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青花

青花

「已經全部改好了,那裡有個試衣間——您去那換上吧。」
不再想悲傷的事了,母親的事、孩子的事、死的事——這些事只是稍微想起一點,就變得這麼悲傷,這是為何呢?果然還是身體衰弱的原因嗎?兩三年前,身體健壯的時候,雖說也會悲傷,但是應該不會這麼嚴重。但如今,悲傷的心情和生理的疲勞渾然一體,渾濁地鬱結在身體里的血管中。這種鬱結,被淫慾給煽動起來時,就會愈發地沉悶……他走在五月白天的大街上,眼睛不看外界的任何東西,耳朵也不聽任何聲音,他的心只是執拗地、陰鬱地,向內層深處走去。
「不,不是的,不是要坐船,但是有點急。」
「怎麼樣,要不要這件——」
「怎麼樣,您穿這件試試,那裡有鏡子。」
這樣一起快樂地走著——明明不該有這樣的快樂,自己的心跟不上她的節拍。悲傷的聯想湧起,此起彼伏,遊戲的「游」字還沒開始,身體已經極度衰弱。只是神經的問題,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種天氣只要出去走走就會好的——本是這樣鼓勵自己而出來的,但是果然不僅僅是神經,手腳也像脫力般慵懶,每走一步腰都嘎吱嘎吱作響。慵懶這種感覺,有時是一種甜美的讓人懷念的東西,但是當達到現在這種強度時,就會預感到這是種很不好的徵兆。現在,在自己不知不覺間,嚴重的疾病不是已經在深入侵犯身體的組織了嗎?自己不是正放任著它,直到什麼時候搖搖晃晃地走到突然倒下為止嗎?一旦倒下就完了,就病入膏肓了吧——啊,要是這樣的慵懶,乾脆就早點變成那樣算了。然後讓我渾身沒勁地躺在柔軟的被窩裡。或許,自己的身體其實早就要求要那樣做了吧。「不行,不行,那樣的身體還出來走,太不像話了。會頭暈也很正常。一定得躺下休息。」醫生看到的話,肯定會這樣驚訝地阻止吧。想到這裏,心情便愈加消沉,連走路都覺得費勁。銀座大道的柏油路——健康的時候,在這上面昂首闊步,不知是何等愉快,走在堅固的、硬邦邦的地面,一步步地,從腳後跟噌噌地直響到頭腦頂。首先,像是將腳勒緊在模具似的紅色牛皮鞋裡,大概會讓人覺得太緊不舒服吧。本來,洋服之類的東西,是精力旺盛而健康的人穿的東西,要是衰弱體質的人,那是承受不了的。腰、肩、腋下、脖子……因為是用帶扣、紐扣、橡膠及皮革等兩層三層地綁緊所謂的關節,所以就像沒事也背著十字架在走路一樣。即使稍微想一下,也能想到鞋子下面有襪子,上面也細心地用弔帶拉伸到小腿。而且還穿著襯衫、褲子,用卡扣將之緊緊地卡在骨盤上,從肩上像束衣袖一樣吊起……下頜和軀幹之間,嚴實合縫地嵌著領圈,那上面又用領帶束緊,插入別針。若是身材肥滿的人,無論多麼用力地勒緊,也只是變得更加精神飽滿、神采奕奕,但是身材瘦弱的人就受不了了。一想到要穿那樣令人辛苦的東西,就厭倦鬱悶,手腳也特別地疲憊,氣都要喘不上來。正因為是洋服,所以好歹能這樣有精神地走路——但是,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讓走不動的身體像木板一樣挺直,戴著腳枷手枷,被後面的人呵斥著「馬上要到了,振作點,別倒下」,那麼無論是誰都會想哭的吧……
「這是棉紗,乾爽光滑,很舒服的。」
剛才,在尾張町的四之角遇到的朋友T對他這樣說。然後,他就想起昨晚和阿古里的事,不由連走路都感到疲憊。T當然不是因為察覺到這種事才說的——他和阿古里之間的關係,如今已經不值得再拿出來開玩笑,即使兩人一起步行在銀座大道也沒什麼奇怪。但是,那句話對於神經質而又在意外表的岡田,卻是不小的打擊。這段時間碰到的每個人都說他「瘦了」——實際上,這一年來,確實瘦得連他自己看著都覺得可怕。特別是這半年間,以前那麼富有光澤的豐盈肉體和脂肪,一個月一個月地,像是被削去般消瘦下來。有時,就是一天的時間,也能明顯地察覺出來。因此他習慣了每天洗澡時,在鏡子里檢視全身肉體的衰弱情況,但是最近,他已經害怕照鏡子了。以前——雖然這麼說,其實也就是兩三年前,他的體態還是被贊為像女人般。和朋友一起泡澡時,曾自豪道:「怎麼樣,擺出這樣的體態,看上去像女人吧,你可別起奇怪的念頭啊!」——其中和女人相似的就是腰以下的部分,他常常臨鏡愛撫那富有彈性而白皙如十八九歲姑娘般渾圓隆起的臀部,有種不能自拔的沉溺。大腿及粗壯的小腿線條都胖得醜陋,他喜歡和阿古里一起入浴時,將他那雙肥得像豬一樣醜陋的腿跟她的腿比對著看。那時,阿古里還是個剛好十五歲的少女,雙腿像西洋人一樣細長,這和他那跟牛肉鋪女佣人般的腿放在一起時,看上去就更加美了。對此,阿古里開心,他也開心。性情奔放的她經常把他仰面撲倒,跳舞似的在他的大腿上跳,或來回走動,或坐在上面。但如今,它已細瘦得多讓人悲哀啊。本來膝蓋及腳踝關節等,像包米粉團般可愛地包裹著,中間形成小小的窪穴,但是不知何時起已變得慘不忍睹,骨頭都突了出來,在一層皮下面軲軲地滑動。血管像蚯蚓一樣鼓露出來。臀部也漸漸變平坦,坐到硬的東西上時,感覺就像兩塊板撞在一起。本來還不至於瘦得露出的肋骨,最近也開始從下往上一根根突顯出來,特別是從胃的上方到喉嚨為止的部分,都剔透得清晰可見,能讓人驚悚地了解到人體的構造。因為飯量大,於是以為這個便便大腹應該不要緊的,但連它也漸漸凹了下去,照此下去,可能馬上就能看到胃了。雙腿之外,因「像女人」而自豪的便是胳膊——怎麼說呢,要是捲起胳膊,那是連女人都會稱讚的,自己也曾對喜歡自己的女人笑吟「由此手腕,引君入勝」,然而如今,即使有心偏袒,也難說像女人——當然也不像男人。與其說是人的胳膊,不如說是截木棍,是在軀體兩側垂下的兩支鉛筆。骨頭與骨頭之間凹下去的凹槽,裏面的肉都已消失,脂肪也沒了,這樣下去會瘦到什麼程度——自己都覺得驚訝,都已瘦成這個樣子,竟然還活著,並且還能動,對此既有感恩之情,也覺駭然。這麼一想,哪怕僅是這樣想想就已經讓他的神經感到壓迫,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似乎後腦勺突然麻痹得就要向後倒去,膝蓋也似乎顫抖地要折彎了——當然,這隻是一種感覺而已。雖然其中也有神經在推波助瀾,但也是長久以來遍歷尋歡與色|欲的報應——雖然也有糖尿病的因素,但那也是報應之一——他知道得很清楚。現在即使後悔也已無濟於事,他遺憾的只是報應比意料中來得更快,已經降臨到他最為倚仗的肉體上,而且還不是病在內臟,而在形體上。才三十來歲,本不該這麼衰弱的啊——想著,他不由想頓足大哭。read.99csw•com
「嗯,這件也行啊。」
「這個需要改成合身的,今天能來得及嗎?」
「哎,怎麼樣?我戴會好看嗎?」
然後又一會兒,岡田的幻想又飛去了中國——在蘇州閶門外的湖畔,漂浮著美麗的畫舫,撐船在恬靜的運河上,向聳立著虎丘塔的方向行去。船中有兩個年輕人像鴛鴦般郎情妾意地並坐著。他和阿古里不知何時成了中國的紳士、官妓。
「我們馬上就給你改,不過怎麼也要花兩個小時的。」
掌柜用一種已經是很熟稔的語氣說道。
「啊?今天之內?是要坐明天的船出發嗎?」
這樣的場景,清楚地映在他的眼帘。實際上,他現在就深深湧起了一種像那樣低聲哭泣時的心情……
從微暗的店裡面走出來一個日本人掌柜,說著就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古里看。兩人走進了賣現成衣服的女士服裝店。因為刻意選容易進去的、小而整潔的商店,所以這家店並不那麼氣派。狹窄的房間兩側有鑲著玻璃的柜子,那裡總是掛著現成的衣服。胸罩啊,裙子啊——「女人的胸」及「女人的腰」——掛在晾衣架上,垂在頭頂。房間中央也有張矮架子。那裡擺著襯裙、內衣、襪子、緊身胸衣及各種蕾絲布片。凈是柔軟的、真是比女人皮膚還柔軟的布料,比如卷得出褶的縐綢、純白紡綢、緞子之類,滑滑的、涼涼的。阿古里剛想待會兒自己就能穿上這樣的布匹,變得像西洋人偶一樣了,卻突然發現掌柜正盯著她看,本來快活的、精力旺盛的她竟然也莫名地靦腆退縮起來。但是眼睛卻泛著光,彷彿在說「這個我也要,那個我也要」。
傍晚六點左右,他和阿古里提著仍在那條街附近買的紫水晶耳環、珍珠項鏈、鞋子、帽子等包袱,回到女士服裝店https://read.99csw.com
岡田把改好的衣服——濕滑的、像一片雪般柔軟的東西拿在手裡,跟著阿古里走到屏風的陰影里。走到等身高的穿衣鏡前,她雖然仍是為難的表情,但卻開始安靜地解開腰帶。
(大正十一年二月作)
說著,她把手掌放到櫥窗的欄杆上,像舞蹈般優雅地翻轉著。然後像是已經忘記了關心的水藍寶石之事,只是盯著自己的手看。
阿古里來到鏡子前面,把那件白東西抵著下巴垂下來看。然後像小孩一樣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挑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
「喂,你覺得怎麼樣?」
「喂,幽靈先生,我用你的錢買了這樣的戒指,買了這樣漂亮的帶蕾絲的裙子,你看啊(說著,捲起裙子給他看),你所喜歡的腿——你看看這漂亮的腿,這白色絲綢的襪子,綁在膝蓋上的桃色緞帶弔帶,全都是用你的錢買的,說什麼我不會挑東西?我不是宛如天使般的出色?即使你死了,我也如你希望的那樣,穿著和我相配的衣裳,在世上開心地蹦著跳著。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你為我做了這些事,你也很開心吧。因為你的夢想就是變成我,變成如此美麗的我,活蹦亂跳地活著……那麼幽靈先生啊,愛上了我的、連死都不能得到超度的幽靈先生啊,給我笑一個!」
「這點時間沒有關係的。然後我還想買帽子和鞋子,在這裏換上。因為第一次穿洋服,所以什麼也不懂,你這裏,裏面穿的東西也齊全的吧。」
岡田走著走著,就漸漸受不了了,忽然就聯想到像瘋子般不爭氣地號啕大哭的場景……直到剛才,一位中年紳士帶著年輕的小姐,在這樣的天氣里,似乎是去哪裡散步,正穿著清爽的衣服走在銀座大道上——那個看去像那小姐伯父似的男人,突然嘴角一歪,哇地像小孩一樣哭了出來!「阿古里,阿古里,我走不動了。你要背我。」他賴在人來人往的大道上,使潑撒嬌。「什麼呀!怎麼了?快別這樣了!大家都在看呢。」阿古里粗暴地說道,用那像是可怕的伯母般的眼神盯著他——她對於他發狂的事,一點也不奇怪吧。對她來說,這個男人的哭相併不稀奇。雖然在人來人往的大道上是第一次哭,但是在只有兩個人的房間里,他總是這樣哭的——「真蠢啊,這個男人要哭也別在外面哭啊,想哭的話,以後可以任你想怎麼哭就怎麼哭的啊。」她大概會這樣想吧。「閉嘴。求你別哭了,多丟人!」但是,即使這樣說,岡田也不肯輕易停止哭,最後他掙扎著,粗暴地把領圈及領帶胡亂地扯掉,橫衝直撞。然後完全疲倦了,呼呼喘著氣,倒下了,緊緊貼在地面上,像是胡話一樣說道:「已經走不動了……我是病人……快給我脫掉洋服換上柔軟的衣服,在人往人來的大路上也沒關係,給我在這裏鋪上被子。」阿古里不知所措,臉羞紅得像是要燒起來——已經想逃也逃不掉了,兩人的周圍儘是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巡警來了,阿古里在眾人的環視中被訊問。「那個女人是誰?」「是女兒嗎?」「不覺得噁心嗎?」「是歌劇演員吧?」等等,人們竊竊私語著。「怎麼了你,不要在這種地方躺著,給我起來吧。」看到他發瘋,巡警安慰地說道。「不要,不要,我可是病人!怎麼起得來。」岡田搖著頭,仍然低聲哭著。
「可以的,店裡都有,所以全都齊全的——這是穿在最下面的(掌柜順手從玻璃架抽出絲綢的抹胸),然後在這外面穿這個,裏面穿這個和這個。也有做成這樣子的,不過這東西這裏沒有開口,穿上的話就不能小便了,所以西洋人都儘可能不小便。因為這件不方便,所以還是這邊的這件好,這件的話,這裡有個扣子,你看,只要把它解開就能小便了……這件貼身襯衣八元,這件襯裙六元。雖然比日本的和服便宜,但這是多麼漂亮的純紡綢啊……那麼,還要量下尺碼,所以請到這裏來。」
「哎,你看,那個戒指是水藍寶石吧?喂,是的吧,人家戴著會好看嗎?」
「萬一呢,你買東西時有多餘的錢,能不能給我買塊手錶?」
掌柜不是要這樣說嗎,自己現在不是在奴隸市場嗎,然後正在把阿古里當作商品在給她估價嗎?——岡田突然這樣覺得。九九藏書
掌柜又對著裡頭喊道。
說著,她要用力地抱緊冰冷的屍體,這像枯木頭般的骨頭和皮膚咯咯作響為止,抱到其哭著說「我受不了了,求你饒了我」為止。如果這也不屈服的話,那就千方百計地誘惑他。疼愛他,哪怕皮膚破裂,不應有的血液嘩嘩流淌,骨頭一根根地散裂……
「啊!」
「啊你們回來了,買到好東西了嘛。」
「這個啊——哎,這是——」
這個掌柜說話用詞粗魯,是個粗俗的男人,但似乎也是很熱情的好人。
掌柜對著裡頭大聲說著:「喂,這個棉紗的衣服,多少錢的?哎?四十五元?」
阿古里在說這樣的事——因為正好來到新橋站的前面,所以她是看到那裡的大鍾而突然想起的吧。
你愛阿古里嗎?如果被人這樣問,岡田當然會回答「是的」。但是,在思考阿古里這種事物時,他的腦海里就像魔術師喜歡使用的舞台場景那樣,變成垂下漆黑的天鵝絨帷幕的暗室——然後在那個暗室的中央,立著一尊裸女的大理石像。雖然也不知道那個「女人」是否就是阿古里,不過他認為那就是阿古里。至少,他所愛著的阿古里,必須得是那個「女人」,必須得是腦海里的那尊雕像——它活過來在這個世上生活的就是阿古里。現在,和他一起並排走在山下町的外國人街上的她——透過她的肉體上正套著的寬鬆的法蘭絨衣服,他可以看到她的原型,在心裏描繪出在那衣服下面的「女人」的雕像。在他的心裏清晰地浮現出一道道優雅的鑿痕。今天要用各種寶石及鎖、絲綢來裝飾那尊雕像。從她的肌膚開始,將那不相配的、不好看的和服剝掉,將她暫時變成剝得精光的「女人」,為她全身所有部位的屈曲處,都賦予光澤,增加厚度,打磨出生機勃勃的曲線,做出豐|滿的凹凸,為了讓手脖子、腳脖子、頸脖子——叫作什麼脖子的脖子都柔和地亮麗起來,給她穿上洋服。這麼想著時,給所愛|女|人的肢體買東西這種事,不就像做夢一樣開心嗎?
「要是這一帶的話,我覺得哪件都適合。」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呢?」
「要是去上海的話會有好的手錶吧,給你買塊好了。」
說著,掌柜展開一件白色的像是麻紗的衣服。
阿古里看著倒在腳邊的屍骸發獃道。屍骸上面,下午兩點鐘的太陽正如火如荼地曬著,瘦得突隆出來的頰骨的凹槽里形成濃暗的陰影——「如果一定要死,他要是能再晚死半天,去橫濱幫我買完東西就好了……」阿古里氣鼓鼓地咂著嘴巴。「雖然可能的話,一點也不想和他扯上關係,但是也不能這樣丟下他不管……不過,這個屍骸的衣袋裡還有幾百元錢。這本該是我的東西……他至少也應先留個遺言把它給我啊——這個男人已經蠢得無藥可救地愛上我了,所以即使我現在從口袋取出那錢,買喜歡的東西,玩喜歡的男人,他也不會恨我,因為他知道我是個多情的女人,豈止是允許,他甚至還喜歡我做那樣的事……」阿古里一邊給自己找理由,一邊從口袋裡取出錢。即使變成鬼怪跑出來,若是這男人的話,那也不可怕,即使成為幽靈,他也一定會聽話的。肯定像自己想的這樣吧……
說著,兩人向新橋方向走去——這是要去橫濱。
……岡田腦海里的「女人」雕像就站在那裡。他一邊小心地拿著輕柔的絲綢幫她貼到肌膚上,一邊給她扣上紐扣,按上子母扣,結起絲帶,繞著雕像周圍團團轉。那時,阿古里的臉上突然浮現出開心的、活潑的笑容……岡田又感到一種天旋地轉的眩暈……
「人家不知道什麼樣的好,不過……喂,你知道哪個好嗎?」
「啊……是這位小姐要穿嗎?……想要什麼樣的呢?」
「……」
但是,岡田不記得自己有回應過什麼,他也和阿古里一樣盯著同一個地方看——腦海里自然而然地充滿了和這隻美麗的手相關的各種幻想……回想起來,從兩三年前開始,自己就一天到晚地對著這隻手——這塊讓他深深眷戀的上肢肉——把它像黏土一樣放在掌心上玩耍,像懷爐一樣揣進懷裡,放入口中,放到手臂下,伸到下巴底,任意地擺弄。自己一年一年地老去,而相反,這隻手卻神奇地一年比一年更年輕。在還是十四五歲的時候,它泛黃而萎靡,帶著細微的皺紋。但如今,它皮膚緊緻,雪白光滑而又乾燥,在無論多冷的日子里,都會有強韌的油脂濕潤地沁在皮膚里,連金色的戒指都黯然失色……無邪的手,孩童的手,像嬰兒一樣柔弱又像淫|婦一樣婀娜的手……啊,這手是如此的朝氣蓬勃,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一直在尋歡作樂,但是為什麼自己卻這樣衰弱了。自己哪怕光看見這雙手,就會聯想到它所挑起的各種各樣的密室遊戲,腦袋因這洶湧的刺|激而陣陣疼痛……一直盯著看,岡田開始覺得那不是手……白天——在銀座的馬路上,這位十八歲少女的裸體的一部分——雖然只有手裸|露在這裏……肩膀的部分也變成那樣,軀體的部分也……腹部的部分也變成那樣……臀……足……它們都一個一個可怕清晰地浮現出來,形成奇妙的趴著的模樣。不僅能看見,甚至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十三四貫肉塊的重量……一瞬間,岡田的意識飄向了遠方,後腦勺一陣搖晃,彷彿就要向後危險地倒下……別傻了!——岡田啪地打消妄想……站穩了踉蹌的腳步……九_九_藏_書
夢——在這寂靜的、行人稀少、洋館林立的街道上,走著走著,到處看看櫥窗,不覺得這像做夢嗎?這裏的白天靜謐沉靜,不像銀座大道那樣華麗花哨。寂靜的灰色的厚厚圍牆建築里,讓人懷疑是否真有人居住,只有窗戶的琉璃像魚的眼睛般閃著光亮,映著藍天。雖然是街道,卻像是走在博物館的走廊中。而且兩側玻璃裏面裝飾的商品,雖然新鮮,卻奇異地帶著幽玄的色澤,奇異的鮮艷,給人一種像是海底花園般的幻想。寫著「各類日本藝術:油畫、瓷器、青銅雕塑」的古董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底。「漫長男裝女裝裁縫店……」這樣寫的大概是中國人開的服裝店。也有寫著「詹姆斯·伯格曼珠寶……戒指、耳環、項鏈……」的店。「E&B Co.、外國生活用品……女士內衣……布料、掛毯、刺繡……」這些話只是耳朵里聽到過,像鋼琴的聲音般莊嚴美妙……雖然從東京過來只需一小時電車,但是卻感覺像來到了很遙遠的地方……而且,即使有想買的東西,但是看到店鋪門扉寂然緊閉的樣子,不由猶豫要不要走進去。在銀座一帶的商店可沒有這樣的事,這也許是面向外國人的緣故吧——這裏大街上的櫥窗,只是冷然地將商品陳列在玻璃窗的深處,卻沒有像說「請您購買吧」這樣的討好話。在光線微暗的店裡,不像有店員工作的樣子,雖然裝飾有很多東西,卻像佛壇般沉鬱。但是,這反而讓那裡的商品看上去愈加奇異地具有誘惑力。
她像是要躲開掌柜視線似的藏在岡田的陰影里,遲疑地小聲問道。
突然,阿古里停下腳步,急忙掀著他的衣袖看向櫥窗,一邊說著「人家戴著會好看嗎」,一邊把手指伸到了岡田的面前,伸屈著五指給他看。或許是因為銀座大道上五月午後的陽光正好明亮地照在上面,這些像是生來除鋼琴琴鍵外不曾碰過其他硬物的、柔軟而纖直的手指,今天卻泛著浸染過般的妖艷光澤。以前去中國遊玩,在南京的一家妓院里,曾看到一位似官妓的女子把手指擱在桌子上,手指非常柔軟美麗,那時就覺得像是溫室里的花朵,覺得世間大概再也沒有像中國女人的手那樣極盡纖細之美的事物了。然而,這個少女的手,也僅僅只是比那大了一點點,僅僅只是更有點人味而已。若說那是溫室的花朵,那麼這或許是野生的嫩草。而且因有人味,反而比中國女人的手指更有親切感。如果將這樣的手指像福壽草那樣種植在小小的花盆裡,那該是怎樣的可愛啊……
阿古里和他暫時在那條街道上來回閑逛。他的懷裡有錢,而她的衣服下面有雪白的肌膚。鞋店、帽子店、寶石商店、雜貨商店、毛皮店、織物店……只要付錢,那些店裡的商品無論哪個都能緊緊地貼上她雪白的肌膚、纏上她柔軟的四肢、成為她肉體的一部分——西洋女人的衣裳不是「穿的東西」,是在皮膚上披的第二層皮膚。不是從外面包裹身體,而是直接緊緊滲透進皮膚的一種紋身。這樣想著,再眺望時,到處的飾窗里的東西看上去都成了阿古里皮膚的一塊、肌膚的斑點、血液九-九-藏-書的血滴。她只要從那些物品里買自己喜歡的皮膚,把它貼到自己皮膚的部位上就可以了。他甚至想,如果你買了翡翠的耳環,你的耳朵就長出了綠色的小膿包。若穿了那個毛皮店的店面里那件栗鼠的外套,你也變成一頭毛色像天鵝絨般泛著光澤的野獸。若要買那個雜貨店裡掛著的襪子,你從穿上它開始,你的腳就長出絲綢衣料的皮膚,那裡流動著你溫暖的血液。若是穿上漆鞋,你的腳後跟那柔軟的肉就會變成漆,閃閃發光。可愛的阿古里啊!那裡的東西,全都是為了嵌入你這樣一個「女人」的雕像而製作出來的、你自身蛻下的皮囊,是你原型的一個個部件。青色的蛻皮也好,紫色的、紅色的,那都是從你的身體剝落下來的皮,把「你」放在那裡販賣,在那裡,你的蛻皮擁有你的靈魂……你明明擁有那樣漂亮的「你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將自己包在不相配的虛腫的法蘭絨衣服里呢!
從法蘭絨的布料上面,量下面的那具原型的胖瘦與長短。革制的尺子繞在手臂下面及腳的周圍,測查她肉體的體積與形狀。
「嗚……嗯……」岡田只是虛張了幾下嘴巴。
「客人說要今天之內給改好,能不能改好——能改的話就給我改。」
「爸爸……爸爸……」
「那麼,去橫濱給我買吧?」
不知從哪裡,傳來輕微的、和阿古里完全不同的、惹人憐愛的聲音。一個今年五歲,穿著圓滾滾的薄毛織友禪綢衣服的女孩子,伸出稚嫩的手掌,向他招手。她後面是一個結著髮髻的像是那孩子母親的身影……「照子啊,照子啊,爸爸在這裏呢……啊,啊!你也來了。」他兩三年前去世的母親也出現了……母親不時要和他說什麼,不知是否因太遠了,隔在朦朦朧朧的迷霧裡……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她扭著身體干著急,說著心酸哀傷的事情,眼淚潸然打濕了臉龐……
「你這段時間又瘦了。怎麼了?臉色很差啊——」
「這個女人多少錢啊……」
「哎呀,你死了嗎?真是沒辦法啊。」
今天買了很多東西,所以阿古里肯定很開心。若去橫濱,那麼山下町的亞瑟邦特、連卡佛等這些印度人的寶石店及中國人的洋服店等等,適合你的東西全都有。你是異國風情的美人,所以那種普通卻更費錢的日本式服裝不適合你。你看西洋人和中國人,他們知道不費錢也能把臉龐輪廓及膚色襯托得好看的方法。你今後也這樣好了——阿古里被這樣告知,所以對今天充滿了期待。她一邊走著,一邊幻想著,自己現在穿的法蘭絨和服裏面,雪白的肌膚在初夏的溫熱里有些微暖地出汗,安靜地喘息著。像小馬一樣纖長的手和腳上的肉,不一會就把那「不適合的」和服脫掉,給耳朵戴上耳環,脖子掛上項鏈,胸脯戴上絲綢或麻紗做的清爽半透明的胸罩,用腳後跟很高的纖細鞋尖酥軟地……變成像走在大街上的西洋人那個樣子。然後,這種西洋人一走過來,她就緊緊盯著人家看,纏著岡田問諸如「那個項鏈怎麼樣呢、那個帽子怎麼樣」之類的問題。那種心情,岡田也一樣,他把所有年輕的西洋婦人全都當作是穿上洋服后的阿古里……那個也想買給她,這個也想買給她,雖然這樣想……心情卻一點也沒因此而高興起來,這是為什麼呢。接下來要和阿古里開始有趣的遊戲。天氣很好,風和日麗,五月的天,去哪兒都是愉快的。「蛾眉青黛紅布鞋」……讓她穿上新的、輕的衣裳,穿上所謂的紅布鞋,讓她像可愛的小鳥一樣,開車帶她去找快樂的隱居地。海邊那蔚藍色的、景緻優美的、一端突出來的陽台房也好,能透過玻璃門看到蔥蔥新葉的溫泉地的一個房間也好,又或者是沒什麼人注意的外國人小鎮的幽暗賓館也好,在那裡開始遊戲,岡田自己一直做著這樣的夢——所以只是為了這個而活著——開始有趣的遊戲……那裡,她像一頭豹子一樣躺著……像戴著項鏈和耳環的豹一樣躺著……是一隻從小養熟的、很能領會主人喜好的豹子,不過它的精悍與敏捷卻屢屢讓主人感到束手無策。玩耍、搔撓、敲打、跳躍……最終咬裂成碎塊,連骨髓都放在嘴裏舔食……那樣一種遊戲!光想想都讓他的靈魂被誘惑得陶醉了。他情不自禁地興奮到全身顫抖起來。突然,一陣眩暈,意識再一次漸漸遠去……現在,他想三十五歲是否已是生命的終點,就要倒在這條街道上死去……
「多少錢?」
「這件也不像是麻紗的,到底是什麼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