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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Constellations 第四個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
Constellations

第四個
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她翻翻定價,說:「五十吧。」
接下來當然該問她回來看什麼,但我們都知道她回來看什麼,我突然衝動起來,問她:「這些年……你怎麼樣?」
汪染也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說:「不就是為了你嗎?了不起啊,有個男人為了你去死。」
和林奕的第一個晚上也就那樣,我差點找不到地方,她沒有到高潮,但真的走到那裡,我們又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重要,我們都不著急,知道會有很多個夜晚等在前頭。後來當然也就好了,最好的時候,紐約颶風暴雨,我們三天不怎麼下床,我兩腿打顫,裸身起來給她拿奧利奧餅乾泡牛奶。我自己也感到吃驚,不是因為我能做,而是因為我想做。到最後慾望和肉體脫離關係,只是一個人本能地想親近另一個人。
汪染漫不經心說:「還行啊,挺好的,我們又買了一套學區房,我給你說過沒有,就在浦東,五百多萬。」
法語系姑娘胸算不上大,經過多次目測,我認為她在B與C之間,十年過去,也許她大了一個碼,也許她學會了穿內衣。在二手市場上第一次見到林奕,我推測她的胸是B,但等到我真正摸上它們,已經只有A,林奕說,四年裡她瘦了十斤,先瘦下來的永遠是胸。脫下內衣前林奕堅持關燈,她說,哎呀,有點不好意思,胸這麼小。我們就關了燈,窗帘半開,瑩白月光照在她瑩白身體上,腰和腿都好,胸是差了一點,但我看它們一眼,又看一眼,心中舒服篤定,好像鴻蒙初開,萬物有序。
分手這兩年我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一|夜|情,住在五環外畢竟不方便,我又正在評教授,需要各種小心。慾望來襲的時候,我拉上窗帘看一部古老的香港三|級|片。我下了不少三|級|片,存在一個移動硬碟里,李麗珍在《蜜桃成熟時》的開頭唱著歌洗澡,我死死盯住她鼓鼓的圓臉,孩子氣的粉紅乳|房,身體在右手的運動下精確炸裂,全程不過十分鐘。十分鐘就夠了,我不覺得需要更多,夜晚悠長,我洗個澡換條內褲,繼續寫論文。我應該會在三十五歲成為教授,第二年開始招博士生,四十歲拿到長江學者,申請國家一級項目經費;我不會發財,但我會有一點錢,把房子換到四環,或者去昌平買一套別墅,有關前程的每個細節都沒有差錯,只是沒有想象中讓人快樂。
十年裡有那麼幾次,我打算讀完這套書。最近那次是在去伊斯坦布爾的飛機上,臨時決定過去,沒有買到直飛航班,要在烏魯木齊轉機,十二個小時被劃分為兩段,讓每一段都更顯漫長,卻又做什麼事都擔心來不及。我讀到一百頁,吃了兩頓飛機餐,木製書籤就一直留在那裡,回來的飛機上我當然可以繼續讀下去,但我睡了一路,醒過來看到舷窗外滾滾雲層,太陽照出金邊,林奕專心致志,用iPad看一部國產連續劇,她看我醒了,遞過來一個洗好的蘋果。
下午三點,睡醒午覺的男學生陸續出門,拎兩個水瓶,斜背書包,人字拖踢打路面,韻律愉悅。夏日潮熱,他們身上荷爾蒙夾雜汗水的味道衝破煙霧,我卻穿著上課時的襯衫西褲,像月底沖業績的銀行工作人員上門辦理信用卡。汪染昨晚就到了,來得及把西裝換成牛仔褲,他大學時瘦到手腳不成比例地長,現在說不上胖,但也看得出三十三歲,像我一樣。他拿出手機,給我看女兒照片,其實我都在朋友圈裡看過,卻也一張張讚美下來,煙抽到最後,喉九*九*藏*書嚨干癢,我正想提議找個地方坐坐,汪染忽然說:「丁零就死在這裏。」
我問過林奕有沒有看完這套書,她說有的,剛從美國回來那個月,她調不過時差,就下了一套在kindle上,每天清晨四五點起來讀幾十頁,居然也就這麼讀完了,沒有想象中長,真的,其實也就兩套金庸的時間。
我也就問不下去了,我悚然發現,汪染從來沒有跟我談過他的感情生活。他大學有個女朋友,畢業后換了一個,王芊是第三個,他不會主動和女孩子分手,但被分手好像也不讓他痛苦,他的女朋友越找越美,到了王芊,那是一個接近9分。汪染是那種在起點和終點中間劃一條直線的人,以前我也試圖如此,我以為人人都應當如此,我和林奕不可能走到直線以外,不知怎麼,生命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轉折詞:然而,儘管,雖然,但是。
「什麼叫應該算?」
「我每年都回來看看。」
「大一買的,總覺得以後能有時間,想著四年呢,做什麼都來得及……但最後還是沒有看完,後面……後面就一直在準備考託福。」
她招手要一盤鹽水花生,想了想說:「……挺好的……應該算挺好的……」
我走到路邊,這個城市輕霾滾滾,夏天依然是沒有商量的夏天,風中有火,燒向每一個猶豫不決的人。我看見那火燒過每一個我們留下印記的城市,迎面而來追逐自己,催促我回到過去。
「好看嗎?」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我沒參加。」
我沒有打過那個電話,我不後悔有這個晚上,但這個晚上讓我更生迷思,渴望和另外的人有另一種性|愛,我對某個未知的女人充滿幻覺,嘴唇,皮膚,每一處柔軟溫暖的地方。我知道,那會和這個晚上完全不一樣,這個晚上,這個晚上是我在沙漠行走,受不住誘惑喝下海水,事後既覺安慰,又覺乾渴。
有個女孩的塑料布上歪歪放著一套書,我隔二十米看見封面,就知道是那套三卷本《追憶似水年華》,女孩子大眼濃眉,只是微胖,又穿一條明黃色緊身連衣裙,更顯四處局促。她大概怕走光,不敢坐下來,一直站著等生意,打一把教育超市裡十五塊的天堂傘。我走過去,拿起那套書問她:「這套多少錢?」
她轉頭看看我和汪染,又喝了一口,說:「是,我認得你們,你們是丁零隔壁宿舍的吧。」
我在教育超市買了烤腸和珍珠奶茶,汪染看我吃得香,有點饞,轉頭也去買了一根,咬了兩口扔了:「我靠,全是澱粉,這有什麼可吃的,我家裡有隻西班牙帶回來的伊比利亞火腿,你要不要?」
吧台上方的射燈只開了一半,我拿不準自己是不是看到大滴大滴眼淚落在杯子里,她接著說:「他沒說他要怎麼樣,他走了,天真冷啊,我們都在發抖,他發著抖走回去……別的,別的我都想不起來了,他死了以後我拚命希望自己想起來,但真的忘了,我們也就談了不到一年,連床都沒上過……你們不相信吧,真的沒有過,就有一次差一點,我們去爬紫金山,迷路了,半夜還困在山上,就在路邊,差那麼一點,沒成功,忘記了為什麼沒成功,可能是找不到地方,第一次總是不容易成功……我以前有過經驗,他沒有,他把這看得很重要。他說,不著急,我們以後還有的是時間……不是說我看得不重要,但我……但那個時候我以為我知道什麼是重要,我覺得和更重要的事情九*九*藏*書比起來,這些就都……那時候,那時候我只覺得他有點呆,但也不是理科生那種呆,是和我們都不一樣的呆……當然了,他和我們都不一樣……你們,我,我們所有人。」
她給我們抓了一把鹽水花生,花生過咸,每個人只能加速喝酒,我也點一杯伏特加,又點一杯伏特加,終於在下午四點讓自己茫起來。沒有茫到失去意識,只是徒增勇氣,我問她:「丁零他……他到底為什麼要死?」
圖書館前還是二手市場,茫茫一片水紅色塑料布,堆滿書、雜誌、GRE真題精選、熱得快、洗破了的牛仔褲、用了一半的美白面膜、癟掉的足球、扇葉磕掉大半塊的鴻運扇、鍋底生鏽的兩人份電飯煲。汪染看看我,大概怕我觸景傷心,說:「走吧,還是找個酒吧坐一下午,吹吹空調,他媽的南京怎麼越來越熱。」
我們死命灌下半扎黑啤,絕望地尋找話題。又過了一會兒,這次是她先開口:「你們也回來參加畢業十周年聚會?」
王芊做了幾年財經記者,後來去一家小上市公司做PR,我在上海見過她兩次,穿窄身裙,尖頭細跟鞋,頭髮末梢微卷,染成含蓄的深咖啡色。林奕也差不多那樣打扮,只是她一直黑髮,喜歡梳辮子。王芊當上公關總監才放心休假生孩子,在她猶豫不決的兩年裡,汪染和公司里一個小姑娘有過一段。他帶小姑娘來北京出差,在後海喝酒時介紹給我說是「同事」,也就喝到第二杯黑方,他攬住小姑娘的腰,對方輕微扭動了一下,並沒有真的掙扎。我只好錯過眼睛,看湖上男女在月光下開黃鴨電動船,岸邊有人釣夜魚,黃鴨控制不住方向,劇烈地向魚線撞過去。我覺得汪染是在不快樂中控制不住方向,撞向另一種不快樂,魚線不破,一切只在暗中發生。
距離晚飯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們只能往前走,經過兩排新栽木槿,開滿樹粉白花朵。我家小區里也有木槿,花差不多開敗的時候,林奕摸黑去摘幾朵,放在湯麵里,花瓣潤甜,林奕說,曇花也可以用來做雞蛋湯,口感更甜更細。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曇花,也沒有特意去找,太美又太著急消逝的東西總讓人擔心,木槿很好,正常的美,正常的花期,一年能開三個月。
酒吧的背景音樂放得輕,仔細辨認能聽到是個低啞男聲,唱There's no one insight,and were still making love,in my secret life……她繼續喝酒,說;「我們其實從四月份就沒有見過面了,我說要分手,他來找過我兩次,就兩次,後來真的就沒有見過了……學校那麼小,只有一個食堂,大家都是十二點去打飯,都是去圖書館吹空調,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沒遇到過……他找我說什麼?也沒說什麼,就問了我兩次為什麼要分手,我就把那些話反覆說了……也沒什麼話,就是說大家畢業不在一個地方,談戀愛太麻煩了。我真覺得太麻煩了,我跟他說,大部分人一輩子會談很多次戀愛,不要把這次看那麼重,我說的也沒有錯,你們說是不是……他說什麼……他也沒有說什麼,他就來來回回說,為什麼我們一定會是大部分,他說他覺得我們和大部分沒有關係……最後那次都四月底了,不知怎麼還那麼冷,他穿那件厚毛衣,藍色的,我們站在8號宿舍樓下。那天又下雨又颳風,我臨時被叫下來,外九九藏書套都沒有穿,他也說不出什麼新意,我有點不耐煩,我說,分了就分了,你這樣有什麼意思,你到底要怎樣?」
「就是真的挺好的……工作挺好……買了房子……還沒結婚,但也不是沒有機會結婚。」十年前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話,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對著我們用一句話交代人生。
我吸掉最後兩顆珍珠,說:「偶爾吃一次還行,澱粉解餓,我中午就吃了個飛機餐。」其實我沒有吃飛機餐,航程短促,我來不及決定心情,已經抵達祿口機場。
我問汪染:「你還記不記得丁零長什麼樣?」
我又問:「他到底為什麼自殺?」汪染時常來北京出差,哪怕陪他喝酒喝到徹底冷場,我們也沒有再談起過丁零,這件事誰也不提,莫名成了禁忌。而所有成為禁忌的事情,都是因為過於重大,像一壺滾水,沒人敢掀開壺蓋,蒸汽灼人,我們都覺害怕,它自顧自燒了十年。
汪染從來沒有搞明白我和林奕發生了什麼,開始他問我「我靠到底怎麼好上的?」,我說「跟你說不清楚」。後來他問我「我靠到底怎麼分了的?」,我說「跟你說不清楚」。我記得兩個人關係中的每一個分岔彎路,我知道說出來不過惹人恥笑,所以我從來不說。
我把二手市場一家家逛下來,買了一個鮮紅色iTouch,一個裸女形狀的打火機:摁一下左邊乳|頭,火從紅唇里噴出來,再摁一下右邊,火滅下去。市場還是老樣子,女孩子打著太陽傘,男孩子曬得通紅,隔壁攤位的人輪流去教育超市買冰飲,地面滾燙,每個人都拿一本教科書墊屁股。只是沒看到誰賣盜版金庸全集,現在不大容易再買到盜版書,我後來買了一套三十六冊正版修訂版,《笑傲江湖》結尾多一大段拙劣說理,《天龍八部》里王語嫣並沒有愛上段譽,我後悔讀了這個版本,回憶無端端被攪渾。
我在紐約當然有過一|夜|情,沒有玩真心話大冒險時說得那麼隨意,但的確有那麼幾次,在圖書館徹夜寫paper,對面的女同學也熬紅了眼,妝完全糊掉。她打個哈欠,補好唇膏,說:「天都亮了,不如去我家喝咖啡。」
汪染以為我不想回學校,是因為不想見到林奕,但我知道林奕不會回去。她總是這樣,在擔心一件尚未發生的事情時,她習慣於讓它提前發生,粗暴,然而很可能正確。分手時我們甚至沒有見面,在打完一個通宵電話的第三天,我收到巨大紙箱,裏面是我放在她家的各種瑣物,分門別類塞滿整個紙箱,從通州快遞到海淀,紋絲不亂,她從來如此,萬事萬物紋絲不亂。至於她放在我家的,林奕說,都不要了,都不怎麼重要,能打包收拾出來的東西,都不怎麼重要。我把她的東西全收進紙箱放在儲物間深處,用一張巨大藏藍色床單罩住,兩年裡沒有掀開過一次。我沒有去挽回這件事,因為自尊,也因為我疑心她說得對,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一直到死,只是越來越糟,我們是真正好過的人,為什麼要選擇一路這麼糟下去?林奕提出分手那天,我在小區池塘邊掛掉電話,白日下荷葉蓮蓮,野藕生花,我憤怒許久,最後鬆了一口氣。
黑啤上來了,巨大懷疑像氣泡一樣漸漸上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你……你是不是二〇〇〇級天文系的?」
我沒有買下這套書,我已經有一套,就放在右邊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里,第一個抽屜放安全套,通常有兩盒,兩種牌子,第三read.99csw.com個抽屜是護照、港澳通行證和房本,裝在黃色文件袋裡。林奕有點強迫症,廚房裡每塊抹布都有固定位置,醬油碟和醋碟邊疆明晰各不侵犯,她做飯先把所有菜切好,一溜兒小碗放在灶台上,這才開火下油,但我們還是一團亂賬地分了手。
我們在青島路上找了一家酒吧,準備在晚飯前先喝兩紮冰黑啤,汪染和我每次見面都是這樣,起先無話可說,後來開始喝酒,酒精打開喉嚨,流出無意義的話語。屋內幾乎坐滿,快畢業的人和畢業十周年的人混雜其中,有些桌大哭,有些桌沉默,我們只能坐吧台,緊挨著邊上的姑娘:姑娘穿一件白襯衫,灰色短褲,圓臉濃眉,頭髮梳成馬尾,說不上美還是不美,也看不出年紀,孤零零拿個杯子,我能聞到伏特加沖鼻的辣味,也不加冰。我看她一眼,過了一會兒想起什麼,轉頭再看一眼,又戳戳汪染,讓他也看一眼,他看看她,又看看我,露出「我靠不可能吧」的表情。
我就去喝咖啡,然後留下來幾個小時,我們的確需要咖啡,以及對方的身體。最後一次一|夜|情是個有點年紀的女人,在我的小公寓里,她讀中世紀文學,紅髮,藏青色西裝里不|穿胸罩,紅色丁字褲,她看出我許久沒有性生活,分外溫柔。她用手握住我的時候,我激動得不能自已,她含住我的耳垂,說,slow down。我沒有slow down,我們整夜沒有休息,並沒有嚴格遵守中世紀傳教式:床、沙發、地板,地板很硬,硬有硬的快樂。我非常疲憊,肉體獲得慰藉,靈魂也沉默下來,久不開窗,房間里瀰漫著濃濃蛋白質腥味,早上她洗了個澡,回家前說:「You have my number(你有我的號碼)。」
「名著啊,普魯斯特你不知道?」
她笑了笑:「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很多人都這麼說過吧……」有人掀開厚厚門帘進來,酒吧里本來燈光昏暗,一時間白日朗朗,每個人都眯上眼。她剝開一顆癟下去的花生,說:「……也可以這麼說,他是為了我去死……但不是我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
汪染在4號宿舍樓下等我,說同學約好各自閑逛,晚上再一起吃飯。宿舍里就我倆回來了,回來也不知道該干點什麼,輪流在樓前拍照,又找路人拍了個合影,然後也就是站在自行車棚前抽煙,我們一直有聯繫,沒有近況需要更新,相對詞窮,煙抽得很慢。
她說:「你們信不信,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我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好像沒人敢問我……我覺得我是知道的,但我說不清楚……真的,很難說清楚……他到底為什麼要死?」
「為什麼不看完,很忙?」
她有點不好意思,笑笑說:「其實……我也沒有看完……」
「那你……?」
汪染摁掉煙頭,說:「誰知道,總不會真為了那場破戀愛,他本來就有病,你還記得吧,他一直都有點毛病。」一個謎團經過十年,成為更大的謎團,每個人都放棄尋找謎底,用「有病」兩個字蓋住一切讓人不安痛楚的真相,說到底,它和每個人都沒有真正關係。
「我知道是名著,但不知道好不好看。」
他想了想:「好像戴個眼鏡。」應該沒有錯,男生宿舍里,幾乎人人都戴眼鏡,但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選擇去死。他的眼鏡最後大概碎了,細小玻璃碴散落草中,有貓踩上去,發出痛楚的叫音。
我用裸女打火機給自己和汪染再點上煙,從廣https://read.99csw.com州路大門出去往右走,空氣欲燃,讓那支紫南京更難以下咽。兩個男人漫無目的往前走,我們平日聯繫多到不方便敘舊,卻又陌生到不可能談心,前面馬路茫茫,路旁有人頂著烈日賣青綠李子,我沉默了一陣,問他:「你和王芊怎麼樣?」
我鬆鬆襯衫領口,打到一部計程車,機場高速一路擁堵,死死堵在天祿大道時,我邊上經過一車豬,每一隻都神情獃滯,看著前路。我感到慶幸,為我不是一隻豬,為我是自己走向前路。我會在今晚回到北京,必須今晚,我們一生中會有四個夜晚,現在還剩這最後一個,我心急如焚,要讓它發生在今天。
這件事我不知後續,王芊生了一個女兒,一切又恢復秩序,好像婚姻生活中了無名病毒,但殺完毒之後這套系統也能體面示人。汪染的朋友圈每天發一套女兒的九宮格,女兒長得可愛,但也不過是兩歲小姑娘都有的那種可愛:蘋果臉,小肉腿,小肚子,夏天穿綿綢碎花裙,短視頻里漸漸學會了嗲著聲說轉折詞,「所以」,「但是」,「然而」……然而我覺得悶,我和林奕戀愛到最後兩年也悶,有時候要努力一會兒才能硬,但我知道我們是不一樣的,永遠如此。
我說:「是,不過沒多少人,天文系回來的人多不多?」
我抬頭看看,是這個自行車棚,十年未換,翠色漸褪成灰,上面積兩指塵土,南京怕是一個月沒有下過雨,有隻三花小貓趴在上面,白肚皮染成黑色,腳心有粉紅肉墊。學校里一直有流浪貓,我突然想起來,丁零會買五毛錢的火腿腸,用一把鉛筆刀切成小塊,熄燈前大家都在醞釀鬼故事、各系女生排名以及手|淫,他卻拿著火腿腸下樓喂貓。丁零一直那樣,他是做得出這種事情的人。
我又問她,到底寫了些什麼?林奕正在洗碗,她不喜歡戴塑膠手套,滿手洗潔精泡沫,房間里旋繞檸檬香氣。她潦草地說,也沒什麼,就是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有一冊基本就寫了一頓晚飯。說完之後,她把熱水開到最大,水聲喧囂,我回到客廳沙發上看體育新聞。我還是不知道這套書寫了什麼,我對一套書維持了十年的好奇心,它一直就在手邊,在紐約的五年放在《鬼吹燈》和《量子物理史話》中間,我讀完了全套十三本鬼吹燈,讀完了《量子物理史話》,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沒有把這套書讀到一百頁以後,總有別的事情心急如焚地橫亘在前面:學位、論文、職稱、戀愛、分手,一切。
她直直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她化了淡妝,粉底偏白,遮住青色眼窩。乍眼望過去,她像是從十年前的8號宿舍直接走到這裏,但定睛看清,又發現有另外一張臉浮動其上,像習慣近視的人忽然戴上度數正確的眼鏡,分不清眼前重影虛實。
她喝完那杯就走了,給我們留下小半份花生。汪染反覆拿起一顆癟掉的花生,又反覆放下,鬼打牆般重複說:「我靠,神經病……我早看出來了,那是個神經病……」但他的聲音也漸漸低下去,我覺得他哭了,我們認識十四年,我見過無數次他說「我靠」和「神經病」,但這一次他哭了。
我上完兩節課才趕去機場,路上反悔起碼八次,但計程車上了機場快速,對面進城的車道統統堵死,我們找不到機會調頭,就這樣一路到了2號航站樓。正猶豫是不是坐機場大巴再回市區,汪染給我發一條語音微信:「剛才在廣州路門口遇到你的法語系姑娘,我靠,當年沒注意胸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