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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與巳之介 一

阿才與巳之介

卯三郎年紀稍長,總裝出一副此道前輩的姿態,屢次揚言自己全都精熟。但是實際去逛過後,巳之介才發現,他那是信口開河,其實和自己一樣,只是滿口謊言的新手而已。「卯三郎這個傢伙居然一直在騙我。出來玩了才知道,原來其實和我一樣。」巳之介從那時開始,有段時間一直瞧不起卯三郎,甚至激起了要和他一決高下的衝動——「我豈會輸給他!」但是,隨著遊盪次數的漸增,卯三郎終於做出一件件證明他具備前輩資格的事情。雖然兩人站在同一起點,但在進境上卻有天壤之別。他們遊盪的對象從二朱女郎換到見世女郎,之後再到一夜要一兩的呼出花魁,在仲之町的藝妓茶屋二樓,在飲宴與唱歌的鋪張奢靡中,不斷豐富著經驗。但是,一個仍是愣頭青,另一個卻迅速地磨練技巧,不僅懂面對藝妓侍女時的應酬法,甚至還完全掌握了在酒席間招來助興藝人時不落下乘的老爺做派。
「你說得真是太對了。不過,你追過正經姑娘嗎?」
「哈哈哈,那不用擔心。被大哥知道的話,我同樣會挨罵的,所以我們也算是在同一條船上。雖然也幫不了大忙,不過你有困難的時候,我還是可以像以前那樣周濟一二的。」
與相送到大門口的藝妓侍女道別後,兩人急步向五十間大道走去,這時正是天光微亮的初夏黎明。
然而,最為關鍵的阿才本人,卻從沒有對他表現出那層意思。雖然她作為輕浮女子的名聲傳遍兩國一帶,人們甚至談論她時還經常惟妙惟肖地模仿她說話的語氣。但是,在這裏她卻端莊規矩得讓人懷疑傳言的真實性。巳之介想,她只是假裝淑女而已,什麼時候定會原形畢露,心裏暗暗期待了很久,可是她卻沒有一點要現出原形的跡象。巳之介連出賣色相的妓|女的心思都很難理解,正經姑娘的心思就更別提了,完全找不到搭訕的法門。所以方才卯三郎一語道破「少爺是對那個阿才有意思吧」,那時他就想,原來連旁人都知道了,既然連卯三郎都發現了,那麼阿才本人肯定也察覺到自己的心思了——就因為這點小事,他高興得臉都笑變形了。於是,一直以來只是潛伏在腦海深處的戀慕之情,驟然劇烈地燃燒起來,彷彿已經迫不及待,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們說的阿才,是十來天前來上州屋幹活的女僕。巳之介暗地裡使了些手段調查到,她父母是兩國一帶的架子工,她自稱今年十七歲,不過實際上應該有十八九歲,甚至可能已是二十歲的婚嫁大齡了。最初來試工時,因為長得太過標緻,母親還很不同意,怕她會招蜂引蝶,反討沒趣。不過試用了兩三天後,見她格外地機靈,幹活又老實,所以母親的態度峰迴路轉,說道:「幸虧當時忍著留下她來試用了。」聽到這話而竊喜的人,大概並不僅僅只是少爺巳之介而已。店裡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不歡迎新來的小女僕,只要一得閑就從格子門隙縫偷九_九_藏_書窺裡屋的廚房,或是暗送秋波,或是對她說些無傷大雅的笑話,從早到晚都以見到阿才為樂。也不知阿才本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經造成這樣的大轟動,只是她既沒表現出特別高興的樣子,也沒有害羞的情貌,無論對誰都是一樣的親切柔順。且不管她內心到底怎樣想,至少表面上是極其溫順、恭謹的姑娘。
巳之介拍著胸脯說道。剛剛預謀的刁難企圖轉眼就忘了。仔細想想,真是讓人覺得蠢不可及。
「那是自然的。雖說是正經人家的,但是那個女人很聰明,若不花點心思,那可真是有點棘手。」
卯三郎得意地聳了聳肩。雖然不知道真假,不過按照人情小說的描寫,正經姑娘若是被富家少爺追求的話,基本都會答應的。所以如果下定決心去告白的話,阿才大概也不會拒絕吧。到家之前,巳之介已經成功地建立起這樣的安心感。
「你的風流韻事,我早聽膩了。若非要講給我聽,你就準備些新的東西來。」
「我卯三郎的眼力果然名不虛傳啊。其實前段時間開始,就看出少爺有點問題了。」
這裏要聲明一點,善兵衛並不是巳之介的父親。善兵衛的父親在七八年前去世,他作為長子,繼任上州屋的戶主。他和巳之介之間還有兩兄弟,不過都已去世,如今只剩下巳之介和阿露弟妹倆人。而善兵衛夫婦又一直沒有孩子,所以將來打算讓巳之介繼承家業。善兵衛自從娶了現在的老闆娘阿澤后,不知為何一直和母親阿鶴的關係不好。阿鶴似乎把善兵衛夫婦當成是眼中釘,就像為諷刺般,特別疼愛巳之介和阿露,嘴上總掛著「沒了父親,這倆孩子真是可憐啊」等讓他厭惡的話。因此,善兵衛對於下面的弟妹,也是盡量控制自己,不發表看法。此時此刻的巳之介,雖然心裏對善兵衛夫婦有些敬畏,不過既然不會挨罵,那麼他也就愈發無法無天了。
「哈哈哈!」卯三郎仰天大笑,說道,「所以我要說,你太天真了。追女孩子要是這麼瞻前顧後,那無論過多久,都不會有什麼進展。雖然常說正經姑娘到了一定年齡,就會莫名其妙地表現得一臉清高,不過試試看就會發現,她們其實輕易就會答應,非常奇妙。要我說,阿才就是那種正等著別人來追求的姑娘。不用擔心,您勇敢去表白吧,她肯定輕而易舉就答應你。真的,我保證!」
卯三郎說到「阿才」這個名字時,巳之介覺得全身的神經都突地顫抖了一下,眼角歡悅的神采愈加明顯,終於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卯三郎故意裝成氣得發抖,但心裏其實是另有所指,偷樂不已。
「不過,少爺啊,也許是我多慮了。但您今後換地方,到底是要去哪玩呢。能否告知小弟一二啊。」
卯三郎又毒舌道。巳之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沒有又怎樣?愛信不信!」
「哼!少爺,恕小人斗膽,是不是逢場作戲的話,您看那情形應該能判斷吧!」
「本人再怎麼本分,如果旁邊總有人教唆,那也會糟糕。」
卯三郎以嘲諷的語氣說道。
「你說誰呢,可別只在自己心裏藏掖著。」
「喂,卯三,你可真是天真!這種逢場作戲的話,哪兒的花魁都會說。」
「既然有花魁這麼愛你,那你好好疼她。我有些別的打算,今後大概就不去青樓了。」
「哎,少爺,即使偶爾被甩一次,您也不用如此憂傷啊,不如我給您講講我的風流韻事吧。」
只要有卯三郎在身邊,那麼無論去哪玩,他都不可能會開心。雖然自己也知道這很蠢,但是至今一直都和他一起行動,那只是因為沒勇氣一個人逛花柳街。巳之介準備遠離這個惡魔,今後不需有前輩指導,他也能在外面養女人了。即使偶爾周濟下卯三郎,卻能自己玩自己的,這不知有多開心啊。
其實,即使在巳之介心裏,也不認為喜瀨川的話是逢場作戲。要說read.99csw•com卯三郎和喜瀨川的關係,那可是有著連其他花魁都羡慕的甚深交情。卯三郎皮膚淺黑,身材挺拔,清俊脫俗,他那英俊的模樣和同伴巳之介恰成鮮明對比,在青樓里頗有佳譽。甚至有人私下傳言「又不是只有喜瀨川才是花魁」,這毋寧說是因喜歡卯三郎而來的醋話兒。正因如此,若有人談論他的風流事,便會特別地打擊巳之介的自信心。近來,藝妓茶屋的女僕及藝妓侍女們,也完全嗅察出這種氣氛,所以都盡量避免在巳之介面前誇讚卯三郎聰明。只是最關鍵的卯三郎本人,卻自始至終不把巳之介當回事,毫無顧忌地誇耀自己的情史。
「也不是這麼說……我是覺得花魁這類人跟我合不來。」
「……如果您對花魁厭倦了,那只有深川的藝妓了。不過這種人,遠比花魁還嬌慣,可不是什麼溫柔的主兒。說來可能有點失禮,少爺不如乾脆去追求正經人家的姑娘。您有錢,又有身份,要是騙她說會娶她,她肯定會迷戀上你。」
「啊?您從今以後都不去青樓了?」
「嗯,那也好。」
「不過,少爺,謹慎起見,對於各自遊盪之事,還請您仍像往常一樣保密。這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我可是會丟飯碗的。」
正因為母親喜歡阿才,所以為了她的處境著想,從四五天前就盡量不讓她進出男人出入的側門。於是阿才像被監禁一樣,被迫待在主人卧室旁的房間,每天大概就做著針線活。店裡人對母親的行為,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憤慨與落寞,罵她多管閑事。不過巳之介卻是從中得利的人。對他來說,這把以卯三郎這一強敵為首的礙事店員們統統排斥在外,因為只有自己可以自由出入內宅。自從意識到有這樣的絕好機會,他心裏也就萌生出要對阿才如何如何的企圖。
老實說,從來沒有被女人寵愛過的巳之介,自從聽到那個流言開始,就有了一種安心感,覺得如果是那樣的話,阿才應該不會拋棄他。他總期待著只要自己主動追求,說一句話,對方就會欣然應允。但是直到今天,他還在扭扭捏捏,猶豫不決。他相信對方「肯定是知道自己心思的」,但是要怎樣打破現狀呢?他每天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揣摩對方的態度。
卯三郎一臉天真地笑說著狡詐的話,他似乎極其自負,覺得只要自己容貌俊俏,討人歡喜,那麼無論捏造多荒唐的說法,都不會被憎恨。而事實上,一直以來他的自負也都出奇地大獲成功。
「所有女人都和少爺您合不來吧。」
說著,卯三郎偷偷看向巳之介,給了他一個會心的竊笑。巳之介卻窘紅了臉,有些難為情道:「什麼啊,也沒太受歡迎。」
「嗯,對!」看到對方果然如預料般吃驚得睜大了雙眼,他的心情終於晴朗起來,「也不用那麼吃驚。雖然不去青樓,但也不是說徹底不玩女人了。我只是想自己換個地方玩,你還是就去喜瀨川那裡好了。」
「沒錯,正經姑娘也不錯。」
巳之介雖然假裝糊塗,但眼角卻分明已經漾起歡悅的神色,藏也藏不住。
說來,兩人是從去年冬天十二月開始,偷偷背著人們出入花街柳巷的。當時,巳之介十八歲,卯三郎二十歲。雖是主僕,但兩人從小就關係親密。巳之介作為一無所知的富家子弟,能知道各種下流的事情,那基本都是卯三郎教唆的。譬如店鋪的掌柜阿文早對對面橫町澡堂的姑娘垂涎欲滴,或者夥計阿傳每晚都會去嫖娼,卯三郎不斷地把低賤下人們的內部情況巨細無遺地告訴他,誘引他的情慾。終於有一天,巳之介說:「這樣的話,不如我們也去吉原看看吧。」那時,卯三郎雖然嘴上也反對說:「少爺,也不是不能去,只是以後您會記恨我的,所以還是不去吧。」但是越這樣反對,巳之介越是興緻勃發,一個勁地拉著他去了。兩人最初去的是江戶町二丁目的一家半籬妓院,那裡的二朱女郎雖然不能和繪草紙上描繪的花魁相提並論,並且還讓他們付了整整一兩錢,說是什麼熟識金,但即使這樣,他們也心滿意足,興盡而返。https://read.99csw•com
卯三郎原本是想嘲笑他的,沒想到巳之介竟然認真地接下話來,還露出莫名其妙的竊笑。卯三郎儼然一拳打在了空處,滿臉驚疑,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哦」地點了下頭,像要跳起來般大聲地叫道:「哈哈,明白了。少爺,我可是明白了!」
不僅如此,無論過多久,巳之介都看不透傾城妓|女在情愛上玩弄客人的那一套所謂表裡的東西。無論關係發展到哪一步,他都覺得花魁心底藏著客人所不知的秘密。然而,卯三郎卻已經試著評論青樓女子所用的花招、手腕,究其表裡,透視妓|女心底,誇口道:「看不透女人心,那是因為她沒愛上你。像我的話,一般的女人不會對我說謊。」其中最讓巳之介受打擊的是,卯三郎談自己的風流韻事時,總是自信滿滿、口若懸河,可等巳之介說自己的風流韻事時,他卻連半分傾聽的興趣都沒有。即使強調說,「卯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也會若無其事地說出殘忍的話:「少爺就不要說笑了。您難道是認真的?」並付諸一笑道,「即使是真的,無論花魁說什麼,那也都是勾引人的陷阱。要是您都信以為真而興奮不已的話,那就沒完沒了了。」要是巳之介堅持稱「那個女人真是愛上我了」,卯三郎便會斬釘截鐵地否定:「不,真沒愛上!」然後又自誇道,「不客氣地說,相比少爺,還是我的眼光更犀利些。」雖然心裏可恨,但奇怪的是,事後回想起來,卯三郎的很多評論竟然都說中了。巳之介越發受到打擊:「明明和我一起開始遊盪的,但他不知何時起竟已積累了如此豐富的經驗。為何只有他會被花魁迷戀上呢?」如果卯三郎沒有說謊的話,他自從出入吉原花柳街以來,一直被那裡的女子所愛慕,從未被騙過。被騙這種事,似乎成了巳之介的專職了。
他對卯三郎的不滿,要是連小事也計算在內的話,那麼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雖然是上州屋的少爺,但巳之介當時還只是個預備繼承人,不可能有很多金錢收入。只是通過向溺愛子女的母親討要,他至今已取了很多零花錢。他的大部分零花錢,幾乎都是和卯三郎平分花掉的。他本來就是一時興起就多少錢都願花的人,只要別人稍微鼓動一下,他就高興地滿地撒錢,正因如此,稍微破費點他也並不在意。但是,最初和卯三郎約定了遊盪費由各人自己負擔。本來,這是卯三郎自己主動提出說「是我把您叫出來玩的,如果還讓您來負擔我的費用,那就太過意不去了」,但是這個約定真正執行的也就只有最初的兩三回。而且,如果在宴席上請客的人和被請的人會受到區別對待,那也情有可原,但實際上並不是那樣。卯三郎本來也是恭敬地稱他「少爺少爺」的,只是巳之介自己卻很通人情地說「對我不需用這些虛禮」,這就漸漸助長了卯三郎的這種習氣,https://read.99csw.com以至於藉著酒意,動不動就像喊下人一樣叫他「哎,巳之」之類的。本來,他是為了讓人覺得「這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主人」才做出一副寬容的姿態,結果卻成為招致輕侮的原因,這完全是他始料不及的。或許只是自己的臆測,但是卯三郎似乎內心裡就是為了愚弄主人,很難認為他的無禮只是單純而無心的舉動。宴席上,助興藝人越多,他的無禮就越甚。但是玩后回家,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又開始卑怯地用很尊敬的語氣說話。過分點說,這就是個勢利小人。
「哦?真的?不過還沒什麼進展……」
「好了好了,關於錢的事,我會負責的。」
「差不多吧。其實我老早就對那姑娘有意思了。」
「說什麼厭倦了花魁、對青樓不感興趣,原來如此!是因為已有中意的姑娘了吧。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那位正經姑娘確實並不差啊!」
站了一會兒之後,巳之介突然這樣說道。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刁難的點子:在逛妓院的費用問題上,如果自己說不去吉原的話,卯三郎肯定會下場狼狽吧。
「少爺,您看上去心情還不錯嘛。昨晚很受歡迎吧。」
據他打聽所知,阿才的身世並非沒可疑之處。她的父親做架子工,聽說是個嗜酒如命、好狠斗勇、貪婪無比的人。以至鄰里都驚訝,這麼貪婪的人為何沒把聰明的女兒賣去當藝妓,而是讓她到正派人家做女傭。或許是阿才本人不願成為藝妓也未可知,不過她看上去也不是那種作風的姑娘。從十六七歲開始,她就和能幹的架子工夥伴傳出艷情,是個頗有名氣的輕浮女子。甚至有人進一步推測,她可能是以上州屋的財產為目標,勾引放蕩的少爺。巳之介在兩國一帶聽來這些流言,心裏卻覺得踏實了許多。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她真的是「打算來勾引少爺」的。他都已經做好「被勾引的準備」而嚴陣以待了。
「誠然誠然,那實在要感謝您的!說實話,我本來還擔心和少爺分開玩的話,在金錢方面也得分開……不過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上州屋位於臨近吾妻橋的馬路大道上,白天的時候,印染有「上州屋善兵衛布匹綢緞鋪」幾個粗體大字的藏青遮陽簾,大大方方地掛在門面前寬敞的店頭。不過,兩人回來的時候,家裡人已經熟睡,正門也是緊鎖著。待乳山的鐘聲敲過六下,路上除從花柳街遊盪回來的轎子之外,行人稀疏。兩人像往常一樣繞道小巷,踩著側門水井的邊緣,爬上倉庫的木板房頂。然後從那裡趴著爬到店鋪二樓傭人睡覺的晾衣處,敲下那窗戶的防雨板,裏面的小夥計千太郎就會悄悄給他們開窗。卯三郎就從那裡直接進去,鑽到被窩裝睡。而巳之介則還要一個人躡手躡腳地一直走到最裡面的卧室。從店鋪二樓下來,走過廚房的灶前,等到穿過與善兵衛夫婦睡覺的房間只有一牆之隔的走廊,這時就能放下心了。然後,盡量小心地穿過里院邊上長長的套廊,爬上內宅的樓梯,會出現八疊和六疊大小的兩間房間。六疊的房間里睡著年方十六的妹妹阿露,巳之介住的是八疊的敞間。
「裝糊塗可不行啊。您看中的正經姑娘,就是那位阿才吧……怎樣,少爺?」
其實,卯三郎對巳之介的「也沒太受歡迎」早就一清二楚。有位青樓花魁喜瀨川深深迷戀著他,她曾說:「若把您和巳之公子相比較,這男人魅力,就如白雪和墨汁的差別。彷彿您是主人,巳之公子才是僕人。」這似乎並非只是喜瀨川個人的偏愛之辭。巳之介作為淺草區屈指可數的富家子弟,自是家財萬貫。然而事實上,他九-九-藏-書的相貌人品實在是不招女人喜歡:身材矮小,一副窮鬼相,頭髮賊卷,還有一口賤兮兮的齙牙。要說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就是眼角有些嫵媚之態,以及臉上白得人的膚色而已。但他本人卻洋洋得意,自以為是個嬌媚的男子。其實,即使相貌醜陋,可若有大戶人家文雅大方的姿態,那也不至於此。然而,他卻是個話癆,言語輕率又愛裝腔作勢,於是越發被女人輕視。卯三郎暗想,這樣的巳之介今晨竟會如此消沉,肯定是又被女人殘忍地拋棄了,於是既覺得可憐,又覺得好笑。
卯三郎連連低頭說道:「少爺能為我負擔費用,我也就沒有任何怨言了。相反,我還巴不得呢。」他這段時間反過來從喜瀨川那裡搜颳了不少,所以即使沒有巳之介的幫助,其實也沒什麼困難。
最關鍵的是,阿才住的地方也是內宅樓下的一個四疊半的房間,和阿鶴的房間相鄰。和她年齡相仿的店鋪夥計阿蔦與她一起住在那裡。因為廁所正好在那個房間外面的套廊里,所以巳之介每晚必定會去小便。而每次悄悄地偷聽房間里睡覺的聲音,已經成了他的癖好。他凝神傾聽,兩個女傭安靜的呼吸聲總會輕微地泄漏到紙拉門外。這讓他深深地感到一種依依眷戀之情沁入心扉,總是想情不自禁地輕聲呼喚阿才……
從很早開始,即使被卯三郎叫去逛青樓看花魁,巳之介腦海里經常浮現出的卻是阿才的身影。以前要是整天都待在家,會無聊無趣到無法忍受,祈禱著深夜早點到來。但是,自從阿才來了,自己的心裏總有想家的感覺。尤其是在遊盪回來的路上,歸心似箭,特別想早點回家見阿才。即使被妓|女拋棄,被卯三郎挖苦,只要一想到阿才,所有的消極情緒都煙消雲散,就像一道陽光照進心田。「把錢浪費在下賤的女人、無聊的事情上,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了。為何要做這些事,不是還有阿才在等我嘛。」
「嘿唷,怎麼,您好像心裏已有人選了?」
「雖然確實有些困了,不過時間還早。我們先散散心,走路回家吧。」
少爺巳之介應了一聲,便雙手揣進懷裡,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在他後面。昨晚沒留意的河堤楊柳,已經抽出新芽,在清晨的薄霧中青如煙。天空陰沉沉的,愁雲慘淡,田野里一絲風都沒,只有呼喚雨水的蛙聲響徹四野。
老實的巳之介總是一廂情願地猜想阿才的心思,甚至為自己現在熱衷嫖娼的行為,感到愧疚。儘管如此,他一次也沒問過她的想法,而只是偷偷地調查她的身世,打聽她父母的情況,由此才得到一些滿足而已。
巳之介是想私下請教「追求正經姑娘的秘訣」,但或許又覺得對下人求教有失身份,所以就這樣嘴硬道。
「但是您說對青樓已經厭倦了。」
卯三郎雙手在因睡眠不足而微腫的臉上抹了一圈,仍是精神十足地對巳之介提議道。
巳之介似乎愈加不快,不耐煩地應道。不過對方卻全不在意,依然興緻勃勃道:「嘿,您別那樣說,聽聽也不錯嘛。您知道嗎?那位高傲的喜瀨川小姐在我要走的時候,哭著合掌求著,說三天不相見會連飯都咽不下去,求我明天也一定要來呢。昨晚啊,她就整夜沒讓我睡,害得我今天早上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兩兄妹的房間只隔有四張紙拉門,所以阿露沒道理不知道他每晚偷溜出去的事。他也猜測阿露是有所察覺的。在兩人睡房正下方的樓下客房,住著母親大人阿鶴。她似乎也大概知道巳之介的行為,只是對此睜隻眼閉隻眼而已。然而,可疑的是家主善兵衛夫婦。家裡無人不知巳之介的胡作非為,只有善兵衛夫婦似乎完全不知情,或者只是裝作不知道,反正旁人完全猜不透他們的真實想法。連巳之介自己都認為,如果他們知情,那理應就會規勸他;可如果說不知情,那他們未免太愚鈍了。
「哪裡嘛,還沒定……」
「哎,卯三,我其實是想追求她的,但是我從來沒追過正經姑娘,總覺得不太順利,有點無從下手。雖說她可能確實是聰明的姑娘,但是平時總這麼規規矩矩的,我也不好隨便開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