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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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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無法呼吸,頭痛欲裂,像是有什麼病症發作了一般。胸中彷彿靜置著某種易燃的液體,之前沒注意到,現在卻瞬間點燃了。我抓著自己的胸口,俯身蹲下。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錯了。
我從沒嘲笑過別人,一次都沒有。然而,我卻沒能鼓起勇氣反駁說是老師在撒謊,只是感到驚慌失措。老師是不會說錯話的。也許,我在不經意間真的做了老師說的那種事。
他嘴唇上系著的繩子稍微鬆了一些。他鼓著腮,從繩子的縫隙向外呼氣,發出沒有意義的呻|吟。那聲音出人意料地稚嫩,像是十分年幼的孩子發出來的。然而,他那隻沒有被膠水粘上的眼睛卻透露出一股瘋狂,烏黑的眼睛以複雜的眼神瞪著整個世界。
道雄注意到了我的異樣。「怎麼了?」
我回過頭,只見一個青色皮膚、外形可怕的孩子正張著嘴站在我身後。是青。
青突然歪過頭去,視線依舊朝向我。他用包裹在約束衣里的瘦小肩頭蹭著腦袋上失去耳朵的那一側。莫非是他那光滑的青色皮膚上有奇癢難忍的傷疤嗎?
「正雄很擅長游泳嘛……」游泳課結束后,老師讓大家坐在泳池邊,突然這樣說道,「可是呢,就算游泳游得好,也不能驕傲啊。正雄游完之後,嘲笑那些游不好的同學了吧?不可以做這樣的事。」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青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他已經從我眼前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了。當他突然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雖然依舊害怕他那可怕的外形,卻也有一種他始終在我身邊的親切感。
我記得媽媽有一次看了報紙上的報道后說:「世界上也有壞老師啊。」
想著想著,我的背上因緊張而滲出了汗水。在陽光的鞭笞下,我的腋下和脖頸上大汗淋漓。可是我知道,背上的汗與此不同,是因恐懼和不安而產生的。
我無法回答,淚腺似乎斷裂了,眼淚流個不停。我不想讓他們三人看到我這副模樣,於是一言不發地跑了起來。他們一定正奇怪地看著我。我害怕他們來追我,但並沒有人這樣做。
「哥哥!」
小信上三年級。他班上有一個叫隼人的男生,是道雄的弟弟。我以前和道雄關係很好,所以小信和隼人也常常在一起玩耍。從學校看,我們兩家在同一個方向,這一點也對我們的友情產生了很大影響。我們上下學會一起走,比起其他同學,彼此交談的時間更為充足,所以我們兩家的四個男孩常常碰面。和小信走在一起的,正是隼人和道雄。
大家都冷冷地看向我。我九-九-藏-書很想從那些視線中逃走,卻無能為力。
「你是……我嗎?」我這樣問青。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說話。在此之前,即使他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我也完全沒有試圖與他產生聯繫,甚至想要轉移視線不去看他。
突然,身後響起了稚嫩的童聲,聽起來就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嬰兒半張開嘴發出的無意義的聲音。
我感覺羽田老師仍舊只盯著我一個人。進入七月,我的境況依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兩道期待我出醜的視線一直如影隨形,使我終日惶惶不安。我並沒有習慣這一切。我已經放棄抵抗,承認自己總出醜是理所當然的事,也因此變得輕鬆了一些。然而,在開口說話或者被人搭話的瞬間,我仍舊無法拂去令人窒息的緊張感覺。
我的內心深處大概有一個小小的房間。這個孩子住在裏面,每次晃晃悠悠地走出來,就會出現在我的視野中。這就是青的真實身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或許在那個瞬間,老師制定的規則已經完成。也就是說,我有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自我,變成了一個接受所有不滿的人偶。
羽田老師制定的規則不能帶出校門,大家對此心照不宣,因此沒有人對父母說起過。大家為什麼會覺得必須要把這件事當作秘密呢?老師沒有這樣要求過,大家卻像說好了似的,在校外對此諱莫如深。或許是我的事不值得一提吧。畢竟,我還沒有被欺負到流血的地步,所以大概沒有與別人說起的必要。
我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到了七月,教室里漸漸變得悶熱起來。上課的時候,窗外的蟬鳴不絕於耳。有時候,蟬會在離窗戶非常近的地方鳴叫,聲音很大,同學們都會被嚇一跳。
那時我們認真地討論著,慢悠悠地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現在,看著走在前面的兩人,我不禁想起了這件事。
我回到家,穿過玄關。往常我會說「我回來了」,可今天什麼都沒說,只是靜悄悄地走上樓梯,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卸下書包,給悶熱的房間打開窗戶。
「聽說是真的。」
我想起了很多事。以前放學后我總是跟道雄一起走,幾乎很少獨自回家。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道雄漸漸和我拉開了距離。所以,最近我都是一個人上下學。
為什麼我會這麼痛苦?到底是怎麼了?我想要呼吸,卻因為哽咽得厲害而無法喘息。
那天,小信不是獨自一人。他看到我後向我走來,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比他高出三個頭的高個兒男孩。
九九藏書樣的變化,肉眼是看不見的。大家既沒有向我扔石子,也沒有把我圍起來毆打。大家只是在心裏嘟囔著「錯的人是正雄」「正雄比我更差勁」「被罵的是正雄,沒關係」。這些話用耳朵是聽不見的,但我確信他們說了。沒有人與我進行心靈相通的交談,這正說明了我是最底層。
首先我們要游二十五米。泳池共有七條泳道,每四到五人共用一條。老師說我們不用勉強自己猛然跳入水中,所以我們先下水,然後蹬離池壁。
過了一會兒,青刺溜一下鑽進床底不再出來。我戰戰兢兢地蹲下往裡窺探,卻只看見積了灰的地板,青消失了。再說,那空隙根本不足以容納一個孩子的身體。
我低頭看著地面,一邊走一邊陷入了沉思。
然而,當小信和隼人開始他們兩人的對話后,尷尬的沉默便突然降臨到我和道雄之間。我覺得自己必須要以比平常更開朗的語氣說點兒什麼才行,也期待道雄和我說話。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每當我想開口,教室里的那個我就會在腦海中蘇醒過來。浮現在意識之中的,不是出醜后被大家嘲笑時的光景,而是我身處最底層這一更加根本的處境。我感到自己像奴隸一樣,懷著不配與人說話的自卑感,於是遲疑著不敢開口。這種想法就像運動服上的污漬,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印在我的大腦深處了。道雄恐怕也有相同的看法,因此也無法輕鬆地與我交談。
學校的泳道正好長二十五米。以自由泳游到對面、觸到池壁結束泳程后,我回頭看向老師。老師看起來似乎有些意外。我想,他一定認為,既然我在此前的體育課上一直表現不佳,那麼游泳肯定也同樣游不好。然而,我的表現背離了他的預期。我有點兒開心。
不過,在老師面前游泳的時候,我卻暗暗期待,心想他的視線這次反而能發揮好的作用。我會游泳,不輸別人。看了我的表現,他或許會對我改觀。我雖然不覺得他會因此而開始喜歡我,但也許他不會再認為我是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孩子了吧?
我知道他只是幻覺,問題出在能看到他的我身上。我要是沒有任何問題,應該看不見他。
青點了點頭。
我是多麼悲慘啊。羽田老師究竟打算把我怎麼樣呢?總是只監視、訓斥我一個人。就算我向他人傾訴,對方也只會認為是我的錯吧?老師訓斥學生是天經地義的。
那天回家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我上下學會途經一段被田野圍繞的路。那段路沒有陰涼的地方,走在日照強烈的季節里幾乎等同於穿read•99csw•com越沙漠。從家到學校要走三十分鐘左右,書包與背接觸的地方會出汗,將校服浸濕出一塊正方形的印子。尤其是男生的書包,因為是黑色的,在吸收陽光后,使背部像著了火般滾燙。
體育課內容改成游泳后,我心想自己終於可以不出醜了。小學二年級起,我在游泳學校上了差不多一年的課,泳技還算可以。在運動方面,我能像常人一樣做到的事,也就只有在水裡游泳而不沉下去了。我尤其擅長仰泳。班裡沒有人會仰泳,只有我不但會游,還能游五十米。因此,到了要上游泳課的時節,我就很開心。
至少在那時,我覺得青並不危險,他只是我的幻覺罷了。雖然在看到他的瞬間我會感到恐懼和厭惡,可他還不至於造成危害。
在學校無論別人說了多過分的話,我都會毫不抵抗地接受。這多麼可怕啊!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可怕之處。我和大家都把老師的話當成世界的真理,一直乖乖遵守。學生當中存在階層,我位於最底層,所有壞事都會被推到我的身上。
泳池的周圍被強烈的陽光曬得滾燙,甚至到了燙腳的地步。身穿泳衣的我們似乎變成了火團,連大腦都熱得無法思考了。光是站或坐在那裡,身上就會冒出汗珠來。汗珠越變越大,交匯在一起,在全身流淌。這時只有進入泳池,才會有得救的感覺。
小信和隼人興緻勃勃地和我聊天。他們提到電視上每周播放的動畫片剛播完最後一集,不知道下周會播什麼。隼人好像很喜歡那部動畫片,不願相信已經不會再播了。於是我給他解釋了報紙上的電視節目欄里寫的「(完)」這一標誌的含義。如果節目名後面跟著表示最後一集的標誌,就說明到這一集就完結了。不過,隼人說他從不看報紙,喜歡的動畫片的播出時間都是記在腦子裡的。
我也想起了游泳課上的事。我本以為能高興地上完這堂課,因為我游泳游得不錯,應該不會再被老師點名批評。可結果還是事與願違。
羽田老師讓我們在水裡自由玩耍了十分鐘左右,便吹響哨子讓我們上岸。他身穿競賽泳衣,上半身罩著一件T恤。
我們開始在游泳館上體育課。之前都是在操場或者體育館之類的地方上課,我不擅長那些運動,所以總是出醜。
突然,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回頭一看,弟弟小信正在五十米開外向我揮手。我們放學後有時會在路上遇到,便一起走回家。每當這時,小信都會活潑地揮著手向我走來。
我真的如老師所說,嘲笑了不擅長游泳的九-九-藏-書同學嗎?儘管表面上沒有笑,可我心裏難道沒有產生優越感嗎?這樣一想,也許老師的批評是對的,可我還是無法接受。
七月下旬,暑假就開始了。我遵守教室里的規則就要滿一個學期了。我就像人偶一般,在教室里任老師訓斥,沒有任何權利可言。我僅僅是一個人偶,長著人類的外表,看起來像個孩子罷了。至少,家人還是把我當作一個「人」來對待的。可一旦走近學校,走進校門,走入教室,不知不覺間我就又變成了大家發泄不滿的對象。
「啊……啊……」青這樣叫了一陣子,很吵,但是別人應該聽不見。他的瞳孔因憎恨和憤怒而微微震顫著。
「不可能啦。」
在教室里,有時我會感到所有的感覺都變得遲鈍了。老師和同學嘲笑我的時候,我被羞恥感包圍著,心中的某個部分卻從中掙脫,飛到了遙遠的地方,然後從那裡注視被嘲笑的自己。電視上有人談到過靈魂和身體分離的現象,我好像就是這樣,事不關己地看著這個被他人嘲笑的自己。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他說是在某本遊戲雜誌上看到的,不知道實際操作時是否可行。飛過旗子之後有什麼?朋友們都沒有見過。
終於可以下水了。我先把腳尖伸進泳池,接著讓腰部、胸口依次浸入水中。冰涼的水讓全身都降了溫,一開始甚至會感覺有點兒冷。然而過不了一分鐘,就會感到水溫變得非常舒服。
看著小信和隼人有說有笑的樣子,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世界被明亮的光芒籠罩著——他們的笑臉寫滿了這樣的信念。就在不久之前,我和道雄也是以這樣的表情邊走邊聊的吧?
可是我受不了了。我想逃離懼怕著大家視線的日子。我什麼都做不好,或許這是事實。玩足球棒球的時候沒法兒把球踢遠,跑步又是全班最後一名。可就算是這樣,我也希望得到和大家一樣的待遇。我連懷抱這種期待的權利也沒有嗎?
那篇報道講的是一個小學老師因猥褻學生而被警方逮捕的事。不過,那種事似乎只會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一般不會在身邊發生。我、道雄和其他同學想都沒想過羽田老師可能會犯錯。老師的話都是對的,被老師罵肯定是因為自己做錯了。
我們四人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渾身汗如雨下。小信和隼人走在前面,我和道雄沉默地跟在後面。走在前面的兩人歡聲笑語不斷,沒有發覺身後的哥哥們未曾交談。我和道雄只是以同樣的速度走在後面望著他們,怪異的沉默讓人難堪。為此,我對道雄感到很抱歉。
當時有一款叫「超級馬里奧兄弟」的紅白機遊戲。在遊戲里,跳起來抓住關卡最後的旗子就能過關。有一天道雄卻說:「3-3關卡的最後不是有一個蹺蹺板嗎?聽說要讓馬里奧走到最高點起跳,跳得好的話就能飛過旗子。」九九藏書
可這是不對的。階層這種東西不應該存在。老師和全班同學的出氣筒不應該存在。為什麼我過了這麼久才意識到這一點、才產生疑問呢?我痛苦得心臟都快要裂開了。
第一堂游泳課上,做完準備活動后,我們淋濕身體,並在泳池邊再用水打濕手腳和胸部。老師們總是嚇唬我們說,如果直接下水會引發嚴重的心律失常。
是老師錯了。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發覺?我之前從未想過這一點,又或許我在心中隱隱地察覺了,卻沒有像這樣清晰地意識到。
這樣說來,我和道雄在學校外面應該像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可因為我總是被訓斥,道雄已經完全疏遠我了。不是某一天突然變成這樣的,而是不知不覺間發生的。
小信和隼人朝我跑來,道雄於是也跟在他們身後過來了。會合后,我和道雄兩人都沉默不語。
我不擅長跑步,沒跑幾步便氣喘吁吁,但我還是穿過了四周儘是田野的道路。兩側是樹叢和林立的人家,每戶人家都有田地,所以還有放置農具的倉庫。
我刻意表現出很開朗的樣子,和他們談論這些話題。在家裡,我總是以一個有趣的哥哥的形象和小信說話。
可是……我用雙手捂著臉,搖了搖頭。我只是無比悲傷。我想起了微笑著和我說話的小信、姐姐和媽媽,還有同道雄一起給塑膠模型上色的事……胸腔彷彿被利劍貫穿的疼痛感向我襲來。
周圍十分空曠,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出離我家那一帶還有多遠。我默默比較著那段距離和自己小小的步伐,心情陰鬱地走在從高空灑落的炙熱陽光之下。
我們在學校里已經不再是可以一起笑個不停的好朋友了,因為我不再是人。比方說,有人某天遇到了煩心事而心情鬱悶,於是拿路邊的石子出氣,一腳踢開石子,以此忘卻心中的不悅。我就好比是那顆石子。有誰會想對一顆石子說話、和它一起歡笑呢?所以,道雄和我在學校里幾乎沒說過什麼有實質內容的話。學校里發生的事似乎給校外生活也帶來了影響。在今天偶然碰到之前,我們沒有在校外並肩同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