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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聯廠小院

肉聯廠小院

「好,走。」
「你好,剛放學回家?」男人的表情很嚴肅。他沒有穿警服,但我認得他是誰。
「那我們走?」另一個人男人說。
「應該有人知道了吧。」我說。
「他玩的是什麼網游?經常去哪個網吧?」
「平時的零花錢省下來的吧,也有可能他撒謊說要買資料什麼的找他爸爸要錢,不是很清楚,我知道我們班上有男同學會這麼做。」
他一邊擦鼻涕一邊說,手裡拿著一包抽紙,那綠色的包裝,讓我感到愧疚和害怕。
「對,我和他們說了謊,他們要是知道我有男友,還和他出去玩了,肯定要罵我。」我說。
「是來問小柯的事情?」
院子里銹跡斑斑的廢棄籃球架下,停著一輛警車,一個男人站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廣玉蘭樹下,正在盯著我看。
「關係很好,小時候我也在縣城住過,親戚里一幫小孩,我只和他玩得好。他學習成績不太好,但是還蠻聽話的,叔叔指望把他送進城裡讀書,將來考上大學的概率高一些。」
他也嘆了口氣,像是被我傳染的一樣。
「我去教室那天,」沒等我回答,他直接問了,「當然沒有別的什麼意思,我給你們看那條簡訊的時候,發現你突然有點緊張,是為什麼?」
他繼續說:「你知道他平時有什麼朋友嗎?」
我想了想,還是開了口,對他說:「你可以看看那本《雨天的書》。」
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自由」兩個字:「你覺得自己不自由嗎?」
「這個我不清楚。」我鎖住自行車,拔掉鑰匙,輕輕嘆了口氣,「如果有的話,那他現在應該會很傷心吧……」
「那……他找他爸爸要錢買手機,是有可能多要了一些錢存下來,去網吧玩遊戲的,是吧?」男人問我。
「看到他帶了什麼東西出門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是的。」
「周作人是?」
「哦,有點感冒,所以從你家拿了包紙來擦汗。我等了你一會兒了,還有個同https://read.99csw•com事現在正在你家裡,」他看向通往我家的樓梯,見我沒有作聲,為了緩解尷尬,他摸著鼻子解釋道,「你放心,這次我不是為了嬌嬌的事情來的,這次主要是公事。」
「那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晚上先回來過,然後又出去了?」站得太久了,男人挺了挺腰背。
男人沒有拿出任何東西做記錄,只是站著和我說話,如果要問很久的話,我其實想建議他,要不要坐到有瓷磚的花壇上?但因為最近總是下雨,瓷磚還有點兒濕。
「你一個人出去玩?」
「這個你們應該去學校問一問他們班上的同學,我對他的朋友不是很清楚,他也從來不會把朋友帶來我們家玩。」
「沒有。」
「你父母看起來很自責,也很傷心,說你叔叔就這麼一個孩子,他也是你老家那邊唯一的男孩,算是一棵獨苗了。你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很傷心啊?」他這樣問我。
「你父母說,他們是今天早上報的案。昨晚張柯沒回來,他們今早就給學校的班主任老師打了電話,發現孩子今天也沒去學校,就打了110。不過他們又說,張柯很可能在前天晚上就已經失蹤了,說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
「這……」他的喉嚨動了動,不再說話了。
「是的。」
「不是,那……」男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輕輕問道,「你知道,嬌嬌有男朋友嗎?」
「和誰?」
「喲,老何!這是張柯的姐姐嗎?聊得怎麼樣啦?」
「平時你和張柯的關係怎麼樣?」
「我緊張了嗎?」我說,「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很可怕。」
「好,謝謝。」男人說。
「是我的。最近幾天不是都在下雨嗎?前天出去玩的時候,我男朋友送給我書作約會禮物。」
「那他去網吧的錢哪裡來的?」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要去哪裡買存儲卡?」
據說我出生之前,津水市肉聯廠的車間和冷庫就在小巷的盡頭和九_九_藏_書院子的對面,院子本來是單位自建的宿舍分房。20世紀90年代,下崗浪潮席捲小城津水,造成大批肉聯廠工人失業,車間和倉庫拆了,機器也運走了,空留一條小巷和住人的院子。後來院子里的每戶人家走的走留的留,變動很大,房屋產權也幾經變更,住進來各種各樣不同的家庭,就成了現在這樣。
男人的臉色有些凝重,和另一個男人一起走向警車那邊。
「對,這個我稍微知道,有時候他會和我講,自己在一個網游裏面有多麼多麼厲害,但是又要我給他保密,叫我別讓父母知道他經常偷偷去網吧。」
「這樣子……」男人皺眉,「那你回來的時候,張柯就已經在家了嗎?」
我回答說:「我也傷心,只是沒有那麼傷心。畢竟走失了還是很有可能找回來的,這個時候應該相信警察叔叔,相信你們,是吧?」
「你還是個小孩兒,就會講隱私權了?」男人竟然笑了笑,好像對我的話挺感興趣。我不知道,他是否和自己的女兒有過這樣的對話。
我家外面這條短巷子是有一段下坡的,破舊水泥路的一邊是破土之後的青草嫩芽,另外一邊是頂著銹鐵刺的紅磚圍牆,圍牆裡,就是我家所在的肉聯廠小院。
「是啊,我回來的時候,小柯就已經在家了。當時他應該也剛回家沒多久,他說他爸爸給他打錢買了一部新手機,但是買回來之後才發現這部手機需要存儲卡才能用,他又沒有存儲卡,就問我有沒有多餘的可以借給他。」
「男朋友?」男人一副十分不理解的樣子,「你說的,和你父母說的不一樣啊,他們說你當時一直在家。」
「沒有,」我說,「之前你們不是已經問過一遍了嗎?還要再問?」
「沒有。」
除了我家所在的這個有些年頭的,圍著四棟小樓的院子,這條短巷子里沒有其他住戶,看我穿著津水一中的校服每天進進出出,院子里的鄰居們都挺羡慕我爸媽的九-九-藏-書。小孩子進一中讀書的,近年來在這個院子里就只有兩個人,住在一棟的那個哥哥去年畢業了,現在就只剩下我一個。
「我想多問一下,我們在你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書,書名是『雨天的書』。你父母說之前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本書,那是你的東西嗎?和張柯沒有關係吧?」
「對啊,怎麼了?」我回答。
「對了,張柯是你堂弟吧?」
不知道聽我這樣說,他內心會是一番怎樣的滋味。
「你是看著他出去的嗎?」
我告訴他:「未成年人也有很多自己的權利,比如隱私權、身體自由權和內心自由權。」
男人尷尬地用喉嚨敷衍著「嗯」了兩聲,沒有回答我的提問。
「不能排除這個可能……」男人自說自話。
「哦,你們應該先得到我的允許,那是我的房間,我是有隱私權的,」我回過頭來,看著他,「不過去都去過了,告沒告訴我,也沒關係。」
「叫什麼神什麼傳說的,網吧我不是很清楚,但附近的網吧他應該是去過的。我叔叔經常要我爸對他嚴加管教,所以他也不是很敢玩,都是趁午休或者放學玩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的,再找些老師拖堂或者在教室趕作業之類的借口混過去,這些我其實都知道。」
「和班上的一個同學,叫陸松。」
「呵,你們這些小孩……」男人又笑了笑,「你和陸松談戀愛的事情,班上的同學都知道嗎?」
「你當時看見他的手機了嗎?」
「剛好聊完。」男人回答道。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是肉聯廠的工人,飼養、屠宰,什麼工作都做過。下崗之後他和我媽一起在市區最大的菜市場開了一家肉鋪,生意還算不錯。除了負擔我的讀書和生活,他們也接受了我叔叔的委託,讓我遠在縣城的堂弟張柯住進來在城裡讀書。我們家,在院子門靠左的那一棟,2棟202室,從我自己的房間向窗外望去,便可以看到這條短巷子的盡頭,看到外邊街上匆匆的行九_九_藏_書人和車流。小巷的另一端也不遠,車間和冷庫拆除搬走後,那裡如今是一塊池塘和一片荒廢的田野,雖然坐在房間里,看不到那一邊,但到了晚上,能聽到從那邊傳來的蛙鳴和蟲噪。我小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鼻子,還可以隱約聞到從那邊飄過來的血腥味和豬騷味,現在已經完全聞不到了。
他又抽出一張紙,打了個噴嚏,我緊張起來。
「可以詳細描述一下當時的經過嗎?」他不講衛生,直接把用過的紙巾隨意丟在地上。
「學校我會去的,那你知道他平時有些什麼愛好嗎?」男人給了我一些提示,「我們在他房間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些網路遊戲的攻略雜誌,他應該喜歡去網吧玩網游吧?」
「哦?」聽到這個名字,男人微微驚了一下,「你和陸松關係很好嗎?」
「沒有。」
我和男人都抬起頭,看見樓梯上走下來另一個男人,穿著警服和黑色的皮鞋,我不認識,大概是他的同事。
「他告訴你在哪裡買的手機了嗎?」
「一個作家,」我告訴他,「魯迅的弟弟。」
上次在教室也是,他很喜歡用「主要」這個詞,真是個狡猾的說法。
「你怎麼想到要去看牙刷?」
「我是覺得你這個大人很可怕。」
「你那天和陸松,是在一層塔上吧?」他突然問。
「也沒有,我還勸他不要去,都這麼晚了,外面的店子肯定已經關門了,他就說找找看,找得到就買,找不到就算了。」
「也有這個可能吧,」我告訴他,「但是我那時候想起來,去衛生間看了看,發現他漱口的杯子和牙刷都是乾的,沒回來的可能性大些。」
「對了,」他好像想起什麼來,「有個事情還是應該告訴你一下,經過你父母的允許,我們搜查過你的房間。」
我回答:「我挺自由的,但是也有別的同學不自由吧?我猜的。」
「前天是星期六,我下午出去玩了,回來得有些晚,然後……」
「嗯,是的。」
「為什麼?」男人一臉read.99csw.com詫異。
「電視劇里學的,我喜歡看偵探片。」
「對啊,」我說,「他是我男朋友。」
「你還有問題要問嗎?沒有我上樓吃飯去了,下午還要上課。」我把單車推進樓道停好。
然後我聽見他在背後對身邊的另一個警察笑我:「現在的小鬼,還都蠻成熟的啊。」
我喜歡聽單車的車輪和鏈條之間發出吱吱吱的聲響,所以每次轉彎進來以後,我都不踩踏腳,讓單車利用慣性滑行,到達小院大鐵門那裡的時候,再捏緊剎車,轉彎下車,把單車推到樓梯口鎖好。
「我說我覺得你可以買一本《雨天的書》看看,周作人在裏面寫到了他15歲的女兒若子去世時自己的心態,我覺得,會對你有幫助。」
「那天晚上你等他回來,等到多久?」男人繼續問。
這場對話不知道怎麼就被拉得這麼漫長。
「我沒有等他,他自己有鑰匙。當時我在自己房裡待了會兒,就洗澡睡覺了。第二天起床發現家裡沒人,我還以為他早起出去玩了,但是一直到下午我父母回家,他也沒回來。他們問了,我才想起來,他好像前天晚上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對,是這樣的。」我回答。
「什麼?」男人轉過頭來。
「然後你說沒有,他就說要出去買,出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是這樣吧?」男人問我。
「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們沒見過她?」他又問。
「不是。」
我盯著他的眼睛,對他現在的表情很感興趣,我抓住了狐狸的尾巴。
「什麼可怕?是我說的那番話,還是覺得作惡的兇手還在你們同學之中很可怕?」
他點點頭。
「你那條簡訊是騙人的吧?何嬌出事以後的第二天,雪完全化了之後,學校才准許學生騎單車上學放學。你說那條簡訊是事發前三天發的,那時候還在下大雪,路上很滑不安全,學校根本就不允許學生騎車,何嬌也不可能給你發簡訊說自己騎車上學。」
最終,他還是開口問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