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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與巳之介 三

阿才與巳之介

巳之介不明白她說這不可思議之事的意圖,於是目不轉睛地觀察她的臉色,卻發現女人確實是認真的。
雖然這樣說,但是巳之介也找不到其他什麼辯解之詞。老實說,雖然他喜歡阿才,但是從來沒有妒忌過。說到底,他倚仗的是自己作為上州屋繼承人這一尊崇的身份,在腦海深處堅信著,既然自己都已經用那樣的身份發過誓要娶她,那麼無論是多麼水性楊花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找別的男人。而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卑怯的安心感還助長了他的自負,以為自己處在比阿才強勢的位置上。
「少爺,您不要客氣,可以稍微去那邊窗戶觀賞,從這裏正好可以正面看到煙花燃放。」
「要是你家的話,那是不用擔心被人看到,不過我卻覺得有點難為情。何況是親戚家姑娘們的聚會,我去不太合適吧。」
巳之介一臉「今後就是洒家天下了」的神情,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在阿露敞開的梳妝台上一邊照著自己的臉龐,一邊像往常那樣稍微塗抹一層不太顯眼的白粉。雖然和卯三郎相比,他的輪廓是相當的丑,但他卻為自己那在男人中偏白的膚色感到極為自豪。為了盡量突顯這個優點,他總是偷偷塗抹白粉,這已經成了他的癖好。因為膚色本來就白,所以稍微塗抹一點,旁人不可能看出來——他總是這麼自以為是。
巳之介開始時也猶豫不決,不過阿才說:「說有姑娘們來,那全都是騙人的。煙花那晚在家的只有母親和大嫂,父親和哥哥都待在鎮上的看守房裡,所以只要您不嫌棄髒亂,其他是一點也不用擔心的。」這打消了他的顧慮。其實至今為止,他們還沒有在無須顧忌的地方放鬆地相處過。阿才從早到晚都恭謹地待在老夫人身邊,能避開主人和阿露跟巳之介說話的時間,僅僅只有半夜裡的一個時辰或半個時辰。自從兩人有了親密關係以來,一直都是這種頗不自在的幽會,實在是讓人難以忍受。巳之介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更自由地幽會,那樣也方便商量很多事關未來的事情。
「太了不起了!」巳之介馬上興奮地叫起來,鼻孔里吐著粗氣感嘆道,「是啊,這真是絕妙的點子,連楠公、子房也要退避三舍的謀略啊。啊,真是太了不起了!」說著,他挽起女人的手,誇張地奉若聖旨。
「我真是兩三杯就喝醉了。讓您看見這樣的地方……雖然是第一次,但是我希望您不會因此嫌棄我。」
這麼親昵說笑的大概就是阿才的大嫂了,她正跪立在神龕前,靠著銅門插銷磨得鋥亮的長方形火盒。這是個眼角有些威嚴、二十三四歲光景、頗有姿色的婦人,但是,從那胡亂紮起的髮髻模樣到一身方格花紋的粗糙外套,處處散發著這個社會的卑賤氣息。
「因為我從沒想過你可能會在外面養別的男人……」
「然而並沒有啊。如果有的話,在這樣的夜晚,我早就躲起來了,然而無奈,即使是陪著老爺去看涼夏煙花大會,也一點都不覺得開心……不過,少爺今晚到底要去哪裡快活呢。阿才肯定都已經等急了,您早點去吧。」
啊的一聲,巳之介大吃一驚。這件事,真可謂晴天霹靂。雖然他也調笑她說「春心騷動」,但是一直以來,他做夢也沒想過,那個溫順的妹妹阿露會做出這麼沒臉見人的事。
巳之介每次都對卯三郎敏銳的感覺心驚肉跳,不過卻故意裝作什麼都read.99csw.com不知道。
「絕對沒有那種事。」
「那怕是不行的。如果母親要分家,那麼肯定會把阿露帶去隱居所的。」
「呵呵,少爺您看看,只是稍微來遲了一點就亂髮脾氣了,還是八歲大的小孩子呢。真是哪怕身形長大了,也還是個囡囡啊。」
「雖然是礙眼,但是對於母親,我也沒辦法啊。」
「在家裡雖然沒有那種閑隙,但聽說是在去常磐津師傅家的路上,經常陪同跟去的店鋪小夥計,都已經被卯三給買通了。即使是今晚,你也等著瞧吧。因為是乘同一艘船去看花火,所以那兩人的梳妝打扮,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哦。」
「所以少爺,乾脆就那樣辦吧,怎麼樣?」
巳之介也終於放心下來,為解悶而又舉杯開飲,阿才一點點地靠過來,臉頰貼到男人的膝蓋上,以單手大大咧咧地喝酒。雖然短暫的夏夜漸深,但是來往的熱鬧卻一點也沒變弱。仍在叫喊著「玉屋焰」「鍵屋焰」的男女身影,通過人家屋頂不斷燃放的煙火,悠緩地映照在仰天躺著的阿才眼中。
「當然有的啊……那麼,少爺您是不知道的咯?親愛的,那位阿露小姐很早就和您店裡的卯三搞在一起了。」
「別開玩笑了。」巳之介翻了個身,慵懶地笑道。
「說的也是,不過沒有能配少爺這種身份穿的好衣服啊」,母親像是才想起來,取來團扇給兩人扇風。旁邊的大嫂倒是想出了辦法,從壁櫥的行李底下抽出一件中號大小很是艷麗的單層浴衣,說道:「雖然沒有好衣服,不過有阿才洗乾淨的浴衣,如果少爺不介意的話,就穿這個吧。」
「照理是會這樣的,但其實這也要看您的口才。您能不能想辦法讓人家作為阿露小姐的陪侍留下來,和您一起留在主宅?」
這件事巳之介很早就在考慮了,不過,雖然他相信這樣會更方便,但是每次面對阿才時又心生不忍而說不出口,直到今晚才得以坦白。說完后,女人果然幽怨地盯著他說:「是啊,那樣您確實是方便了,想必也讓您沒了負擔。但是也請您想想我的處境,如果要在藝妓茶館幹活,人家何必一開始忍辱負重地去做您家的傭人。薄情寡義,說的就是您啊!」
「證據?那是什麼?」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發現一些很可疑的事。情愛這種事,不管怎麼隱藏,總會在某些地方顯露端倪,真是不可思議。」
「若說少爺要商談提親的事,那也是不知多久以後的事,在那之前,有沒有想過什麼好辦法,讓我們可以避開別人的視線幽會。雖然不是討厭做傭人,但是一整天眼睜睜看著您,卻不能說上幾句話,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
「即使您說別委屈忍受了,我也會沒皮沒臉地咬著你不放,直到成為你的老闆娘,所以我是不會離開的。」
微微陰沉的天氣讓人心煩,不過午時過後,天空突然放晴,雖然仍舊炎熱,但總算是遂人心愿了。巳之介打算等家裡人都出門后再盛裝出場,這時正冷眼旁觀著他們忙碌於行前的準備,一邊卻又焦躁地盼望時間早點過去。不知何故,妹妹阿露這段時間特別專註于梳妝打扮,早在半天前洗完澡后,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梳妝台前,一直讓女傭給她不斷沁出汗液的豐盈後背扇風,自己則忍著酷暑一個勁地塗抹厚厚的白粉。
阿才曲肘在腦後,枕在男人腿上:「啊,真舒服,好久沒這樣放開手腳了,好像突然就放鬆了。」雪白的大腿露在淺藍色的襯裙外,放蕩地張開著,恣意地撩起島田髮型的鬢髮。
「喂,你說啥呢,如果是要拋棄你,我就不會這麼苦惱了。前段時間不是都說得很清楚了么,即使暫時分開,我以後也一定會娶你過門的。」
阿才好像九九藏書心裏想到非常肯定的事,突然浮現出譏諷的笑,碰了男人的膝蓋兩三下,挑唆似的說:「……說來,少爺您不是也知道的嘛。」
「我可沒說笑。您不知道嗎?這可不像少爺。如果您覺得,這是多麼不可能的事,說不定是我在撒謊,那麼,您就再觀察觀察,為什麼那位阿露小姐等到要分家時,會不聽別人的話搬出你們的主宅……」
「說什麼沒有辦法,這正是要展現你智慧的地方啊。虧得您母親和老爺的關係不好,你可以勸她在附近什麼地方弄間隱居所,分開來住。憑您的口才去說服您母親,這不是很容易的事嗎?」
這种放浪的姿態及動作,卻讓男人特別動心,覺得有種妹妹阿露難以效仿的風流韻味。
阿才不知何時開始,聲音已經哽咽,臉伏在雙手手背上,不知道是在哭還是生氣,沉默得像死了一樣。
「還有這樣的辦法,連我都完全沒想到。你真是足智多謀啊!」巳之介啪地拍了下膝蓋,活用了之前卯三郎稱讚他的話。「……嗯,想想是好。不過,雖然到時家裡沒有了礙眼的人,凡事都很方便了,但是你也會被要求一起去隱居所照顧母親的吧。」
「人家是為誰才受這苦的呢。」阿才一骨碌地翻身起來,兩隻腳脖子翹得快到屁股上了,伸著長長的脖子轉頭說道,「哎,少爺,您也要為我著想下啊。」
「我也不是沒為你著想,只是現在我也沒辦法啊。大哥這傢伙因為對我有些顧忌,所以不用太在意,但是母親和阿露卻讓我有些顧慮。那兩人成天守在內宅,我們連安心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反正我會負責的。乾脆,你就到淺草附近的那家藝妓茶館幹活吧,那樣我們幽會起來也方便,你看行不行?」
「證據不就是您想把我從家裡趕出去嗎?您想想,喜歡我的人怎麼會讓我去藝妓茶館幹活呢?如果我成了藝妓茶館的傭人,那麼哪怕我再丑,真喜歡我的人,不應該擔心我在外面會有別的男人嗎?但是少爺您完全沒有擔心的樣子,完全不顧我的感受,真是太無情了。」
「即使是這樣,那麼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關係的?我家人多眼雜,她不是應該沒機會見卯三郎的嗎?」
阿才驀地站了起來,捲起浴衣的袖子,一邊毫不憐惜地用兩條細瘦的胳膊為他扇著團扇,一邊說:「不管是您,還是阿露小姐,今後都要對雙方坦誠相對,聯手合作,這樣不就方便了嗎?總之,要是我能離開老夫人身邊去服侍阿露小姐,那對雙方都大有好處。」
正好,阿才的家前方對面的屋頂和屋頂之間是空著的,似乎很適於觀賞煙花,一堆人影像堆砌成一座黑山似的聳立在那裡。巳之介之前雖然從這裏路過幾次,但是今天才第一次跨進門檻,輕輕地打開宅子的拉門,羞澀地進入到掛著神燈的入口土間。還沒來得及含羞問「晚上好,有人嗎」,阿才的母親早已聽到腳步聲跑了出來,站在玄關的橫框上。
「少爺的身材和姑娘家一樣俊俏,所以這件女兒的和服倒是很合適啊。」被她母親這麼一客套,巳之介覺得有種難以自抑的歡喜沁骨入髓。那是件洗得都褪色了的藍色衣服,他兩手寬鬆地套進真岡木綿的輕巧袖口,覺得彷彿阿才的魂魄也貼附到自己全身上下。
「啊少爺,您來了。」她莊重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就轉頭向樓梯那邊用高亢的聲音喊道,「阿才,少爺來九_九_藏_書了。」
特別是今天,他甚至還仔細地赤腳塗了指甲油,穿上藤織鞋面上系著黑色真皮革繩帶的雪踏木屐,這是前段時間特意花了三分金子從新材木町的六門屋買來的。然後,在消瘦的肩頭,輕輕披上茶色條紋的短羅外套。等到巳之介一臉輕鬆地出門時,天色已經微暗。燃放煙花的嘭嘭之聲不斷地響徹大街小巷,江戶的男女老少全都如被漁網收起的魚兒般熙熙攘攘地擠在路上,絡繹不絕地集結向河道方向走去。因炎熱、喜悅以及簇擁而去的人群而異常興奮的巳之介,即使內心焦急無比,卻也舉步維艱,等到好不容易擠出吾妻橋那邊的擁擠帶,他立即在那裡雇了輛轎子,讓他們快步如飛地往兩國方向奔去。都這個時候了,他覺得哪怕晚一刻見到阿才,都是種損失。
阿才突然壓低聲音,用認真的語氣說:「哎,親愛的,老實說,如果沒有您母親,其實會很方便。您能不能想點辦法?」
「隱瞞可不行啊。兩人老早就合計好,利用她母親,讓她一早就出門,然後少爺再去會合,這可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您可真是足智多謀。啊,可怕可怕!」
「哈哈哈,你可真是個孩子。剛剛還是哭啼的烏鴉,現在又笑了。」
「因為您太能說會道了,所以您的話不能太當真。畢竟,不管您嘴巴上說多麼喜歡,現在就有您其實不喜歡我的證據了。」
「哎,少爺,您好不容易穿來的衣服好像因為汗水而弄髒了。這裏沒關係的,您就脫掉涼快吧……母親,你也機靈點,去拿更換的浴衣來,不要光曉得聊天。」阿才帶著已有三分醉意的表情,有些難受地說道。
五月二十八日,兩國涼夏煙花大會的夜晚,這是兩人期盼已久的幽會機會。那日黃昏,鐘聲響過七下,按往年慣例,善兵衛夫婦從山谷堀支出馬車,帶著家人及傭人們出去遊覽。退隱的阿鶴、妹妹阿露以及夥計卯三郎,都會一起出門。不過,心中有鬼的巳之介發了頓莫名彆扭的牢騷說:「和哥哥、母親同席而坐,實在是太無聊了,所以,我今晚就自己到今戶的大七之類的地方去喝一杯。」故意不結伴同去。阿才本來也是要被叫去服侍阿鶴的,不過正好前天,她老家米澤町的母親過來,帶上口信說:「明天涼夏煙花大會,親戚家的姑娘們會來我家二樓聚會,如果方便的話,希望能給女兒放個假。」阿鶴爽快地同意道:「反正本來也是讓她去看煙花,沒什麼事。就如你所願,讓她回老家盡情玩耍好了。」當天早上就放她回去了。
悄悄進來的是卯三郎。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相貌非常自信,他生平喜歡豪邁而不太修邊幅,不過今天居然衣冠整潔,在白底便裝上系著一條黃色條紋的厚實衣帶,此時正佇立在門檻邊,讓人覺得彷彿是風流情聖的模樣。
轎子穿過藏前大道,臨近兩國一帶,開始被蜂擁的人海堵得水泄不通,越往前走,人牆越是密集。沒辦法,巳之介丟下轎子,奮力擠進向東涌去的觀光人群里,哭喪著臉,兩手拚命地往外扒著前行。平常廣小路一到天黑就打烊的茶店、說書場、雜技院等,照例每年從涼夏煙花大會那晚開始,獲准可以在整個夏天進行夜間的營業。不過這晚成排的屋檐上裝飾的絲織方形罩燈及小燈籠的繁華景象都淹沒在人潮的漩渦中,連方向都辨識不清。每次空中響起煙花的轟鳴,這個恐怖的人潮就會停止前行,向著天空發出「玉屋焰」「鍵屋焰」之類怒九-九-藏-書濤似的喝彩聲。巳之介遠遠地聽著頭頂碎落的歡呼聲,和服也好外褂也罷,都被擠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才來到眼前的米澤町拐角處。
兩人約定的幽會場所是在阿才的老家。本來在柳橋附近物色了梅川、萬八或者龜清等很多適合的店家,然而因為是在出行人流眾多的夜晚,飯店之類的可能太過醒目,所以最終認為還是米澤町的老家安全。這些計劃都是阿才的主意,昨天讓母親委婉地向主人請假,似乎也是她悄悄囑咐的結果。
「怎麼了卯三,你今天不出門嗎?」
「少爺可真是讓人不敢輕視啊,到底和仲之町的時候不同,對方可真是個大尤|物,連我都羡慕不已,想沾您的光呢!」
「不管說什麼,我還沒有繼承家業,所以什麼也做不了。不過,我會找個時間和母親談提親的事。所以你就暫時作為我們家的傭人委屈忍受下。」
還有一個讓他不得不驚訝的,是卯三郎像往常一樣能悄無聲息勾引女人的那種魔力。巳之介可是好一番折騰,在眾人面前都露出了馬腳,才好不容易追到阿才。但是在這期間,那個男人卻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若無其事地把阿露收為己物。如果對方是妓|女或者藝妓,那倒還好,可她卻是非常內向的正經黃花閨女,而且還是主人家的小姐。作為家僕的身份,他是以怎樣的手段,把可謂高不可攀的姑娘的愛情納入囊中的呢?像巳之介他們,要是碰到這種情況,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去接近,但是卯三郎似乎只要有想獵取的女人,就能隨心所欲地將之勾引到身邊。似乎世間的女人很難對巳之介露出弱點,但是對著卯三郎,豈止是弱點,就連心底的肝腸都會不假思索地給他。巳之介越想越是湧起一種像是憤恨而悲傷的情緒,不過,一想到「但是我有阿才這樣無比漂亮的尤|物」,馬上就又覺得寬慰,歡喜無比。
「真是可憐的人啊,本來人就聰慧,要是成為藝妓,那肯定是倍受歡迎的。但是卻來我家這種正派的店鋪打工,這是錯誤的選擇。每日成天地在我那難弄的母親身邊服侍,就連作為兒子的我都覺得難以忍受。」
卯三郎拍著頭說了堆不知是諷刺還是客套的話,最後說了句「呀,糟糕,時間很晚了」,就慌慌張張地跑走了。
說著閑話獻媚的母親和大嫂,看時候差不多就下樓去了,後方客廳里就只剩兩人肆無忌憚地坐著。
她母親和大嫂一邊說著,一邊上樓來,送來應該是老早就準備好的鮮鯉魚片和生拌鮑魚片,說道沒什麼菜請將就著下酒吧。兩人並排趴在窗邊,俯瞰門外如海潮般的騷動,不一會兒就被勸了好幾杯酒。煙火在兩人的眼前破裂、碎落,令人目不暇接,彷彿就如青龍吐水卻碰撞到堅硬的板塊般,青色的火球啪地碎裂,綻出紅色的波紋,不斷地蕩漾開去,最後像粉一樣飛散消失在夜空。
「怎麼會,我馬上就走。只是想來看看您,所以遲走一步而已。絕對不會打攪您的,所以請放心。」
巳之介雖然嘴上這樣說,但是心裏其實非常不甘。特別是自己至今在吃喝嫖賭一道上可說歷遍殆盡,于情愛之道,應該是目光犀利的。然而,為什麼卻沒有察覺到阿露和卯三郎之間的關係呢?相比于卯三郎很早就嗅出了巳之介的戀情,巳之介卻無論年齡多大也仍如小孩般懵懂無知。就連姑娘阿才都看穿的事,他卻沒有看穿,這實在是愚蠢透頂。這麼一想,向來以花柳巷老手自許的虛榮心,被狠狠地刺傷了。真的是自己的腦袋缺少這方面的天賦,無論怎麼積累努力之功,也不會顯現出任何進步嗎?這些忌妒的根性,又在他的胸中湧起。卯三郎也好,阿才也好,他們都具有天資卓絕的感知力,能敏銳地發現別人的情事。特別https://read.99csw.com是像阿露這樣,一貫都是柔順而恭謹,光看表面的話,她並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舉止,然而阿才卻單憑前段時間她敷了更濃厚的白粉這一事實,而很早就察覺到其內在的機微,這種眼力真是讓人驚懼。
即使巳之介突然調侃她「你怎麼啦,那張臉,是不是化妝化過頭了」,羞得她後頸到耳根都變得像要噴火般通紅,但她就是不離開梳妝台前。等到終於化好臉上的妝后,她讓兩個女傭幫自己把寬幅衣帶系在涼爽的越后布華服上,這時,汗水就如露水般從她那圓臉的額頭、下巴以及脖子周圍撲簌簌地滴落下來。因此,好不容易塗好的白粉又弄花了,於是又得重新開始化妝。直到昨天在八百善預訂十五人份的上門外賣送到而需她將盛飯菜的多層套盒裝上船時,阿露因母親的再三催促,才終於恨恨地丟下一句「巳之哥,你給我記住」,隨後匆匆跑了出去。
「那也是的,不過,雖然老夫人可能是想帶她走,但是那個阿露小姐怎麼可能會答應,肯定會拒絕的呀。」
「這個,阿才,阿才啊!」巳之介一邊鬧騰著、半開玩笑地撫著女人的肩膀,一邊盡量哄道,「你這是怎麼了,如果不願意的話,我也沒強迫你非要那樣做,你不用那麼難過的啊。」但是阿才怎麼也不聽,越發執拗地別過頭,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句「我不聽我不聽」,不停地抽噎落淚。窗外的晚風似乎已經停歇,屋檐上的風鈴也安靜了下來,炎熱無聲地侵襲進蒸籠似的客房,彷彿若一動不動的話,汗水就會濕滑濕滑地涌泄出來。巳之介無奈地或是前後,或是左右,死勁地搖著女人像屍體一樣癱軟的身體,終於他也筋疲力盡地靠到窗沿上發獃,意興闌珊地盯著她那底部坍散的島田髮型看。突然,阿才意外地爬了起來,勉強答應道:「這麼說,少爺是說還讓我像以往那樣在您家裡做傭人咯。」說著,眉間舒展了開來。
巳之介歪頭抱著胳膊苦想:「我從來都不知道啊。」對於女人話中暗藏的啞謎,他一點頭緒也沒有,「她呀,因為母親過分地嬌寵著她,所以如果對她說一起去隱居所,她應該很高興去的吧……難道說,她有什麼非要留在主宅的緣由?」
「呀,是嘛!」阿才好像非常高興地應答道,然後就伴著一陣吧嗒吧嗒的慌亂腳步聲從二樓跑了下來,以不同往日的粗話蠻橫地呵責母親,「母親,你是幹嗎的,在那磨磨蹭蹭的,就不能快點把人帶到這裏嗎?」然後笑盈盈地看著巳之介,也不管母親在旁看著,就偎依上來,拉起男人的手說:「在這麼髒亂的地方,一定讓您覺得不舒服吧。請您上二樓去。因為您來得太遲了,我都擔心您是不是遇到什麼事,等得我真是要急死了呀。」
遠際的天空,已經可以聽見燃放煙花的嘭嘭聲。內廳像大風刮過般沒了人影,只剩巳之介一個人在那裡翻躺下來,凝視著天花板自得其樂。突然,有人說道:「嘿,少爺,今日您可真是享受……」
二樓兩間六疊與四疊半大小的房間連在一起,雖然頂棚有點低,但是沒有想象中那麼骯髒。在朝向馬路的窗戶外面,可以看到群星欲墜般的夜空,時不時吹過一陣涼爽的晚風,這時懸挂在屋檐遮陰處的風鈴就發出「鈴——鈴——」的聲響。但是阿才卻抱怨太熱太熱,從麻葉形紋樣浴衣的袖口裡拿出團扇扇個不停。
「這種事你不是向來不缺嗎?這段時間,你肯定有新的貨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