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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亞方舟

挪亞方舟

這已經是入住旅館的第二天。
「沒錯,我一開始太執著于『罪犯是誰』這個問題,一點線索沒有,就總覺得無從下手,但是換個思路想怎樣去縮小範圍的話,還是能夠想到一些突破點的。在場的學生說,嬌嬌摔下來之後,身體就已經僵在那裡一動不動了,雖然沒有馬上流血,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她有任何生命跡象,屍檢結果是心肺和腹腔內臟破裂嚴重程度遠大於顱內損傷——但塔外的地面本來是長草的濕地,土壤鬆軟,沒鋪水泥,那天又有較厚的積雪,嬌嬌如果從三層大約9米以下的高度摔下來,又不是頭先著地的,應該都不至於當場死亡……」
「對,這也是一種可能,雖然聽起來太過冒險,條件也太過苛刻,可能性會比你剛剛想到的合夥作案低,但確實要算是一種可能。我們不能忽略樓梯,這是個很關鍵的位置。」男人又掐滅了一根煙,接著說,「還有一種更極端的可能,你也想過,有沒有可能全部學生都在說謊,他們知道是誰殺死了嬌嬌?」
「我覺得,很可能是合夥作案……」何天奈冷靜下來,繼續說,「我去塔上檢查過,不管嬌嬌是從哪一層摔下來的,都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會被同一層的人看見。如果是合夥作案,顯然是人越少的那層可能性越大,第四層的5個人嫌疑最小,第五層的3個人嫌疑也不是很大,第六層的張小鷺和陸松,還有第七層的朱瓊、劉博,這兩組人,嫌疑很大,我準備密切關注,尤其是朱瓊和劉博,那天我去教室的時候,他們眼神不對,好像非常害怕。」
「先生,您的酒,『自由古巴』。」靦腆的耳釘男孩為他端來了酒,又匆匆下樓去。這間Gay吧平時很少客滿,大多數人都喜歡坐樓下。
「啊,不好意思,我失態了,」這些都還沒走入社會的小孩,對於何天奈這種老江湖來說,簡直就是送到狼嘴邊的兔子肉,吃法都是套路,「最近我心情太糟,說話不講究,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十幾年了,妻子對此的態度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知道,並非因為別的,是因為她拿自己沒辦法。
何天奈擺擺頭,用手掌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定了定神。
「別講這些沒用的,我先抽支煙,你也冷靜冷靜。」男人搖頭表示失望,點燃了自己的煙。
電話那頭,老張的聲音有些急促,何天奈看著男孩翻了個身。
「怎麼說?」何天奈皺起了眉頭。
何天奈盯著他的指尖,搖搖頭:「沒看出什麼區別。」
「老何,你今天來不來局裡?」
「這九_九_藏_書次春遊的學生和帶隊老師共計63人,除去嬌嬌還有62人,但依我判斷,兇手最多只可能在12人之中。」
「大概會……加快速度,跑去下一層塔,找個窗戶看看發生了什麼……」
「我覺得是你的同事們在調查的時候忽略掉了,他們當時的問法很可能是『那時候你在塔的第幾層』。」
男人吐掉口中所有的煙,繼續說:「現在就說確定一定肯定是合夥作案,還太早了。」
白牆、白床單、白窗帘,家庭旅館的床頭柜上,銀色燈罩的檯燈旁邊,自己的手機在一邊播放著鈴聲,一邊振動得嗡嗡作響。手機旁邊是一枚銀質的耳釘,上面鑲著一顆小小的水鑽。這個男孩,睡覺前喜歡把耳釘取下來,倒是和自己老婆年輕時候一個習慣,他想起自己曾經還愛她的時候,送過她一對金耳環。
「先生,頭一次見您抽了這麼多煙,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這絕不可能!」何天奈搖頭,他覺得自己至少還沒有瘋。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沒有人看見嬌嬌在第幾層?」男人的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頭,但他還是抽出了煙盒裡的最後一根海底煙,「沒看見她是從第幾層掉下去的就算了,但是她之前大致在塔的第幾層活動,這麼多學生,怎麼會一點兒線索都沒留下?每個人的答案都是,不清楚,沒看見,這是為什麼?」
「今天早上剛接到報案,有個男孩子前天晚上失蹤了,不是本城人,之前一直寄住在一戶肉販子親戚家裡。」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來一趟,」老張在電話那頭忽然壓低了聲音,像是躲到了一邊在說,「這戶肉販子的女兒,好巧,和你家嬌嬌是同班同學,叫張小鷺,你聽過嗎?」
「我恨不得把他們都抓起來,一個個地審……」
「你今天要喝酒嗎?」他問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挪亞方舟是他隔三岔五就會來的地方,自從出去和男人約會的事情被抓了現行以後,他不喜歡回家了,面對妻子會感到尷尬,也不想老是待在單位,這樣會讓同事覺得自己在假裝敬業。挪亞方舟是津水極少數的同志酒吧之一,在圈子裡,大家一般用英文說「Gay吧」,他不懂太多英文,但卻覺得「挪亞方舟」這個Gay吧的名字取得頗有意味。在《聖經》里,上帝即將毀滅世界,命令挪亞必須帶「公母成對」的動物上船,作為後世可以生存活命的物種。既然神規定同性戀不能上它的船,那我們就自己造船。同性戀要想在這個世道好好活,就必須和命運去犟,他覺得。read.99csw.com
挪亞方舟的二樓除了更為安靜之外,還可以抽煙,這是何天奈每次都會選擇坐在二樓的原因。他看著對面的男人點燃煙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煙霧,眼眶有點泛紅。
「這時候如果你正在兩層塔之間的樓梯往下走,沒有窗呢?」
「生意上的事。家裡倒還好,」他撒謊道,「我和老婆是丁克,形婚,彼此經濟獨立,互不干涉。」
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現在有什麼想法了嗎?」
「嗯,我只認真交往,不約的,」何天奈說,「你是剛過完年的時候來的吧?在附近的平大讀書?我對你印象還蠻深的,要喝點兒酒嗎?我請客,就當剛才的賠罪。」
何天奈把最左邊的一張紙遞到男人面前,這是一張分欄表格,左列是從0到7的序號,右邊寫的都是名字:「這是局裡同事給我的一份名單,記錄了案發當時,每個學生在塔中的位置。」
「啊……沒事,先生是常客,我了解,您雖然看起來嚴肅,但其實是個高雅的人,不是那種俗人。心情不好,是因為家裡的事嗎?」男孩很主動地坐到了他對面的椅子上,笑著說,「想找MB發泄一下嗎?」
「不用。」男人脫掉黑色外套,只穿白襯衣,冷靜擺頭。
男人用手指敲了敲紙,評論道:「這些解釋合起來說得通,但如果真是意外墜樓,也太巧合了。為什麼偏偏是南邊?為什麼那邊塔外剛好沒人?甚至為什麼當時老師剛好在用喇叭喊話?」
「應該不會吧?」
「嗯?」
「讀大學的時候,那個總喜歡拿著紙舉例子的幾何老師你還記得嗎?平面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區別。如果寫了數字的格子是一層層的塔,你想想,這樣一張『人在塔層分佈』的表格是不是過於理想化了?塔層與塔層之間,樓梯雖然不長,但絕對不會沒有『樓梯』這個中間狀態,這些直線裡頭,其實是肯定容得下人的。五六十個學生在下樓,就沒有一個人在樓梯上?這不合理,當時應該有人是在分欄線的位置,卻沒有說出來。」
「這樣真好,我開始還以為你也是那種躲老婆來這裏的,之前一直不太敢和你說話,我就不喜歡那些結了婚又九*九*藏*書沒責任心的老男人出來騙炮,齷齪。但你給人的感覺不同,我覺得你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
講到這裏,他的眼又紅了,「所以我在想,兇手基本上只可能在四層以上的12個人之中,而且層數越高,可能性越大……」
這個「私人桌位」的檯燈是光線昏黃的復古鍾式燈,他從那沓A4紙中找出兩三張來,平鋪在桌子上,正準備開始一個個核對名字,卻又忽然匆忙用手把紙蓋住。
「你先說說你的想法,」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襯衣口袋找煙,「我再和你講我的想法。」
「這個問題在我腦袋裡閃過……」
「不急,我可以等你,」何天奈問,「你……帶身份證了嗎?」
「那你去教室見過那12個人了,有什麼新的想法?」
「什麼問題?」

他搖了搖杯底的冰塊,把酒一口飲盡,「那你有頭緒了嗎?」
「哦?」
這麼多年沒有戴耳環,現在她的耳洞早已長死了吧?這種愧疚感也是久違的,失去了女兒,夫妻兩人共同的依靠也一併失去了,何天奈總覺得妻子其實比自己更可憐。
「請你放尊重……」男孩的臉一下子就從微紅「調台」到慘白,在昏黃的檯燈燈光下,也能看出來。
「有個大概,」滿身煙味的男人站起身來,「但是今天已經不想再和你談這個了,你先按你自己的思路去辦,我們分頭行動,有人來了。」
男人托著下巴說道:「這時候如果突然傳來墜地的巨響,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事後警察問你案發時在塔的第幾層,身邊有哪些人呢?」
他下了車,夜裡又下了雨。
「今天也是『自由古巴』?」這個靦腆清爽、剃著短髮還戴著耳釘的男孩子大概不到20歲,據他推測,應該是這附近的大學生來兼職的,因為是這裏的常客,這孩子早已經熟悉了他的飲酒習慣。「自由古巴」是一種含糖量較高、酒精度較低的雞尾酒,他覺得喝了有助於放鬆思考問題,又不至於迷醉。
他們在房間里待了兩夜一天,餓了就打電話叫外賣,除此之外便是彼此所求。他相信,不論多少年後,自己應該都會記得,這個沒日沒夜可以聽見暴雨在窗外狂落的房間。雖不是海邊,這個房間里卻有海的鹹味。
「有道理……為什麼會這樣?」
「你剛剛說過,當時是老師在拿喇叭喊學生們下樓吃午飯,這時候學生們大概都是在陸續往下走的,對吧?」
男人用不夾煙的手拿起那張表格,敲了敲兩個樓層分欄之間的直線,說:「仔細想想,這張表和真實的塔,區別在哪https://read•99csw•com兒?」
他把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發泄在這個房間裏面。
「絕對不可能是意外!」何天奈咬牙切齒。
「如果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講講哦,」耳釘男孩的面頰微微有點兒泛紅,「我很喜歡和客人聊天的。」
這個青澀的男孩聲音,來自穿著黑白制服的服務員,那個英俊的耳釘男孩。
「這個想法我不反對,」男人嘴裏猛吸了一口,煙頭的紅光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灰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腔和口腔里慢慢冒出來,「但你還是要考慮一下更多的可能性。」
「怎麼了?有事?」他問。
直到鳳池的最深處,鑽進一間掛著「挪亞方舟Noah's Ark」的白色發光招牌的酒吧,何天奈收好自己的黑色長柄傘,抖了抖水,立在門邊的傘簍里,走旋轉樓梯上到二層,找到角落一處無人的桌邊坐好,叫來服務員。
「嬌嬌當時是從雲塔的正南邊摔下來的,表上的0層表示塔外,有7人,但是當時全都在靠近塔門的北邊,沒有人看見嬌嬌是從哪一層摔下來的。塔內第一層有18個人,第二層有11個人,第三層13個人,第四層5個人,第五層3人,第六層2人,第七層2人。雲塔這座七層六面的石磚佛塔每一面都開有石窗,但是因為建於明朝天啟年初,已經非常老舊了,後來遭遇洪水和人為破壞,經過了幾個朝代的翻修。現在,政府出於保護佛像文物免受日晒的原因,用木板封死了不少塔窗,每層僅留下兩三個窗口採光。下面人多的三層,窗都開在北邊,所以看不見南面的情況;上面人少的四層,雖然南邊都有窗開著,但是因為老師當時正在北邊塔門口用喇叭喊大家下樓吃午餐,所以他們在靠近北邊的窗口往下看,聽到嬌嬌尖叫一聲墜地才知道出事了。這就造成了,塔外的人和塔內每一層的人都說自己沒有看見嬌嬌從窗戶中掉下來。」
「是不太可能,但是你要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就得想到另一個答案,來解釋一個問題,否則就必須保留你的所有懷疑,不要輕易放走它們。」
他鬆開手,端起酒杯吸了一小口,開始放鬆心緒,微微眯著眼,盯著對面的空座椅發獃。慢慢地,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從旋轉樓梯上樓來,坐在他對面,蹺著二郎腿盯著自己看。兩人的眼神,對上了。
「會說成……在看的那一層!」何天奈回過神來,「對啊!其實也不是沒有單獨作案的可能!如果兇手先在塔的某一層推嬌嬌下去,然後快速回走幾步,等有人過來的時候再裝作跑向窗read.99csw.com邊的樣子,那麼也可以偽裝自己?」
「好啊,可是我現在還在上班,你今晚急著走嗎?」
這個容貌、聲音、衣著都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快速站起身來,走近何天奈,然後坐進他的身體里。他趕忙收起了桌上的文件,塞進包里。
酒吧本身不算安靜,但這裏悶濕的空氣,混著一些古龍香水的氣味和男人們的汗味,可以讓他的身體感到鬆弛和安寧,就像重回曾經的寢室時光,擁擠、簡陋,卻開心自由,少有煩惱。有時,他在這裏待到半夜兩三點才回家睡覺,對妻子敷衍說在外面忙工作;有時乾脆懶得回去,天亮了直接去上班;也有時候,他會約上彼此看得過去的男人,去鳳池外邊的連鎖酒店或者家庭旅館開房,有一個絕對不能改變的條件是,錢可以他出,但必須用對方的身份證,因為自己可是個警察。
雨點打在一對不到一米高,被風蝕得看不清鼻子眼睛的小小石獅子上,打在石獅子後面的石雕牌坊上,打濕了這條擠滿了霓虹彩燈和中英文招牌的名為「鳳池」的小巷。津水總是下雨,鳳池就總是濕身,它是這座城市的「酒吧一條街」,建築都是木樓青磚的仿古風格,半掩的門裡卻大多傳出英文歌聲,偶爾有獨身或者結伴的男男女女走過,有人打傘,有人用夾克擋雨,有人醉得東倒西歪。
「去窗邊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對啊。」
「你是MB嗎?」
「嗯。」男人用夾著煙的手指拿起紙張,等何天奈為他做解釋說明。
「所以你剛才說的12個人,是趙迪、周正鳴、孫堂軒、龔銘、宋梅律、劉曉微、歐陽宇章、趙妃、張小鷺、陸松、朱瓊、劉博,對吧?」男人問。
「但是你沒有覺得它很重要。其實,為什麼那天根本沒有人看到嬌嬌在第幾層出現過,才是我最為關心的疑點,這很不正常。」
晚上似乎抽了很多煙,房間里夠嗆人的,在刺眼的陽光中,《喀秋莎》響起了,恍惚中,他差點兒以為睡在身旁的是寢室長,而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一時間,他彷彿又回到了第一次的那一天,愧疚、不安,甚至帶有一絲罪惡。
他只是稍微閉著眼點點頭,沒有張嘴說話,等服務員走後,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A4紙文件、一支黑色鋼筆。他對筆沒什麼講究,就是便利店裡七八塊一支的那種。筆用壞了可以丟掉再買新的,但有些事情,如今就只剩下悔恨了。
「我沒事。」他回答道。
「MB」是「money boy」的簡稱,意思是提供同性性|交易的男孩。何天奈是在故意挑釁,或者說,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