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富美子的腳

富美子的腳

我對異性的腳的這種感情——只要看到美麗女子的腳,就會情不自禁地燃起憧憬之情,對此就像崇拜神一般的奇異的心理作用——這種作用,雖然從小就隱藏在我內心的深處,但是即使是小孩,心裏也明白這是讓人厭惡的病態情感,所以努力地盡量不讓人知道。然而,近來我從某本書上學到,有這種宛如發瘋般的心理作用的人並非只我一人,世間除我之外還有無數渴望異性之腳的拜物教徒——應該稱之為有戀足癖的人。從那之後,我就開始暗暗尋找和我一樣的夥伴。而很快地,冢越的隱居出現了,加入到了我的行列中來。和我不同,隱居因為不可能讀過新的心理學之類的書,所以自然不可能知道戀足癖這一詞,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世間有無數和自己一樣的人吧。恐怕和我小時候一樣,以為只有自己被這種讓人厭惡的癖好纏身吧。若是像我這樣的青年,那還能理解,可在以瀟洒的江戶兒自許的隱居心中,卻藏有這種近代性的病態神經,這本身就是種時代錯誤。隱居肯定為「像我這樣的通人為什麼會得如此怪異的病」而苦惱,擔心若被人知道了會多麼難為情。若非我被同一種病所詛咒,事先以懷疑的眼光觀察隱居的行為舉止,那麼隱居大概永遠不會對我暴露他內心的秘密吧。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老人的行為中藏有不尋常的東西,怎麼都覺得他時不時像偷窺般看向富美子的腳的眼神怪怪的,所以我故意試探隱居的心思道:「這樣說也許有些失禮,不過這隻腳的形體實在是絕妙啊。雖然我每天在學校看慣了女模特,但是從沒見過如此出色、美麗的腳。」
她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也不管隱居答應不答應,就馬上開始收拾,雖說是去購物,卻極其用心地化妝打扮,然後毅然出門而去。富美子的這种放盪行為(是的,那無疑就是放蕩行為。隱居死後不久,得到不少遺產的她就和以前的演員T結婚了。她大概是從那時開始偷偷與那男子幽會的吧),雖然是旁若無人的放肆行為,但是本家及親屬們因為很早就對隱居的痴情厭惡不已,所以也沒人說一句話。親屬們大概是想,卧倒在病床上的這個沒多少時日的老人,如今淪落到受小妾虐待的命運,這是自作自受,誰也幫不了。而從富美子的角度說,憑著如今的年輕,還有如此的美貌,卻只守在形同骸骨的老人身邊,終日只是眺望著單調的大海度日,這肯定是非常鬱悶的。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所謂愛情這種東西,該榨取的已經榨取,趁著隱居被親屬們拋棄且患上了身體不能動的大病,她斷定已經到時候了,於是沒等老人死去就已迫不及待地顯露出了本性。
有時,隱居喉嚨里滾動著濃痰,喘得奄奄一息,用微弱的聲音這樣說道。然後富美子就皺起美麗的眉頭,極不情願地把那柔軟的腳底一言不發地放在病人蒼白的額頭上,就像踩著一條芋蟲。在色澤鮮嫩油光發亮的腳下, 病人頂著瘦骨嶙峋的額頭和靜靜閉眼的臉——土黃色的、沒有任何表情的病人的臉,就像融化于朝日陽光下的冰水一樣,讓人覺得像要感謝著無上的恩寵而安靜沉睡般死去。有時,他也會在這種狀態下,顫巍巍地把瘦削的雙手拿到頭上,觸碰富美子的腳趾。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前段時間已經去世。他的姓氏是冢越,這個氏族從江戶時代開始,就在日本橋村松町以典當鋪為業,而我要講述的冢越,聽說從先祖數下來正好是第十代。去世的時間剛好在兩個月前——今年二月十八日,時年六十三歲。據說他在四十歲左右患上糖尿病,本來像相撲選手一樣肥胖,然而從五六年前開始,又併發了肺結核,結果一年比一年瘦弱。從死前一二年開始,已經瘦得像根纖絲,於是他到鎌倉七里浜的別墅待了好一段時間。而在那期間,相比糖尿病,肺卻是愈加糟糕起來,最終奪走了他的性命。移居到鎌倉時,因為自己隱居休養,便把店鋪移交給了養子角次郎,所以家裡的人都「隱居隱居」地叫他,所以,我在這個故事里也稱他為「隱居」。這個隱居和東京的家人關係非常不好,在臨終斷氣時,趕來送終的也只有他唯一的女兒,也就是角次郎的夫人初子。冢越家是江戶的世家,即便在東京市內也應該有好幾家有勢力的親戚,但是在隱居生病期間,並不見這些親戚們來看望,葬禮也操辦得很簡陋、清冷。因此,詳細知曉隱居生病的情況以及去世前後情況的人,只有那時在他枕邊親密服侍的傭人阿定、小妾富美子以及我三人。在此,我得先交代下我和隱居的關係,以及我自己的身世境遇。我出生於山形縣飽海郡,今年二十一歲,是美術學校的學生。我家和冢越家有著相隔非常遠的親戚關係,所以我初次出門到東京時,因為也沒有其他可依靠的人,在到達上野的停車場后,便直接揣著父親的信去拜訪位於村松町的當鋪。那個時候,還是隱居當家的時代,我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這個人的關照。因這個緣故,我在那之後也去了村松町兩三次。不過,隱居和我的交往變得更加親密,而不再只是為了面子上的情分,卻是始於這個時候——是這一年或半年以來的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雖說是隱居,但是除此以外的女主人公小妾富美子,以及說此故事的我,也在這個故事中糾纏在一起。我在其中絕非只是扮演著一個單純旁觀者的角色,從某種角度說,也許是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我在對隱居的心理進行說明的同時,也許也是對我自身心理的解剖。
在那年的三月末,隱居就真的辦了「隱居」的手續,將當鋪移交給女兒夫婦,搬遷到七里浜的別墅。表面上的理由是按照醫生的勸告,因為糖尿病和肺結核日漸嚴重,所以必須換個地方。但實際上,是想避開世人的目光,和富美子肆無忌憚地戲耍吧。然而,搬到別墅沒多久,隱居的病情就開始惡化,所以表面上的理由也變成實際的理由了。他這人不服病,雖說是糖尿病,他卻大肆喝酒,所以惡化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相比糖尿病,肺病更是日益讓人擔憂,每天到傍晚都持續發著三十八九度的高燒。相比于以前一點點變瘦的身體,現在開始急劇消瘦,半月之間,瘦得像變了個人似的,已經不能和富美子嬉戲歡鬧了。別墅建在山的中間,海景一覽無餘,其中朝南的、光照好的十疊大廳是主人的房間,但是頭枕著靠明亮套廊那邊而睡的隱居一躺到床上,除三餐吃飯之外,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在時不時地咯血之後,蒼白的額頭對著天井的方向,像死了一樣閉著眼睛,彷彿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鎌倉的某某病院一位叫S的醫生,隔一天來診察一次,悄悄地提醒富美子:「情況不容樂觀。如果高燒不能退下去,可能會意外地離去。但即使不是這樣,大概也拖不到一年了。」病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老人隨著病情的惡化,變得越來越難侍候,吃飯的時候,經常抓著女僕阿定,責罵她說飯做得難吃。
女人有些害羞似的一邊說著一邊卻低下頭來,結果我也被引誘得行禮作揖起來,感覺有點迷迷糊糊的。
別墅除隱居和富美子之外,還有這個女僕阿定、做飯的大叔以及負責澡堂的男人,總共五個人生活。如剛才所說,富美子一點也不照顧病人,所以負責看護的主要是阿定一個人。雖然醫生建議叫個護士來,但是隱居卻堅決不同意。要說原因——隱居雖然至今仍卧床不起,但是因為還沒有停消那隱秘的癖好,所以他是覺得如果有護士的話,就會妨礙他享樂吧。知道這事的人,只有他的小妾——美腳的擁有者富美子、我以及阿定三人。自從隱居搬到鎌倉以來,我經常來別墅玩,這與其說是因思念富美子,不如說是因為思念她的腳。富美子也不是每天都出去的,沒有人說話也是很無聊的,所以對於我的到訪總是很歡迎。我常常向學校請假,連續兩三天都住在這裏。不過比富美子更歡迎我到訪的是隱居。因為他已經完全沒法行動,所以如果我不在,隱居或許就不能充分地滿足他那隱秘的慾望。對於躺在病床上的他而言,甚至可以說,我的存在是和富美子同等重要的。不管怎麼說,隱居躺得背上都長褥瘡,連上廁所都不能了,所以已經不能模仿狗了。明明能看見富美子的腳,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所以無奈之下,只有讓我把那長板竹凳搬到他的枕邊,讓富美子坐在那兒,然後讓我模仿狗的樣子,他則九-九-藏-書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種場景。這時,看著的隱居應該是感到一種他那衰弱的體力所不能承受的強烈刺|激,沉浸在心窩被掏般的快|感中吧。不過同時,被要求模仿狗的我也感到和隱居一樣的刺|激,得以體味到同樣的剎那快|感。所以我很愉快地答應了隱居的請求。往往他沒請求我,我就自己主動模仿各種動作。如今我一邊寫著,一邊回憶著,那一幕幕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個,富美子的腳踩在我臉上時的心情——我覺得那時被踩著的自己,確實比痴迷它的隱居更加幸福。總之,我成為隱居的替身,在他面前做很多膜拜富美子的腳並將之神聖化的行為。看著兩個男人把自己的腳當作玩具,富美子或許會想,原來世間竟有如此怪異之人吧。
隱居這樣說道,然後請求我儘可能地把她的容姿栩栩如生地畫下來。雖然對我來說,是否能按他的要求畫出讓他滿意的畫,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但是,想藉此和富美子變得親密的私心卻率先使我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下來。於是,從這以後,暫定為我每周拜訪隱居家兩次,以富美子為模特進行創作。
有個親戚經常這樣說。
野田宇之吉
說著,就用嘶啞苦澀的聲音、用很髒的話罵,說什麼鹽放多了,甜料酒倒多了之類,發揮了他天性中的「通曉」,給出五花八門的責難。但是,本來就是因為身體的情況,舌頭的味覺變了,所以不管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吃,他也不可能喜歡。這樣一來,隱居愈發脾氣暴躁起來,三餐飯,餐餐都痛罵阿定。
無論如何,隱居從眾多的草雙紙插畫中特意選擇這張圖來讓富美子模仿,又是什麼原因呢?隱居為何如此喜歡這個姿勢呢?正是隱居熱切渴望的程度之深,讓我突然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當然,無須贅言,做出這樣的造型,比一般的姿勢更能發揮出富美子身體的妖艷之味,但是我並不認為僅僅因為這個理由,隱居便痴醉入迷到做出那般宛若發狂的眼神。對隱居的那種「眼神」開始懷疑的我,很快就猜想道,在這個造型中,肯定潛藏著什麼吸引老人內心的東西。要說那裡有一種普通造型所不能展現的女人肉體美,那自然是從裸|露的和服里微微露出的兩足的動作——正好是從小腿到腳尖部分的曲線。我從小開始,每次見到年輕女子完美的腳形,都會感到一種異樣的快|感,所以其實從很早開始,就對富美子裸足曲線之精妙而心醉神迷。筆直的、像是細心將原色木料刨削而成的纖細小腿,越往前越細,在腳踝的地方驟然收緊,然後是形成舒緩的斜面的柔和的腳掌,在斜面的盡頭,五隻腳趾從小趾開始,依次漸往前伸,以拇趾趾尖為準有序排列著。這樣的腳趾形狀,讓我覺得遠遠比富美子的容顏美得多。像富美子這樣的「容顏」並非舉世無匹,但是形狀如此完美出色的「腳」,我卻至今未曾見過。若是腳掌非常扁平,或者腳趾與腳趾之間有空隙而漏光,這種腳和醜陋的容貌一樣給人以不愉快的感覺。而富美子的腳掌足夠厚實有肉,五隻腳趾像英語的m字母一樣貼縫咬合,如齒列般整齊劃一。它們排列得如此整齊,讓人覺得只有把蠟新香做成腳的形狀,然後用剪刀小心地裁剪前端,才可能出現這樣的腳趾。若將每一隻腳趾都比作蠟新香工藝品,那麼該把附在它們趾尖的可愛趾甲比作什麼呢?雖然我想說像是棋子的排列,但是實際上,比棋子更有光澤,而且更加小巧。如果工藝精湛的工匠細緻地將珍珠貝殼削薄,將其一片片用心打磨,然後用鑷子之類的東西輕輕地將之植入到蠟新香的前端,那麼或許可以做出如此巧妙的趾甲。每次看到如此美麗的事物,我都深深地感到造物的神靈在創造每個人時的極度不公平。一般的野獸或人的趾甲是「長出來的」,但是富美子的趾甲卻非「長出來的」,而得說是「雕鏤出來的」。是的,富美子的腳趾生來就像一顆顆寶石。如果將其腳趾從腳掌切下串聯成珠,那肯定會成為絕佳的女王首飾吧。
我心裏這麼斷言道,一邊偷看隱居的臉,卻見他正盤腿坐著,紅色的鼻子兩側刻著粗粗的皺紋,人稱「蛤蟆嘴」的嘴角處,仍然滿是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但是,那笑容深處似乎在肯定我的猜測,估計是說「你猜得不錯,就是我小妾,因為這次把她納進門來了」。不但如此,我馬上察覺到,隱居對這個女人肯定是非同一般地疼愛著。
族人排斥隱居,始於隱居迷上在柳橋做藝妓的富美子,並把她帶進自己家門之後。聽說,那是前年十二月的事,當時隱居六十歲,而富美子那年剛滿十六歲成為正式藝妓。本來在那之前,隱居的放蕩似乎就已成問題,但是也許大家覺得他年輕時便出入花街柳巷,而且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差不多時候自然就會消停下來吧,所以當時親戚間也沒太多關於他的閑話。據我聽來的說法,隱居自二十歲結婚以來,換了三次老婆,自三十五歲和第三個老婆離婚後,就一直過著單身生活。(唯一的女兒初子,是和第一個老婆生的小孩。)他這樣屢屢地離婚,除單純沉迷於吃喝嫖賭外,在其癖性中其實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原因,只是一直以來,誰也沒有發現。豈止是老婆,即使找藝妓,隱居也是非常見異思遷的。剛以為他會疼愛哪個姑娘了,不到一個月他就馬上厭倦而迷戀上了別的女人。而且,明明是這樣的酒色之徒,他卻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戀人——彼此相愛的人。在此之前,隱居愛慕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女人只是因為錢才把身體給他,沒有誰是真心回應隱居的愛情的。隱居作為活力十足的江戶兒,寬宏大量,通曉人情世故,男人魅力也算是達到普通水準,在這麼長時間里,理應至少會有一個深交的女人。但是奇怪的是,他卻一直被女人嫌惡或者欺騙。或許,如前所述,因為他是個見異思遷的人,所以即使一時迷戀了,也沒有和女人發展到親密關係的時間。
尤其讓我相信這種直覺的是那時富美子的態度。富美子一察覺到隱居眼睛神色的變化,就一副說「又來了」般的為難表情,皺眉咂了下嘴。然後像訓斥撒嬌的孩子般說道:「你幹嗎呢,宇之先生都說不行了,即便你仍這樣強人所難,人家也是沒辦法的啊。真是,沒有像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人!首先,要讓我在房間正中央放的長板竹凳上,模仿那樣麻煩的動作,我可不願意。」
先生:
東京下町的這種古老商人家的結構,大概哪裡都一樣,相比門面的窄小,縱深則顯得很寬敞,越往裡走光線越差,白天都像地窖般昏暗。冢越家也一樣,作為隱居房間而單獨另建的別室,天氣稍不好些的話,從下午三點的光景開始,就暗得連報紙的字都看不了,更別提在正月白天最短的時候。我放學回家繞到那裡時,雖然外面還很亮,但是隱居的室內已經開始昏暗。要在這樣的房間里畫油畫,實在是不太可能的。能依靠的光線,僅僅只有從房間前面五坪左右的內院那裡像被太陽遺棄了般寂寥慘白而有氣無力地反射進來的、微弱的冬日陽光。在昏暗中一動不動坐著的富美子的瓜子臉,以及像是隨時會從肩膀滑落般向後敞開衣領而露出的後頸,在這淡淡的反射下彌散出煞白的光景——怎麼說才好呢,反正擾亂了我的神經,令人著惱。我只想停下畫畫什麼,一直望著那白色柔和的肉體曲線。
說著,隱居欣然致謝般頷首微笑。「你能理解我的這種心情,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畫即使畫得不好都沒關係。所以呢,如果嫌麻煩的話,那麼不畫多餘的部分也行,就只認真地畫腳的部分。」最後,隱居趁著興頭如是說道。
說著,他從小壁櫥的底下拿出一本陳舊的草雙紙,打開其中印有的一幅插畫。我記得那是種彥的《紫田舍源氏》,畫確實是國貞的畫。圖中畫的是個年輕的女子——正是擁有像富美子這樣國貞式美read.99csw.com貌的年輕女人,從很遠的鄉野路上赤足走來,正來到一家像是古寺般的荒宅。女子想進到荒宅中,正坐在套廊上,用手帕擦拭泥土弄髒的赤|裸右腳。上半身使勁地傾向左邊,一條細瘦的手臂支撐著斜得快要倒下的身體,從套廊垂下來的左腳腳趾尖輕踩著地面,右腳則彎曲成「く」的形狀並用右手擦拭那隻腳掌——以令人驚詫的巧妙把這個姿勢繪就而成,這足以見出從前優秀的浮世繪師,是以怎樣敏銳的觀察力捕捉到女人柔滑的肢體變化,並且對其抱有多麼濃厚的興趣。我最感興趣的是,儘管女人那柔軟婀娜的手腳在變化多端地扭曲,但卻非無謂地扭曲著,而是蘊含著一種極其精微的力,勻稱細膩地遍及全身。女人雖然坐在套廊上,但是絕非以四平八穩的姿勢坐著。就像剛才說的,因為上半身向左邊傾斜,右腳往外彎曲著,所以是種很不穩定的姿勢,似乎只要稍微拉一下支在套廊上的左手臂,就會馬上失衡摔倒。為經受住這種危情,纖細身體的肌肉都像鐵絲般緊繃起來,這便呈現出一種難以言盡的姿態之美,並且這種美洋溢到全身每個地方。譬如支撐著堪堪將落的肩膀的左臂前端,手掌完全被吸附在套廊的地板上,五根手指像痙攣般起伏波動。其次,垂到地面的左腳也不是無意義地耷拉垂下,而是充滿著張力,其證據就是,腳背伸得幾乎和小腿垂直,大腳趾的前端像鳥喙般直戳著。這其中畫得最為精妙的,是彎曲的右腳與擦拭這隻腳的右手的關係。採取這一種姿勢時,必然會如此,彎曲的右腳實際上是被右手強行折彎的,所以一旦放開那隻手,腳便會立即啪地彈回地面。因此,手不僅僅只是擦拭那隻腳,同時也必須將之往上拉,以防止其脫落。在這點上,我也不得不感佩浮世繪師精巧的心思及滿溢的才華。為何呢?因為本來手往上拉那隻腳,若握住腳踝或抓住腳掌,那都是比較簡單的。然而他卻故意不這樣畫,而是將手從腳的無名趾與中趾之間的空檔處插入,只抓住小趾和無名趾兩根,好不辛苦地提起整條腿。右腿的兩根腳趾眼看著就要從可愛小巧的手中滑脫出去,像被壓緊的彈簧般扭曲著想要張開的力量,使得懸空的膝蓋不住地顫抖。我這樣說,先生大概也能明白我努力想要說明的是怎樣一幅畫了吧。雖然身形靚麗的女子像垂柳般筋疲力盡地鬆開手腳,有氣無力地佇立或癱睡,那也有情趣,但是像這幅畫那樣,可以完全無損地描繪出那讓全身都蜿蜒扭曲、彰顯出一種像鞭子般具有彈力的那種獨特的美,肯定難得多。其中,「柔軟」的同時有「僵硬」,「緊張」之中有「纖細」,「運動」裏面有「柔弱」。可以說展現出如黃鶯聲嘶力竭到嗓子都要撕裂卻仍不停地拚命啼囀的那種可愛勁兒。實際上,要給這樣的姿勢賦予這樣的美,必須把那女子手和腳上一根根指尖的肌肉都描繪成蘊含充沛生命力的樣子。這位女子的這個姿勢,雖不能說沒有為呈現媚態而頗運匠心或有所誇張,但也絕非不自然、不合理的姿勢。只是,要憑這種姿勢展現出這樣的美,就需要肢體如此柔軟、如此妖艷的天生苗條的女子來配合。若是容姿醜陋、腳短、頸粗而肥胖的女人做出這樣的姿勢,那將會是讓人不忍直視的醜態吧。畫這幅圖的國貞,肯定曾經親眼見過這樣的美女做出這樣的姿勢。然後被這種姿勢的妖艷所吸引,為能在以後用上而儲備下來。若非如此,單憑空想的力量,不可能把如此難的姿勢完整地描繪到這種程度吧。
「像他這樣的浪蕩公子,尋歡作樂是永遠也不會停消的。喜歡女人就包養好了,可如果固定在一個人身上,或甚至招了小妾,那反而不自由了。」
因此,富美子變得每五天都必然會消失一次,每到那一天,病人的心情都會特別壞。要是被富美子說什麼,他馬上就畏縮得像貓一樣溫順,但是一看不見她的身影,他立即就大發雷霆,發泄到女傭身上。可即使發泄最激烈的時候,一聽到富美子回來的木屐的聲音,隱居馬上就會停止罵人,做出不知道的表情裝睡。因為這態度變化得實在太不可思議,所以連女傭阿定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富美子用這種老成的口氣嘲笑或責備隱居說的話,而那時,她才芳齡十七。隱居每次被責備都會一一加以辯解,但是眼角嘴角卻浮現出難以言喻的喜悅微笑。那種喜悅的表情實在太露骨,反而讓我覺得難為情。有時又說:「哈哈哈,我都不好意思了。」一邊撓著頭,故意誇張地表示慚愧。他那樣子,完全是被捏在富美子手中,徹底變成了一個老實人,簡直像一個大個的嬰孩般天真。在這裏的三個人,隱居六十一,我十九,富美子則如剛才說的十七歲,是三人中最年輕的。但是從說話的方式來判斷,讓人覺得順序正好相反。感覺在富美子的面前,不論隱居還是我,都同樣被當小孩子來對待。
不知何時起,富美子對任性而棘手的老人開始具有如此的權威,但是那時,她常常把病人丟在一邊,出了別墅,也不知是去哪了,半天或一天都不回來。
富美仍是那樣一言不發極不情願地把腳放在病人的臉上。之後,到傍晚五點半隱居去世,在這正好兩個半小時里,一直踩著,若站著踩,腿會站麻,所以就把長板凳搬到枕邊,交替地把右腳和左腳放在上面。其中,隱居只有一次微微地點頭說道:「謝謝……」富美子卻仍是一言不發。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嘴角分明浮現出一絲冷笑,像是說「唉,我也是沒辦法。不過這就要解脫了,所以我就再忍耐一下」。
於是,隱居立即紅了臉,但那雙嚇人的眼球卻亮得發光,浮現出壓抑著難為情的苦笑。但是,我卻積極主動地向他遊說腳的曲線在女人肉體美中屬於多麼重要的角色,崇拜美腳對誰而言都是很正常的人類情感,隱居這才漸漸地放心下來,開始一點點地露出馬腳。
說著,死死地瞪著隱居。於是,這回隱居簡直要向富美子三叩九拜地哀求起來,又是慫恿又是哄騙,千方百計地討好,就求她一定要坐到長板竹凳上拭腳。(當然,這麼央求的時候,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只是眼睛卻愈加驚人地興奮起來。)我也不由擱置了自己的事,同情起富美子。因為國貞的畫是捕捉到某個女子一瞬間的動作而描繪出來的,所以要擺出那個造型,即使是對於模特出身的人來說也是很困難的,我想那樣的姿勢大概不能維持三分鐘。儘管如此,任性的富美子居然輕易地答應了隱居的央求,雖然很不情願,卻是坐在了長板竹凳上——我暗暗推測,這肯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深層原因。我不得不這麼認為:如果富美子堅持說不願意,不同意他的央求,那麼隱居那宛如發狂的眼色便會變本加厲,最終這種發狂就不僅僅是眼睛,還會發展成某種言語行動而發作起來吧?——富美子是害怕這個而讓步的吧?「真是對不住宇之先生了。但是這個人是個瘋子,所以我也束手無策啊。唉,不管能不能畫出來,都沒有關係,你哪怕就是做做樣子,只要讓他氣順了就行了。」
「宇之,冒昧問一下,雖然我還沒見過你畫的畫,不過因為你是學西洋畫的,所以油畫的肖像畫應該畫得不錯吧。」
要我如隱居要求的那樣,讓富美子做出這樣的姿勢,並把它描繪到油畫上,這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即使以我拙劣的技藝嘗試畫了,也難以達到國貞版畫那般美的效果。我覺得不管隱居多麼不了解西洋畫,但這樣的要求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在隱居的心裏大概是想,既然連沒有色彩的木版印刷畫都能呈示出如此生動的美,那麼以活人為模特,將此圖改為油畫,便不知會美到什麼程度吧。但是,正因為是版畫,所以才能如此巧妙地畫出那樣的效果。要用油畫呈現出與之相同的效果,那必須要有非凡的才華、天分與嫻熟的技巧。我非常誠懇地說明這個緣由,堅持拒絕他的請求。但是,不管我怎麼說,隱居卻總聽不進去。他把夏天乘涼坐的長板竹凳搬到房間的正中央,讓富美子坐在上面,讓我一定要畫她擦腳時的樣子。「好與不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只要多少有一點像模特的樣子我就滿足了,所以不管怎樣,你畫畫看,雖然失禮,但是錢的話,不管多少我都給你。」他這麼說著,都不知給我低頭求了多少次,實在是執拗得很。
「哈,這個女人肯定就是小妾吧!」
當隱居太過焦躁時,富美子總會這樣生氣地說道。而一旦她發火,老人就像老鼠遇到貓一樣蔫萎下來,火氣全消似的閉上眼睛,安安分分。那時的富美子簡直就像馴獸師在對待凶狂的老虎或獅read.99csw.com子一樣,這讓旁邊看的人擔心不已。
最後,我衷心祝願先生文思泉湧,佳作如潮。
「哎,我要去買東西,順便去下東京。」
因為雖然這女人不能說是絕世的大美人,但卻有著隱居所喜歡的、俊俏的、為下町趣味量身定做般的怡人身材和容貌。這麼一想,讓我覺得在隱居的傻笑里,還潛藏著一種得意的神色——「怎麼樣,我發掘到了一個不錯的女人吧!」作為小妾,卻拖著和服的長袖,打散釉瓷般泛著艷光的濃密黑髮結成島田髮結,像藝妓出台宴席那樣,這實在有些奇怪。這和穿著帶有衣領的唐棧花樣和服一樣,應該是依著隱居的趣味特意裝扮成這樣的。(隱居的江戶趣味就是這麼異想天開。而且我後來知道,我的這個推測是對的。)我自己的趣味,怎麼說也是喜歡外國情調的,不過,看到像這個女人這樣具有江戶風趣且近乎完美的人,也不會覺得不舒服。當然,說是完美,也不是說她的容貌就沒有缺點了。毋寧說,正是有很多的缺點,反而具有一種情調,增強了作為俊俏風流女子的效果。也就是說,這女人要展現這種美,務必要有必需的缺點,且除此之外沒有無用的缺點。臉龐的輪廓呈鵝蛋形,下巴削尖,臉頰有點過於消瘦,不過並沒有硬邦邦的僵硬感覺,相反,每次說話時,受嘴唇動作的牽引,臉上的肉軟得就像鬆弛般盪起漣漪,讓人感覺柔軟而豐盈。額頭比較緊緻,前額髮際也沒整齊到富士額的程度。在富士額髮型的頂端稍往下一點的前發兩邊,都有些稍往上禿,接著又沿著原來的富士額形伸向眼梢。不過,在打破了富士額的整然形貌並使直線形狀被打斷的、烏黑秀髮的空隙間,雪白額頭有一部分若隱若現、青幽幽地彎進去——這不僅給狹窄的額頭帶來難以形容的變化與寬餘,而且使頭髮的烏黑更加顯眼。眉毛雖然是較明顯的上揚眉,但是幸好密度較疏,微帶著紅色,所以不會讓人覺得多嚴厲可怕。然後是鼻子,雖然形狀也是高聳的、合乎審美的好鼻形,但是這也絕非沒有缺點。因為前端鼻尖的地方肉稍微有點多,所以從眉心到那裡都保持著平緩坡度的鼻樑直線到達鼻翼根部附近時,就像腿肚子肉那樣有些膨脹起來,使得直線的銳度鈍化。不過要我說,如果這個鼻子完全是雕刻般筆直的話,肯定會讓整張臉變得冷冰冰。所以,雖然還不至於一定要蒜頭鼻,但是鼻尖有點肥厚的臉龐,更能給人些溫暖的感覺吧。然後是嘴形。(用我拙劣的文筆這樣一個個說明臉部的容貌,先生肯定也覺得很啰嗦吧。但是,我卻不能不儘可能詳細地解說這個女人的容顏。我想讓先生了解富美子是何等漂亮的女人。所以雖然啰嗦,但還請您再稍微忍耐一下吧。)在鵝蛋臉縮窄的下額處,非常協調地收納著一張可愛的小嘴,尤其可愛的是那也算是江戶兒特有的地包天型下唇。是的,如果那瓣下唇只是尋常收在裡邊,那麼即便會讓那張臉龐變得更加端莊,卻也失去一種嫵媚的味道,以及狡黠、聰慧的意趣。說到聰慧,最顯聰慧的自然是那雙眼睛。在水靈靈、泛著青貝色的冷清眼白中央,像琉璃般發光的偉大的眼珠,怎麼看都像是一尾聰慧地沉于深處的魚兒,在日光透照的清冽水底穩住敏捷的魚身一動不動,安靜地歇著尾鰭。然後是如同庇護魚身的水藻般遮蔽在眼瞳上方的睫毛,若閉上眼睛,睫毛尖處彷彿能垂過臉頰的一半。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如此精妙的睫毛。不由懷疑,睫毛如此之長不會妨礙到眼瞳嗎?睜開眼睛時,睫毛與眼珠的界線難以區分,甚至讓人以為眼珠伸露到了眼瞼之外。而把睫毛與瞳孔襯托得如此醒目的,則是臉龐整體的膚色。作為這個時期的年輕女子(特別是藝妓出身的人),她那極其清雅、略施粉黛的膚色,帶有一種不太花枝招展反而如磨砂玻璃般的鈍感,在這漫延著沒有血色的、如夢幻般的微白里,只有眼珠清楚鮮明,如同趴在紙上的一隻甲蟲般靈動。實際上,我並沒有誇大這個女人的美麗。我只是如實地交代我的感覺而已。
隨著我和隱居交往日漸親密,隱居漸漸露骨地暴露出他的病癖。我基於一種好奇心,更是有意將老人往那個方向引導。為此,我自然有必要主動地坦白自己可鄙的癖性,我超出必要地講述誇張化的、醜化的過往經歷,試圖儘可能地去除隱居心裏的羞恥觀念。現在想來,也許那時的我並非僅僅是基於想知道他人秘密的單純好奇心,而是被潛藏在內心更深處的一種情難自抑的欲求所驅使。也許我是在和隱居成為同類后,一個勁地想搜尋對方令人厭惡的情感底線。隱居聽完我坦白的故事後,非常有同感,全無保留地說了他自己的經驗。這段從小時候到六十余歲間的長久經歷,在滑稽、醜惡及奇譎這些方面,充滿著遠遠比我豐富得多的素材。要是將之一一寫在這裏,那可沒完沒了,所以我就省略不寫了。僅舉其中一個奇譎的例子,聽說隱居作為模特台用的長板竹凳並非這次才開始搬到房間中央的,他之前經常在密閉的房間里,讓富美子坐在那個長板凳上,自己則模仿狗在她的腳邊嬉戲。隱居說,相比讓富美子像丈夫一樣對待自己,還是那樣子模仿更加讓自己感覺愉快……
冢越老人的故事至此就告終了。我本來只想簡單地報告下梗概,結果卻一發不可收拾地寫了這麼冗長的東西。因為我拙劣的長篇大論,多少浪費了先生寶貴的時間,真是感到非常抱歉。但是,上述老人的故事,是否真的就不值一顧呢?譬如,在這個故事中也蘊含有關於人性之強韌這樣的暗示吧?雖然我的文章非常拙劣,但是我堅信,若先生能潤筆添色,加以修改,那麼僅是上面的故事也能成為一篇很出色的小說。
大正八年五月某日
那兩隻腳哪怕只是隨意地踩在地上,或者散漫地放在榻榻米上,就已經給人一種莊嚴建築物般的美觀。何況左邊那隻腳,受到將要橫倒下來的上半身影響,用力地伸向下方,整條腿的重量都施加到唯一觸及地面的拇趾上,趾尖緊緊地踩入土中。因此,從腳掌到五根腳趾,全都繃緊著皮膚,同時又露出似乎怯懦驚懼的表情,畏縮成一團。(這裏用了表情這個詞,也許感覺比較奇怪,但是我相信腳也和臉一樣具有表情。是多情的女人還是冷酷的人,一看腳的表情就大致知道了。)那恰似被驚嚇欲飛的小鳥,正收緊雙翼將氣息鼓滿身體時的一剎那的感覺。而且,由於腳掌像張弓一樣綳立著,所以連腳底軟肉重疊的模樣都看得一清二楚。從腳底看,捲曲的五根腳趾頭,像一排貝干般顆顆整齊排列。另一隻腳,因為被右手提到離地二三尺的空中,所以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如果我說「腳在笑」,也許一般的人會不能理解。即使是先生,大概也會搖頭做出疑問的表情吧。但是除了「在笑」,我不知道有什麼其他詞能表達那隻右腳的表情。若要問那隻腳是什麼模樣,因為小趾和無名趾兩隻腳趾被抓得騰空吊著,所以剩下的三隻腳趾就都散亂地張開,好像腳底被胳肢時那樣做出奇妙的嬌態而扭曲著。是的,腳底被胳肢想笑之類的時候,腳掌和腳趾經常會表現出這樣的表情。因為是被胳肢想笑時的表情,所以即使我說在笑也完全可以吧。我剛才說做出嬌態,是因為腳趾和腳掌相互朝著相反的方向彎曲,在其相接的關節處形成很深的凹槽——整隻腳像捲成圈的蝦那樣彎曲著,所以我覺得那在看的人眼裡確實會呈現出一種嫵媚之態。若非像富美子這樣因為有舞蹈的素養而能將全身關節自由柔軟地伸縮,腳是不可能那樣妖艷地彎曲的。其中有種宛若婀娜的女子在翩然起舞般的嬌態。此外,還有一個不能錯過的是那渾圓肥厚的腳後跟。一般女人的腳在從腳踝至腳後跟的曲線段中會有缺陷,但是富美子卻沒有一點可挑剔的地方。我多次有事沒事地繞到富美子的身後,偷偷地、但卻如刻在腦海般貪婪地注視著那在前面不能充分玩賞的腳後跟的曲線。下面到底是怎樣的骨頭,還有它是怎樣和血肉交織在一起才能結成如此溫婉、圓潤而嬌艷的腳後跟啊。富美子自出生至十七歲為止,這隻腳後跟還沒踩過除被褥以外的硬物吧。我甚至覺得,身為一個男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九-九-藏-書若能變成這樣美的腳後跟,附在富美子的腳底,那不知會多麼幸福。若這不行,我也願成為被富美子的腳後跟所踩的榻榻米。若問我,在這世界,我的生命和富美子的腳後跟哪個更珍貴,我肯定立即回答是後者。為了富美子的腳後跟,我可以欣然拋棄生命。
我作為一介不成熟的學生,從未與您謀面,卻突然給您寫去這樣的信,冒昧之處,還望見諒。在您百忙之中叨擾,很是惶恐,我想告訴先生的這個故事很長,但我還是想由衷地請求您,能從頭到尾讀完它。
「這就奇怪了,若是不知道,你還那樣說,那更讓人覺得不好了。」
若是往常,年初的寒暄問候之類,我應該是隨便應酬幾句就回去了。但是那天從早上到下午兩三點,我就像撿了大便宜似的一邊吃午飯一邊陪著隱居。記得是那個女人斟酒,隱居喝醉了,我也喝得很醉。
谷崎先生 座右
說這樣的事情,也許您會覺得我有些沒頭沒腦,然而,我竊以為,這個故事對於先生來說,也不是那麼無趣的事。如果您覺得這有些價值,可作為您以後寫作的材料,我是一點意見也沒有的。不,豈止沒意見,相反我會覺得非常榮幸。老實說,我其實是希望有朝一日先生能把它寫成一部小說,正是抱著這樣的野心,我才寄出了這封信。若不是先生,若不是我所崇拜的先生,那麼幾乎不會有人能理解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那可悲又不可思議的心理。除了先生,沒人會對這個主人公的境遇寄予同情。——雖然,這是我寫這封信的最初動機,而且,只要您能傾聽這個故事,我就已覺得十分滿足了。不過,如果可以,我還是想請您把它變成您寫作的素材。說這樣太過自以為是的話,或許您會生氣,但是,如果可以,那麼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肯定也很高興。不管怎樣,我堅信,這個故事所呈現的事實,即便對於先生這樣想象力豐富、迄今大概已有無數閱歷的人來說,也絕非沒有一讀的價值。所以,儘管這是我這樣沒有文才的人所寫的、並沒出彩的東西,但我還是想鄭重請求您,抱著對這個事實的好奇,請一定讀完為止。
「哪裡哪裡,謝謝你。宇之你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雖然不知道西洋的事,但是要說日本女人,從前她們都是以腳的美麗為自豪的。你看,舊幕時代的藝妓之類,為了讓人看她的腳,即使在大冷天也決不|穿襪子。客人們說那樣俊俏,很喜歡。但是現在的藝妓都穿著襪子赴宴席,和以前是完全相反了啊。說到底,近來的女人因為腳丑,所以即使讓她脫襪子她也不可能脫。因為這個富美子的腳是罕見的美麗,所以我堅決要求她無論什麼時候都絕不能穿襪子。」
但是,只有最後的富美子要另當別論。聽說隱居是在前年夏天認識她的,不過對她的熱情,之後一直沒有冷卻過,相反,隨著時間流逝,對她的迷戀變得愈加強烈。於是,那年十一月,她從見習藝妓成為正式藝妓時,自己就應承為她籌備一切,甚至還給了她獨立開業的錢。但是不久,他就覺得僅此而已的話,仍然難以忍受,於是也不管最終是做小妾還是做老婆,反正先把她帶到了村松町的家裡。但是,儘管隱居如此熱情,女人照例絕不是愛上他了。不管怎麼說,相差四十多歲,所以只要不是傻子或瘋子,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富美子乖巧地聽從著被帶進家門,無疑是預料到隱居的晚景不長,是以財產為目的而來的。
「我說畫得不錯吧,這並不是諷刺宇之。你也知道,我是個老古董,所以油畫之類的東西畫得好還是不好我也不知道……」
「富美啊,求求你了,用你的腳在我額頭上踩一會兒吧。這樣的話,我即便就這樣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說完,他眯著眼睛,態度不明地默默笑了起來。隱居這是把我介紹給女人吧,不過卻一句也沒介紹女人是誰。
「雖然不知道好還是壞,但油畫總是比日本畫看上去更真實。」
「這樣啊,那我就試試看吧。」
說著,隱居那有「蛤蟆嘴」之別稱的大嘴巴,嘴角處浮現出讓人極不舒服的傻笑,用一種說不清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曖昧語氣,一直重複著同一個事。我那時才知道,平素極其瀟洒、明白事理的通人模樣的隱居,原來還隱藏著如此頑固的一面。隱居具有這種揮之不去的、怪異地糾纏於人們的腳的深深執念,這對我來說完全是個意外的發現。而且,那時隱居的神色實在是有些怪異。儘管說話的樣子以及態度之類和平常沒兩樣,但是不知何時,眼睛的表情完全不同了。雖然是對著我說話,眼睛卻直愣愣盯著別處的東西看似的,眼瞳彷彿吸附在眼窩子底下般露出一副異常興奮的眼神。那確實是暗示著他腦袋裡突然發生了紊亂,可以從中窺見宛如發狂的神經。在這個眼神里,肯定隱藏著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隱居被親人們忌諱厭惡的原因,或許就醞釀在這個眼神的陰影中。我突然有種這樣的直覺,同時,吃驚得渾身打起冷戰。
酒過多巡后,隱居突然說起這事。
「哎,隱居先生,雖然我剛才反對了,但是您說要採用這樣一種姿勢,確實是有道理的。採用這種姿勢的話,這隻腳的妙處就能一覽無遺地顯現出來。隱居先生也並非完全不懂畫啊。」
我和這位隱居,是因為什麼而關係親密的呢?其實,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我是因為什麼而開始接近這位隱居的——故事首先得從這個問題說起。無論從興趣、知識還是一個人的整體性情來說,我這個在山形縣的鄉下長大的青年,和出生於舊幕府時代的江戶下町的老人隱居,都完全沒有共通點。我作為初次進城的一介鄉野書生,憧憬著西洋的文學、美術之類,目標是將來成為一個洋畫家。隱居則屬於非常地道的江戶兒,崇尚德川時代的老習慣與傳統。在我看來,這是個多少有些裝腔作勢的老人,有著惡劣裝行家的下町趣味。因此,無論在誰看來,隱居和我,都完全不是在一個領域的人,絲毫沒有一起交談的可能。這樣的兩個人會相互變得親密,這自然是我主動接近隱居的結果。從隱居的角度說,親屬及親人們都嫌惡疏遠自己,這時,哪怕我是親緣關係很遠的人,但是叫著「隱居先生,隱居先生」,時常去拜訪他,他心裏自然也會開心吧。特別是快死時,小妾富美子另當別論,我若是不能每天出現在病房,他就不答應。但是,若非是我最初主動去接近他,那麼我們絕不可能到如此親密的程度。不曉內情的人,似乎非常善意地解釋說,我是同情隱居被親戚及家人拋棄的遭遇,所以才會一而再地去拜訪,但是被這樣說,我其實非常羞愧難當。我接近隱居,完全不是因為那樣高尚的動機。老實坦白地說,我去見隱居,相比隱居,其實我是想見富美子。當然,並不是說我有什麼非分之想,見了她就要把她怎樣怎樣,而且即使生出這樣的非分之想,我也知道,這是我這樣的鄉野書生所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儘管如此,富美子的身影仍然一直不時地浮現在我眼前,哪怕十天不見,我就思念得坐立不安。因此,我就找了各種各樣的借口,沒事就去隱居的家裡。
我剛覺奇怪,隱居為何突然扯上油畫的話題?原來他是想讓我幫他畫富美子的肖像畫。
富美子一邊用親昵的聲音說著,一邊扭過細長的後頸,用前面說的地包天的嘴唇像是掬起什麼東西似的,把腦袋稍向我這邊伸了下。
那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去隱居的家。即使在學校里,富美子的腳的形狀也一直在我的眼前時隱時現,連工作都做不了。雖然這樣說,但是即使去隱居家裡,我也並非專心做被拜託的工作。畫畫的事只是隨便地糊弄,主要是和隱居兩人望著富美子的腳,相互交流著讚美之詞來打發時間。富美子似乎完全了解隱居的病態癖好,擔當著無聊的模特角色,雖然時而露出厭惡的表情,但是大體上還是保持沉默,對我們的對話聽而不聞。雖說是模特,但並不是給人臨摹的模特,而是讓人崇拜的模特,是宛如發了瘋的老人和青年四目痴迷的視線——在她看來很噁心的視線——所注視的目標,所以不得不說,富美子的立場自然是非常奇妙的。這樣一來,算是https://read•99csw.com因為生來具有一雙美腳而帶來天大的麻煩了吧。若是一般的女人,大概不會擔當這種可笑角色的吧,但是正是因為聰明如富美子,所以才會乖乖地作為老人的玩具而佯裝不知情。雖說是作為玩具,但是因為只需把赤腳給人看、給人膜拜,這樣對方就能眩暈般地高興,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比這更輕鬆的角色了。
「又說這種不明事理的話了……食物難吃,這不是阿定的錯。不是因為你自己的口味變了嗎?明明是個病人,卻凈說些為所欲為的話來。——阿定啊,不要緊的,你不要管他。如果那麼難吃,別吃就是了。」
先生:
富美子坐在長椅竹凳上說了這樣放棄的話,這更加讓我肯定自己的推測是對的。
即將進入正式開工的階段時,隱居善解人意地弄來六十燭光的藍色電燈泡,另外還點上瓦斯燈,把室內照得明亮刺眼。光線的問題,就這樣總算——不,毋寧說是過分充足地補給上了,但是接下來在決定模特造型的時候,卻出現了很麻煩的問題。因為隱居最開始的要求是肖像畫,所以我想當然地以為那樣的話畫個半身像什麼的就行了,然而隱居卻說:「怎麼樣,宇之?如果光畫這樣坐著的樣子沒什麼意思,所以讓她像這樣做出這幅畫中的造型,你能不能畫這造型的樣子?」
我第一次在他村松町的家裡發現有個不可思議的女人,正是去年正月,在我年初順便去問候隱居的時候。我從位於當鋪里側的住房格子門敲門進入,來到裏面單獨另建的隱居的房間。「呀,宇之(我的名字叫宇之吉。隱居不知從何時開始省略成『宇之宇之』地叫我。被人叫作宇之,感覺就像下人,所以我很不喜歡),來得正好。進來吧,來,到這裏來。」
「這麼甜的東西是人吃的?你看我是個病人,當我是傻子嗎?……」
「什麼畫得不錯,這話說得真不像樣呢!您可別生氣啊。」
大概剛才一直在喝酒,隱居健實方正的額頭泛著紅光,雖然是在家裡,卻裹著暖烘烘的毛絲圍巾,鑽在被爐里,以江戶兒特有的、流暢捲舌的、彷彿說相聲般的語氣順溜地說道。那時我注意到,有個我沒怎麼見過的俏麗風流的女人,正和他隔著被爐相對而坐。我走進客廳時,女人把一隻手放到被爐架上,鬆開正襟危坐的膝頭,朝我這邊扭過脖子和胴體。說扭過「脖子」和「胴體」,是因為那時這兩樣東西是各自分開地、各以其獨特的美呈現在我的印象里。不直接一口說成扭過「身體」,那是因為這不能真實反映我當時的印象。換句話說,那柔美纖直的脖子和纖細柔軟而瘦削的胴體的動作,像此起彼伏蕩漾開去的漣漪般連動著。而且,哪怕已經轉向了我這邊,那漣漪似乎仍然在身體的某些部位,譬如在她修長脖頸到肩膀的一帶,留著微微蕩漾的餘韻。那女人的身姿竟是如此之婀娜性感而柔軟!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其原因之一或許是她那裹住姿容的衣裳。她穿著帶有衣領的唐棧花樣和服,這從近來華麗的時尚來看毋寧說是落伍、樸素的,而且拖著很長的衣袖。隱居並沒有什麼著慌的樣子,只是目光來回地在我和她之間逡巡,說道:「這是宇之吉,我的一個遠親,是美術學校的學生。受他鄉下的父親所託,雖然我能力有限,不過也在各方面儘力關照他……」
「唉,不管怎樣,請別那樣說。我就求你畫一次,就一次……」
在死前三十分鐘左右,女兒初子從日本橋的本家趕了過來,她必然目睹到這不可思議、不知該說是恥辱還是滑稽抑或可怕的場景。相比父親臨終的悲傷,她似乎被這情景驚嚇得全身發抖,低著頭,如坐針氈般緊張不安。但是富美子全然不放在心上,像是說他求我我才這樣做似的,一直將腳放在老人的眉間之上。雖然不知道初子何等痛苦,但富美子不愧是富美子,大概是因為對本家人的反感,所以可能帶著輕侮他們的打算而故意固執堅持這樣做的。但是,沒想到這種固執卻給病人帶來無上的慈悲。因為富美子這樣做,所以老人可以在無限的歡喜中斷氣。對於死去的隱居來說,臉上那隻美麗的富美子的腳,就像是為迎接自己的靈魂而從天空降臨的紫色雲彩吧。
要是一般的人,當然是說就給我畫臉,但是隱居卻說給我只畫腳。僅從這一句話就可知他無疑是和我患有同一種病的人。
富美子的左腳和右腳——世上還能再有如此相似、並具有如此美貌的一對姐妹嗎?而且,兩人不是正相互擺出自己喜愛的姿勢在爭奇鬥豔嗎?——雖然我為強調她的美而費了太多的篇幅,但是我最後還想追加一句,那便是剛才說的美麗姐妹,也就是覆蓋在她兩隻腳上的膚色。不管形體多麼完美,如果肌膚的色澤不好,那也不可能達到如此美的程度。想來,富美子自己也以腳的美麗為驕傲,在泡澡的時候,和愛護臉蛋一樣愛護腳的吧。總之,那肌膚定是蘊藏有經年不懈研磨的潤澤與光澤,如象牙般雪白光滑。不,說實話,即使是象牙,也沒有這樣神秘的色澤吧。如果在象牙之中流動年輕女子溫暖的血液,那或許能出現幾分與之相似的、嬌嫩與神聖交織的、不可思議的色澤。雖說這腳是雪白的,但是並非清一色的雪白,腳後跟周邊及趾甲尖滲著薔薇色,呈現微紅的邊緣。一看到這個,我就想起草莓加牛奶的夏天食品。草莓的汁液完全融入白色牛奶后的顏色——這種顏色沿著富美子腳的曲線流動著。或許是我的臆測,但是我真懷疑她也許正是為了賣弄這隻妙極的腳,所以才出人意料地輕易答應擺出這種無奈的造型吧。
如醫生所預言的,到了今年二月,隱居終於陷入病危的狀態。但是,他的意識卻相對清醒,時時像突然想起似的不斷說小妾的腳。食慾之類的似乎是完全沒有了,但是如果富美子用棉布片或什麼的蘸著諸如牛奶或湯之類的東西,然後夾在腳趾之間送到他的嘴邊,那麼他就會對之貪得無厭般地一直舐食著。因為那最初就是隱居想出來的辦法,所以在病情加重后,就一直有了這樣的習慣。如果不那樣喂他吃,那麼無論是誰拿什麼去,他都不會接受。即使是富美子,如果不用腳而用手的話,也是不行。
說著,我也無奈地走向畫架。當然,我並不是認真地下定那樣的決心,只是領會了富美子的意思,盡量不違逆隱居而已。
「我叫富美。您請隨意些,不要客氣。」
臨終的那一天,富美子和我從早就守在枕邊。午後三點時,醫生過來注射樟腦液回去之後,隱居用低得幾不可聞但清晰的語調說:「啊,已經不行了……我馬上就要斷氣了……富美,富美,把腳放上來,一直到我死。我要被你的腳踩著死……」
不一會兒,富美子模仿隱居出示的草雙紙的畫中女子,把左手臂撐在長板竹椅上,用右手抓住彎折成「く」形的右腳腳趾往上提,做出和原畫分毫不差的姿勢。雖然說得這樣簡單,但是這完全不能表達出我當時的震驚。也許說富美子一坐到長板竹凳上做出那樣的姿勢,立即就化身成了國貞所畫的女子,這才有幾分接近真相吧。我之前說過,要以這個姿勢呈現如此的媚態,就需要天生苗條的、具有妖艷肢體的女子,沒想到這話如今成了形容富美子手腳之柔軟的最為貼切的文句。若非富美子這樣身材俏麗的人,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完全化身成畫中女子吧。聽說她做藝妓的時候,擅長跳舞。原來如此!肯定是這樣的!不然的話,不可能一邊做出普通女模特不能模仿的高難姿勢,一邊還能優雅而輕鬆地舒展身體。我一時陶醉其間,一次次地比對畫中女子和富美子——比對到幾乎分不清哪個是畫哪個是人。是的,確實是越看越分不清哪個是畫哪個是人。富美子的身體——畫中女子的身體,富美子的左手臂——畫中女子的左手臂,富美子的左腳拇趾趾尖——畫中女子的左腳拇趾趾尖……這樣一個一個地比對下去,無論哪個,在同樣的部位都蘊藏著同樣的張力,富有同樣的緊張感。雖然有些啰嗦,但請允許我在這裏再說一遍富美子的身材是如何的妖艷。雖然也不是說普通的模特女肯定模仿不了此畫中女子的姿勢,但在模仿該姿勢后,還能同樣地展現出細微到每一條肌肉的曲線所具有的美與力,這就只有富美子才能做到了。我想說,不是富美子在模仿畫中女子,而是畫中女子在模仿富美子;甚至想說,國貞是以富美子為模特而畫成這幅畫的。
因為找到了我這個合適的夥伴,隱居狂暴的癖性隨著肺結核病情的惡化而加劇。把那個可憐的老人引向那個方向,不能說沒有我的罪過。不過,隱居不久就不能滿足於只遠觀我的行為,開始懇求我想辦法讓他也能觸碰到富美子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