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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開關

殺人開關

「何警官!你是個父親,可你也是個警察!請尊重課堂!尊重自己!」鄒市貴幾乎是吼出來的,他捏緊的拳頭已經在微微顫抖。
何天奈停頓了一下:「他在警車上一邊笑一邊說,讓我最好判他死刑。我告訴他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但又很好奇,就問他,為什麼現在想到要死了呢?」
「不用不用,孩子們有同窗之情,這是他們應該做的,您自己保重就好。」班主任接過話。
何天奈說:「鄒老師,你們今天過來,真的不太方便。」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網吧裏面打遊戲呢。你們可能很難相信,知道警察來了以後,他很淡定,淡定得嚇人,他還問我能不能先打完這一局遊戲再走,呵。」何天奈告訴底下端正坐好的學生們,「坐在回來的警車上,我和他聊了會兒天,我問他有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抓住,他說不只想過,做夢都夢到過好多次自己被抓了。殺了人之後,他就一直在網吧裏面沒日沒夜地打遊戲。他說,這就和電視劇里的犯人要上刑場了得先吃頓好的是一個道理,死就要死個痛快。然後我問他,為什麼要殺老師?他的理由我剛才也說了,他和班上的女同學談戀愛被老師發現,老師在女孩子面前講了他幾句壞話,讓他們斷絕往來,女孩子又告訴了他,他氣不過,就起了殺心。多大點事啊?對吧?
「能考上我們市最好的學校讀書,我覺得大家都是非常優秀的高中生,你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將來都能讀好的大學,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擁有一段很不錯的人生。但是今天,我想給你們這些優秀的學生,上一堂特別的課,犯罪預防課。」
「謝謝同學們,等處理完嬌嬌的事,我一定親自去班上向大家道謝。」
「我今天來,主要是謝謝大家,說了這麼多話,也請大家不要害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為了你們自己的安全著想,想到什麼情況,請一定要儘快與我聯繫,打擾到你們上課了,很抱歉。」何天奈深深彎下腰,對著學生們鞠了一躬,更像是在對自己女兒的空座位鞠躬,「再見。」
「那天,少年殺人兇手馬方圓,給我講了一個道理,雖然有些天真,但你們不妨也聽一聽。他說,殺人這種事,就像裝在一個人身上的開關,一旦打開了,就絕對關不上了。儘管他事後非常後悔自己殺了人,但是他呢,非常清楚,自己如果還有機會活著出來,也很有可能做不了好人了,畢竟自己身上殺人的開關已經打開了。」何天奈告訴底下的學生,「當然,因為是未成年啊,他最後沒有被判死刑,十幾年之後,他可能會重新走進社會,走到你們中間,到時候,他會有怎樣一個未來?你們又會怎麼看他?我很好奇。」
脖子上九-九-藏-書的粗筋漲起之後馬上又隱在皮膚之中,他的聲音也馬上恢復了冷靜:「這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我現在不知道那個兇手是誰,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嬌嬌是被害的,我有證據。」
何天奈只覺得心裏的苦痛更大了一些,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在自己臉上割。
說完,寢室長的眼睛竟然也紅了起來。
何天奈快步走過去,用雙臂緊緊捆住狂躁的妻子,聽鄒老師嘴裏不斷重複著「對不起」。鄒老師瘦削的臉上是擠出的兩滴眼淚,那個女老師也捂住嘴,哭了起來。
「安靜!」鄒市貴向學生們喊話,「把課本拿出來!上課了!」
失去女兒,她就失去了這個家,但這個家,就是她的全部。
「何警官……」
「啊啊啊啊!」妻子一邊掙扎,一邊發瘋一樣亂叫。
局裡領導聲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這話他自己清楚,不僅僅指辦案力度,還有對上頭多次要求儘快平息事件、維護學校穩定指示的溝通斡旋,真的是把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自己大學畢業回津水老家工作,后又被分配到警局,當刑警已有6年多,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自己是個局外人,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是這樣了。如果還查不出什麼結果,那也只能說是天意。
「太不容易了……」他重重地拍打著何天奈的肩膀,「你這也太不容易了啊,以後得怎麼活啊……」
何天奈一隻手在自己的夾克口袋裡摸了摸,伸出另一隻手來,做了個暫停的動作。
他默默記住幾張臉,並且用指甲悄悄在講台的座位表上對應好他們的名字劃下印記,再拿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她裝出來的,她現在肯定恨自己恨得要死。
「報應啊……」他覺得自己能夠稍微控制住哭泣和喘氣了,他慢慢把寢室長拉到殯儀館牆角,擦著眼淚說,「這是我的報應……」
聲音越來越弱,他認出了一臉凝重的中年男人,是女兒的班主任鄒老師,後面跟著的,面色有些難堪的微胖老頭是學校的趙校長,手上拿著一個黑色公文皮包。還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他依稀記得好像是女兒班上的英語老師,只是不記得姓什麼了。
何天奈清楚,她勢必不懂得自己對女兒的感情,自己所有的悲痛在她面前,都是虛假的偽裝和無恥的詐騙。所以她不是自己情感的出口,但寢室長是。
「那天,這個名叫馬方圓的不怎麼聽話的高中生,在被學校勸退了一個月之後,因為班主任老師警告了他還在學校讀書的女朋友不要再和他來往了,他氣不過,便在一個清晨帶著砍刀溜進了學校,砍死了自己的班主任老師后逃走,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後來,我和局裡的其他幾個同九-九-藏-書事通過網路找到了一個關鍵線索,在離津水百里開外的隔壁縣城,將這個孩子抓了回來。
「滾出去!」忽然,一個女人嘶吼起來,何天奈抹乾眼淚望向殯儀館的大門,看見妻子在吼:「你們給我滾出去!你們還我的女兒!你們不負責任哪……」
鄒市貴當了17年語文老師,又當了11年班主任,和形形色|色的家長打過交道。他們說「老師辛苦了」,來送點禮物慰問一下,意思是「要對我孩子好一點」;他們說「我的孩子不懂事,還請老師多多包涵」,意思是「我的孩子做了什麼錯事,不要太責怪他」;他們說「老師教學有方,把我家孩子教得不錯」,意思是「我家孩子可真聰明啊」……學校對大人來說像是一個奇怪的場域,只要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懂得怎樣去說言不由衷的話,戴上名為「家長」的面具,偽裝起真實的自己。
「沒有同學有看法嗎?」原本平靜的他突然如驚雷般暴喝一聲,「我女兒!她絕對不會是意外身亡!」
遺體整容師花了一些時間,女兒的身體和面貌被恢復成她生前的樣子,化了淡淡的妝,放在鮮花簇擁的冰棺里,讓大家來告別。這個孩子,何天奈心裏面是喜歡得不得了的,但是他確實不懂得要怎麼去和她交流,所以,都還沒有來得及向她展示自己的愛。多少年了,包括小孩的教育和撫養等家庭內部事務都是妻子在操辦,自己則承擔收入的壓力,他們更像是一種合夥關係。夫妻兩人談不上有多少感情,讀完大學回老家工作之後,他和同志約會被妻子捉了現行,兩人開始頻繁爭吵,起初也吵過要離婚或者分居,後來為了眼神無辜的女兒和雙方各自的面子也都沒再提了。在家庭這個問題上,妻子在年輕時就非常敏感,是非常好顏面的,聽不得人講閑話,對於「會被人看不起」這種事情特別在意。
「同學們好,我是何嬌的爸爸,今天我過來,主要是給大家道謝的。謝謝大家一直以來,對我女兒何嬌的關心,也謝謝你們在她去世之後,為她做的事情,這是我今天過來的主要原因。」
他的眼珠快速移動了幾下,試圖在突然炸開鍋的學生中發現幾張驚恐的臉,然後牢牢記住。這是他當警察這麼多年來的直覺。心理素質再好的嫌疑人,只要知道自己的犯罪計劃沒有那麼萬無一失時,也會忍不住從心底流露出恐慌來。
他走下講台,學生們在座位上炸開了鍋,紛紛攘攘議論起來。他雙手握緊在胸,手指關節發出咔咔的聲音,走出了教室,臉腮因為用力咬牙而顯出硬邦邦的線條。
何天奈站上講台,雙手撐在桌子上,嘴角的胡楂兒抽|動了兩下,終於開口說話九*九*藏*書了,表情平靜得就像一位在台上講課的老師。這節課本來是鄒市貴的語文課,他答應給何天奈一刻鐘時間。
何天奈在大學期間,和寢室長好過兩年多。儘管當時彼此都有遠在家鄉的戀人,但兩人性格很合得來,無論學習還是生活,有需要的時候相互照料,有困難的時候相互傾訴,室友們經常拿他們開曖昧的玩笑。後來他們畢業回老家分開了,還是經常有電話和書信聯繫,中間斷過好幾年,後來又在網上重逢,這次寢室長能來,真是太好了。

「當然,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說的重點,」何天奈環視著班上每一個學生的臉,「重點是,我還問了他,殺人的時候,你怕不怕呀?他的回答,還挺有自己的想法的,當時讓我很吃驚。」
「一定收下!一定收下!」他們把一沓錢放進妻子懷裡。妻子抱著那3萬多塊錢,坐在地上仰著頭失聲乾號,突然咆哮一聲,把那堆紙幣砸向門外,錢散了一地。親友們又幫著去把錢撿回來,讓她老家那邊過來的大姐先幫忙收著。
妻子總要在外人眼中維持一個顧家女人的形象,即使在家裡對何天奈恨到極點,有外人來時,卻總能收起冷漠和恨意,裝出一副非常自然的恩愛場面,因為她偽裝得太好,朋友親戚都把夫婦兩人當作模範來看。但她從來不在女兒面前掩飾憤怒和幽怨,她會對女兒說,我們這個家已經沒希望了,你爸爸是個不要臉的畜生,所以你要好好讀書,媽媽只能靠你了。這些話,他也都聽在心裏。
何天奈舉起一根手指:「他說第一刀下去之前,是會害怕的。好像身體裏面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不要殺,不要殺,殺了就沒有回頭路了。但是他實在是恨哪,憤怒讓他喪失了人性,對著老師砍下了第一刀,咔!」
「啊……」
「唉,可憐了一對苦命鴛鴦,這麼恩愛,女兒怎麼就……」有人議論著,大家也都被感染了,跟著哭起來。
他說完,真的開始像上課一樣,在講台上踱起步來。
兩個大男人,抱著大哭了起來,一幫親友同事看見了,趕忙跑來把兩人拉開,節哀順變身體要緊一類沒有意義的話語,再次湧進他的耳朵,但他其實只想和寢室長多擁抱一會兒。
「是我沒看好孩子,是我的錯……」鄒老師懊悔不已,「我來給你們道歉來了……」
下午下了雨,昔日的大學同窗派了寢室長過來,給他帶了兩萬多塊錢的慰問金,告訴他這都是當年在廣州一起讀書的同學們湊的。他緊緊抱住不遠千里從北京趕過來的寢室長,泣不成聲。
「是我的大學室友,北京來的,」何天奈眼裡含著光,看著寢室長,「你說得對,我必須去。」
和這些偽裝者交流,是九*九*藏*書一件非常考驗技巧的事情。比如學生太笨,你不能說笨,你得說:「你家孩子,腦袋其實非常聰明,就是還不夠努力呀。」拐彎抹角,迂迴前進,是成年人的遊戲。
鄒市貴叫了他一聲,但是他裝作沒有聽見。教室里安靜異常,學生們的眼睛,像一群受驚的羊的眼睛,獃獃地望著那張冷峻的臉。
「我們中國人喜歡說,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全部的希望。如今,我的希望已經沒了,所以呢,我有很多時間來做一些事情。嬌嬌這件事情,非常蹊蹺,我心裏清楚得很,你們之中,不只有殺人的兇手,也許還有幫助他掩蓋了罪行的人。」何天奈說,「不論你們看起來多麼善良可愛,天真無邪,在我把兇手找出來以前,我呢,會一直假定你們每個人身上殺人的開關都已經打開了。我會假定你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你們只要活著,就有繼續犯罪的可能,我呢,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放過你們每一個人,關注你們!一直到你們高中畢業上大學,到你們大學畢業去工作,到你們結婚、生子,甚至有一天你們忘掉了這段惡行,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你們好過!」
何天奈用手掌快速用力揮下,模擬著砍殺的動作:「之後,他說害怕不僅消失了,還轉變成了一種興奮,我殺人啦!我沾血啦!於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她點點頭,伏在他身上,抱著他繼續哭。
「但是,我也有一些別的話想和大家說,希望大家不嫌麻煩,聽一聽。」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滑動了兩下,把屏幕展示給大家看:「這是事發前三天,何嬌發給我的一條簡訊。她在簡訊上說:爸爸,我總覺得最近放學回家都有人在跟蹤我,我好怕,不敢騎車了。你這兩天能不能回家住,開車接送我上學?」
嬌嬌沒了,她也塌了。她年輕時內向,無人傾訴,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一直保留著。嬌嬌走後幾天,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她把自己這麼多年來用的那些日記本,一本本丟進火盆之中。
「別的話」才是他來的真正目的,鄒市貴抱著胳膊倚在門口,擔憂地看著講台上這個眼眶紅腫的中年男人。
守靈已入夜,在昏暗靈堂里徘徊的親友們,仍有人在嘆息號哭:這麼聰明聽話的一個孩子,怎麼說沒就沒了,兩口子接下來該怎麼過?這樣的話,倒是已經激不起他內心一丁點兒的痛感了,他的五臟六腑,都被悲憤所佔據。
「不不不!趙校長,這個錢我們不能要!」何天奈拒絕。
「想必不少同學也知道,我是個警察。三年以前,我辦過一個案子,那個案子當時的嫌疑人,是一個和你們年紀差不多大的高中生,他在第十四中學讀書。你們之中可能也有不少人聽說過他的九_九_藏_書名字,他叫馬方圓,當時那起轟動全國的『津水高中生弒師案』,就是我參与偵破的。
「何警官,不好意思,我要上課了,今天就講到這裏,請你離開吧。」鄒市貴再也不能忍受這個男人在這裏放肆了,下了逐客令。
沒有人說話,何天奈露出了笑意。
「天奈,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寢室長結實的手拍著他的肩膀,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我們都是有罪要贖的人,但這不是什麼報應,你要真是個男人,就一定要堅強起來,好好活著,給閨女和老婆一個交代!」
「這位是?」這人字正腔圓的銳氣讓校長有些慌亂。
葬禮是在殯儀館舉行的,守靈的親友們不可能什麼都不做,所以擺起了麻將桌。牆上掛著四個大電視,放著古裝連續劇,沒有人看。
「你也別太傷心了,生死有命,我們還得繼續過日子。」何天奈實在看不下去了,安慰她。
這哪裡是來道謝的。
他聽見道士在念經,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想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吧?不過我要等一下再說,我們先來說另外一件事情,關於我女兒何嬌的事情,同學們有沒有什麼看法呢?」
「必須過來,必須過來……」老校長把手伸進公文包內,「何警官,學校領導和班上的幾位老師,合起來湊了一點心意,35000塊錢,希望你們能夠節哀順變。」
「何警官,班上的同學們,也自發湊錢,給嬌嬌買了花圈、紙房子、紙錢和一些紙手機、紙玩具,希望嬌嬌走得安心。」年輕的女英語老師指了指殯儀館外的一輛麵包車,有兩個人正在卸下來她說的那些東西。雨還在下,積水順著屋檐流下來,她便衝著他們喊:「師傅,麻煩你們小心點,別打濕了!」
他不高,看起來大概一米七左右;也不壯,作為一個警察來說,偏瘦。他今天穿著黑西裝,便有種烏鴉在樹上俯瞰的感覺,他正在講台上環視班上的每一個學生。
「我會一直追著你們每一個人,你們將來去的城市、生活的地方,我都不會放過,我會給你們每一個人,都在這裏建立一個檔案。」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牢牢控制住妻子,妻子的指甲狠狠抓進他胳膊的肌肉里,掙扎。
「不行,老師,等幾天一定要去的,」說這話的不是何天奈,而是他身邊站的另外一個男人,後者的普通話很標準,客氣和溫暾裏面卻充滿了不容否定的強勢,「天奈,你必須去。你在電話裏面說的那些,我認為很有道理,不管現在這個案子是怎麼定的,你還記得以前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什麼嗎?你的字典里就沒有『放棄』兩個字!」
鄒市貴眼前的這個警察,已經用不著偽裝什麼了,女兒死了,他現在已經喪失了家長的身份,卻仍然戴著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