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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綹頭髮

一綹頭髮

「在日本是二十七歲——按西方的演算法,到今年十二月剛好滿二十六歲。不過你問這個問題還不如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呢。在我要離開日本的時候,本以為不會對任何人說這些話,就這樣離去。不過,在酒店裡的這段時間,結交了您這位朋友,所以就只想請您聽聽我的事。話雖如此,不過對於這個事,現在也沒必要堅守秘密,因為和這事情有關的這些人,除我之外一個都不在了。而且我也馬上就要離開日本,所以即使您聽了這個故事,覺得有趣,把它寫成一個故事,我也不會抗議。豈止不會抗議,我甚至還有幾分希望藉助您筆墨的力量,讓這個可怕的事被更多的人看到。因此,我首先必須要和你坦白的一個事情是,關於這個腿傷,這個老實說就像剛剛提到的,並不是地震時被壓到受的傷,而是被搶打傷的。」
迪克回應了一句,暖爐的火光把他的臉龐映得泛紅,照著他那寬闊而堅實的額頭。他好像陷入了沉思,目光一直盯在火苗搖曳的光影上,過了半晌才用多少有些日本人口音的英語開口道。
「那個時候,最熱烈地渴求奧爾洛夫夫人歡心的男人,是我、傑克和鮑勃。我們三人如痴如醉地糾纏於她,其他的男人或許是吃驚於我們的激烈競爭,全部罵我們『他們就是白痴』,都放棄了。留下來的三人,心裏都想著等到另外兩個人放棄就好了,但是這樣一來卻更加發現她的珍貴,於是三人愈發陷入戀愛的深淵。傑克也好,鮑勃也好,都是被人嫌棄的有著非純粹血統的年輕人,從小就因為這樣的境遇而和我關係親密,所以我們並沒有出格地吵架。但是,傑克對鮑勃,鮑勃對我,我對傑克,都變得相互牽制、嫉妒、猜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這樣不知不覺中,奧爾洛夫夫人的服裝和隨身物品都變得奢華起來,她的衣櫃里華貴的東西也不斷增加。這是由於我們三人,都像把貢品敬獻給女王那樣,一人送了毛皮,另一個人就送寶石過去,爭相贈送高價禮物。她經常這樣說道:『亡命到日本之前我經歷了各種苦難,已經不想再受苦。我原本就喜歡享樂奢華的生活,但是丈夫因為革命而死了,我也已經回不了故國,所以如果有真心愛著我,理解我的興趣和癖好並能給予我想要的生活的男人,那麼和他結婚也無妨……』並且經常開玩笑似的問我『你家有多少資產』『那些資產全都會繼承給你嗎』『我如果成為你妻子,你能讓我過怎樣奢侈的生活呢,你父母會允許你和我結婚嗎』之類的問題。讓我不知不覺地有種在三人中自己最得寵的感覺。我向她表明:我家中的財產,在父親死後大部分都會成為我的東西,自己也喜歡奢華的生活,沒有比讓她穿上華麗的衣服,看著她任何時候都美麗的樣子更快樂的事了,只是有點擔心是否能得到結婚的許可,但是時間還長著呢,只要再過個一兩年,總能成的,即使我跟母親鬧鬧脾氣,也能徵得同意的……我一有機會就勸說她,讓她再等我一兩年,因為在一兩年中我會儘可能想辦法的。
迪克說著,把手伸進上衣的里兜,「你看,我到現在都還珍重地帶著這頭髮。看啊,這美麗的,如絲織般紅艷的東西。」他打開四方形的信封口,把一綹頭髮倒在手掌上。
迪克這樣說道,看著我驚訝的臉龐,從口袋裡掏出裝了煙絲的煙管,深深地坐到安樂椅上,擺出要講長篇大論的悠然姿勢。
「怎麼樣,要不我去拿點熱紅茶什麼吧?」
「窗外靠近檐頭的地方,不時升起蒙蒙的濃煙。這幢公寓里的人,要麼全都死了,要麼就是逃出去了,不管是在走廊還是哪裡,都完全沒有人的蹤影。雖然能聽到遠方東西爆破的聲音,木材噼啪噼啪燒落的響動,以及凄慘的騷亂之聲,不過,這卻更加突顯了充斥在這個房間中的異樣的沉默。在這期間,傑克似乎終於壓制住燃起的嫉妒心,靜靜地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悲壯地說道:『迪克,強迫你逃走,是我不好。像你說的,已經沒有逃的時間了。不管是你還是我,在這場愛的決鬥中都不相上下。那麼,現在就讓我們和好,然後,給卡汀卡最後的親吻吧。』他久久地握住我的手,然後徑直向卡汀卡走去。『卡汀卡,』他對著被綁著的女人說道,『雖然我想給你解開繩子,但那樣的話,你肯定會掙扎吧。在火燒得更近、煙捲到這個房間之前,我是不會給你解繩的。雖然很可憐,但請你做好已經行將末路的準備吧。一切都如你剛聽到的,迪克和我都要一起死。你就把一直被兩人深愛的事,當作在這世間的消遣吧。』在傑克像是為安撫女神之怒火、如祈拜偶像般跪在她腳下的一剎那,卡汀卡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惡意的微笑,嘴唇似乎微微動了下。『傑克,你們兩人和我一起死,鮑勃可read•99csw•com能會在後面怨恨的。你把鮑勃帶到這裏來。』她用鄭重的語氣說道,在死神來臨前的這一刻,僅聳了下肩,彷彿在做最後的抵抗。『嗯,不能見到鮑勃,我也很遺憾。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不,不是沒辦法,你現在馬上就能把鮑勃帶來。』聽到這句謎一樣的話,傑克和我對視一眼,像是哀憐地偷看了眼卡汀卡。『卡汀卡,你是瘋了啊,真是可憐。我到哪把鮑勃帶來!』『瘋了的不是我,你讓人遭遇可怕的事,是你瘋了。鮑勃在我腳下,在我站著的這個地板下面……』那個聲音很平靜,藏有一種可憎的、讓我們渾身戰慄的東西,『鮑勃被困在這下面的房間里。如果活著的話會來救我,所以可能是比你們先死了。傑克,你快點把這地板掀開,把鮑勃帶到這裏,帶到我的面前。我要給比誰都先死的可憐的男人一個親吻。』被這樣告知時,我才注意到,這家的一樓已經潰塌,二樓則掉到地面上了。但是,即使如此,說鮑勃在樓下——卡汀卡是打算把傑克趕到地板下面,趁機說服我幫她逃走吧?傑克也抱著同樣的懷疑,對這意外的話猶豫不決。『傑克,死前我就告訴你吧。』卡汀卡放肆地冷笑道,『你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被我騙到什麼程度了。為什麼鮑勃會在樓下?因為我為了玩弄你們三個人,在一樓也租了個房間。』
「算了,那倒不必。」
「恩,是啊,我家在橫濱。父親和母親也還在世。我不僅是出生在日本的,母親也是日本人,所以我的故鄉除了日本也沒別的地方。不過雖然如此,我大概,會去上海之類的地方生活吧。因為只要腿傷恢復了,身體還是好的,又還年輕嘛。」
「啊,接下來發生的事,我現在說也覺得恐怖。我對傑克說:『傑克,你和我仍然是敵人,和我在這裏決鬥吧。我贏的話就解開繩子,盡量衝出火牆。』『可以,那我先射。』傑克說著,就拿去了那把槍。我剛以為他要瞄準我,他突然把槍口朝向卡汀卡,連續地亂射一通。我這膝蓋上受的子彈,就是那時想為她遮擋而被射的……
「雖然我是瞞著另外兩個人對她說那樣的話,但是傑克和鮑勃不可能沒有察覺到一些。兩人也不甘落後,趁別人不注意就在她耳邊低語、傾訴。戀愛的競爭變得愈加激烈了。而與此同時,她那可怕的本性也漸漸地暴露出來。她既喝酒,又很會抽煙,說出的話以及態度,隨著關係的親密,而越發粗俗、放蕩起來。不僅如此,她雖然承諾我說可以和我結婚,聽進了我誠摯的請求,滿足了我的願望,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她就沒給另外兩人許諾過同樣的話。現在她身邊我從沒見過的戒指、項鏈及晚禮服等與日俱增,誰又能保證說她的唇只會觸碰我的唇呢。這種情不自禁的不安與嫉妒,三個人肯定都有,最後即使在路上遇到,相互也沉默地轉過臉,已經反目成仇了。而且三個人都採取不同的行為,各隨己願地偷偷到她身邊。
「您問我是怎麼從那裡逃出來的?傑克在殺了女人後,一邊叫著『我贏了』,一邊射穿了自己的胸膛倒下了。四人之中唯一剩下的我,突然珍惜起性命。我拿出正好隨身帶著的小刀,割下卡汀卡的一綹頭髮。然後把它貼身放好,拖著受傷的腿,從火中逃了出來。那時竟然平安地活了下來,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迹。」
「對於這個女人的大胆坦白,雖然我之前也有所懷疑,但是在這個時候,真是狠狠地打擊到我和傑克了。傑克拳頭握得發青顫抖,像是要打她,但是最終卻對我說了句『迪克,這個女人就拜託你了,別解開繩子』,然後就立即把地板上的洞口嘎吱嘎吱地破壞得更大,從那裡鑽了進去。同時,恐怖的旋風帶著火點從窗口席捲而來,其中也掉落在了她的臉上、頭上,艷紅的頭髮現在真是要變成真的火焰般在風中蹂躪,這個被捆綁著像雕像般立著的卡汀卡——有誰在這世間見過如此恐怖又如此美麗的光景?『迪克,迪克,趁著現在——』她在煙熏里鼓勵我道,『盡量帶我逃出去,傑克來了,就用手槍射他!』我聽到手槍這個詞,突然有些驚訝,不由問道:『那個手槍在哪裡?』『在那個化妝台的抽屜里。』我像是被惡魔附體般,在難以抵抗的力量驅使下,在煙霧中匍匐尋找,終於拿到了手槍。但是正好在那個時候,傑克從下面爬了上來。而且在他的背上,背著鮑勃已經變冷的屍體,其中耳根已被打碎,並且額頭上還有一道黑色的血線……
我看了眼迪克的手心,那毛髮的紅艷,似乎還映著當時的火焰。我突然感到一種透心的寒氣,不由彎腰向火爐那邊靠去。
「雖說是被槍打到的,也是發生在地震時的事情,但原因卻不是地震,而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個,不知您是read.99csw.com否還記得來花月園和大酒店參加舞會時,有一個叫奧爾洛夫的俄國女人,她經常帶著年輕的西洋人或混血男性一起過來,年齡大概在二十八九左右,有著一種恰似野獸般的奇妙魅力,而且在那高大膚白的身體上總穿著引人注目的衣裳。待會兒,你會慢慢了解那個女人有怎樣的身份,是怎樣的性格。不過不管怎樣,那個時候不管她去哪兒的晚會,那份不可思議的美麗和奢華的愛好都是出類拔萃的。雖說許多女士和紳士們都認為她是危險且骯髒的女人而不和她來往,但是要我們來說,只是因為他們對這種來歷不明的亡命俄國人身份,以及在橫濱一帶鮮見的妖艷型女性出於本能的妒忌和反感吧。在橫濱這個地方——恐怕也不僅僅是橫濱,在東洋的港口及殖民地,不論哪兒都有著這種令人討厭的習氣——偶爾來了個稍微與眾不同點的外國人,原住的外國人就會像事先相互打過招呼般,一致排斥那個人,不讓他融入他們的社會。這種氣量狹隘、令人不快的風氣,在世界大戰之前還沒有那麼的激烈。但戰爭后,自從美國人和英國人驅逐其他外國人並獨佔東洋在商業上的權力后,就變得越來越嚴重了。只要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種,那麼豈止不會當作自己的同伴,甚至會將之視為野蠻人來對待。法國人因為戰爭時是他們一夥的,還沒有那麼被厭惡,但德國人和俄羅斯則被他們嚴重疏遠。特別是如果那個人剛好帶有某種壓倒他們的優質特性的話,他們就會說他的壞話,這種嫉妒的現象並不少見。因此,奧爾洛夫夫人在社交界不受待見這件事情,對於我們來說反而是意外的好事。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們也是——像我們這樣的混血兒——即使國籍屬於盎格魯-撒克遜,也會因血緣的不純粹,且不說表面上,反正事實上是被厭惡的。
「……『迪克,醒醒,我是傑克。……迪克,迪克,你哪都沒受傷!給我振作點……』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這樣的聲音,然後發覺我被傑克抱起來,頭正靠在他的膝蓋上。傑克蹲在我的身邊,拿白蘭地對著我的嘴讓我喝。我混亂的頭腦一時不明白為什麼被傑克抱著,而且這裏又是哪裡呢。『噢,迪克,注意到我了嘛。因為你只是後背被撞到,所以哪裡都沒有受傷。來,振作點,坐起來看看。你看,這裡有蝙蝠傘,用這個做拐杖走走看。你必須快點,儘快地逃出這裏。磨磨蹭蹭的話,就會被燒死。整個橫濱,現在都燒成一片火海了。』聽到這樣說,我才意識到衣櫃現在仍倒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仍然在卡汀卡的寢室里,在方才衣櫃下面地板的地方,只是傑克不知為何來到了這裏。『傑克——』我說道,『你什麼時候、怎麼到這裏來的?』『我在地震發生的一剎那,正走在下面的坡道上,然後就徑直來到這裏了,為了救出卡汀卡。』『卡汀卡沒事吧,那個女人沒受傷吧?』我這麼發問時,傑克瘋狂地大笑起來,然後指向後面,『沒事的,你看那,卡汀卡在那裡。』我定了定還有些輕微眩暈的眼睛向傑克指的方向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屋內像是被巨人的腳胡亂踐踏過的混亂景象,然後,我漸漸明白了剛才的地震到底造成了多麼慘烈的破壞。一直到剛才,都讓我沉溺在戀愛歡樂中的房間,一瞬間就成了廢墟,很早就已經完全沒有了『房間』的形狀。大廳和寢室之間的牆壁,在煙囪崩壞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大洞,在洞的對面,磚瓦堆積如山,鋼琴從角落游到了正中央,仆倒在地上。地板不僅劇烈地傾斜了,而且每一塊木板都被撕裂,翹起,那裡還赫然撕開著一個大口。本來靠著牆壁的匾額、架子,沒有一個還在原來的位置,陶器、玻璃及酒罈都散落一地,椅子、桌子、化妝台等本來立著的東西,全都翻倒著。我剛才感覺床從地板上滑落般落去,這也是有道理的,現在看來,是沿著斜面往相反的牆壁那邊落去,正像表現主義的舞台裝置什麼的那樣扭曲著。而卡汀卡靠著那張床的柱子,傻傻地呆立在那裡,臉色鐵青,和瞳孔的顏色一樣的鐵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不過,我馬上就明白了,以為她只是站在那裡,這是我的視覺錯誤。她其實是雙手被往後綁在床柱上,兩隻腳也被殘忍地綁縛著。『噢,卡汀卡,這是怎麼了?』我這麼說時,她不知是因難以忍受這被繩綁著的屈辱,還是因為時刻迫近的危險,失神地望著我,那比千言萬語都有力量的幽深眼眸,如今幾乎只是毫無表情地睜開著。『傑克,你想把卡汀卡怎麼樣,你不是說要救出她的嗎?』我發瘋般地叫道,不覺忘了陣陣疼痛而馬上站了起來。『等下,迪克,不必吵鬧,我已經放棄救這個女人了。』傑克扶穩我仍踉蹌的身體說道,『你聽清楚read•99csw•com了,我要綁著這個女人,燒死她。不過絕非只殺死一個人,我也要在這裏一起燒死。好了,迪克,你什麼也別說,趕緊逃出去吧。』『不!』我甩開傑克的手腕說道,『我要解開那條繩子,不管你怎麼阻攔,我都一定要救她。』『說什麼蠢話。』傑克像是嘲諷似的說道,然後緊緊抱著我,對著我的耳邊,這次是平靜但是告誡似的繼續說道,『迪克,你這身體不是才剛被我好不容易給救出來嗎?無論你怎麼反抗,你都不可能贏我。而且那樣做的話,你也會一起燒死。火已經燒到那裡了。你看,看那窗外,看四面八方湧起的煙,那煙很快也會瀰漫到這裏。沒必要連你都為這個女人去死。我並不想把你牽連進來,所以才忠告你。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傑克,你卑鄙!因為輸了戀愛,就要殺了那個女人。』傑克把發瘋般狂暴的我拽到窗那邊,按住我的後頸,讓我不能動彈分毫。『我因為要死了,所以告訴你一件事。你知道你剛才氣絕倒地的時候,那個女人在幹什麼嗎?我跑進來的時候,那個女人沒救你,而是正把無數最重要的寶石往身上裝。如果我沒移除那個衣櫃,卡汀卡就對你見死不救了。所以,迪克,對那樣的女人,有什麼輸贏可言?你和我都被騙了。不過我為了那個女人誤了終生,已經犯下了不能在這片土地上再待下去的過錯。雖然也約定了說一起逃往國外,但是,愛上這樣薄情的女人,也是應有的報應。所以我放棄了,我決定和那傢伙結伴而死。你不值得為對自己見死不救的女人去死。讓我們恢復昔日的友情,和我爽快地握手,然後老實地退下去吧。你以後幫我轉告,沒能見到鮑勃很遺憾。』傑克氣勢洶洶,彷彿我要敢說『不』的話他就會把我扔出窗外。但我又如何能拋下比我性命都重要的女人而獨自逃掉呢?這個女人對我見死不救,而且對我、傑克,恐怕也肯定對鮑勃許了下結婚的約定。這麼想的話,這確實是很可恨的女人。但是我也和傑克一樣,愛上這個女人,是應有的報應。『傑克,我很能理解你的善意。但是,我也和這個女人有約定,我也有為這個女人捨棄生命的權利。』我這樣說道,『我要是從這裏退下去,那等同於輸了這場愛。事已至此,我作為一個男人,不能認輸。你若也念及昔日的友情,那就讓我們和她一起去死吧。我雖然不會反抗你,但是一步也不會退縮。而且,要跑也已經沒有時間了。』我這樣說后,暫時有段時間,大家陷入深深的沉默中。傑克一雙燃著猛烈的嫉妒之火的眼睛,悲痛地盯著我的臉看,但是不一會兒就放開按我的手,憤然站起,在變成斜坡的地板上煩躁不安地來回走動……
「您——雖然這有點跑偏話題了——對於我們這樣的雙重國籍者,並且在命運上卻不屬於任何國家的人,您到底怎麼看待呢?也有人說,我們被排斥的原因不是因為血緣不純粹,這麼想,只是我們自己的偏見,其實是因為混血兒裏面有很多低能兒和不良少年,所以才被世人所討厭。但是,要這麼說的話,那麼生下我們這樣畸形之人的罪孽,又該由誰去背負呢?我們裏面有大部分在日本出生,但不懂日本的道德,說來,也沒有充分受到西洋流派的教育,所以,變成低能兒、不良少年,這也是不得已的結果。且不論這是社會的罪孽還是父母的罪,但至少不是我們自身的罪吧。雖然在我們當中,當然也會有很受人們尊重和信任的人,但一般來說,和普通的西洋人以及和普通的日本人相比——還是不能受到相對等的對待,而且他們自己也覺得受到歧視。所以,當我們發現奧爾洛夫夫人的時候,就像眾多的蜜蜂擁圍著一朵鮮花,全都聚在她的周圍,崇拜著她。而且,那些所謂的「一本正經」的淑女和紳士們越是詆毀她,我們就越傾心於她的美貌。關於她的年齡,實際上比我們要大十歲以上,大概有個三十五六歲吧。不過像那樣緊繃的肌膚和曼妙的身體,到底無法辨別她的真實年齡。我剛剛提到,從外表看來也就二十八九的樣子,但是有時候她化妝化得像是只有二十歲左右,若是只看她那沒有一點鬆弛感的雪白肩膀及堅挺的胸脯,就算說是十七八歲小姑娘的身體也不會有人懷疑吧。她臉蛋圓潤,大嘴,下巴略張成方形,鼻子是像一般俄國人那樣的短鼻子,鼻孔恰如虎頭狗那樣正面張開成『八』字。我所說的『野獸般的魅力』以及『不可思議的美』,主要就是因為那下巴和鼻子,但如果少了她那瞳孔的驚人威力,那麼容貌恐怕也只能淪為一般的『野獸般的』樣子,那種不可思議或許也不過是一種醜惡吧。那雙眼眸若說是用來看東西的,就太亮了,那是如火燃燒般碧綠的、大大的、有時看起來像海一樣遼闊的兩個水read.99csw.com晶體。她經常有心情不好而皺眉的習慣,那時,眼眸更加的濕潤與深邃,讓人覺得彷彿會從那裡掉落閃閃發光的露珠。僅僅這些,都還不足以描述她所有獸|性般的美。在日本的戲劇當中,有一出披著紅髮和白髮而跳的名為《石橋》的舞蹈,我剛看到她的時候,就想起了《石橋》里獅子的精靈。因為她的發色剛好就是那種紅。雖然在西洋人裏面天生紅髮不足為奇,經常能看到,但要說她頭髮的色澤,我從未見過那樣就像現在這火爐里燃燒的、煤炭般濃烈的紅。她剪成短髮,從正中央分開,不過,頭髮濃密得像是插不進梳子,纖細蜷曲,像月暈似的向左右擴散分開。而且,臉龐的外圈,因為這頭髮而顯得特別大,壯觀得就像獅子的頭。還有那讓頭部不會顯得太大的、豐盈的體態,肉感結實的胸脯,勻稱而柔軟的手臂,以及在沉甸結實的臀部下面,那兩條如同優美的波浪般伸開來的腿——啊,如果您覺得我的話是言過其實的話,那就讓我為難了。即使在那個時候,也有人說『像那樣的女人哪算什麼美人,那張臉最多就是淫|盪』那樣的話,那樣想的人就隨他們怎麼想好了。我絕不認為我有一點兒誇張,甚至是現在和您這麼說著的時候,都覺得那個女子的美麗還鮮活地浮現在眼前。
「然後,那個九月一日的早上,正好是地震前的一個小時,我在她的寢室里。因為她會睡懶覺,所以一般都要下午去拜訪。不過那天是星期天,我想邀她去鎌倉住一晚,所以上午就去她那了。不過那時,她似乎是剛剛起來,在泡早上的澡。我一到寢室,就聽到浴室里傳來她的聲音:『啊,迪克,你今天這麼早啊,我馬上起來,你稍等一下啊。』不一會兒,就出來了一個妖艷的身影,剛出浴的肌膚上裹著寬鬆的日本和服。像這樣,我會在她入浴的時候進到她房間,她會以這樣放浪形骸的身姿來接待,雖說就兩人的關係而言,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那個時候,她對我獻媚的那種方式,譬如隨意的表情或動作舉止,她的所作所為,都已經和娼婦的技巧別無兩樣。關於那天早上的事,我現在仍然能記清那種美,被浴湯濡濕的紅頭髮,恰如一條緞子似的緊緊貼在頭腦的肌膚上。她打開電風扇吹頭髮,仰身橫卧到床上,然後拿出一根煙捲,一邊向天井吐著煙圈,一邊讓我坐到她的腳邊。然後我說去鎌倉吧,不知為何她沒接話,而是□□□□□□□□□□□□□□□□□□□□□□□□□□□□□□□□□□□□□□□□□□□□□□□□□□□□。『哎,迪克,你若是想帶我去鎌倉,就先給我買前段時間說的戒指。現在馬上去買。因為是這樣約定好的,所以你不買來,我可不去。』她抓著我的脖子,一邊搖晃一邊說。越是搖晃得厲害,越是□□□□□□□□□□□□□□□。——□□□□□□□□□□□□□□,□□□□□□□,□□□□□□□□□□□。□□□□□□□□□□□□,□□□□□□□□□□□□□□□□□□□□□□□□,不擱置不奪取我的回答。我說:『那麼我給你買,但是現在馬上買,也太強人所難了吧。是不是啊,卡汀卡?』——卡汀卡是奧洛爾夫夫人的名字。『讓我待到十二點,等下午了,我一定給你買來。』『好的,你真是個好孩子。那麼十二點前,就由我來保護你哦。』卡汀卡說著,心情愉快地笑起來,□□□□□□□□□□□□□□□□,□□□□□□□□□□□。『可以吧?迪克,作為交換,就在十二點整為止哦,下午後你暫時回去,四點還是五點的時候再來。因為白天去鎌倉太熱了。而且那時一定要帶來那個戒指。不然,你就別來見我了。』
「這麼說來,要回去哪裡呢,你在橫濱不是有家么?」
「我在這樣的狀態下,一直和奧爾洛夫夫人幽會了一年多。因為我上班的山下町B.M公司,社長就是我父親,時間相對比較自由。所以我相信,相比在東京丸之內大廈上班的鮑勃,以及經常得去神戶出差的傑克,我是最頻繁去見她的人。但是,這個時候,在那發生大地震的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八月末,該詛咒的九月一日清晨降臨了。在說那天發生的可怕的事情之前,得先大致讓您知道她住宅的情況。您大概也知道橫濱的街道吧。在地震時最早發生火災,幾乎一瞬間就毀壞掉了的是山下町一帶,其次遭到嚴重破壞的是西洋人的住宅地山手一帶,即被稱為『峭壁』的地區。那一帶,雖然是在橫濱,但尤其有異國情調,樹木相對比較繁茂,是個寧靜的地區。不過,以前,在開港的時候,那裡也是一片寂靜的山野,在那邊的山丘或這九九藏書邊的山谷一點點地建起房屋,漸漸地發展成那樣的街道,所以外觀上雖然很氣派,但實際上多是木造或磚砌的建築,而且像剛才說的,地勢多是斜面及坡道,因此一旦地震,很容易馬上發生土崩或山崩。而且繁茂的樹木使得大火蔓延得很快,因為那時正好在白天,隨便哪家的廚房爐子里都燒著煤炭。和往小爐子里放炭火的日式廚房不同,那些人家裡,在廚爐破裂的同時,煤炭的火立即就燃成猛烈的火焰,從四面八方圍捲起來,把整條街都燒成一片。不過,這是后話。奧爾洛夫夫人住在那個峭壁山丘的上面,是幢可開闊地環視遠處風景的兩層大公寓。那幢建築在我出生時就有了,雖然寬敞,卻是煞風景的木造樓房,以前大概是天主教會的學校,或者寄宿宿舍,或者聖克拉拉醫院之類的吧。因為我是在她入住之後才進到裏面,所以對於那裡以前的情況不了解。但是現在,外面的油漆都已剝落,裏面也嚴重荒廢了。租房的人都沒錢又被原有的西洋人嫌棄,是些住不起普通酒店及租賃房的傢伙——也就是亡命而來的俄國人等的巢穴。但是只有奧爾洛夫夫人是特別的,也不知是否一開始便是這樣的,反正從我們出入那裡開始,她就在這種骯髒的巢穴中卻過著外面的傢伙無法相比的奢侈生活。爬上有古老中轉梯的樓梯,進入到骯髒陰暗的走廊,走廊兩側都是出租用的房間,走到盡頭就是她租的房間。一踏入屋內,沒人會不驚訝,在這個陰鬱的公寓樓里居然有如此華麗的房間。一般的俄國人,一家五六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生活,但是她豈止是一個人悠悠地獨佔了兩間相鄰的房間,而且連傢具及裝飾品等都是極為講究的東西。其中一個房間有一個大壁爐,是可稱之為沙龍的大廳。另一間比較舒適,裏面有簡單的廚房、化妝室及浴室,所以那裡也作為寢室用。她巧妙地收服了看門的一對夫婦,有事就把他們叫到房間,讓他們做跑腿及業餘的活。所以,雖說是一個人生活,但這樣反而更方便,沒有任何的不自由。
「那麼迪克,你多大了?」
「然後過了二三十分鐘,兩人正沉溺於甜蜜戀愛的快樂中時,那個恐怖的劇烈震動降臨了。我啊的一聲,拉著卡汀卡的手,像彈起般爬了起來。爬是爬起來了,但是我們正要跳下床時,相反,地板突然從下面翹了起來,把我們狠狠地推回到床上。人在那種時候大概會有幻覺吧,又或者事實上晃動就是那麼厲害,那時我覺得眼前的四面牆壁都傾斜了九十度,頭頂的天井變成側面,而且床從筆直立起來的地板上滑落,向之前的牆壁那邊迅速地翻倒。那期間,我和卡汀卡就像坐在受驚的馬背上那樣劇烈地上下晃動,那時殘留在我視覺里的,就像從飛馳的火車車窗眺望近處的景象那樣,完全只有萬花筒般混亂的線條與形狀。我只模糊地、而且是帶著異常恐懼的感覺記得的,是大廳壁爐的煙囪發出轟隆的聲響,然後變成磚瓦之雨從上而下崩塌成粉塵的光景。兩人聽著那聲音,閉著眼睛緊緊抱在一起,幸好沒有掉到寢室這邊,而是崩塌在大廳那邊。『迪克,迪克,快幫我把衣服拿來,把我放在衣櫃里的衣服……』那時終於聽到她這尖叫的聲音。因為我只是脫了西裝外套,只要讓她穿好衣服,兩人逃跑應該不難。但是大地的震動卻一刻不停地持續著——雖然有人說,那時一開始有很大的晃動,然後間隔一下,來了第二、第三波晃動。但是在我的感覺里,那是一個漫長的、沒有間斷的、連續起伏的震動。並且,像剛才說的,因為地板已經嚴重地傾斜向一邊,所以我好不容易下床站起來,才要走動時,腳就被困在半路,突然一陣搖搖欲墜的眩暈感襲來,我被甩出了六尺遠。然後我就趴著,沿著地板的斜面向衣櫃的方向,踉踉蹌蹌地爬下去。途中發現,那個結實的、門上帶有鏡子的七八尺高的衣櫃,正不停地左右晃動著。衣櫃雖然就在我眼前,我卻什麼事也做不了,自己也一起左右搖晃。但是這也沒持續多久,不久我就看到衣櫃搖晃得更加厲害,突然就像大石塊般向我的腦袋落下來。我只記得背脊被猛地撞到,嗯地呻|吟了一聲,之後就失去了意識……
那是一個寒夜。我和迪克在靜謐的酒店吸煙室裏面對面坐著。我一邊催促著迪克打開他不輕易開口的話匣子,一邊把火爐里的火苗攪動了下。
「來吧迪克,讓我聽你說說你的故事,正好今天誰都不在——」
「我想說給您聽的這些事兒,其實到現在為止還沒和任何人說起過。不過我最近也必須要離開這裏了。我這條腿,就像您看到的,多虧了這溫泉的功效,已經好了很多。現在不用拄著拐杖都可以走山路了。我的重傷差不多全好了。所以估摸著大概再過一周就能動身,不過就算動身,也不大會回橫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