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2

第三章

2

「昨天,我差點兒被他們欺負……可是……」
羽田老師看了看掛在辦公室牆上的素樸的時鐘。「馬上就到班會的時間了,來不及了,詳細的理由之後再問你。知道了吧?」羽田老師瞪了我一眼。
如果是前些日子,我或許會接受這番說辭而徹底放棄掙扎。但是,現在的我心中有許多想法,無法就這樣妥協。
青那隻沒有被粘上的眼睛彷彿在這樣說。
青點了點頭,眼中布滿血絲。「從這種處境中逃脫,否則你一輩子都會是這樣。你恨透了那個老師,對吧?」
三田站在那裡。他體格健碩,在少年棒球隊作為首發隊員非常活躍,和北山關係不錯。他將橡皮圈勾在食指上轉圈,似乎在打發時間。那不是一般的小橡皮圈,而是一根呈扁平狀、足足有手心那麼大的橡皮圈。
「足球棒球嗎?」
「你竟然還敢說這種話?!你真是個敗類啊!」羽田老師厲聲喊道,打了我一拳。
「啊……今天我可能會晚一點兒到。」
「正雄,來一下辦公室。」放學后,羽田老師以沉穩利落的聲音叫住了我,儼然一副好青年的樣子。
「逃脫?」
我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把書包抵在教學樓的牆上,低下了頭。我害怕他們的笑聲和視線,感到無地自容。我知道自己滿臉通紅。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像我這樣丑的生物了。
在我就讀的小學,一天的課程結束后,大家會聚在一起開班會,由班主任簡短地說明當天需要反省的地方和第二天要做的事,結束之後學生們才能解散。我本來就不太喜歡上學,上了五年級之後又陷入現在這樣的處境,更覺得學校就像地獄一樣。早上,隨著上學的時間臨近,我會漸漸感到噁心,頭也痛了起來。但我不得不繼續上學,否則家人一定會為我憂心。對於硬著頭皮去上學的我而言,每天解散的時刻是最讓我開心的。
我感到全身都疼痛難當,手腳不知何時出現了瘀青,下巴也不太對勁。嘴裏似有異物,還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之後的事,我記不清了。
羽田老師抓著我的校服,把我推倒在地,而我雙腿顫抖著站不起來。羽田老師個子很高,從下面看上去,他的臉像在天花板那麼高的地方。他用腳尖踢著我的一側腹部,我幾乎無法呼吸,只能蜷曲身體呻|吟著。
汽車再次發動,開始向我家行進。我的身體還在顫抖。我當然感到恐懼,但這並非是我連下唇和指尖都不住微微顫抖的唯一原因。我受https://read.99csw.com到了巨大的打擊,就像鞭炮在腦邊炸響了一樣。老師在家政教室里所做的一切讓我徹底崩潰了。我處於一種無法思考的狀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正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老師面前說話是件讓我非常緊張的事。羽田老師吃驚地看著我,露出宛如聽到了笑話般的明朗表情。
一直模糊不清的東西在腦海中漸漸明晰起來。
回到家,鑽進自己的房間后,我腦中還是像籠罩了霧氣一般模糊不清,甚至懷疑這一切都是夢。可是摸摸脖子,上面還沾著粗糙的沙子,無疑是北山從我頭上撒下的。
第二天在學校時,我被羽田老師喊出了教室。
「別再來上學了,消失吧!」三田說完,便用力扯開手中的大橡皮圈,啪的一聲打在我的手臂上。
我覺得不公平。
「正雄——」在一樓的走廊里,北山叫住了我。他個子矮小,皮膚是曬得很健康的顏色。他總是說有趣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個很能活躍氣氛的人。
「他成天都在看漫畫,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媽媽笑著,做出了要戳我腦袋的動作,「不過他常常說起學校里的事呢。」
北山和三田把我帶到教學樓後面。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沒能反抗。
劍拔弩張的氣氛瀰漫在我和老師之間,我簡直想要逃走。客廳就像鼓脹得即將爆裂的氣球一樣,然而媽媽沒有注意到,仍然面帶微笑地看著羽田老師。
我回頭一看,青正站在街燈下。他仍然身穿約束衣,身體幾乎不能動彈,但雙唇上的繩子已經完全解開了。
「啊……我該告辭了。」羽田老師站起來,媽媽臉上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這次我被帶到的不是理科教室,而是家政教室。教室里擺放著幾張可供六七人坐的大桌子,每張桌子上都安有煤氣灶和水槽。上家政課時,我曾在這裏煮味噌湯、煎魚。我幾乎沒做過飯,但是按照薄薄的課本上的菜譜做出來的食物還不賴。
他從在我面前並肩而立的兩人之間穿過,步履蹣跚地靠近我。他的面孔因憎恨而繃緊,青色的皮膚上有幾條深深的皺紋。
「有一個問題學生又惹麻煩了,我總不能丟下他不管吧?別生氣嘛,求求你了。別的老師都對我抱有很大期望……」羽田老師為難地回應著。
我因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愣住了,一時手足無措。
羽田老師說,昨天放學后,北山和三田面色鐵青地跑去了保健https://read•99csw.com室。兩人的四肢和臉上都有幾處清晰的牙印,還流著血。
「你真臭。」北山不屑地說道。
「只要你閉嘴,班裡就很和平!」
在返回教室之前,我去了教學樓後面,站在昨天那個地方,試著回想發生了什麼。
羽田老師的聲音非常溫柔,此前我從來沒聽到過。他好幾次叫著女性的名字,於是我立刻明白電話那一頭是個女人。
什麼事都推給我,被羽田老師訓斥的也總是我。大家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嬉笑著度過每一天。他們看上去很幸福,為什麼還要要求更多?為什麼要說我很臭?太沒道理了!我殷切地期盼著有人來救我。
羽田老師掐著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桌子上,我感到無法呼吸。一側臉貼在桌面上,我抬眼望向老師,他一副恨我入骨的表情。
我……
回到教室,我發現北山和三田都不在。同學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了,羽田老師也沒有特意告訴大家,因為我的反抗可能會破壞他所制定的規則。因此,其他人對詳情依舊一無所知,我也依然被當作最底層,承受著侮辱和嘲笑。
「你必須逃脫。」青這樣說道。
我企圖逃開,三田或許是覺得我的樣子很滑稽,在和北山相視一笑之後,再次用橡皮圈抽打我的手臂。那疼痛不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但是我憎惡被這樣嘲笑的感覺。
教學樓後面不見人影,十分冷清。那是一片一整天都曬不到太陽的空間。映入眼帘的是教學樓冰冷的混凝土和地上的小小雜草。
老師表揚了我。當然,這全是裝模作樣。我也害怕學校里發生的事被媽媽知道,所以什麼也沒說。
聽到這句話,老師緊張地坐正了身子。「比如說……什麼事呢?」
我……先咬住了北山的手。為什麼會是咬呢?那是因為我的手無法動彈,彷彿被什麼東西束縛著。我只能保持兩隻胳膊放在胸前的狀態,就像正穿著約束衣一樣……
「……你要我幫什麼忙?」我覺得北山肯定撒了謊,可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我仍然帶著怯弱的笑,這樣問了他好幾遍。
「正雄學習認真,十分難得。課堂上不聽講的孩子很多,但正雄一直都很專心。」
「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哎,該把我之前去旅行時買的點心送給老師的!」車子消失在視野中后,媽媽遺憾地說著,走進了家門。
「啊,沒錯。他常常對我講和大家一起玩這種遊戲的事。」
我不知道這時的我是什麼表情。恐怕我正滿眼恐懼地望著走九_九_藏_書近的青。見我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空氣,北山和三田大概覺得很奇怪吧。
他面帶微笑地說著「別問了,跟我來」,將我帶到了教學樓的後門。穿過後門,就是通往緊鄰的體育館的小路。
「說什麼傻話,我們班怎麼可能會發生欺凌這種事?被其他老師聽到了怎麼辦?」羽田老師注意著周圍的情況,湊近我小聲說道,「他們倆欺負你,都是你的錯。如果你沒做錯事,他們怎麼可能對你做出過分的事呢?」
羽田老師命令我站起來,可是我做不到。我聽見他咂了咂嘴。「我送你回家。聽好了——你就對別人說你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說罷,他拽著我的手臂,硬生生地把我拉了起來。
我的心裏充滿駭人的恨意。我褻瀆了神明,恨透了世界,全身被怒火包圍著,儼然化身為近乎瘋狂的恐懼、悲傷與憤怒的集合。
我對青的恐懼越發強烈。可是我也明白,是他把我從那種處境中救了出來。
「我能幫你什麼?」我問道。
我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擔心羽田老師會突然問我昨天那件事的細節。一旦被問起,我不知道該怎樣辯解——就算辯解,恐怕也完全是徒勞吧。
「喂,別這樣……」
我的眼裡漸漸盈滿淚水,視野變得模糊,北山和三田卻更興奮了。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你心底里那個黑暗的自己。」青自信地笑了,嘴角就像經受嚴刑拷問而被切開了一樣。那是十分悲壯的笑容。
羽田老師讓我坐進他停在停車場的黑色汽車裡。車內散發著一股新車才有的氣味。他讓我坐在鋪著粉紅色坐墊的副駕駛席上,發動了車子。
「我本來和別人有約。都怪你,泡湯了。」羽田老師似乎對那個約會充滿期待,語氣聽起來十分焦躁。開到半路,他停下車,去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
光是說出這句話,我就害怕得不得了,雙腿顫抖著想要逃走。
「正雄從樓梯上滾下來了。」羽田老師對打開大門走出來的媽媽解釋道,「好像沒受傷,不過怕他一個人走回來會太危險……」
「哎呀,您專程送他回來的嗎?」媽媽大吃一驚,連忙向羽田老師道謝。她相信羽田老師是我所有班主任中最好的一個。「好不容易來了,請進來喝杯茶吧。」
三田叫了我一聲,可我看著因繩子解開而張開雙唇的青,無法移開視線。青的嘴巴被人用刀劃開了,嘴角到太陽穴之間的皮膚被切開。因此,當繩子解開時,他扯開下巴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張開了嘴巴的蛇。
回過神來時,我https://read.99csw.com正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除了田野什麼都沒有。我是怎麼從那兩人手中逃脫的?青怎麼樣了?這些我一概不知。
我看著地面,回想老師的一言一行。今後我也要一直這樣活下去嗎?想到這裏,我不禁覺得活著太痛苦了,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夠了——」他聳了聳肩,以其他老師察覺不到的沉穩動作一把拉住我的手,帶我離開了辦公室。
我大吃一驚,腦中一片空白。起初我幾乎沒有感受到臉頰的疼痛,羽田老師的怒吼使我僵住了,動彈不得。過了一會兒,臉頰才開始發熱,火辣辣地疼起來。
羽田老師的視線、羽田老師的呼吸……羽田老師的一切都在向我襲來。他表情可怖地瞪著我,像是在看一個令人頭疼不已的孩子。
「可……可他是老師啊。」青口中的「恨透了」這個詞讓我感到疑惑。
青的臉近在咫尺。雖然這肯定也只是我的幻覺,我還是聞到他身上散發出可怕的腐臭味。之前他的嘴唇被繩子繫上了,無法開口說話,可現在,就在我眼前,他嘴唇上的繩子一點一點地解開了。讓我驚訝的是,那繩子看上去像是鞋帶。
我想,他是不想讓他制定的規則被外人知道,打算低調處理。
和上次家訪時一樣,我、媽媽和羽田老師在客廳裏面對面坐下來。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內心。上次家訪時,我還沒有被羽田老師訓斥過。那時,我以為他是一個性格開朗、能和男生們歡快地聊足球的好老師。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就在這時,從不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不想讓媽媽擔心,所以從未告訴她實際發生的事。因此,她一直都相信我在學校里過得很幸福。得知我沒有把學校的事告訴媽媽,羽田老師鬆了一口氣。
是那個似曾相識的稚嫩孩子的聲音。
北山害怕極了,我踢了他一腳,又用門牙去咬三田的鼻子,打算把它咬下來。
青就站在他們身後。他是突然出現的,就像空氣突然有了形狀,不知不覺間便站在了那裡。
羽田老師看起來很猶豫,但還是接受了媽媽的邀請。
青是我的幻覺,北山和三田自然看不見他,也沒有注意到他靈活地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中穿過,反倒是歪著頭狐疑地看著我。
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我是否曾對別人發怒或者毆打過某人?我試著回想,覺得應該沒有。又或許事實上有,只是我自以為沒有。不過,懦弱的我應該做不出那樣粗魯的事。也許很久之前,我在還沒有懂事的時候曾粗暴九_九_藏_書地對待過別人,也以不加掩飾的真誠感情與人交往。但在日益見識到讓我無能為力的世界的恐怖之處后,我變得懂事和謙順起來。
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老師似乎認為我為了抵抗而咬了他們,然後逃走了。
「比如說,解開了大家都不會做的題而被老師表揚啦,和朋友在午休時玩耍的事啦……啊,還有足球什麼的……」
不過,羽田老師的桌子收拾得十分整潔。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課本,其中也夾雜著幾本關於足球的書。羽田老師坐在咯吱咯吱響的灰色合成革面椅子上看著我。「昨天,北山和三田把你叫到了教學樓後面……」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隨即繼續說道,「對你做了過分的事,是嗎?」
我感覺我所親歷的這一切好像都發生在遙遠的地方。
「對了,正雄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老師興緻勃勃地問媽媽。
三田笑著用橡皮圈抽打著我從校服中露出來的手腳的柔軟之處,但不一會兒便厭煩了。於是北山兩手捧起地上的沙子,從我的頭上撒下。沙子是乾的,從頭上滑落之後緊緊地沾在我被汗水濡濕的脖子上。
「正雄,聽說你跟北山和三田打架了?」
這一天散會前,羽田老師並未針對我出的錯說什麼。也許他趕時間,想儘早回家。沒有出醜的我鬆了口氣,背起書包走向鞋箱。
「這件事先不告訴你的父母。」羽田老師說道。
走到門外,太陽已經快要落山,街道暗淡了下來。我家前面是一片樹林,稍遠些的地方亮著陳舊的街燈。我和媽媽並肩站著,目送老師的車子駛遠。
青附在我身上,襲擊了他們。我害怕極了,卻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無法斷言傷害北山和三田的不是我。因為,青是住在我內心深處的少年,或許真的是我咬傷了他們。
北山擰著我的手腕,我白皙的皮膚上赫然留下了鮮紅的痕迹。我一直為自己像年糕一樣白的皮膚感到羞恥。北山和三田的皮膚是曬得很健康的顏色。
「正雄……這裏……」
辦公室里的桌子被書和筆筒之類的東西佔滿了。老師不許學生的桌子上有東西,卻在自己的桌子上擺放各種各樣的物件。
殺了老師!
是青。
「可是,老師……我沒做錯。雖然總是挨罵,可我不覺得我有那麼差勁……」
我點了點頭,說:「我差點兒被他們欺負……」
「啊……」青發出聲音,「正雄……」是小孩稚嫩的聲音。接著,他張大嘴巴笑了。他口中的舌頭紅得刺眼,和青色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