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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翅鳥

單翅鳥

你們兩人在浪漫粉紅色燈光下的床上干坐了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你在安安靜靜地抽煙,她坐在你身邊,把頭靠在你的肩膀上,什麼話也沒有說。
你找到一台電腦坐下,開機,輸入網吧會員卡的賬號和密碼,敲打了一會兒鍵盤,你拿起桌上的手機,走進網吧污臭的廁所,把門鎖好。
「我只是覺得,我們最好先洗個澡。」
「對,到了,就是這裏。」你回答她,她跟著你走進這間小診所,一個披著白大褂的老頭,站在玻璃櫃後面,背後是一個大大的黑色柜子,每個抽屜上,都貼著小紙片,寫著一味中藥的名字。老醫生正背對著你們,在其中的一個抽屜里,給來買葯的客人找幾張零錢。
她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掛掉電話,你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就一直舉著手機,聽著話筒里,她輕微的呼吸聲。
「沒有啦,我就手上拿把刀這麼握著,」你比畫了一個握刀的動作,「然後他見我流血都不怕,知道我肯定不是等閑之輩,就把錢包扔在地上跑了。」
她搖搖頭,又不說話了,你覺得她好像有什麼秘密似的。
你知道她今晚肯定不會回去了,你們就靠在河邊的欄杆上,你牽著她的手望著她,她抬頭望天。城市的傍晚非常特別,好像是為了你們準備的,厚厚的一層雲掛在遠處的天邊,彷彿一堵用棉花造的圍牆把城市包圍住了,又像一波停滯的海浪,在淹沒城市之前,被凍在了那裡。你覺得自己現在哪裡也不想去了,只想就這樣靜止著。
你帶著傷,同她沿著一條貫穿你們城市的河流從中午逛到傍晚,你問她要不要去自己常去的那個網吧看看,遊戲公會裡有幾個元老,豬、山貓、小T他們,也都和你一起在那個網吧玩,他們聽說萬寶路要來看你,囑咐你一定要帶她去和他們見一面,你雖然答應了,但其實不太想讓她去,所以也只是象徵性地問問。她說隨便你,你說那還是算了吧,沒什麼好去九-九-藏-書的,如果他們在遊戲里問起,你準備回復:行程太匆忙,只是路過,當晚就要回去。
你前幾天在遊戲里遇到了一種很難打的怪物BOSS,叫「蠻蠻」,它們有時合體,有時分開,要打敗它們,非常考驗團隊配合。你在網上搜索攻略的時候,發現這個叫「蠻蠻」的怪物設計取材自《山海經》,它就是俗話中,只有一隻翅膀和一隻腳,必須雌雄兩隻靠在一起才能飛的比翼鳥,常常用來比喻恩愛夫妻。
你發現她在看你的臉,你知道你的臉已經羞得發燙。

酒足飯飽之後,你躺在塑料椅子上,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摸摸口袋就想起來了:「我去買包煙,今天……想抽萬寶路!」
你告訴她你知道附近有間診所,她說那就去那邊。
「搬玻璃,不小心划的。」在你自己沒來得及說出「勇為」之前,她搶在前面把話說完了。
「抽我嗎?」她笑著看你的時候,臉蛋像一個新鮮紅潤的蘋果,「你去吧,時間也不早了,回來了,我們就去開房。」
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紙巾,抽出兩張來,幫你簡單包了一下,你牽著她的手,往診所那邊走。
她沒有回答。
她靦腆地笑了笑,說是無意中從一個喜歡研究各種雲的朋友那裡知道的。
你很開心,猜她會不會說出一個你也知道的大英雄的名字。
第二天清晨,你在青春旅店的床上醒來,她已經不見了。你並沒有急著打電話給她,而是先去退了房,昨晚的押金和房錢都是她出的。你拿著錢,走到附近一家早餐店,買了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吃完喝完,回到那家你和兄弟們常去的網吧,有人剛剛熬完通宵,在椅子上打著呼嚕。
「我在《雨天的書》里看到,作者寫他家鄉那邊有一種叫『破腳骨』的人,他們也是隨身帶把小刀,和別人打架呢,從不拿刀捅別人,而是把刀遞給別人,讓別人戳他們的屁股。別人戳一下,流了血https://read.99csw.com,他們就讓別人再戳,再戳一下,還不夠,一直讓別人戳到不敢下手,把別人給嚇跑,就算自己打贏了。」
你帶她上了一輛摩的,在這座自己生活了20年的老城裡穿梭,你細心地給她講哪裡是最繁華的地方,哪裡是一家全國聞名的老店,哪裡有一口宋朝留下來的老井。你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都講給她聽,卻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座城市並沒有那麼熟,除了網吧,你20年的生活都過得比較敷衍。最後,在夜幕落下的時候,你們下車,她付給摩的師傅18塊,你拉著她穿過一個個攤位,去找一家你知道的好吃又實惠的大排檔,你們點了一大把竹籤烤串,有牛肉、羊肉和五花,她說吃起來都像豬肉,還有鐵板香乾、烤茄子和光頭粉,她說好吃。
你有點緊張:「那個……我帶匕首只是防身用的。經常在網吧玩,你知道有時候……」
「不是,他偷了那老人家的東西就跑,我就去追他,然後我抓到他,讓他把東西還回來,他不肯,推了我一下,要和我打架,」你告訴她,「我包里隨時都帶著一把匕首防身,就拿出來……」
她說這得趕快包紮才行,問你附近有沒有醫院。
她的頭髮很柔軟,也很整齊,皮膚乾淨白|嫩,尤其是小臂,會讓你覺得性感。你以前從未想過,小臂這個部位,還可以性感。你一直都很自信的,但是這次你很害羞,你想看而不敢看她脖子裸|露的部分,她卻拉住你正在流血的手,皺著眉頭問你怎麼了。
她仍舊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有點……緊張?」
她打斷了你:「你是怕我誤會你是個壞人嗎?」
她說她是津水人。她在網上查了,津水離這裡有400多公里,那是她第一次乘坐大巴車出城,到這麼遠的地方。她好像挺開心的,告訴你大巴車駛入高速公路,雨水敲打著車窗玻璃,形成了一條條細細的水流,映著路邊飛馳著的田野山林的掠影啊,read•99csw•com就像是在手腕上灌入了翡翠的經脈。
牆上的貼紙上畫著一個撒尿的卡通小男孩,旁邊寫著: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你抽完一支煙,動了動身子,靠近了她一些,把手放在她的右邊膝蓋上,然後慢慢地向上滑動了一點,又一點,滑進那純白色的裙子裏面,接著在她的大腿根部撫摸,在即將觸到那個部位的時候,她全身哆嗦了一下,你就馬上停住了手。
「見義……」
你找的這家名叫「青春旅店」的旅館標間價格不算便宜,但你還是隱約能從地板上聞到一股潮濕的味道,她說沒有聞到,覺得旅館還挺好的。
「雲還有很多種嗎?」你覺得自己太孤陋寡聞了。
你告訴她:「剛剛下公交車的時候,我遇到小偷在偷老人的東西,見義勇為了一下,所以才遲到了,本來是準備早點兒來車站等你的。」
「你好聰明,」你說,「連雲都懂得這麼多。」
她把你的手慢慢展開來,你看見一條整齊的切口,順著掌紋的位置裂開,黑紅的血半凝結在傷口周圍,整個手掌和手指間都是臟污。
原來不是什麼英雄,你有點失望:「這是什麼書啊,寫得可真傻,哪裡會有這樣的人……」
她說要來看你的時候,你們彼此都沒有提到一定要發生什麼關係,你雖然也有預料和幻想,但不確定會進行到哪一步,你的心理預期並不高,如果能允許你牽她的手,就已經很知足了。你抽著煙,揣測她剛才說的話里是否有曖昧,你想來想去,覺得是有的,但又覺得好不真實,幸福來得未免太過突然了,買煙的路上,你高興得跳了一下。
「沒有……」
你一度覺得,自己是有過真正的戀人的,就像電影和小說里那樣,是真正純情的愛。
「這種天叫陰陽天,是挺罕見的。這種雲一般只會在強烈冷暖氣流交匯的時候出現。」她向你解釋。
「你快到家了嗎?」電話通了,你問。
萬寶路轉過身來,抱緊你,把你的頭埋九*九*藏*書進她柔軟的胸部,讓你聞到從她皮脂里溢出來的,淡淡的少女清香。
她說:「不是啦,我是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書,覺得你挺像書里提到的一種人。」
「哈哈,是嗎?像誰?」
「哦……」
「嗯。」她說。
她講,一路上天氣很糟糕,車裡空氣也臭,即便車載電視上放著搞笑電影《逃學威龍》,車上的人們也都昏昏欲睡,好像只有自己既清醒又興奮。到了這裏,卻是晴天。
「有呀,」她很開心地告訴你,「雲的本質雖然都是水汽凝結在空氣中微塵上的聚合體,但是因為所處高度不同所導致的氣流、氣壓、溫度條件不同,會呈現出各種各樣不同的形狀。僅僅是氣象學上積雲、層雲、捲雲的詳細分類,就有二三十種,再加上太陽光線照射等原因所形成的各種奇觀雲,種類就更多了。」
你推開網吧廁所的毛玻璃窗戶,想透透氣,最近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此刻窗外沒有下雨,倒是有了一層白白的薄霧。你看著那些霧,忽然想起她昨天說的雲,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放下發酸的手臂,主動掛掉了電話。
包紮完之後,她問醫生多少錢,然後幫你付了款,你是堅持不讓她從自己的包里拿錢的,但後來她突然說:「你是我老公呀,不要這麼分彼此。」
「這裏的診所,和我最近在津水去過的一家好像,醫生長得都像。」她拉拉你的衣角,小聲笑著告訴你,你卻很緊張,問她最近是生病了嗎?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昨天晚上真的很對不起!」你大聲說,「我上網查了,『破腳骨』是上海還是浙江那邊的方言,是流氓無賴的意思,你覺得我就是個流氓!」
「那個小偷是什麼人,偷東西還帶著刀,你報警了嗎?」路上,她問你。
「可以呀。」她說。
你的右手握緊了拳頭,但是仍然有血從指縫間滲出來。
其實你沒有出過什麼遠門,也從沒坐過這麼長時間的大巴車,但你告訴她,坐長途車就是這樣的,習慣了https://read.99csw.com就好。
「我也喜歡看書,喜歡《三國演義》,特別喜歡趙子龍渾身是膽,」過了一會兒,你又說,「我還喜歡看美國恐怖大師斯蒂芬·金的書,特別喜歡《肖申克的救贖》,講越獄的,裏面有句話我印象很深——有一種鳥是永遠也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滿了自由的光輝。」
她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那你以後,還會在遊戲里上線嗎?」
「我在這裏生活了20年,從沒見過這樣子的天氣。」你說。
她笑了笑,就不說話了。
你點了兩瓶啤酒,這當然不是你第一次喝啤酒,但你覺得這是喝得最開心的一次。萬寶路也倒了小半杯,最後沒有喝完,讓你幫忙喝掉了。你覺得真好,就像一對不分彼此的夫妻一樣。
「啊?你拿匕首捅他啊?」
「喲!流這麼多血?怎麼搞的?」白大褂老醫生問。
你覺得她講這些話,跟念詩似的。她講的時候,還托起她白皙的手腕,用另一隻手的手指輕輕撫摸自己靜脈的位置給你看,說就像這樣。
「搬玻璃也不知道戴個手套?」老醫生沒好氣地批評了你。
你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就說:「餓了嗎?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去接她的時候,你遲到了。她給你打電話,告訴你她正站在車站一塊藍色的愛國公益廣告牌下面等你。她說她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無袖上衣和一條白色的裙子,那是你們第一次見到彼此的真人。你知道她叫張小鷺,但你不好意思喊她的真名。你問她是不是萬寶路,她笑著問你就是龔梁嗎?你其實更希望她叫你天翔。
「一起洗?」你臉紅了,「是鴛鴦浴嗎?」
你覺得,她是你一個人的寶貝。
「你以後還會再過來找我嗎?」
你用左手擦擦鼻子,點點頭說:「嗯。」
那個名叫「萬寶路」的女孩子,和你是在遊戲里認識的,消失了一年以後,又忽然出現,還趕了很遠的路來找你。
「嗯,」她點點頭,指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招牌說,「診所就是這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