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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山野

行在山野

有一次我們聽說東邊二叉河那邊即將召開一場縣級的彈唱會,非常高興。頭一天一大早一行四人(我,我媽,還有我媽的兩個徒弟)便早早出發了,從庫委經過狼溝,翻過兩個達坂往二叉河走去。雖然兩地不過相距三十公里,可氣候迥異。我們去時只穿了襯衣和長褲還嫌熱,到了那邊,卻下起雪來。
我在山裡面曾和一個年輕貨車司機談過一次短暫的戀愛,那些日子里,我們一路高歌著在崇山峻岭間翻越,整個世界像一片海洋在窗外動蕩。我們沉默的時候,胸中仍有大江大浪澎湃不已。
我還坐過那種進山拉牲口的車,和一群羊擠在一起。車廂里無論是地面還是兩側滿地潮濕骯髒,連可以扶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坐了。滿車羊膽怯地看著我,真想拖過來一隻騎上去。
然而幾分鐘之後,再次看到那個人時,我正趴在摔倒的自行車上起不來,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好心地下馬把我扶起來,又幫我把撞歪的車籠頭掰正,並提醒我胳膊和臉上的傷口,最後順便邀請我去他家氈房喝茶(當時我認為他也想騎我的自行車!),他衝著一個遙遠的方向指了一下。我哪裡好意思去,謝了又謝,推自行車一瘸一瘸回去了。
而我常從別的一些文字里看到人們大侃自己初次騎馬的體驗,說什麼第一次上馬就策馬狂奔,縱橫馳騁,酣暢淋漓,痛快之極……一個比一個拉風。不由得懷疑他們是不是搞錯了,騎的是毛驢吧……
我媽一心想給我買輛車在山裡開,一來自己有車方便,二來可以賺倆錢花花。她對那些一天到晚閑著沒事幹,開著車滿世界兜風、到處載客收錢的司機們非常羡慕。我不願意。憑她的經濟實力會給我買輛什麼樣的好車,想也想得到。還不夠丟人的。
我很怕騎馬的。有一次在山路上才顛了半個小時,下馬時站都站不穩了,他們一鬆開攙扶我的手,就忍不住膝蓋一軟,整個人跌了下去,趴到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有一天山九_九_藏_書裡居然來了一輛自行車!一傳十,十傳百,我們統統跑去看熱鬧。可還沒看清楚,車就被我媽搶了騎跑了,一個多小時后才回來,人和車一起摔得破破爛爛。
我堅信,若非出生在一個馬背上的民族,若非搖籃都是系在馬背上的,若非經歷長年累月的、貼身的,對那種顛簸之苦的打磨,否則誰也不能輕易地說:自己真的適應馬背上的生活。
對了,這是老式的二八型車,又高又大。我搶車子時,顧忌著有人追,想也沒想就跳上去了——天知道怎麼上去的!這下可好,一上去就再也下不來了。車太高,我人又矮腿又短,必須左扭右扭地騎,把腿打得筆直踮著腳尖才能踩到踏板——那踏板也僅剩兩個小棍了。而且車把又沒匣,騎得險象環生。
這附近的群山沒有不被我們逛遍的。尤其是我媽,趁我們一不注意就開溜,甩下我們百無聊賴地守著破店,自己卻一整天一整天地滿山跑遍,肚子餓了才想到回家。
等車是麻煩了一些,但總比坐車省心。按理說只要上了車就該踏實了,往下只等著到家了。可事實上每次花在坐車上的時間和耐心往往比花在等車上的還要多。倒不是因為天遙地遠什麼的,而是因為我們這兒的司機實在……實在太熱情了!他們總喜歡平白無故地拉著滿車的乘客到處兜風、觀光。一路上見了氈房子就停,見了氈房子就停,也不知要停它個幾百次。再偏遠的氈房子他也有本事不辭辛苦開下路基從沼澤里左繞右繞繞過去,遠遠地就死摁喇叭把主人驚動出來,再把我們滿車人轟進氈房,喝茶、啃饢,漫天漫地地吹牛,賴酒喝,蹭肉吃。直到我們這幾個乘客千催萬促開始發脾氣了,他這才起身告辭,率領滿屋賓客浩浩蕩蕩離開,直奔下一個氈房去也。如果天色有些晚了,一定說什麼也不走了,就地歇息,再拼一個晚上的酒。總之每次坐這種無證件無職業道德的黑車,都會生好多氣。才一個九-九-藏-書夏天工夫,我們就和這一帶所有司機積下了怨。但他們才不管那麼多呢,翻了臉之後僅隔一天工夫又照樣高高興興摁著喇叭直往你家帳篷裏面闖——「老闆,今天下山嗎?馬上就出發!」
當然,如果只是為了玩才坐車的話,肯定沒啥說的。但若是幹活的話,就不太好玩了。比如搬家,我們得和小山似的一堆雜貨擠在一起,背後頂著硬邦邦的泡菜罈子。左邊是半噸麵粉,弄得人左半邊白如鬼;右邊碼著幾麻袋煤塊,右半邊人便黑如鬼(陰陽人……);腿根本伸不直,被幾箱啤酒抵住,蜷得發麻,發麻的膝蓋上則還壓上一床被子;屁股半邊懸空,半邊坐在挂面箱子上……又顛、顛、顛!顛得人魂兒都飛了,心臟使勁撞擊著腹腔和胸腔的膈膜,似乎一定要把那兒撞破。這時車子又猛地右拐,心臟便又猛地撞向左側肺頁,所有通向心髒的血管一齊被拉扯得喊起痛來……咬著牙熬到中途休息,車停在路邊。我支離破碎地從車廂爬下來,一爬到地上就開始吐。恰好上車前又剛啃了西瓜,所有人大吃一驚,以為我在吐血……
我們這樣在群山中四處遊盪,卻永遠不能走遍它的所有角落。還有那麼多的地方我們想去,那兒汽車無法到達,雙腳不能抵至,甚至夢想也未可及之。我們到處搬家,一步一步走向一些地方,又像是在一步一步地永遠離開。這大山永遠無言、靜立,一任我們來去,好像它知道我們這樣動蕩的生活終究空勞無獲。事實上,這樣的日子也的確非常單調寂寞。還好我們擅於發現樂趣,擅於歡樂。
我們在山裡遊盪,一般會選擇步行。其實山裡的路,騎馬並不比步行快到哪裡去。有時,我們也會作一些長途跋涉的旅行。只要帶上一些糖果餅乾布料等禮物,走到哪兒便能住到哪兒吃到哪兒,在人跡鮮罕的山野里,哈薩克牧民的這一互助禮俗實在太好了。
第二個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我,我遠遠迎上去,read.99csw.com我媽護短,那麼多人單單把車給了我。我搶了車騎上就跑,一大群人跟在後面追,一個也沒追上。
另一次則是阿勒泰地區的大型彈唱會,要在庫委舉行。這個消息倒是千真萬確,可恨的是我們偏巧又剛把小店從庫委遷到二叉河,只好騎馬或搭車去。這回只能我一個人去,我媽得看店,她便把機會讓給我,卻又對我又妒又羡。這是外話。話說只我一個人去,搭了一個年輕人的「順風馬」,坐在他馬鞍後面。騎了沒一會兒便給顛得骨架子快散了,更不幸的是發現載我的那傢伙是個小色狼。於是立刻跳下馬就往回走,在山洪肆虐下硬撐著向家走去。沒被沖走實為萬幸。
那一次我在大橋的岔路口等車,一等就是兩三天,我住的那個小旅館的老闆娘居然給我出主意,要替我雇兩峰駱駝進山。當時正在喝茶,聞言著實嗆了一下——雇駱駝?不至於吧?都21世紀了,想不到還有使用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的機會。再聯想到自己威風凜凜地趴在駱駝背上呼嘯來去的情景,不由得發苦。真淪落到那一步,豈不被我媽笑死了!
在山裡搭順風車的話,無論什麼車都得接受的,講究不得。其實在這種地方,有毛驢車給你坐就已經很高級了。我就搭過一次驢車,斜坐在木車欄板上,搭拉著兩條腿順著毛驢步行節奏甩啊甩啊。一旦遠遠看到有騎馬人或車輛從對面過來,就立刻跳下車若無其事地步行,等走過了再趕緊坐回去。到了後來,也就習慣了,再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那種難受的感覺真是無法形容!當時不知怎麼的,我居然被安排騎在馬鞍後面的光馬背上。馬堅硬的脊樑硌得要命,身子扭來扭去,怎麼坐都不舒服。其實馬跑得也不快,就那樣小步小步地打著顛兒,不到十分鐘就顛得人頭昏眼花,胸悶氣短,腰也開始疼了,雙肩更是酸累無比。好像不是我騎著馬倒像是馬騎我似的。又過了一會兒,小腹右側肝髒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痛read.99csw.com,痛感越來越強烈,幾乎每顛一下,那裡就痙攣一下;胃裡的酸水一陣陣上涌,到了最後連氣都喘出不來了似的,呼吸困難,腦袋沉重僵滯,胸口被團團堵死了。可是腰酸背痛的感覺卻更為清晰地逼迫著感官。我想,這大約就是「極限」吧,我能肯定下一秒鐘就會從馬背上倒落下去了……忍不住哭了出來,緊抱住前面那個人的腰。這時馬終於停了下來,我掙扎著下去,趴在地上半天才緩過勁來。隊伍再出發時,死活也不肯上馬了。硬是靠雙腳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在那條森林遍布的寬闊河谷里。
你看我們做的什麼生意!——事先算一筆賬,把商品本錢、運輸費、稅錢、伙食、日用……統統列出來,加減乘除一番,算出平均每天能賣出哪一個數字才能基本保本。比如是一百塊錢吧,那麼假如有一天一下子賣出三百塊錢,那我們一定會連續關兩天門跑出去玩……隔壁那家同樣也進山開雜貨鋪的小老闆一看到我們這家人便嘆氣,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原以為彈唱會上人多氈房多,隨便找一家就可以暖暖和和地借宿。結果到了地方,卻只看到開闊的草地空空蕩,好不容易找著個人打問,卻一臉茫然,表示從未聽說過什麼彈唱會的事。我們無奈,只好頂著凜冽的晚風又苦行七八公里,才找到人家住下。第二天起來腳疼得沒辦法,但仍捨不得雇車,仍順著來時的近路徒步回家。好在那一路上峽谷幽靜,風光迷人,倒也不覺得有白走一趟的遺憾。
不過幾分鐘后就適應了,沿著河邊的小路奮力向前。一任崎嶇,呼嘯迎風。在山裡騎車,就像是在大海中沉浮一樣,森林一會兒仰視你一會兒俯視你……很快,我趕上了一個騎馬人,沒有車鈴,我很樂意用聲音招呼他閃開些,然後猛踩幾下,一趟子超過——帥極了。
當初我們決定進入深山牧場做生意,就是看中這裏交通不方便的「優勢」。這個「優勢」逼得方圓幾百里的人統統跑到我這兒買東西。總不能九*九*藏*書為了買兩包洗衣粉一瓶醬油,去轉三趟車,顛一兩百公里,辛苦兩天跑到富蘊縣吧?於是我們便來了。卻沒想到交通的不便也會制約到自己頭上。我們去提貨,哪怕只有幾箱子蘋果也得折騰好幾天,時間全花在等車和坐車上去了。就說等車吧,無論從縣城到可可托海,從可可多海到橋頭,還是從橋頭到沙依橫布拉克牧場,車都沒個準點,人夠了車才出發。不夠的話,就一連幾天待在小旅館等「通知」。有時候則是人有車沒有,來一輛走一拔人,誰都不願意加塞我和我的小山似的一堆貨,急得人直跳腳。
我呢,偶爾想出去爬爬山,我媽就一個勁兒地慫恿八十八歲高齡的外婆跟著同去,害人不淺。
其實,在山野里奔波,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還是汽車。像搬家提貨什麼的,就不能靠手提肩扛了。我特崇拜山裡的司機們,那麼破那麼窄的土路上也能開車!而有的路根本算不上是路,是「台階」,一階一階曲扭拐彎升上高高的達坂。我們勇敢的小夥子打著唿哨換檔,意氣風發地把油門一踩到底,車就像動畫片里才會出現的鏡頭那樣,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硬是給拱上去了!我們新疆的司機能讓汽車爬梯子,真是沒法不服氣啊。到了下坡路,倘若此時那輛四面擋風玻璃全無的破車突然亂檔,剎車失靈了,司機是斷然不會告訴你的。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反而會更加高興地大展歌喉,一邊歌頌愛情一邊飛快地轉動方向盤從懸崖峭壁處險象環生地擦過,把汽車當飛機開。
第二天,方圓數里的小孩子都來看自行車了。
偶爾聽說附近哪塊牧場上要舉行阿肯彈唱會,我們是一定要去的。走路,騎馬,搭車,不辭辛苦。「阿肯」是指民間較有聲望的彈唱藝術家,他們的表演都是即興發揮的對唱,機智而風趣。「彈唱會」么,顧名思義就是又彈又唱的一個聚會。除此之外,這種盛大的集會上還會有賽馬、摔跤等體育活動,那一天,遠遠近近的牧人都會聚集過去,節日一般地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