蔔都讓我失去興趣,從工作,到愛情。蕭孟時不時會問我這件事,就像我時不時會問他下一篇打算髮表的論文,我們都沒有找到別的辦法,表達對對方事業的關心。
我搖搖頭:「你沒有給我說過……那你什麼時候去?」
「那怎麼辦?」
上一次遇到這樣的大雨還是在紐約,颶風帶來的暴雨淹了整個曼哈頓下城,我下課後千辛萬苦回到上西區,我們在樓下超市買齊食物,在那間17樓的小公寓里一待三天。窗外風聲越吹越緊,兩人合抱粗細的梧桐樹斷了,半夜轟然倒在百老匯路上,我們本在沙發上接吻,我停下來,說:「什麼聲音?」蕭孟又湊上來,用鬍子茬磨蹭我的下巴:「誰知道,關我們屁事。」我做了一大鍋羅宋湯配大蒜麵包,等那鍋湯吃完,天空變成蛋青色,雨終於停了,蕭孟從床上跳起來,說:「走,我們去成都印象吃水煮魚。」
蕭孟吃了三碗飯,他夾起最後一塊排骨時突然說:「對了九-九-藏-書,我接到一個訪學邀請。」
房子裝出來我們都很滿意,客廳大落地窗正對小區里的柿子樹,初冬結滿橙紅果實,深夜裡我們拉開窗帘,偷偷在窗邊做|愛,柿子熟透了,「啪」地掉下來,是凌晨三點唯一的聲音。在一起的前面兩年,我們總在凌晨三四點做|愛,有時候是一直沒睡,有時候是半夜醒過來,不知道誰突然主動和對方接吻。整件事情會在三分鐘之內啟動,冬天漸漸真的是冬天,市政供暖燒得太熱,我們赤|裸著身體來到客廳,躺在我親手挑選的墨綠色布藝沙發上,他的身體覆蓋上來,像一張尺寸正合的柔軟毯子。
睡前我們還是做|愛,在藏藍色床單上,蕭孟做|愛的時候會把空調開到十七度,在他沒有將身體覆蓋上來時,我裹緊被子和他接吻,我們的性生活並不敷衍,每次都有充足前戲。吻了一會兒,我們都覺得差不多了,他打開床頭抽屜,翻出一個岡本003的盒子,但裏面空了,又翻出一個杜蕾斯超薄,還是空了。
在紐約我們連帝國大廈都沒有一起去過,因為並不覺得一定需要安排什麼節目,大部分時候我們待在113街到116街之間,曼哈頓大得像整個宇宙,我們卻只需要三個街區。後來回到北京,我漸漸習慣在上一個周末就安排好下一個,電影話劇音樂會美術展,每年出國一次,休掉年假,花兩三萬塊錢,筋疲力盡再回到北京,下飛機后一人打一部計程車,回到各自房子。我確信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手機里有沙沙電流聲,四下寂靜,趙霄雲問我:「……你知道我是誰吧?」
手機響的時候我略微驚嚇,以為蕭孟真的會去敲鄰居的門借電話,看到屏幕上「趙霄雲」的名字反而鎮定下來。六年沒有聯繫過的前男友突然出現,並不比現男友不顧一切聯繫到我,更讓我感到意外。分手后我沒有刪掉他的電話,因為不想顯得那樣鄭重其事,他的名字就一直留在通訊錄的最後,趙霄雲是廣東人,熱戀時把我的名字存成「阿奕」,這樣我就能在最上頭。我不相信他願意每一次打開通訊錄,都看見一個分手時不甚愉快的前女友昵稱,他大概存回我的全名,讓我安全地藏在K和M中間。
「訪問學者,去柏林大學,一年的項目,對方給錢。」
他對得不能再對,我卻再說不出一句話,昨天半夜浮出的含糊決定,被我慌張中強摁下去,現在又漸露出一點小頭,我有點害怕,擔心它終將在暗中長出力量。我洗完碗,出來對蕭孟說:「……剛剛才想起來,我有個必須處理的文件放家裡了,我得先回去。」
進屋時他已經洗完澡,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們都不喜歡看電視,但周末在一起,我們總是一直開著那台巨大的索尼。因為懶得裝機頂盒,屏幕上顆粒粗糙,顏色過分鮮艷,比例不對,每個女明星都有粗壯小腿。但我們還是會坐在沙發上看好一會兒,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漸漸需要背景聲音。
我和蕭孟都算喜歡音樂,有一年傅聰來北京開獨奏音樂會,我買了1280的VIP票。傅聰彈各家拼盤,有舒曼的阿拉伯風格曲和海頓的G小調奏鳴,最後才有幾首肖邦的瑪祖卡,音樂沒有任何錯,只是有點不快樂,據說肖邦寫C大調瑪祖卡的時候,已經得了抑鬱症,沉迷於麻|醉|葯品。那天我們也不快樂,忘記為什麼瑣事吵架,音樂會結束后,兩個人從中山公園西門走出去,暗中有層層樹影,草木發蓬蓬清香,我們卻一直沒有說話,音樂不能拯救一切,光漸次消失,暗夜就是暗夜。我們到第二天才和好,和好的標誌是蕭孟問我:「中午我們吃什麼?」後來,後來我們叫了必勝客外賣,兩個人合吃一份夏威夷芝心風光,蕭孟把菠蘿和黃桃都挑到我盤子里,吃完飯後,我們做了一次愛,沒有什麼花樣,但也不能說不好,和大部分時候一樣。
睡到十點,蕭孟坐在書桌前工作,天色陰沉,他還是拉上窗帘,開一盞我給他買的柞蠶絲檯燈,米色燈罩上綉兩隻比翼雙飛鳥。走到餐廳,看見他在桌上留著一碗白粥,配玫瑰腐乳和雪菜毛豆,洗了一小玻璃碗櫻桃。我為半夜那個含糊的決定感到罪惡,吃完飯走過去蹲在他腿邊,拉住他的左手,又故意眼巴巴看著他,說:「好像要下雨了,那我們下午還去不去看麥兜?」
「算了,好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