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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悔

懊悔

「喂,木村,你也老實交代些吧。你到底也只是外表老實而內里陰險的傢伙啊。」
「喂,喂,我先稍微問個問題,你現在還像往年那樣做時間表的吧。」
「這裏面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你們也知道,我因為人老實,容易被騙,所以如果迷戀上哪個女人,那不知道會神魂顛倒到什麼地步。對我而言,那是最可怕的事。所以,這也是我為了儘可能不掉入女人的陷阱而避免深入的結果。」
「不過據鄙人看來,應該不是這樣的……」
「在作為小說家的鄙人看來,偶然地發生一夜關係后就從此分手,這才意味無窮。啊,這實在是有趣,真是很好的素材!」
「從今以後,我們可要改變對木村的態度,得把他當作此道中的前輩來尊敬啊……來!讓我們為木村幹上一杯。」
「不過這位先生,說不準還很純潔呢。因為木村雖然在一高時代就愛讀《文藝俱樂部》,但是既然是會收購美女畫明信片之類的傢伙,那麼猜測一下,實際上就應該是非常膽小的人。」
「我自從到現在的銀行工作后,時間表也不做了。因為和學生時代不一樣,現在的工作非常不規律,所以終歸是不能按計劃時間來做事的。所以,現在只能不時地在繁忙的業務空檔,忙裡偷閒地去玩樂一番。甚至有時迫不得已,會在銀行附近的賣淫窩裡將就一下。雖然老家催促我儘早成家,但是我現在稍微有了點錢,就想在更好的人家娶更優秀的美女。所以,暫時只能在藝妓或賣淫窩裡消遣湊合了……」
「人不可貌相啊。吾等沉淪地過著耽溺的生活,到處尋找什麼珍奇之事,但結果卻從來沒遇到過。實在是羡煞旁人啊!」
「嗯?……」
「而且關鍵是有中西在邊上,若在新橋邊的高檔酒館里,看了所謂一流場所的藝妓,我反而會更加替那些我所喜愛的、只為錢而賣身的藝伎感到悲哀,所以我心怯了。聽著像瓷娃娃一樣的美人端坐在那裡漫不經心地彈著三味線,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好開心的啊。」
小說家如是感嘆道。
「喂,你們這不是慫恿我嘛。既然你們這麼給面子,那我乾脆再講個故事吧,正好我這裡有一個更為怪異的小說素材。」
「老實人一旦喝醉臉紅,看上去是更加老實了啊。」
「啊哈哈哈,這傢伙真的無處不是木村式的作風。不過,那麼上心,一次兩次,大概就被女人給迷上了吧。」
小說九-九-藏-書家H這麼說道。
木村似乎突然來了興緻,有些自嘲地說出這樣的事來。
一個人在後面這麼加了一句,一桌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其實,木村的長相,皮膚較黑,眼睛深凹,雖然人很好,但性格有點冷淡,又非常不善言辭。而且稍喝一點酒就爛醉如泥而愈發憂鬱。
「原來如此。好了,那你趕緊進入正題吧。」
「好,那大家就安靜下來傾聽!木村要開講他稀世難遇的風流艷史了。」
醫生睜大了眼睛呻|吟道。
「嗯,正是如此。怎麼說,我也不至於迂腐到沒碰過女人的程度啊。其實,從大二開始,我每周都會在筆記本上做好時間表,並記下周日下午七點前去藝妓酒館的事。」
「喂,真的假的?!」
五六個年輕的紳士們坐成一圈,正好把木村圍在中間打趣道。那是某年十二月中旬中午十一點左右的事。自從在同一所中學上學開始,直到兩三年前一起大學畢業,他們雖然學的專業有所不同,但是都是在同一所學校一起長大的關係很好的同窗,此時正在大川端的一家飯店舉行忘年會。官吏、商人、醫生、小說家,各種職業的人會聚一堂,無所顧忌,盡情歡鬧。直至藝妓都已回去,他們也要曲終人散時,不知道誰突然提議道:「喂,喂,今晚還早啊。我們要不換個地方,再喝一杯吧。」
「哇啊,還有後續嗎?」
「請大家推想下,我那晚比現在還酩酊大醉,良心的覺醒比現在還遲鈍。總之,我是大胆地接受了老闆娘的請求。二樓的客廳是一個有六疊大小的安靜房間,如約定那樣,在漆黑的暗夜裡,有個女人在默默地等著陪客。我誠實地履行了所有的條件。甚至連煙都沒抽。也請你們理解,對於那女人的相貌如何、是什麼階層的、多大年齡等等,我完全無法判斷。之後,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才醒,而睜開眼睛時就發現女人已經不在了……」
「但是不管怎樣,他這男子漢的樣子還是不錯的。」
「等等!等等!」木村高高舉起雙手,擋住遞過來的酒杯說道,「那件事還有後續,請聽我講完。早上我醒來后,就趕緊起床,隨便洗了把臉后,飯也不吃地跑出藝妓酒館。然後,就在屋前的格子門處,我撞見一輛華麗的、上面坐著個女人的人力車正要提轅啟程。我一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女人的臉,女人也針鋒相對地俯視我……就這樣,那是個年齡二十七八光景的優雅美人,挽著時髦的髮髻,戴著金邊的彩色眼鏡,肌膚白皙,瓜子臉,穿著一身我不認識九-九-藏-書的非常華麗的衣服。不管怎麼說,看上去就是個中流社會以上的正派女人。」
「那時我就已經覺得,天底下沒有比藝妓更值得人感激、更美的存在了。每次來的藝妓都又漂亮又可愛,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世間的人們會以『只為金錢賣身』之類的話輕視她們。在和我發|生|關|系的藝妓中,我大概沒有不迷戀的。所以,我對每周日的到來都翹首以待,一到規定的時間,就捧著周一上學的筆記本去藝妓酒館。第二天早上,就從那裡直接拎著包,欣欣然地去學校。我也因此可以在學問上鼓起精神,孜孜不倦地學到周末。所以我啊,從來就沒有欠人家錢或怠慢考試的事。」
「反正關於這一點,也沒有特別違反你的原則吧。」
一個人發出號令后,坐席間突然就安靜下來,大家都清醒了半分,咽口唾沫,只盯著木村的臉看。
「嗯……」醫生又一次呻|吟道,「不管怎樣,你都有一段讓人驚羡的經歷啊。前面的故事富有教訓,這次的故事卻充滿詩情。」
「木村,你明明沒怎麼喝,怎麼臉都紅成這樣了。」
「同感同感。不過別太打岔,就說實質內容的部分吧。」
「為什麼每次都更換呢,難道沒有一個中意的?」
「真是不錯啊!不,這完全不是可笑的事。如果我們能像這位先生這樣心思單純,我們的事業不知道會有多大發展啊。」
「當然是真事。只是我也不確定那個女人是否就是前一晚的女人。人力車似乎是往明治座的方向去的,不過在那之後,我的心情突然就變壞了,再也沒去那家藝妓酒館。」
叫S的一個醫生這麼喊道。不過隨即一想,沒人結過婚,因此大夥又大笑起來。於是,只有男人參與的二次會,在水邊的別屋開始了。這種時候所談的話題,如大家經歷過的那樣,全是與女人有關的探險故事,相繼高談闊論些新奇的見聞或自己的感懷。只有在某銀行做出納工作的木村手支著額頭,異常沉默。
不知怎麼,木村自個兒來了興緻,時不時歪著腦袋思考。然後說道:「在我的放蕩生活中,其實有段非常奇異的插曲。我想,那麼不可思議的經歷,除我之外,大概很少會有人遇到過吧。你們能不能忍個二三十分鐘,聽我講講?那並不是什麼無聊的風流史。」
「話說……有一年冬天,正是像現在這麼冷的夜晚。不知怎麼,那天處理銀行的事務一直到晚上七點多。工作結束后,同事里有個叫中西的傢伙,因為太餓了,所以就說去https://read.99csw.com哪吃個晚飯吧。我口袋裡只有兩三塊錢,並不想去。但是那傢伙卻一定要一起吃,說他請客,於是就被他給拉去了。我們去的是一家叫木原店的中華餐館。本來,中西這個人非常放蕩,又很能喝酒,相比中華餐館,他似乎更想去有包廂的藝妓茶屋。只是因為我對此極力反對而沒去成。我不但不能喝酒,而且嫖妓買|春這種事,我是要一直作為私密隱瞞下去的。而且,關鍵是……」
「嗯,還有一點。……我正好因為生意的事情而被派到大阪分店出差,在那逗留了五六天後,坐夜間急行電車回到新橋時,已經是早上八點左右了。四月中旬正值櫻花開放,那是個讓人心情舒適的好天氣,我到停車場后才發現車站裡有很多人,顯得很熱鬧。好像是在帝國賓館住了三個月的某個歐洲貴族的一行人,他們要乘九點的火車出發離開,所以那裡聚集了來送行的達官顯貴們。有些是經常在照片上見過的有名將軍、大臣,而在盛裝打扮的文官武官之中,有一群像花兒一樣的貴婦人們正熱烈地交談著。要麼是貴族或富豪們的夫人,要麼是其千金,似乎都是這種階層的人。我立即就在那人群中發現了那個女人。仍然是一身華麗的、讓人眼前一亮的衣服,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年輕、艷麗。對方自然沒朝我看過來,而是在人群中男女皆宜地四處交際,眨著那雙會撒嬌的眼睛,正忘情地說著什麼……那之後,我在某個婦女雜誌上得知那個女人是某個貴族的遺孀,不過關於這個,我就不敢細說了。故事到此結束!」
「有老婆的都給我回去,就單身的留下。」
「但是,這裡有一點還是模糊不清的。不能明確地確定前一晚二樓的女人就是第二天早上門前的美人,就沒有去那裡的價值啊。」
小說家H再次反問道。
「……諸位大概讀過獨步的《正直者》吧。鄙人雖然不太喜歡獨步這個人,不過他的《正直者》倒確實寫得不錯。木村君的老實,要言之,應該歸屬於《正直者》里所說的範疇。若以為木村君是老實人,那就太天真了。喂,木村,是這樣的吧!」
「好勵志!木村真是模範生啊。如今還能這麼持身甚謹的男人,很少了。」
(大正三年十二月作)read•99csw.com
「怎麼樣,木村,介紹我去下那家藝妓酒館吧。說不定那個女人還會來呢。」
說到這裏,木村突然閉上了嘴巴。
「不,我剛才也說過,這絕非無聊的風流艷史,這點先請不要誤會。不過你們這麼認真地聽,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起來,那件不可思議的事,距離現在正好兩年……」
「什麼呀,大概只是因為每次都被來人給甩了唄。」
「不管怎樣,木村的坦白是今夜最大的亮點。平時看上去那麼平凡,可實際上卻是如此之新異與奇譎,這也是值得我們深思學習的。即使把它寫成小說,也會很有意思啊。」
「嘿,哥們,那可是相當有意思的啊!」木村欣然興奮起來,說話也加重了聲音。
「對,確實很有意思!這是正宗白鳥的專屬領域。」
「而且關鍵是……怎麼了?」
不知誰輕聲地說道。不過,這次誰也沒有附和或笑話。大家開始時半分清醒著傾聽的臉上,漸漸露出認真而緊張的神情。
說完后,木村才接受大家的敬酒。「老實人身上住著神靈。」M工學士說了一句警句后,大家開始嘗試對冒險愛情進行評論,於是又交杯換盞,不知夜之將白。
「哇噢,太驚訝了!這傢伙乘上興頭,不得了了啊!」
「模範生是肯定的。不過,那樣一個玩法,你真覺得有意思?」
「哈哈哈。」木村強忍著笑意,痛苦地吐口氣道,「不不,你就饒過我吧。今晚喝得太醉了,連說話都難受。」
「離開中華餐館已經是十點左右了。我和往常一樣,三杯酒下肚就已醉得不行。中西明明也喝得很醉了,卻偏說沒喝夠,死也不放我走。然後,就去魚河岸一帶的壽司店、天婦羅店,亂轉了兩三家夜宵店后,就這麼逐店鬧飲到十二點左右。最後,他說去芳町的藝妓酒館,不管我怎麼反對也不聽。沒辦法,我想,就送他到那兒吧。穿過漆黑的伊勢町河岸,搖搖晃晃地往堀留的方向走去。然而,來到新交橋的附近時,他又鑽進了那關東煮的店裡。中西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所以,我只好從所剩無幾的小錢包里掏錢付了關東煮的賬,然後,到人形町的四角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藝妓酒館就在那裡,他硬要我一起去,不過我堅決地回絕了,一溜煙地跑了兩三町的路,直逃到水天宮前。好不read.99csw.com容易一個人了,但是已經半夜,而且又沒錢,現在怎麼辦呢,我也是一籌莫展。那時,我的房子租在高輪的南町,所以,不可能回得去了。想了一會兒后,我想起半年前在浜町的小常盤附近,有一家我經常去的藝妓酒館,我決定去那裡借宿。當然,雖說是藝妓酒館,不過是因為我對它的偏好,其實就是藝妓和妓|女各佔一半的非常簡陋的地方。我從來就很討厭賒賬,因而在那裡似乎還挺有信用,不過那晚由於身無分文,我絕對沒想過要嫖娼什麼的。我抱著只要讓我借住一晚就行的念頭,敲開了藝妓酒館的門。酒館的老闆娘出來就是一串『真是稀客啊』之類的套客話,說因為可以事後結賬,所以先叫位姑娘吧。我始終沒有答應,說:『借錢玩樂這種事,不合我一貫的原則。』老闆娘反問道:『這麼說,您是討厭女人了?』我回應道:『沒有討厭。我還是很喜歡女人的,如果有錢,今夜我也想玩玩的。』於是老闆娘說:『您的原則真是讓人為難啊……』然後一邊盯著我看,一邊沉思,突然壓低聲音靠近我的耳邊,居然說道:『哎,如果您無需借錢也能……免費睡一個女人,今夜做不做?』」
H附和道。
「……所以,我的遊盪就像印章般循規蹈矩,花費也總是控制在十元左右,都一筆筆地記在零錢賬本上。」
「可是,雖然我總是去同一家藝妓酒館,藝妓酒館的女人卻每次都更換來著,所以,我也就沒有迷戀的機會了。」
「因為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所以就問具體什麼情況,然而,老闆娘的話卻越發不可思議了。『這件事您知道就行了,可千萬別泄露到外面。其實,在二樓有個女人是來找陪客的。她的名字自不必說,身份、住所也不能告訴您,不過只要您答應一聲做她的陪客,那麼一分錢也不收您。不過,要做她的陪客,這裡有一個條件。二樓的客廳自始至終不能開燈,要一直黑著。相互之間不能說話。即使女人全然不把您放在心上,隨時就回去了,您也不能責難。只要能誠實地遵守這些條件,就沒有問題了。』老闆娘說完后,就開始勸我應承下來,說了些『我保證不會給您帶來麻煩。我也是因為看準您是有原則的人,才請求您的』之類的話。大家也許從我那膽小的生平推測,我肯定是拒絕老闆娘的請求了吧。不過,我聽到那件事後,心裏卻湧起了一股難以自抑的好奇……」
在郵政局上班的工學士M不由大發感慨。他在學生時代,從高利貸那裡借來巨額的錢,花在放蕩的生活上,至今都沒還上,整天為此事愁眉苦臉。
「你真是錯過了吧。要是當時把車攔下,那該多有意思……」
「那之後,又過了一年……」木村又接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