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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雲塔

雨城雲塔

唐六收好筆,把那張撿到的紙,夾在自己的筆記本里。
「那你知道老何的孩子嗎?」
青年答應下來,接過唐六的筆,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號碼。
「張局挺看好你的嘛,還和你喝酒講這些。」
「您好!是我報的警,這位大哥是這裏搞觀光自行車出租的老闆,是我請他留下來幫忙證明的,」雨太吵,年輕人說話很大聲,「今天確實有個女孩子,在這座公園裡失蹤不見了!」
34歲的男人,開單位警車,無房,沒有結婚,談過三場戀愛都吹了。你好像是被這雨困在了津水一樣,幾次想調走去別處,或者乾脆辭職去沿海做點別的事情,最終都放棄了。除了在這裏當個警察,你越來越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別的什麼。
你在想,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過得太清閑了?
「對,等到後來,我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了。」大學生有些激動地說,「她明明是一個人租的車,卻沒有來還車,這不是很可疑嗎?」
你們在狹窄的石梯上,一階一階往上走。
「雨中艷鬼案」並非一個正式的案件名,而是局裡老警察們經常拿來開玩笑的一個靈異故事。說是在20世紀90年代的某一年,一個年輕的津水女人在雨天的街上,殺死了一個年近30的男人,被人給撞見並且報案了。報案人在雨夜回家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赤|裸身體,抱著衣服在大街上奔跑,那男人的屍體就躺在地上,滿頭是血,用手電筒光一照,照見血正順著污水流進下水道里。當時走訪調查,發現這對男女應該是在舞廳認識的,很可能是找了一個隱秘處搞一|夜|情,中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女的把男的給殺了,用剪刀之類的利器戳穿了他的喉嚨。因為遲遲找不到什麼線索,久未破案,大家開玩笑似的把案子越傳越邪。有人說那個目擊者看到的女人其實沒有腳,跑起來輕飄飄的,也沒有影子,不是人而是個艷鬼;有人起鬨說在檔案室偷偷翻過筆錄,目擊者確實說過女人沒有影子,死掉的那個男的,確實之前就被鬼迷住了,魂不守舍了一段時間。上頭因為怕影響不好,封鎖了消息,要求嚴格保密。
你吸了兩口煙,覺得抽煙也沒什麼意思,把煙頭扔出窗外,心裏有些漠然,盯著被狂雨弄得更朦朧的前路,繼續開車。雨刮器越來越快,也沒什麼太大作用,前方路早已像霧一樣迷茫。
「我當時就想,這個公園本來也不算大,租觀光單車的地方就只有這裏,她總得過來還車吧?於是就坐在對面的長凳上等她。」
你從警車上下來,衝進停滿了雙人觀光單車的棚子里,找兩人了解情況。這兩個人,一個是看起來20歲出頭的大學生,另一個,是40多歲的中年男人。
「那老何女兒如果還在的話,應該和我們年紀差不多大吧?」唐六反應過來。
「你是外地人吧?這塔以前叫『雲塔』,現在叫read.99csw.com『鶴塔』,建公園以後改的名字。」
「她是你們什麼人?」唐六跟在後面,打開公文包,拿出筆記本和鋼筆。
雨刮器瘋狂搖擺著。公園雖大,但租車店與那座塔之間的距離只有兩三公里,過一座拱橋的時候,你得把車速壓得很慢。唐六盯著塔思考,把手伸到脖子後面,壓著頭髮往前摸到腦門,揪著劉海。這是他想問題時的習慣動作,同事們都笑他,髮際線高,就是這麼抓出來的。
你搖搖頭:「當時張局和老何都同咱們一樣,是普通刑警,還沒當官。雖然局裡的人都很努力,想還老何一個公道,但最後沒辦法,實在找不到什麼線索認定他殺或者自殺,按照意外身亡給定了。」
「那會不會是她和朋友一起租的車,後來朋友幫她還回來的?」你又問。
「如果是我家孩子丟了,那肯定也蠻著急的,希望沒出什麼事情。」租車店老闆拍拍青年的肩膀,「小夥子,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放心交給人民警察處理。」
警車在街邊停了近20分鐘,唐六總是遲到。雨點零星砸下來,你隔著風擋玻璃,看到他把公文包頂在頭上,勾著身子從遠處一路小跑過來,像只被淋濕的黑胖土狗。他的身後烏雲遮暮,一座白塔。
「挺怪的,」他說,「怎麼還有這麼個事兒……」
「應該不會,當時她來租車,我是有印象的。我們這裏租車,押金200塊,租一次50塊,不限時間,可以一直騎到公園關門。這個女孩說自己身上只有150塊,我問過她可不可以找朋友借,她說了好幾遍,今天就一個人,不租就算了,我就150塊租給她了。」租車店老闆否定了你的猜想,「押金反正要退的,真有朋友在,不至於不去借。警察同志,本來我也不想打擾你們,但是你們也知道,現在這世道,漂亮女孩確實危險。我也是帶女兒的,所以才願意和這位同學一起等你們來,向你們說明情況,如果……」
「就是那種尿尿鬼。晚上起床去尿尿,發現自己的影子在廁所里突然變大!」
你不是津水本地人,你對這個南方小城市印象最深的是,這裏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下雨,下大雨的時候,還會刮很大的風,電閃雷鳴。路邊未建好的樓盤工地仍在施工,圍牆上用巨大的黑字寫著含有錯別字的廣告語:「城市須要理想,你須要住在理想城。」
解釋完畢,他又急著問:「到底怎麼個情況?媽的好不容易今天按點兒下班一回,飯都沒吃完又被叫出來了,唉!」
「你家那時候用的白熾燈,是用電線吊著的吧?」你問他。
你告訴他。
推開塔門,塔里有檀香的味道。聽公園管理處的人說,這塔很早就一直是尼姑在管,老尼姑走了,小尼姑沒那麼上心,經常找不到人。你們打開手機照明燈,四下探照著,尋找燈的開關。
「你說你坐在那裡,等著和read.99csw.com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偶遇,從上午10點,等到下午快6點?」
「然後?」你說。
「我們現在?」
天色漸晚,警車的引擎聲驚起了一隻樹上的黑鳥,下車的時候,唐六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筆記本扔在了警車的座椅上。
你一隻手操縱方向盤轉彎,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白沙煙,用嘴叼起一根。
唐六用手比畫道:「也就是說,上午有個女孩子從你這裏租了車走。然後,這個一直偷偷關注她的小夥子,發現她並沒有回來還車,可是你這裏的車卻全都還回來了,一輛不少。所以,你們就覺得這個女孩子,是失蹤了?」
「哎呀!你懂什麼。風一吹,燈不是該來回晃嗎?」唐六揚起手晃來晃去,「我那個影子,它不是忽大忽小,就是突然變大了!」
唐六捏了捏那輛7號雙人觀光車的車閘問他們。
「什麼叫『不知怎麼就』?」
「操!警察才怕鬼呢!我小時候碰到過鬼,你知道不?」
「啊?怎麼……摔死的?」
「是這樣的,我今天上午來公園散步,看到一個穿制服的長頭髮女孩在騎觀光單車,覺得挺特別的,就一直在默默關注她。」
「然後你們懷疑女孩失蹤了,回來還車的另有其人,就報了警?」
大學生指了指。租車店外面那條長凳,被雨水猛烈敲打著。
「好了好了!」你打斷他,「那你應該很有印象啊,還的車只押了150塊,別的都押200塊,你就沒發現,借的人和還的人不一樣?」
他喘著粗氣說了兩遍「雷哥不好意思」,你沒有搭理他。他拉開車門坐進來,用手抹掉臉上的雨水,關緊車門,把制服脫掉,扔在後座。
「你們記清楚她的長相了嗎?會不會是中途換了衣服?你們沒認出來?」你問他們。
唐六比你小兩歲,已經結婚買房了,明年準備要小孩,最近在攢錢買車,他說自己想買輛原裝進口的電動汽車。
「這麼可憐……」
「唉,當警察不容易喲……」他苦笑道。
你們噔噔的腳步聲,在無人的塔里回蕩著。
「我也是上次和張局喝酒,聽他說的,就老何回來前幾天吧。」你朝窗戶外望了望,「他說老何年輕的時候是從咱們局裡出去的,後來成了全國跑的刑偵專家,現在又回咱們局裡來當隊長。別看他好像得了不少獎,很風光的樣子,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他女兒十幾歲的時候,就是從這個塔上掉下來摔死的。」
「上車,」你說,「去雲塔那邊。」
「你他媽的每次不能早點兒啊?」你摁下引擎啟動按鈕,車子嗡嗡作響,你把一條毛巾扔在他被肚皮撐起來的襯衣上。

「因為她穿制服啊,是那種日本流行的水手服,短裙。在津水這種小城市,平時沒有人穿這個的,我猜她和我一樣喜歡二次元動漫文化,所以被她吸引住了,一直在關注她。」
「好。」
他點燃煙,似乎九九藏書是有些羡慕你了。
「問這個幹什麼?有一次去老何家,見過,看上去……人有點兒不太靈光是吧?」
你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問他覺得哪裡怪。
「聽張局說,當時是班級春遊吧,」你們繼續向塔的更高層走去,「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晚,說是春遊,其實才剛開始化雪。老師帶學生們來到塔這邊玩,老何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不知怎麼就從塔上掉下來摔死了。」
「扯淡,」你罵他,「張局要是真看好我,我會混得比你小子差這麼多?」
「對,是這樣。」
「他們不是說,老何是丁克,一直沒有要小孩嗎?」
「我剛拿起筷子,接到你的電話,趕忙扒了兩口飯就過來了。下班回去的時候還出大太陽呢,誰知道半路下起了暴雨,肯定慢些嘛,你莫生氣呀……」
唐六也走進來,鑽進這輛雙人單車的遮陽棚內,左手在座椅下面摸索了一番。
你哼笑一聲:「還見鬼,那影子是燈晃的,風把燈吹得離你近了些,影子不就大了嗎?」
你看見唐六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他可能有點兒不耐煩了:「就這樣?」
「時間不早了,天氣也不好,要不你們兩個先回去吧。留個聯繫方式給我們,可能之後還會和你們聯繫,想起別的什麼來,也可以打這個電話給我。」
「老何有過一個女兒,十幾歲的時候死了,夫妻兩人後來也沒有再要孩子。」
「身後還起了一陣涼風是不是?」
「有!」老闆回答說,「在自行車車把中間的圓形小牌子上寫著呢,那個女孩租的應該是7號車。」
你說:「我是覺得,他還沒有死心。」
開了一會兒,你看見遠處,雨中兩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一塊寫有「觀光單車出租」的紅紅綠綠的噴繪招牌下,好像是在等你們。
唐六在筆記本上迅速記下「上午10點」這個時間點。
「張局說那個案子,有個很蹊蹺的地方啊。學生們都聽到了老何女兒掉下去時的尖叫聲,卻沒人看見她是從第幾層掉下去的。但明明啊,當時每一層都有學生,你說這怪不怪?」
「對,是這樣,那個女孩子穿得很特別,來租車的時候我印象也非常深刻,但是後來她一直沒有回來還車。」
此案至今未破,當然,隔了30多年,也基本等於不用破了。
「哪裡特別?」你問他。
「老何的吩咐唄。有人報警說,有個女孩子,在公園裡疑似失蹤,就讓我們過來看看。」
他從單車裡鑽了出來,手裡捏著一個簡單揉了一下的紙團。他拿著紙團走出來,在你們三人面前小心地展開。紙像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半張,上面有橫條格子,紙張靠上面的部分用黑色的墨水、工整的筆跡寫著5個字:去雲塔那邊。
「沒有。」兩人同時否認。
你懶得和他說這些了:「那是因為風很大嘛,一直吹著,燈就沒怎麼晃唄。好了好了,到地方了,給我下車!」
你小時候的理想,是成為一個懲凶除惡的大英九九藏書雄,因此19歲高中畢業后,你讀了警校。你在警校待了一段時間,理想慢慢變成了可以順利畢業,早日去做警察這份還算穩定的工作,可以盡量去抓一些壞人。從警校出來,分配到這裏當刑警,轉眼也已經十幾年過去了,你感覺,自己已經看不大出來誰像壞人、誰像好人了,反倒是想多攢點錢,期望有一天攢夠了,可以在這「理想城」付個首付。
「對對對!」
「比如說這個報警的人就很怪,哪裡有人會被一姑娘迷得一整天在那兒等著,跟中了邪似的。搞不好,又是一個雨中艷鬼案。」
「是啊,我們這些外地來的,沒怎麼聽說過當年的事,張局說,後來這片濕地建成公園,這個塔也從『雲塔』改名叫『鶴塔』,都過去十多年了。」你摸出香煙,丟給唐六一根。
「對對對!還有個燈罩子,雷哥你怎麼知道?」
「然後我想是不是可以找她要個電話號碼。她騎車是去了公園裡那座塔的方向,我就往那邊走了走,結果沒有遇到她,那是上午10點多的事情。」他大聲回答,你們都像是在和雨水比賽音量。
「沒嚇你呢,說真的。」你摸到一個開關,塔里的燈管便被點亮了。這層塔的中間供著一尊大佛,左邊是一個玻璃展櫃,玻璃上面貼著紅字「10元一套」,裏面放著可供出售的紀念明信片,紙都有些泛黃了,右邊是螺旋而上的石梯,你們把手機的燈關掉,向螺旋石梯上走去。
「然後呢?」你大聲問。
你們來到二層,塔的四面都是裝有簡易鐵護欄的石頭窗戶,沒有窗扇,外面有一段很窄的只容得下一隻腳的石階,跟個小陽台差不多。同樣是佛像、玻璃木櫃、香火爐。
「有什麼東西嗎?」你問。
「沒聽你說過。」
「那時候我𪨊了嘛,沒敢去找她要電話號碼,決定等下一次,她再過來的時候去問,反正她要來這裏還車的嘛,這個公園只有這一個租觀光單車的店。」男孩明顯緊張了,「但……但是直到下午5點40分,公園快關門,那個女孩都沒有回來還車。」
「唉,你有沒有想過老何在外面干刑偵都幹得這麼牛了,為什麼還回來津水這麼個三線小城啊?」
「說起來,這個塔,倒是真的很邪門。」
「我們來之前,你們檢查過這車閘嗎?」
「才疑似失蹤啊?」唐六提高了音量,咂摸著,還想問什麼,又把話咽了回去。
「這沒道理啊,就算沒人看見她摔下去,至少她出事之前在哪一層,總有人看見吧?」
你搖搖頭,告訴他:「有過,可是死了。」
「是不容易啊,兄弟。」
「然後等到了她一次。大概過了十幾二十分鐘吧,她騎車從塔那邊過來,速度比較慢,我就那麼看著她,她好像注意到我在看她,還和我對視了幾秒,好像還笑了一下,接著又慢慢從我身邊騎過去了,仍然是往塔的方向。」
放單車的地方一股橡膠味,你鑽進那堆雙人觀光單車中,九*九*藏*書找到車頭綠色圓牌子上紅字編號為「7」的那一輛,數字旁邊畫著兩隻黃藍色的卡通蝴蝶。
你剛肯定完他這個說法,就聽到轟隆轟隆的雷聲在天邊響起,似乎隔得很近,像是從塔那邊傳來的。
「等等等等,讓我順一下……」
雲塔,一個熟悉的名字。
「閑出毛病了吧?這麼個小破事,沒準兒就是她讓朋友幫忙還了唄……」唐六小聲嘀咕道。
「那你來說,是怎麼回事?」唐六用嘴咬開鋼筆筆帽,插到鋼筆的尾部,說話也很用力。
老闆說完,天空一陣閃亮。
「啊?死了?」唐六驚呼一聲。
「你個警察,還怕鬼啊?」你揶揄唐六。
「是你們報的警嗎?有個女孩子失蹤了?」
「我們不認識她。」雨很大,中年男人的聲音有點兒聽不清。
「單車都是有編號的嗎?」你問。
「不認識?」你有點兒不耐煩,「那你他媽報什麼警啊?」
你拿出兩張名片,分發給他們:「這個女孩子的事情,先暫時不要和別人講,如果真的是失蹤,她的家人這兩天應該也會報警。事情確實有點兒蹊蹺,我們會先在附近調查一下,去公園管理處看一下監控,好吧?」
「接著他就過來找我,和我說了情況,問我是不是還有一輛車沒有還回來,」租車店的老闆接過話說,「我們一起數了下車子,我這裏總共24輛車,一輛沒少。」
今年是2029年,你已經恨透了下雨。
「絕對不會,我記得她的長相。」青年擺頭,搖著手指。
老闆告訴你:「這種雙人單車雖然有兩個方向盤和兩副車閘,但其實只有前邊那個可以控制方向和停車,你剛剛捏的那個是不起作用的。」
青年點頭:「是的。」
「這座塔不是叫『鶴塔』嗎?」青年有些疑惑。
你們站在塔的最高一層,俯瞰著城市暮色,你呼出一口煙,味道很溫暖,只要微眯著眼,就能看見理想城工地那高高的塔吊還在吊運著鋼筋,工人們在探照燈下,繼續敲打雨夜,發出噹噹當的聲音。
「你可別嚇我啊,雷哥。」
「見過老何的老婆嗎?」你問他。
「哎呀,我這種小本生意,討價還價的人多,150塊、180塊,還有押100塊的,不一定都願意押200在我這裏的。我一般都租,哪裡注意得了那麼多?只要回來的車和我本子上記的車號對頭,我就退押金給他,要不是這個小夥子細心,我也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事情。」
唐六噘著嘴,欲言又止,沒有回答你的問題,你只能自問自答。
「是啊,我也不爽啊……老何這個人,你知道的嘛,從北京回來的刑偵專家,做事很嚴謹的,呵呵。」你也抱怨道,「失蹤還沒24小時,沒準我們才剛到,人就找回來了,是吧?」
「你這個人,就是太不圓滑了,混得好也不容易咧!」唐六轉移了話題,「不過老何應該挺不甘心的吧?感覺他對張副局長之外的其他幾個老領導,包括方局,都挺冷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