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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在山野

吃在山野

夏天我們努力想辦法為冬天多儲備乾菜。乾魚、干蘑菇什麼的就不說了,還行。做干豇角時因為不懂行,煮了半熟才撈出來晾。結果曬出來跟一蓬乾草似的,鍋蓋上壓兩塊石頭燉五個小時也拽不斷嚼不動。無奈只好澆上滾油涼拌了讓各位將就。一頓飯還沒下來,所有人的腮幫子累得連饅頭都咬不動了。至於晾西紅柿干,是我媽的主意,結果十公斤鮮西紅柿到最後還沒能剩下四百克。捏一片咬咬,挺香、挺甜。便你一片我一片分著吃了起來,剩下的留到冬天還不夠用來熬一鍋湯。夏天沒肉吃,偶爾碰到走山路失蹄摔死的或給車輛撞死的羊,買回來一隻(當地牧民都是穆斯林,不食用未經儀式宰殺的牲畜),把肉拆一拆,抹上鹽一塊一塊晾在門口。除被狗叼走的不計,剩下的倒也能吃過一個夏天。如果有那麼一兩次啃骨頭時看到湯上浮起煮得僅剩一層殼的蛆蟲,便按事先約定,不吭聲,等大家吃完了再分享這一好消息。後來,我媽想起在老家熏香腸的情景,便把肉擱到爐板上烘烤,認為肉乾透了沒水分了就不會招蒼蠅。結果一不小心,給烤熟了一大半,於是有一天吃飯時,給端上來一大盆子烤肉,讓大家吃得措手不及,大喜過望。
我們這裏春天和秋天短暫極了,而剩下的時間里,冬天佔一大半,夏天佔一小半。冬天里除了窖藏的土豆白菜洋蔥,其他再沒有什麼蔬菜了,好在入冬時大家都會大量宰殺牲畜,蓄肉過冬,吃它一整個冬天,吃得出門看到牛羊駱駝馬就害怕。而到了夏天,肉類不能長時存放,所以一般家人很少宰牛宰羊。但夏天裡冰雪融化,交通方便,蔬菜是不會斷的,於是又猛地補充維生素。
牧業上還有些老鄉,關係不錯的話,就會像小孩一樣和你耍賴,總是賒賬不還。我媽就提個桶,翻山越嶺,不辭辛苦地跑到他家要酸奶抵債,他們當然樂意嘍。後來乾脆讓小孩子提著酸奶直接去我們商店裡換錢。我們也很樂意。可時間一久就招架不住了,我家所有能盛放酸奶的家什全都派上用場了還是不夠。有心不要吧,這麼遠的,人家都已經提來了,又都是些小孩子,一雙雙眼睛直溜溜骨轆轆看著你,能忍心拒絕?於是咬牙接來,貨架上又少了幾棵捲心菜,一個大蘋果。
但是那幾天的好日子很快就過去了,物資很快耗盡,飯桌又回到原先的模樣。吃飯時每個人怒氣沖沖,摔鍋磕碗的,情況相當不妙。若以往,不想吃飯了,還可以到櫃檯里翻一翻,啃個蘋果,開https://read.99csw.com包花生什麼。可是隨著轉場牧民的前來,貨架上一掃而空,除了泡泡糖和蘇打粉,沒有任何食品類商品。我們只好坐在空空的貨架下,你看我,我看你,乾瞪眼吹泡泡糖。
我們家醬油倒是很多,全是固體的。因為是滯銷的商品,早已過期了,自己便拚命吃。又因為醬油是鹹的,所以就省掉了鹽這一調味品。實際上在山裡經常斷鹽,要燉肉了沒鹽,我媽又不願意買,她說別人家店裡賣的都是拌飼料里喂牲口的粗鹽。我說粗鹽那又咋啦?她說裏面沒碘。她好文明!沒辦法,只好往肉湯里拚命加醬油。等我們終於有鹽吃了的時候,又沒醬油了。唉,清湯清水,寡顏寡色的菜簡直是在迫害食慾,折磨胃口,吃得人叫苦連天。
我們旅居的生活,出門在外,諸多不便。幸虧對我們來說吃飯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雖然我們正是為了吃飯而四處奔波),我們總是很單純地因為餓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麼才去想吃飯。在這個萬事萬物日益飛速進化的時代,當食物和愛情一樣,也成為一種消遣時,真正的飢餓和孤獨會不會因此而更加虛茫無際?好在我們沒那個閑工夫去想得更多。我們正鉚足了勁,拚命地賺錢過日子。忙著忙著,自然而然就餓了,就該吃飯了。下一頓飯的全部意義便僅此於此。
就在那時我有了一個男朋友,他是山裡鐵礦上拉礦石的司機,每次路過巴拉爾茨都會來看我。我們倆一共見過四次面。其中一次他給我帶來了兩袋話梅和一包蝦條。還有一次帶了幾十公斤辣椒,四個大冬瓜,和一大桶醋。於是那一段時間我們天天吃酸溜溜的青椒炒冬瓜片……天天吃,天天吃,吃得身上都長出冬瓜皮了。我對路過巴拉爾茨的星星(我伯伯家的弟弟,他也在礦上打工)訴苦,他不以為然:「那有什麼的!山裡的工人都吃了好幾個月的土豆片了!」——土豆!我們一聽,忍不住滿臉嚮往之情。他又說:「土豆片里除了醬油什麼也沒有,油星都看不到半點!」我們又滿臉地懷念,弄得星星莫名其妙。我們告訴他們寧可不吃油也要吃醬油。這些日子里,為讓菜顏色好看些,我們拚命放醋,反正醋有的是,比當年醬油還多。結果,吃得人快發酵了,一說話就冒酸泡泡。
久了,會不會厭倦?會不會空虛?
更多的是那些晚春初夏的雨天,濕漉漉的氈房裡卻乾燥舒適。男人們都蜷在炕上,吸著煙,低聲交談。沒有女主人,因此也沒有茶水和烤饢。https://read•99csw•com我握著一塊堅硬的干乳酪偎在爐子一邊烤火一邊啃食。雨水從天窗飄飄揚揚灑下,有人高持一根長棍把斜搭在天窗頂部的氈蓋挪過來蓋住天窗,房間里一下子暗了,卻更乾燥溫暖了,爐口火更加明亮動人,燃燒的愈加清晰。地鋪上一片昏暗,香煙星星點點地晃動,那麼地沉默……突然,門開了,媽媽渾身水氣地挑著桶出現在門口……很快,水燒開了,剛釣起的魚煮下鍋了。我們翻遍女主人的廚台角落,將所找到的全部作料都放了進去,鹽、野蒜、醋、辣椒醬。媽媽則取出剛才下鍋前偷偷留下的一條魚,穿在爐鉤上放進爐膛烤了起來,然後笑吟吟地給我……另一邊,一位男士自告奮勇地翻箱倒櫃找出盆子和麵粉,揉起面蒸起饃饃來。直到凌晨,全部的饃饃才陸續出鍋,雖說是死面蒸的,但熱氣騰騰時吃在嘴裏時,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會比它更香……
我沒有吃遍,也不會有機會吃遍這世上所有的珍餚美味,但那又有什麼遺憾呢?我曾經一口一口咽下的那些食物,已經是這個世界最珍貴的饋贈了。
再說野草灰灰條,聽說把嫩尖掐了用開水燙一燙涼拌起來味道也不錯。不過我從沒吃過,看它那個樣子,那麼難看,想必也不見得好吃。而我們所有人都喜歡的,莫過於親愛的蒲公英了。蒲公英當地人又叫「苦苦菜」,苦是有些苦,不過苦得很吸引人。葉子非常細碎,我們摘回來在河水裡一片一片洗凈,用開水一燙,攥干,淋上醬油醋,擱進蔥姜蒜,拌上粉絲海帶絲,著幾滴香油,另外加熱少許青油,放進干辣子皮,花椒粒、芝麻,煎出香味再往菜里一潑,「滋啦啦——」香氣四溢。……可是,我只不過形容一下而已。現實中哪能如此誘人呢,這深山老林的,哪來的蔥姜蒜,粉絲海帶絲啊?還「淋點香油」「擱點芝麻」呢——只能想象而已。
記得有一次,我跟著一幫老鄉帶著網去深山裡的一個湖泊邊玩,網起魚后烤著吃。由於魚是我洗的,所以我自以為比所有人多知道一些秘密……我順著湖岸走了半天,經反覆比較,終於選定一處——相對——乾淨的地方。水倒是很清澈,使得水底厚厚的一層羊糞蛋子歷歷在目,水中的霧狀水藻網羅了不明所以的髒東西靜靜地九_九_藏_書浮漂著……我蹲在水邊,一邊刮魚鱗,翻洗腸肚,一邊想:「待會兒就消毒了,高溫消毒……沒事……高溫消毒……」弄完後面不改色回到大家面前,啥也不多說。我以為就我知道些底細,吃完后相互一透底,心裏直發苦……鹽是在人家牲口棚子飼料槽子里的邊縫裡摳出來的,不知被牲畜的大舌頭舔過多少遍了,而最後烤的那幾條是糊了一層湖邊沼澤里黑亮黑亮的臭稀泥后,直接撂火堆里燒出來的……我不知道,剝開泥殼就吃,還吃得那麼香……
山裡的野菜很多,細細算來,好像大地上生長的大部分植物都沒毒,都可以吞下去。而好吃的卻並不多,野韭菜、野蔥、野大蒜,聞起來香氣濃郁,嚼在嘴裏卻又苦又澀。豌豆葉和苜蓿草雖然好吃,但卻是人家種的牲畜飼料,必須得去偷才能吃得到。順便提一下,有一次我媽正偷的時候不巧給人逮到了,好在我媽嘴甜,後來那個人就幫她一起摘。
還有那些美好的黃昏,我們的摩托車經過的達坂最高處,夕照正濃,晚霞似錦。荒嶺野地從腳下一片一片起伏到天邊。三兩個暮歸的農人正跪俯在遠處的石灘中晚禱。一彎新月浮現天際……我們停下汽車熄了火,在山頂休息。一個長輩就地鋪開自己的羊皮大衣,舒舒服服地半躺了上去,然後從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塊干乳酪遞給我。
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在烏魯木齊給一家山西人打工,他家吃東西講究到快令人無法忍受了。給他家洗鍋,洗洗鍋裏面鍋耳鍋沿子也就罷了,還要我再翻過來把鍋底子也洗一遍。再比如給他家洗菜,我給洗了四遍還嫌不夠,他家大女兒說他家洗菜最少也得洗上六遍……好像他家吃的東西都髒得見不得人似的。我告訴她我們洗菜,一般洗三遍就行了:「第一遍洗凈泥沙;第二遍在流水中沖洗;至於第三遍么——採用的則是一種最科學、最徹底的洗涮方法:就是先把菜切成段,切成片,再往鍋里倒上油燒至八成熟,然後菜往裡一倒——『嘶啦——』——高溫消毒……」
還有那些顛簸在小型農用貨車後車鬥上的日子,所有搭車人的面孔全都搖來晃去,四面群山和森林也在跳躍。我暈車,什麼都不想吃,胃一陣一陣痙攣。車斗里擠滿了人,滿地都是潮濕、骯髒的麥草(這輛車上一趟載過https://read.99csw.com牛羊)。中途休息時,一個陌生人從路邊撿來一根木頭擱在車廂的欄板旁,讓我和另一個老人坐下。我坐下后感覺好一些了,便從包里取出泡泡糖分給大家,連車廂另一頭的人也擠過來討要。大家都興高采烈的,一片笑語中,不知誰塞過來兩片餅乾……在諸多的人生快樂里,分享食物的快樂也是不可缺少的。
還有一些清晨時光,支在沼澤中的帳篷里清冷而明亮,我們賴在暖和的被窩裡不願起來。透過帳篷棚布縫隙,我們看到外面空地那個用三塊石頭壘起的爐灶上,稀飯已經從鍋里沸出……遠遠經過的牧羊人看到這個清晨的第一縷煙時,也會改道走向這裏,圍著我家的小灶烤火取暖,與我外婆有一搭沒一搭地暄話。後來外婆揭開鍋蓋,勻出一碗碗米湯遞給那些寒冷的人們……
我媽把這「人蔘」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捏了又捏,揉了又揉,還拽了拽,擰一擰,對摺過來彎成「U」形,環形,「S」形。玩了半天扔給我:「削削皮燉進鍋里吧,唉,好歹還是個蘿蔔……」
我媽揭開鍋蓋,看見裏面只囫圇燉了一隻雞,就啥也沒有了。便叫我去菜筐里找找,看還有沒有胡蘿蔔。我在筐里翻了半天,蘿蔔沒找到,倒找到兩支人蔘。我就把這「人蔘」拿去給我媽看:「這還行么?……」
你看,女孩仙都哈齊端上的一小碟野草莓被我吃了;一個陌生小孩把媽媽早上塞給的,自己都捨不得吃的一枚熟雞蛋,冒充生雞蛋賣給收購雞蛋的我們,被發現后也被我吃了;巴哈提家古爾邦節的抓肉至今濃香猶在;而巴哈提妻子教我用甜乳酪蘸一下黃油再蘸一下白沙糖的吃法已經被我學會……我一天比一天胖,說來真不好意思,好像在食物方面我就只得到這麼點好處似的。
那些酸奶可是地地道道的酸奶啊,豆腐腦似的半固體狀,還是在大帆布袋裡用木碓子貨真價實地捶了幾千下才捶出來的!哪裡像城裡那種用酒麴子兌出來的酸奶——就那,可憐巴巴的一小瓶還一塊錢呢!
但時間久了腸胃可受不了,加上又陸續開始變質,自己也不會處理,只好忍痛一桶一桶地倒掉,帳篷后白花花的一片,再心疼也沒辦法。由此可見,貧乏只是山裡生活的一部分,其餘部分就是極大的豐富了。我們這些再多一些錢賺不了,再多幾張嘴也餓不死的人家,也就只能在山裡擺擺這樣的闊氣吧。
在長途夜班車上,我和一群買站票的人們緊緊擠在車門處,已經堅持了八小時。我想睡,難受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後來一個陌生男九-九-藏-書人把他的箱子立起來豎在汽車引擎旁的空隙里,示意我坐下。又用笨拙的漢語問我:「吃饃饃嗎?」——他站在我旁邊,我握著他給我的半個饃饃,搖搖晃晃靠著他的腿睡去,夢中想到,這一下車,便成永別……
可是,總不能因此就認為我們一家子儘是些不乾不淨的角色吧。只能說我們是較正常的人。老一輩人說得好;「人不吃點泥土怎麼長大?」況且我們更深知泥土的成分。
可是,多少次的野地會餐,餐布在水邊的沙灘上鋪開,幾塊干饢,一小堆干乳酪,再展開一個塑料紙包,露出一塊金子般的黃油。旁邊三角架支起來了,火升起來了,黑茶燒開了,有人從貼身的口袋抓一把粗鹽撒進去,所有人便捧著自己的碗依次接滿茶水,掰碎了干饢塊泡進去,在歡聲笑語中吃了起來。八月的驕陽把周圍深深的草叢曬得愈加濃密,細淺的水流時隱時現,不遠處喘息休憩的是我們打草的工具……
好在困難時期不是永久的,不久,星星就給我們捎來了魚,豬肉,白菜和洋蔥,讓我們好好地過個國慶節。星星那個傢伙還私下給我揣了幾塊蛋糕和一個獼猴桃。「十一」那天過得奢侈極了,還開了酒和飲料。
在山裡,什麼都好,就是「吃」這件事總讓人發愁。
她又親自跑到菜筐那邊找,這回找出來一個圓的。她說:「娟啊,你看——」她把它往地上一扔,這東西碰到地上隨即又彈起來。我媽得意洋洋地向我介紹:「我們小時候沒玩具,就拿這個當皮球……」
幸虧當地牧民來商店買東西,總不忘帶上禮物,嘖,多麼好的民族禮性啊!尤其是女人們,登門從不空手,哪怕她是來給你們商店照顧生意的,買東西照樣付錢。她們帶來的禮物幾乎全是食品,一般會是一種我們稱為「干乳酪」的干乳酪,另外還有油炸的麵餅、饢餅之類的,有時還會有黃油和奶豆腐、甜干乳酪等奶製品,要不就是半桶牛奶或酸奶,若關係再好一些就送一塊熏過的干肉。總有那麼一段時間,這些東西突然多到吃都吃不完。尤其是干乳酪,足足兩大箱子,實在沒地方放了,乾脆填到爐子升火,燒得特旺,比煤還厲害(阿彌陀佛……)。後來進城了,和人說起這事,差點被掐死。他說:「你知不知道干乳酪在縣上賣多少錢一斤?你知不知道烏魯木齊多少錢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