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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憤怒 第三十二章 無人之境

Ⅱ 憤怒

第三十二章 無人之境

「有證據嗎?」他問得殷切,「誰都可以胡謅說看見神船墜落。」
「你們真的是神經病!」老紫種不耐煩起來,「天神來來去去,有時在深淵,有時在海底,而且無論如何都不會接見凡夫俗子,他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可浪費。能博得他們寵愛、受到天神關注的只有污印,只有生於黑暗夜色的冰霜兒女才有資格。」
污印之道冰寒刺骨,驟雪狂風,曲折蜿蜒地躥入雲海內。但除此之外,只是很普通的一條路。上去時我們已經卸去鐵鏈,偽裝成山錐女武士,戴著骨頭製成的藍色騎乘面甲,穿上毛皮斗篷,靴子對我來說太大了。這身裝備是由三個正牌的武士出借,她們和獅鷲留在神殿下面。賽菲帶頭,還有另外八人尾隨。走到頂端時,我的兩條腿已經十分酸痛,不過飄浮於空中的山頭聳立黑色玻璃建築,金種就在眼前。一共有八座塔樓,分屬不同神祇,它們如輪輻般包圍中央的玻璃金字塔,並以距離崎嶇雪地二十米高的窄橋相連。然而,在金種居住區前面還有另一座神殿阻擋,形狀近似一張吶喊的大臉,規模和當初的馬爾斯城差不多。神殿前方有個方形小庭園,園子中心矗立一棵黝黑多瘤的樹木,樹枝冒出殘火、火舌綻放白花,但花沒在燃燒。女武士竊竊私語,擔心遭到魔法暗算,賽菲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花,皮手套邊緣確實遭火焰燙黑。小白花狀似淚滴,遭人碰觸後轉變為血紅色,盛開后瞬間凋謝,化為灰燼。我也沒有看過這樣的東西,更不在意金種的小把戲。我冷得要死,懶得理。前面雪地冒出血紅色腳印,賽菲等人嚇傻了,立刻伸出雙臂,勾指如爪。這是抵禦惡靈的手勢。
那道彷彿毫無支撐、岌岌可危的石階從下方山脈伸出。污印之道。要想獲得天神寵愛、為部落帶來榮耀與賞賜的黑曜種,必須登上這條階梯,覲見帶來死亡的萬物之母,並成為她的奴僕。階梯下方是墮落谷,滿布其中的屍體積上霜雪,九_九_藏_書化作一個個白色小丘。這裏太過寒冷,蛆蟲不生,只能等烏鴉吃光死者血肉才會見骨。污印之道寂寥艱險,但黑曜種要上阿斯嘉別無他途。
又是號角的聲響回蕩,賽菲的獅鷲隊伍縮短間距,變得集中,升入了色如灰燼的雲層。她在前座俯身,拉著獅鷲朝上空一片暗影飛升。鑽出雲海后,阿斯嘉飄浮在暮光中。那也是被天神切開的巨岩,徘徊于深淵和冰原間的天空,由阿薩神族掌管。奧林帕斯的存在是為了歌頌金種英明神武,阿斯嘉的存在卻是要持續恫嚇一支已被征服的種族。
「鐵和星星做的船。」我重複一次。
賽菲瞪著飄過地板的雪花,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最後她謹慎點頭,從斗篷內掏出鐵鑰匙朝我走來。
「你把我交給金種,就是默認他們的統治,你哥哥的犧牲也白費了。假如你喜歡現在的世界,那就隨你。但要是你認為世界太扭曲、太不公平,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我可以揭發你母親不肯說的真相,讓你看看所謂的神究竟是什麼。讓我幫助你紀念你的哥哥。」
「這是神器!」我吼道,「卑微凡人不可碰觸!」
「不。」我盡量將納賈爾語說得地道。接受污印試驗對我們沒有意義,只有等到接受面紋時才能見神,而且,拉格納那時的考驗相當特殊,我未必有能耐通過。想與神會面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引他們出來。
麻煩死了。
「船?」不出所料。這件事一定能引起老人的注意。
賽菲對我的詐術仍有保留,但她也不屑那名跑腿的祭司,直接從行囊取出我的銳蛇。黑曜種用海豹皮裹好,擱在地上,還是鞭子的模樣。紫種大喜,自口袋掏出一塊布就想撿走,賽菲立刻抓起海豹皮抽回來。
「發什麼神經?」他大聲咆哮,「又不是烏鴉,快入冬了還跑來!」老人走下階梯,每一步都伴隨著手杖敲擊地面的聲響,嗓音和臉上的皺紋一樣深沉。「這時候該在山上的只有結九_九_藏_書凍的血與骨才對。難道你們偏要挑今天接受污印試驗嗎?」
阿斯嘉與奧林帕斯另一個不同處在於戒備森嚴。獅鷲接近到兩千米內,將會被高頻率電磁波震碎鼓膜,人類或其他生物想要靠近,也會受到強力脈衝防護罩攻擊,皮膚和器官的水分經過分子振蕩、沸騰燃燒。看在黑曜種眼中全是黑魔法。不過,歸功於賈王和他的黑客團隊,此時防禦機制完全停擺,監視攝影系統與無人機都沒偵測到我們,和衛星頻道一樣,重複播放著三年前的影像。只不過,若要見到眾神,還是必須穿越污印之道,才能進入影口神殿。

「你們怎麼知道不是眼花?」紫種相當狡獪。
「他們去了哪裡?」我問,「你有想過這件事嗎?部落同胞將生命奉獻給神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我猜你不會相信人家告訴你的那些傻話。什麼以戰士資格升天就能服侍神明、得到榮華富貴之類的。」
號角聲將我驚醒。拉格納死了。我腦海中最先冒出這個念頭。
一如野馬所言,光用講的沒辦法與艾莉婭溝通,於是我們淪為囚犯,即將被送到阿斯嘉。女王要獻上祭品,確保族人未來的安寧。至少艾莉婭是這麼對賽菲解釋的。那名從不說話的女兒拉著鐵鏈,在艾莉婭身旁護衛的協助下將我、野馬與赫莉蒂拖到獅鷲獸欄。她自己的部下已在那邊守著。
她抬頭仰望黑紫色夜幕上的星子閃爍。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她一邊凝視天空,一邊想象兄長的生活?她要對自己說多少謊才能睡得安穩?現在她得知了拉格納承受的苦痛,再去回想之前的每一夜,煎熬更是加倍。
「賽菲,」我開口。她慢慢轉身望向我,頭髮上那些兄長留下的血跡還沒有清理。「可以和你私下談談嗎?」旁邊的女武士一直等到領袖靜靜點頭,才將野馬與赫莉蒂先帶出去。賽菲朝神殿深處前進,我身上還系著鐵鏈,只能儘力跟上。到了露天小庭院后,我冷得渾身打戰。九-九-藏-書在詭異的紫光下,她的眼神射向我,耐心等我開口解釋。直到此時,我忽然察覺原來不只是自己對她好奇,賽菲也同樣想了解我。這個發現給了我一點兒信心。她的雙眼澄澈清透,想必也能穿透人心、甲冑乃至於謊言和事理的裂縫。野馬對女王的判斷正確,艾莉婭聽不進去,但我是與她面對面才察覺這點,只能隨機應變。事實上,縱使雪雀妥協,野馬也不敢全盤信任。我可能會得到一個將領,卻又失去另一個。但要是換成賽菲……賽菲是我最後的希望。
我被女武士拉下獅鷲摔落冰層。雙腿太久沒動都麻掉了。女武士在一旁看著野馬拉我起身,她悄悄對我說:「是時候了。」我點點頭,任女武士押著我與賽菲一起進入神殿。神殿正面基座上有三百三十三張石雕面孔,它們受囚於此無法脫身,眼神驚恐絕望,口中吹出狂風。我們鑽過黑色拱門,風雪鋪滿石磚。
幾個小時過去,我們還在空中,俯瞰著天神年少輕狂時造出的大地。地形奇偉,但銳利無情,因為放逐火星南極原本就是懲罰。金種統治太陽系兩百年後,黑曜種的祖先膽敢造反,於是被丟進冰天雪地、接受試煉。根據品管會統計資料,此後他們只有不到六成的人能活到成年。
賽菲眉頭緊蹙,我趁勢追擊。
「我們親手碰過了。」
我們降落在阿斯嘉下方的兇險山頂,污印之道由此處連接地面。黑色神殿坐落階梯彼端,乍看像個老嫗,欲強佔世間萬物。然而隨時光流逝早就風化凋零。
「不?」老紫種一頭霧水。
由於所有精力全消耗在求生,黑曜種失去發展文化或社會結構的機會。第一次黑暗時代的遊牧民也承受同樣的苦。有農業才能進步,逐水草而居者則傾向掠奪與戰爭。
他無言以對,狂躁眼神下的心思快速流轉。我猜老人知道通信系統失靈,主子不知道飛船墜落並不奇怪,而且賈王中斷網路前最後播放的畫面是我在火衛一的演講。老紫九_九_藏_書種是個演員,被流放到這種不毛之地后裝模作樣嚇唬野蠻人,此刻卻掌握了主子也沒有的情報。從他表情判斷,這老頭已經想透了自身立場,明白能利用這機會討主人歡心,貪婪全寫在那雙微閉的眼中。這大好機會怎能錯過?
「只是將血埋在石頭裡而已,」野馬說,「不是真的腳印。」話雖如此,那足跡不斷延伸,指引我們通往巨神之口,女武士看見后驚愕惶恐,面面相覷。賽菲走到神殿入口跪下膜拜,我們三人只能照做,鼻尖還得觸地。神口開啟后,一個乾癟老頭晃出來。此人蓄著白胡,紫色眼珠因年邁而混濁不清。
身邊這些女武士隨時可能變節,只消開個口就能讓我們完蛋。我的肩上感到沉重的壓力,到現在還能保持理智是因為野馬跟我一同跪在這蕭條山峰上,執行計劃。因此可以判斷我應該不是在發神經。至少我是這麼希望的。
「我們想求見天神。」
「賣了他的人正是你母親,」我把握機會,「她賣了你的兄弟姐妹和父親,每個離開的人都變成奴隸,就像我的同胞一樣。你應該聽過拉格納派回來的先知是怎麼說的。我也曾經是奴隸,但我選擇挺身而出,抵抗主人。你哥哥與我一同奮戰,回來是為了帶你們一起走,解放黑曜種受到的桎梏。他為此而死,為你們而死。即便是這樣你都不相信他的遺言嗎?你對他的愛只有這樣嗎?」
「鑲著星辰的鐵船從深淵墜落,」我繼續說,「它拖著火焰掉在地上,卡在女武神山錐附近,整個天空都被染成血紅色。」
即便是黑曜種,來到這個地方也會畏懼。我能感受到賽菲的情緒,她不可能上過這道階梯,因為一旦成為污印就不會留在山錐或任何部落,必須去服侍金種。而艾莉婭也不會讓自己女兒接受考驗,總得留一個女兒繼承王位。
我並不是初次在哀痛中醒來。
可悲可嘆。人類總因貪心而愚昧。
「你哥哥是污印,山錐之子、威武的巨人,他進入天界服侍神,卻九九藏書被當作鬥犬對待。金種逼他去鬥技場,賽菲,他們拿他的性命來賭博。那個教會你冰和風的名字、當代最厲害的山錐武者,竟成了別人的玩物。」
我等她回應,但她一如往常,什麼也不說。要是無法在這裏打動賽菲,我們就死定了。但我和野馬都認為有機會,至少機會比面對艾莉婭大得多。
從山錐起飛時,天空的顏色彷彿死人指甲底下的血污。我們趴在髒兮兮的毛皮座鞍上,整個身軀被鐵鏈纏住,變得和行李一樣。對流層底部的氣流迎面衝來,我的眼眶濕濡。獅鷲振翅,肩膀糾結的肌肉在天空拍動,我側著臉看見獅鷲騎士時不時會隔著面罩仰望一顆微弱光點。是火衛一。暮色被白黃相間的光線撕裂,戰爭還沒有結束,塞弗羅手上還有船艦。不過剩下多少呢?夠支撐嗎?我暗自為他、維克翠以及所有號叫者禱告。
「假如你真的信服神,就不會在拉格納升天侍神后發誓成為靜者。其他人喜不勝收,只有你哀傷哭泣。因為你知道真相……不是嗎?」我朝她走近,賽菲比我高一些,肌肉比維克翠更結實,無血色的面孔幾乎與頭髮同色。「你早就察覺到那醜陋的真相。離開冰原的人不過是淪為奴隸。」
冷酷荒原上還有零星生命跡象,例如漫無目的的原牛群,或山脊上看到的一些火光。那些光線來自峽谷,黑曜種在岩洞設門築城、囤積糧食,否則難以度過漫長嚴寒的永夜。飛了好幾個鐘頭,我斷斷續續地睡著,體力早已不支。我們從躲在飛船殘骸與拉格納一起吃意大利麵那時起就沒合過眼。其實根本沒過多久,但人生的巨變怎會如此劇烈?
賽菲將頭撇過來,眼球布滿血絲,沉睡已久的怒火蘇醒。她可能是在許多年前就明白母親的所作所為,不知道在這二十五年間聽過些什麼,母親是否曾吐實。畢竟身為下任女王,就得繼承這重擔,理解族人真正的處境。此外,賽菲說不定根本就聽到了我們與艾莉婭的談話,此刻她的眼神讓我更相信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