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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少女

機器人少女

「去年,學校組織了年級前20名的同學參加門薩協會的智商測試,我的分數是全校最高,158,她的是最低,87,我的智商測試分數幾乎是她的兩倍,仍需要課前預習課文,上課認真聽講,回家複習鞏固,合理安排學習時間,才能拿到全年級第一,她卻能夠很輕鬆地做到和我差不多的水平,你不覺得奇怪嗎?那次測試后,我很好奇,就找機會問了問她。」
「我什麼?」
「是不是覺得聽起來像是我隨意編造的一個借口?」
「對。」他回答。
我沒有說不用謝。
中午的太陽,已經有點兒熱了。津水的春雖然來得晚,但也來得短,不久之後,估計就熱得和夏天差不多了,每年都是這樣。
「你喜歡我嗎?」他說。
「為什麼?」
「她每天晚上只睡四個小時,有時上課睡覺,是因為實在撐不下去了。她的爸爸是警察,因為工作忙總是很少在家,父母關係很不好,她說她媽媽非常後悔找了這樣一個丈夫,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女兒以後能出人頭地,不依靠男人來生活。」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死她?」
「好呀,等下午上學的時候來叫你?」
我猶豫了一下,把右手慢慢遞給他,他只是輕輕捏住了我中指的第一個關節。
「那你猜一猜。」我說。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子的反應,你好像不怎麼怕,也不好奇,像個機器人一樣。」他說。
「下面還有最後一個知識點,我們講完再下課,再給我兩分鐘……」拖堂是英語老師的習慣,講美國教育總是要花時間的,這樣一來,講課本內容的時間就常常不夠用了。
「給我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課上傳的字條。
在所有的科目中,數學可能是我唯一的強項了,那些純粹的邏輯演算簡直就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東西,如果可以一直去鑽研數學,沒準兒我以後也可以當個數學家搞學術吧?來讀文科班,大致上是父母安排的。他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個男孩,一定會讓我去讀理科,但女孩子嘛,讀個文科是最好的,將來可以考師範當老師。我也覺得文科挺好的,這邊的男生都帥一些,也溫柔懂浪漫一些,至於未來就業啊、生活啊,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為什麼要考慮這些呢?沒勁。
「欸,欸……」前排座位上的胖子同學突然把背靠過來,反手遞過來一個折好的字條。
「可是,我們為學業成績所付出的努力是不同的九_九_藏_書。」他說。
「那就要看你怎麼理解人和殺人了。我覺得呢,對殺害同類的恐懼,本身就是一種原始恐懼,是寫在很多動物基因裏面的一種情感,對於人這種社會性的動物而言,在法律、道德、羞恥心的約束下,殺人就變得更加可怕起來。但如果仔細想想,殺人的本質不過就是結束了一個生命在世界上的思維而已,是一個人、一隻狗,或者一隻螞蟻、一棵草,並沒有太大區別。」
我和陸松需要從教學樓的樓梯下到負一層車庫,推出自己的自行車,然後繞過操場,經由兩邊種滿了香樟的校道出校門,再穿過一中街回家。我們一直在推著車慢慢走,他沒有說話,我就沒有先開口,不時有學生騎快車,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
裝模作樣對我這種人來說,真的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那你之前看到她在哪一層出現過?」
「她挺愛學習的,不怎麼交朋友。」我說。
「因為三角形ABC的三個頂點分別為(2,-3)、(4,-7)和(6,1),所以三角形的重心坐標為……(4,-3),所以AB邊中線的方程式為(x-4)/(6-4)=(y+3)/(1+3),答案是……2x-y-11=0。」
趙妃走出教室門的時候,陸松站了起來,他沒有看我的臉,卻在朝這邊走,我忽然感到有點兒口渴。
「求三角形重心,之前已經講過,就是把ABC的……」
和料想中的不一樣,我抬頭看著說話的陸松,他的臉竟然漲得通紅,一副羞得要死的樣子,不敢看我。他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吧?
「你覺得我和何嬌的共同點是什麼?」他問。
「她表現得很輕鬆對吧?下課從來不做功課,甚至不帶作業回家,上課還偶爾睡覺?」
「嗯。」她會察覺到我的冷漠嗎?
好久之後,我清醒了過來,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從裏面拿出MP3,按下停止錄音的按鈕,把它緊緊攥入手中。
「我以為……只要方法正確、邏輯完美,就沒有風險。」
聽見有人喊,我就把眼睛從陸松身上移開,快步走下塔去,同學們也紛紛往塔下趕。
「對,是何嬌!我也看出來了……」有同學附和我。
「不想說。」
「人對死亡最大的恐懼,其實是自己意識里那些親近事物的死去。」他自己說。
我站起來的時候,就已經在盯著題目了,這是一道講直線方程的題。
那天,我沒有撒謊,都九*九*藏*書是如實回答,只不過我知道的,他們沒問而已。
「你想說她是那種沒什麼天賦,但又非常拚命的人嗎?」我問。
我看見陸松伸直胳膊,手掌張開,伸向雲端。就在剛才,尖叫過後,塔下一聲巨響。
那個下午又冷又長,警察和急救的醫務人員很快就趕了過來,一個戴口罩的年輕醫生粗略檢查了一下,搖搖頭。一名警察掙脫抱住他的警察衝過去,跪在屍體面前痛哭咆哮,幾位同學被他的情緒感染,也哭了出來,我聽見有人小聲說,那名警察是何嬌的爸爸。其他警察挨個兒盤問班上的同學,也問了我一些問題。
「你才像機器人,」我說,「殺死一個人的時候,更應該怕吧?」
「這對你來說重要嗎?」我問。
陸松想要和我一起回家,這真是一件很意外又很難說得上意外的事情。問題在於,我還沒有想好要和他說些什麼。
「成績好吧,你們兩個,不是年級第一就是第二。」
「簡單來講,殺害這件事恐怖不恐怖,並不是由生物本身的肉體來決定的,而是由殺人者和被殺者的意識決定的。如果給你一個排序的機會,一棵你養了三年的草死了,一隻鄰居家偶爾見過的小狗死了,一個在戰爭中被流彈擊中的中東難民死掉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長相,甚至連年齡和性別也不知道,小鷺,你覺得哪件事會更讓你傷心呢?」
「看起來像何嬌。」我說。
「所以她是壓力太大,不想活了,自己讓你把她推下去的嗎?」我問。
「可是看起來不像。」我說。
「那你就拿這個解釋當答案吧。」我這麼回答他,但他其實只答對了一半。
「張小鷺!給我站起來!」數學老師的粉筆頭突然襲來,砸得我眉心疼。
「你不想聽我的解釋嗎?為什麼我要把何嬌從塔上推下去?」
「不用。」我偷偷瞄了陸松一眼,他還在座位上,望著黑板在整理筆記。
最後一堂英語課,講的是一篇有關美國高中School Party(校園派對)的文章,每次講到這一類內容,年輕的女英語老師總會忍不住中英文夾雜著感嘆幾句中美教育之間的差別,什麼中國學生是小學學人家高中的知識,初中學人家大學的知識,高中就要學完人家研究生學的課本知識,但人家是一邊學習知識一邊學習人生啦;什麼相比于學知識,學好做人更重要啦;什麼學習不能只學習知識本身,還要學清楚知識背後的原理啦。有九九藏書時候,我還蠻喜歡聽她講這些的,雖然我的英語成績是所有科目的成績裏面最爛的,比語文還爛。不過愛聽歸愛聽,這些東西聽多了,難免也會覺得困惑:英語老師總是在描述一個很美好的美國世界,可是想要了解美國文化,就得學好英語,而學習語言難道不是最需要死記硬背的無聊事情嗎?死記硬背對我來說就像是把別的什麼東西硬塞進自己的大腦,想到就很頭疼。
他轉過身來,看見我正在看他,臉上有微微的驚恐。
「很重要。」他說。
出了校門,在各種小吃的油膩香氣和嘈雜的人群之中,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這是誰呀?」有人問。
「你知道她和班上誰玩得好嗎?」
「你看見她是從哪一層掉下來了嗎?」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譏笑他:「那你現在還覺得方法正確、邏輯完美、沒有風險嗎?」
我有時還會想啊,自己是不是只要活到20多歲就夠了呢?如果一直往後,人生變成了單調的一直一直一直的重複,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我還想過,以自己為原型寫一部名叫「機器人少女」的科幻戀愛小說拿去給雜誌社投稿,講一個科學家發明出來的機器人少女,被設定了只有25年壽命,吃飯、睡覺、學習,都是別人給她設置好的程序,她從不擅長自己思考未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年,她遇到了一個教會她思考的人類少年,於是她也擁有了365天只屬於自己的美好未來。但是,每每真的想要下筆,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千萬頭緒在頭皮上蠕動,筆懸在空中,我都要被自己感動得流出眼淚來,但就是無法把該有的字詞落在紙上。可能是我的語文真的太爛了,不懂得如何遣詞造句。
雪地里躺著一個人,豬肝紅的校服裏面穿著一件白色的棉衣,臉朝下。
這幾乎是他那天在塞納河畔奶茶店的隔間里,跟何嬌說的原話。
「你來講下這道題的解題步驟!」
「好,」我冷漠地說,「路上小心。」
他等了一會兒,我沒有回答他這個無聊的問題。
他的手指,指腹紅潤,十分溫暖。
春遊那天,那座塔里,到處都是檀香的氣味,讓我犯暈,想吐。
「那你知道她最近和誰有過爭吵嗎?」
我老老實實坐了下來,托著下巴,盯著黑板,同學們也陸續回過頭去,繼續聽老師講課。
「有人跳樓了!」
「你家是往左邊走嗎?」陸松說完,路口紅燈亮起,歸家的學生們九_九_藏_書,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前面的路口,馬上就要分開了。」
「噗……」他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他點頭,跟在我後邊。
「你笑什麼?」我有點生氣,這並不是一件可以笑出來的事,為什麼他可以表現得如此輕鬆?就好像,那件事情確實已經到此為止,和他無關了。
「你看見了吧?」
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教鞭重重打在黑板上,激起一陣白色粉塵,坐在前排的同學趕緊拿校服衣袖捂住口鼻,身子後仰。
看到他這麼緊張,我反倒輕鬆了不少,忽然很想笑:「我們走?」
他走之後,我一個人獃獃地站在那裡,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身影,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像突然可以感受到心髒的跳動了,雖然他一直沒有回過頭來看我。
雪化之後,學生們終於可以騎自行車上學放學了,之前幾天,大多數學生只能一邊埋怨,一邊去擠公交車,津水的公交車不知為什麼非常少,一到交通高峰期,每一輛都像沙丁魚罐頭似的。
「小鷺,回家嗎?」趙妃最近心情不太好,但她其實是個熱情開朗的女孩,雖然成績不怎麼樣,但每天都笑嘻嘻的。我們兩人算不上很好的朋友,只是住得比較近,偶爾一起騎自行車回家。路上聊的,也是她講我聽的關於班上的一些無聊八卦。
我瞄了一眼黑板右下角的課程表,原來數學才是今天的第一節課啊,我忽然覺得,整個上午都變得漫長起來了。
放學鈴聲終於響起了。
「嗯。」
她的死狀並不難看,甚至有些美,平時被大家譏笑為豬肝色的醜陋校服,被洗得乾乾淨淨,像新的一樣。她的身體有一半都陷入積雪裡,臉向下,黑黑的長發散在雪地上,沒有血從身子里流出來,但有一條腿,骨頭已經明顯折斷了,不自然地壓在肚子下面。班上的同學們圍過來,形成一個圈,卻沒有人走上去看看她是否還活著,我想,如果有人碰她,或者把她的臉翻過來,整個場面會變得非常噁心和恐怖吧。
「你的手是冰涼的,像機器人。」他笑了笑,覺得很好玩一樣,「我要回家了。」
「是何嬌!」
「那好,我先走啦,拜拜。」
「為什麼不想說?」
「你覺得同學不算是親近的人嗎?」我裝模作樣。
「不知道,應該沒有。」
「沒有。」我搖頭。
「那為什麼……沒有說?」
「是嗎?」我問。
「何嬌!何嬌!」有人試著喊了她兩聲,沒有應read•99csw•com答,估計不會有應答了。

「嗯,陸松傳過來的。」
我搖頭:「你可能會覺得我無聊。我喜歡偷偷觀察班上的每一個人,她平時的表情,她和人說話的方式,還有她的精神狀態,都很有問題,我相信她完全有可能這樣做。我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你會答應她這種事,風險太大了吧?」
讀小學的時候,同學間就流傳著一個說法,那些成績非常好,在學校看上去又沒怎麼努力的學生,其實每天都在家裡拚命學習。想到那天他們在塞納河畔奶茶店的談話,我才知道,並非每個人都是自願這樣做的。
「當然算,」他說,「所以我想回答你的是,我那天真的是承受了非常大的恐懼啊,因為我不是機器人。」
「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就像……何嬌一樣。
「你先走,我今天還有點事,得晚點回去。」
「所以,幸好是你,謝謝你。」他說。
美國真的是很好的地方嗎?對大多數同學來說,它都是那麼遙不可及,真有學習的必要嗎?
老實說,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有某種心理缺陷,沒什麼理想,也沒什麼目標,就算硬著頭皮去了解別人所說的關於活著的各種意義,也沒辦法產生哪怕一丁點的感同身受。相反,我時常都在強烈懷疑,自己會不會在還沒有走上正常人生軌跡的時候,就突然意外死掉。這樣一來,如果之前都只是在為學業拚命,沒有好好享受過人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呢?
「看來還是有預習的啊,你從哪裡學的上課走神的壞習慣?瞪了你好幾次了!坐下!再走神就給我站外面去!」
「不是我自戀,可能是我腦子笨,這真的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釋了。」
帶隊春遊的劉老師來了,她也叫了兩聲,沒敢動何嬌,我看見她打了電話給班主任鄒老師,又打了120和110。接下來,她整個人都無助地站在那裡,手緊緊捏著手機,臉頰突然不自覺地抖動了幾下。
我小的時候,住在縣城的奶奶家。奶奶去世之前,大人們說,她的身體裏面在開始變壞,她的呼吸,讓她的房間里充滿了臭氣。大人們沒辦法,只好在牆角點上了許多檀香來掩蓋,並且不准我進去,騙我說奶奶已經死了。年幼的我以為檀香的味道就是死人的味道,因此很不喜歡。
「也沒有。」我回答。
「那你呢?」他又問我。
字條上寫著:中午放學等我一起回家。
「看見了,」我回答他,「是你把何嬌推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