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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深處

去深處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不要說了……」何天奈揪扯著自己稀疏的短髮。
你感覺自己看見了,在他張嘴吼叫的那一瞬間,淚水沾滿了他的睫毛。
「怎麼不可能!」她推開你,坐在濕冷的地面上,哭喊道,「她自己寫的啊!她要把對我爸的恨,全部報復到我身上!我為什麼要騙你?連你都不相信我了嗎?」
「你千萬不要覺得不好意思,那些男的女的交往,不也有錢一起用嗎?」你說,「我希望……你至少還可以依靠我。」

轟!轟!遠方几聲驚雷巨響,玻璃落地窗外的南京,忽然黑雲壓城,天上下起了豆大的雨滴。街上是灰濛濛的一片,行人紛紛躲雨。咖啡館里,安靜得猶如忽然被按下了靜音鍵。
「為什麼?」何嬌問道,「第七層……不是更高一些嗎?」
「而且!」
「她把對我的恨,報復在嬌嬌身上……」
「什麼辦法?」何嬌問。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殺人了。他不是普通人,他從小看問題的視角,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對於殺人的罪惡,他沒什麼概念。」你憋著一口氣,沙啞地說,「為了幫嬌嬌解脫,我利用了他。」
你哭道:「她說,她真的很喜歡陸松,所以那天在奶茶店裡,偷偷聽了我們說話,並且錄了音,那天她是故意在第七層塔的樓梯上等著,是想等到我們行動的時候,故意突然跑下來打斷他的,只可惜晚了一步。她不想理我不是因為吃醋,她是恨我害了陸松,也害了她,她的錄音被她堂弟發現了,然後她……」
「所以……」他被你的表情嚇得打了個哆嗦,皺巴巴的喉結不由自主地蠕動,「陸松當時給你們想了個什麼辦法?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時間過得很快,何嬌的臉色每天都變得越來越差,讓你想起之前她說過好幾遍的「會被絕望壓垮」。
「對,就是這樣。」你說。
這個「只是我」後面,沒了下文,他繼續沉默了。
「因為對於結果來說,第四層的人看沒看見,影響不大。」他說,「我們先假設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看見你從塔上掉下來,那麼因為窗戶被封鎖的關係,起碼最下面三層的人都是可以排除的,嫌疑人肯定是在四至七層之中;然後我們假設第四層有人看見了,嫌疑人將會鎖定在五到七層之間。這兩種結果,真的有很大區別嗎?從第四層墜下摔死的可能性本來就很低,被懷疑的可能性,本來也就是上四層中最低的。」
「就這樣?」
你們當然是很好的朋友,差一點兒就能成為戀人。但你非常厭惡和懼怕他內心的暗處——偷偷把自己神化的天真和孤傲,僅僅憑這一點,就讓你對他的好感永遠止步在朋友的程度。
「當然,你可以辯解說,你一直在忙工作,對於女兒的事情,無暇照顧。」
「原來你們這麼小就認識呀,你都沒和我說過。」何嬌帶著一絲醋意。
「你會這樣想,」你面如死灰,盯著他的眼睛,冷冷地告訴他,「是因為你還一無所知。」
「她知道你的遠比你知道她的要多,多太多太多。」你又喝了一口咖啡,苦。
「要不你先問我?」他喝了一口檸檬水,齜著牙像是被酸到了,「如果你有什麼想問的。」
「沒事的,」你安慰她說,「還有一年,等到畢業,你上了大學,離開了這裏,就解脫了。」
終於淚水吧嗒、吧嗒地,從你眼眶裡流了出來。
「我想象不出來,怎麼可以這樣,」他痛苦地重複了一遍,「如果是我,也受不了,這太難受了。」
考完最後一場英語,寒假就要來了,你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讓她快樂一些,於是提出想帶她去哈爾濱看冰。
你扭過頭,眼神變得有些哀愁,看著咖啡館的玻璃落地窗外,兩個穿著淡藍色校服的女學生,她們一隻手上都拿著蛋筒冰激凌,不時舔舔或者咬一口,另一隻手牽著彼此,蕩來蕩去,像一對歡快的喜鵲,在一簇簇發亮的梧桐葉片下,慢慢前行。
陸松擺頭:「即便這樣……」
他拿鉛筆指著你:「不,準確點說,是接近第五層和第六層之間,非常靠近樓梯的位置。我需要你做兩件事,一來,我需要你幫我們觀察第五層人員的動向,在他們都沒有朝南邊看的時候,馬上給我們通知,讓我們有時間行動;二來,我需要你在我們行動之後,立即來到第六層,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明。」
「如果那個女人就是……」你不忍說破了,輕聲問他,「你好好想想,何嬌當年為什麼一心求死?她的一生,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受得了?」
你告訴他:「接下來我要講的,是我造的孽。」
作為一個跑遍了全國很多城市的旅行作家,你知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話不假。此刻,他讓你想到久違了的津水男人的感覺,憂鬱,寡語,喜歡做多於喜歡說,行事果斷、乾脆,像一場說來就來的雨。津水總是下雨,你去過很多下雨的城市,都覺得沒有它的雨厲害,津水是你的故鄉。
何天奈眼巴巴地望著你,他在等一個答案。
她很喜歡這樣問你,雖然學習成績斐然,但是對自己的生活,她真的沒有一點自信。
「對呀。這些年,我經常見一些大城市有錢人家裡的小孩,他們總以為捐出自己的舊衣服寄到窮困山區,就能改變那些小朋友的命運,我也在想,他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天真?」你問他,「如果人從小就成熟,那法律還有什麼必要對未成年人區別對待?你當年不是給我們講了一個少年犯砍死老師的故事嗎?你覺得那麼多少年犯罪案件裏面,有多少是和天真無關的?只不過,陸松的天真不一樣。」
「真可愛。」何嬌笑了。
「還有新疆!」
你不懂他是如何計算的,只能看向何嬌。
「我這次是真的死心了,你可以幫幫我嗎?」
「你在津水當警察的,聽沒聽過1995年,有個案子?一個大雨天,有個年輕女人殺了個男人,他們應該是在舞廳認識的。後來那一年,也就是你婚後第三年,妻子在臘月為你生下女兒,取名何嬌。你有沒有想過,那之前你和她有過幾次性生活?」
「你怎麼知道的?」原來,他不只是猜到了。
「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你本想拒絕。
「地獄是什麼樣子呢?即便現在,又經歷了十多年的漫長人生,我也不敢說我理解了她當時的痛苦。無非就是家長逼迫學習,就算再怎麼過分,也是自己的孩子,應該也不會殘酷到地獄的程度吧?但我清九*九*藏*書楚的是,她確實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有一次她在我家用電腦和網上的一位心理醫生交流,對方問過一些情況后判斷,她已經有非常嚴重的抑鬱症了,建議她好好和父母談談,暫停學業,儘早去醫院接受治療,但她什麼都沒有和你們說,對吧?」
兩人突然像瘋了一樣,在空曠無人的校園裡大聲喊了出來:「想吃!烤全羊!手抓飯!哈哈哈哈……」
「後來她告訴我……她懷了陸松的孩子,但是不想讓陸松知道,也不想讓家裡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給孩子取名字叫張雨書。她說,陸松在雨天里,給她送了一本書……」你重複著她當年告訴你的話,「她說,她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錯的罪人,沒想過逃避懲罰,但是她一直在想辦法,不牽連到陸松。意外懷上雨書之後,她覺得這是天賜的機會,可以從人們眼前消失又不致引起懷疑。她撒謊說雨書是她和另一個男友生的,給父母當妹妹養,說父母不容易,拜託我工作以後如果有能力,就幫忙照顧,畢竟我對這些事情也負有責任。」
「說起來真的很好笑。」
「是沒想到有這麼嚴重?還是因為在逃避家庭?或者是說,在這樣的立場下,你不知如何是好?」過去那麼久了,提到那一切,你沒想到自己還是會氣憤,「你其實很清楚吧?這一切惡果的起源,就是你自己!」
他抬起頭來,眼圈泛紅,鼻孔里流出了透明的水,但還沒有哭,像一隻將死的老狗,獃滯地看著說話的服務生。
你把教室的玻璃窗拉緊,畢竟窗外的寒風,還很冷。
「這就是我。」你指著那個穿著羽毛紗衣的小姑娘說。
「你覺得自己這十幾年東奔西走就夠你贖罪嗎?你害的人還不夠多嗎?」你的滿腔怒火好像忽然蓋過了哀傷,咖啡館里的其他人,也圍了過來,「你以為何嬌最恨的人是誰呀?是她媽媽?啊?是你呀!明明知道自己的取向,還那麼曖昧不清敷衍搪塞,你明明一直在利用你妻子對你的愛慕,躲在一個虛假的港灣裏面逃避社會的看法,逃避家人的看法,逃避自己的劣性!如果你當初敢於自己承擔這一切,那麼她也就不會淪為那麼瘋狂的一個人,悲劇就不會發生,你懂嗎?」
「我們要做到的就是第四種情況嗎?」你問。
開學的那天,何嬌開口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已經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是……」你想說些什麼。
「這個概率無法計算,要取決於在塔的上四層有多少人。」何嬌說。
「《去深處》?」他搖頭,「我不知道。」
「她太痛苦了,我鼓勵不了她,也說服不了她。」
「嗯,好,我們言歸正傳,快點說。」
「可是我們沒有錢啊。」她說。
父母兩年前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之後,你的生活起居全憑奶奶照顧,奶奶給了你比較自由的生活空間,除了在家做飯、洗衣、做其他家務和睡覺之外,她的其他時間都在牌館打麻將度過。知道孫女兒要帶全年級成績數一數二的同學回家給自己輔導功課,她還會早早出門,生怕打攪了你們。
「讓你隱身,」陸松告訴她,「如果春遊那天,你從未在塔中任何一層出現過,那麼,就不會有人通過這種方式來推測你究竟是從哪一層掉下去的。這樣,整件事將會變得毫無痕迹和證據可循,不管是在上面四層還是上面三層,都不會被懷疑。」
「現在再來說不在場證明的問題,」陸松繼續說,「既然已經確定了我們的行動地點是第六層,那麼趙妃到時候的位置應該是在塔的第五層。」
「朋友?」男人難以理解,「僅僅因為是朋友,他就願意幫你殺人?」
你從抽屜里拿出相冊來,翻開給何嬌看。
這麼多年過去了,外面世界的變化並不大,津水的變化應該也不大,你這麼覺得。
「就這樣。」
「我不覺得呀。」你每次都這樣說。
你繼續說:「那之後的一個月里,她的理智完全崩潰,卻還要裝作沒事人一樣生活。後來老師通知班級今年春遊去雲塔,她告訴我想死在那裡,她說沒有塔,就沒有她,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啊!就是這樣的!我早該猜到的!」何天奈突然怪叫一聲,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酸得咬緊了牙,「這很奇怪啊,明明是同一批去郊遊的學生,為什麼後來每一層都有人,卻就是沒人看見她在哪一層出現過?仔細想想,她確實是讓自己隱身了,她去塔上的那天,是有什麼事情要做……」
你抱住她,像往常那樣,在無人小巷裡輕輕撫摸著她的背。天氣還很冷,大家在校服裏面都加了一件厚厚的棉衣,你什麼也撫摸不到,也覺得她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撫摸。
「這位小姐,如果你們有什麼……」服務生見你動了手,急忙走過來勸說。
「可是……不管是哪種結果,」你在認認真真跟著他的思路走,「按照你說的做了,也有被懷疑的可能吧,如果第七層剛好只有一個同學,他不會被懷疑嗎?那麼你剛才說的,不能禍害我們之外的其他人,豈不就不成立了嗎?」
他依次伸出第二根手指到第四根手指:「第二種情況,你墜樓時,推你下去的人,也就是我,獨自處在某一個較高的塔層,除我之外的別人要麼在低層,要麼在中高層卻有人共同做證,幾乎都不存在犯案條件,犯人非我莫屬,Game over;第三種,墜落過程被其他塔層的人看見,警方通過調查其他塔層的目擊者來推算,很輕易找出了你掉落的塔層,Game over;第四種較為理想的情況是,所有人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墜地死掉了,沒有一個人看見你墜落的瞬間,也無法以此判斷你是從哪一層掉下來的……」
男人扭著頭,任你擺布,不說一句話。
「你知道你妻子有寫日記的習慣嗎?」你問他。
你批評陸松:「你正經點好嗎?」
「上次在你這裏下的那些書,大部分都挺無聊的,不過有一本王爾德寫給自己男友的《自深深處》,我挺喜歡的,看哭了。」
「你又開始想太多了。」
他趴在桌上,悶頭抽泣起來,肩膀微微震顫,像一隻孱弱的褪色老蟬。
「用不著這樣吧?」陸松很平淡地告訴你,「生死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你們確定,你們經過充分思考了嗎?」
「這樣子嗎……」你翻起眼睛,望著那幅掛在牆上的印象派畫作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可能有道理吧。
「你……早就https://read•99csw.com猜到了陸松想出來的辦法嗎?」你問他。
「那是鴻溝,」你告訴他,「人群和人群之間,有巨大的鴻溝,所以我們不能相互理解。那時候的我們、我們的家長,誰不羡慕陸松呢?他的成長環境,家庭條件、親情、教育、都是最好的。他自身,聰明、勤奮、善良、禮貌,也都是那麼真實地好,不帶半點摻假的。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啊?不管外在還是內在,在津水那種小地方,可以說是我們能夠看到的最好的教育範本了吧?誰不羡慕呢?可是,正因為這樣啊,他那時和別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到看我們越來越小,遠到孤獨,遠到沒有同類。」
何天奈嘆了一口氣,捂著自己的臉:「陸松在之前考察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早就把裏面的雜物清了出來,箱子本來是沒有鎖的,你們買了一把鎖。你和陸松中有一個人,是和嬌嬌一起最先衝進塔里的,她躲好以後,你們先用鎖把箱子鎖死了,這樣直到有鑰匙的陸松找到適合你們行動的時機,拿著鑰匙去開鎖前,嬌嬌都不會被別人發現,是這樣吧?」
你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臨街的咖啡館,環境還算不錯,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窗外的梧桐和梧桐下的行人,一旦有玻璃隔著,他們就成了風景。你點了一杯脫脂奶無糖拿鐵后,自己付款走了。那男人問有沒有酒,咖啡師說抱歉沒有,他抿著嘴看了幾遍飲品單,說那就來一杯檸檬水吧。

說完,你哽咽了。
他問你:「張小鷺最後……怎樣了?」
你同何嬌一起走在路上的時候,從來不會牽她的手,儘管,手拉手一起走在女高中生的世界里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你們從不。
「她是躲在佛像後面那個裝雜物的舊木箱里嗎?」男人把頭埋在臂彎里問。
「我們把這當作雲塔,」他迅速在代表雲塔下面5層的方框里畫了叉,語速非常快,「從這些地方掉下去,有很大的概率會摔不死,我們要先排除掉,到時候沒摔死又落個殘廢,就很搞笑了。」
你絲毫不理會,揪著男人的衣領呵斥:「你剛才說,你不是說,你不是誠心想騙你妻子的嗎?那你發現自己是gay之後,為什麼不離婚?為什麼不給她重新選擇的權利?她一個以你和家庭為重的女人,變成這樣,你以為是為什麼啊?」

「理解不了。」他說。
「對,所以我一直在強調時機,這不是一件隨隨便便就可以完成的事情,」陸松說,「我們要盡量選擇第七層有兩名以上同學的時候再行動,而且,我們需要想一個辦法,來消除所有人可能被懷疑的情況。」
「你哭啊!你哭啊!」你搖晃著他,「你怎麼流不出眼淚來啊?」
你們一起走在南京街頭老梧桐的樹蔭下。他問你,找到了張小鷺卻沒有找到你,是什麼意思?你說,說來話長,要不要找個咖啡館慢慢來談,他說好。
「很難理解吧?那麼聰明的人,對於『幫助別人去死』沒有概念。」
你告訴他,後來你把她名字中的「鷺」字拆開來當筆名,引以為戒。你去旅行,寫遊記發到網上,沒想到反響還可以,挺多人喜歡看的,寫書賺了錢以後,你就假裝自己是她,用匿名的方式給她家裡寄錢。一來,你想盡量幫幫她和陸松的孩子;二來,你想讓她的家人還存有一些希望,以為她只是走了,還在某個地方活著,不至於太悲痛。
嬌嬌不去你家的日子里,你平時會和張小鷺一起回家。在眾多朋友之中,她家離你家最近,這個話不多的女孩,雖然平時看起來悶悶的,有時候卻能講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觀點來。那天她來喊你一起回家,你拒絕了她。
她喜歡在你家的電腦上下載一些盜版的TXT電子書,存進手機里,在她母親睡下之後慢慢看,這似乎是她平時僅有的娛樂了。
離春遊的日子越來越近,你覺得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也很痛苦,有時候會突然覺得,何嬌真是自私,把一切的黑暗都傾倒給你,然後決定棄你而去,絲毫沒有考慮到你失去她之後的感受。但每次你都被自己說服,何嬌那樣的人生,無論說給誰聽,都會覺得慘痛難受吧?自己失去她的痛苦,在她巨大的痛苦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
「沒錯,我是。」他說,你覺得他在自以為勇敢。
「不是我想太多,」何嬌無奈地搖頭,「是你想不到,我現在每天回家,都在下地獄。」

你蹲下來,再次抱住她:「我相信你,相信你……」
「我知道她的父母關係不太好。聽說她媽媽非常變態,每天都在逼迫她,讓她很壓抑。」
「我都知道……」何天奈捶打著自己的頭,「我早該知道的啊……」
「知道王爾德嗎?」你說,「我用『去深處』這個書名是在致敬奧斯卡·王爾德的《自深深處》。」
「對,」陸松說,「我剛才說過,要獲得能夠死得不拖泥帶水的足夠高度,我們至少得選擇塔的第六或第七層是吧?那麼我現在告訴你們,我們最好的選擇是第六層。」
你們坐在空曠的教室裏面,沉默不語,冷冷的北風從另一個窗戶的縫隙里吹進來,呼呼作響。
陸松用自動鉛筆在最上面的兩層塔上畫了圈,繼續說話。
他的內心還不是以為自己和別人很不一樣?這樣的人,再怎麼掩飾,也不可能真的和別人打成一片的。
男人雙手捧著頭,嘴裏呼出一口煙霧:「我知道的,我早該想到的。她小的時候就喜歡問,我和她媽是怎麼認識的,我就告訴她,那座塔,是我和我妻子相遇的地方。我年輕的時候,在那附近的學校讀高中,我妻子的媽媽在附近開了一家裁縫店。有一天她去給看塔的尼姑送縫補的衣裳,下了大雨,就站在塔門口等雨停。我撐著傘從那邊路過,送了她一程,就這樣認識了,後來談了朋友。她家有錢我家窮,但是她特別喜歡我,說服她家裡出錢送我出去上大學,我們就結婚了。」
他用了「搞笑」一詞,何嬌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
「你真的是傻呀……傻呀……你傻呀!」你聽見他用頭磕碰著咖啡桌的邊緣,「你應該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可憐可憐我這個當爸爸的?」
「哪裡不一樣?」你說。
「哪裡不一樣你難道不清楚嗎?他是跟著希望在往前走,我是被絕望推著往前走。其實班上每個人都能感受得到吧,陸松有學習的天賦,可以很輕鬆,但總https://read.99csw.com有一天,我會被身後的絕望給壓垮吧……」
「你可憐嗎?」你站起身來,抓著他的頭髮,問他,「你剛才不是還說,錯,是一時糊塗,惡,是逃避已經犯下的錯,一錯再錯嗎?你為什麼眼淚都哭不出來?你覺得自己是錯,還是惡?啊?」
他拿著玻璃杯的手彷彿被凍住了一般,定在那裡,他也抬頭看你的眼睛,你們誰也沒有要退縮的意思。
「他吧,從小就很聰明,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而且呢,人也非常善良,非常喜歡幫助別人,」你說,「但是你也很棒啊!我最喜歡你了!」
「那天……」過了好久,你好像聽到他在問你,「嬌嬌是第一個上塔的,對吧?」
陸松把手插|進褲兜:「我是在可憐何嬌。如果她真的不想活了,我可以幫她。我怕你到時候沒有膽量去推她,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但我從沒有看過。後來嬌嬌去世,她就不再寫日記了。」
「她說,弟弟當年是被她扔進水裡的,她要去找一條河,一條岸邊長滿青草的河……」
何嬌搖搖頭:「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
服務生沒有把最後那個字說出來,轉身走向吧台,給他拿來一隻煙灰缸,輕輕放在桌上。
你喝了一口咖啡,點點頭,問道:「你知道我新書的名字是從哪裡來的嗎?」
「不,就是字面意思。他很好,性格也很好,但他和我們不是同類。」你知道這很難解釋,「他像那種溫室精心培育的優選品種,和我們之間的階層鴻溝,就是他的溫室。溫室的作用,不就是隔絕病蟲害、寒風和冷雨,去結出更好的果實嗎?在溫室裏面,所有的問題再難,都是有解的題,他不知道,在我們的階層,有很多苦難是無解的,還有些路,走錯了是回不去的……」
何嬌若有所思,慢慢分析著:「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時候不能被發現;完事之後,你也不可以單獨在某一層塔里待著;然後,必須要沒有人看見我是從塔的哪一層掉下來的;還要沒有人知道我進塔之後,在塔里的什麼位置出現過。好複雜……是這個意思嗎?」
你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那件事也講了出來。
「這樣子嗎?」陸松的表情也有點兒痛苦了,他嘆了一口氣,「那確實,沒有辦法了,如果是我,也受不了。」
「所以,你覺得他只是天真?」何天奈尷尬而辛酸的笑僵在臉上,「哈!怎麼可能……」
他捂住臉,好像在哭,但是臉上似乎又沒有眼淚流下來:「是自己有什麼事情要做!不然怎麼會這樣……」
你一邊哭,一邊用無力的舌頭在齒間嚅出來這句話:「我已經不知道,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去勸一個人不去死了。」
你喜歡帶何嬌去自己家裡。
男人搖著頭說:「但是我從沒給何嬌說過後來的事。讀大學的時候,我才漸漸發現自己更喜歡男人,我不是成心騙她的……也沒想過,會變成這樣……」
「先生對不起我們這裏不能抽……」
「我偷看了我媽媽鎖在書桌里的日記……」她說,「我爸爸是個gay啊!她這麼對我,一直都是在報復我爸爸啊!」
「是啊!我早就猜出來了!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承認?嬌嬌是自己想死的!」
你癱倒在地上,有點兒恍惚,甚至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片刻的懷疑。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事情好像成了一個遙遠的故事,不再跟自己有關。
你沉默了片刻,反問他:「如果你當年真的知道了嬌嬌的事,會怎麼做?你是願意讓她死去得到解脫,還是會繼續萬分痛苦地活著?」
「這個演王子的你也認識,他是陸松,你的老對頭。」
你們在隔間里坐好,看著陸松用自動鉛筆在草稿紙上畫下一個豎著的長方形,然後把它分割成7層。
「嬌嬌的壓力,我其實是知道一點兒的,只是我……」
「我的壓歲錢是自己攢著呢,如果我們省著點花,應該夠用。」
他點燃了煙。
「這樣子啊……」何嬌說,「我有時候還真是挺羡慕陸松的,他看起來一點學習壓力也沒有,成績還那麼好。」
你們兩人都盯著窗外的風景看得出神,好像思緒都已經不在這裏,而是飄去了離此處一千多公里之外的那個地方。
「對,如果你確定一個人被看見的概率是20%左右,那麼不被看見的概率就是80%。假設某一層的人數是n,那麼在這一層被看見的概率P(n)等於1減去不被這n個人中任何一個人看見的總概率,也就是80%的n次方。」何嬌點點頭,「也就是說,假設每一層塔的條件都一樣,算上一個帶隊老師,全班有63個人,就算除去我們3人,我從塔上掉下去的話,被看見的概率也會是1減去80%的60次方,差不多是99.999%了……」
「對,女朋友,何嬌和你一樣,也和我一樣,是同性戀,你知道吧?」你說,「那時候,她經常和我提到自己的爸爸,所以在見到你之前,我對你就已經挺了解的了。」
「你們想到的……是什麼辦法?」他問。
「在那個同性戀愛被視為犯罪的時代,王爾德因為這段非法的戀情被道格拉斯的父親告上法庭,然後戴罪入獄。在監獄裏面,他給自己愛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那個人,寫了這封長信,第一次看完的時候,我真是傷透了心。」你念道:「『當初你投向我,要學習生活的歡娛、藝術的歡愉。也許冥冥中安排了我來教你某種奇妙得多的東西,悲愴的意義,以及它的美好。』在信的結尾,他是這樣寫的,身為一個同性戀,這句話實在是讓我感同身受。」
「我也很痛苦!我不該利用陸松的聰明。為了幫助何嬌,我害死了兩個人啊……」
「對,愛爾蘭作家,但他寫過的可不止童話,」你看著他說,「《自深深處》是他在獄中用幾個月的時間寫給自己的同性戀人道格拉斯·波西的一封長信。你也是個同性戀,對吧?」
「兩杯柚子茶熱飲,一杯拿鐵奶咖好了。」忽然,奶茶店老闆掀開布簾,嚇了你一跳,他把你們的飲品放在桌上,然後給你們掛上布簾,離開了。
你講不下去了,幾度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只能「啊」了兩下,急促的呼吸奪走了你的表達。
「那概率是多少?」你接著問。
「你什麼意思?」他問。
陸松點點頭:「第四層看見你的概率,取決於到時候那裡會有多少人,是吧?我現在告訴你們,我們要做的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情,不只是你在冒險https://read•99csw•com,我和趙妃都在冒險,所以,我們需要非常慎重。我認為春遊那天,大部分同學肯定不會在塔上待太久,因為這座塔確實沒什麼好看的,對於學校來說,春遊只是例行任務而已。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一定要沉住氣,選擇一個塔上人最少的時機來執行我們的計劃。」
「我們把這個計劃看成一道題目,那麼我們要達到的目的有哪些呢?第一,何嬌必須順利死掉;第二,推你的那個人,也就是我,完成這件事之後要能全身而退,不被別人發現;第三,不能禍害我們之外的其他人。」他用筆尖點在紙上,「要完成第一個要點,我剛才已經說了,最好是能選擇在塔的最上面兩層做這件事,這不難,難的是第二點和第三點。」
「不會吧?」你無法相信,看著她的臉,「怎麼可能?」
面前是筆直的校道,兩個人在逐漸轉寒的北風裡行走,棕紅色的枯葉被從地上吹起來。出考場后,因為出來得晚,路上學生稀少。
你抱住何嬌的身體,才發現她的身體有些發冷了,細汗從她的皮膚上滲透出來,讓她的身體變得很滑。
「去找他,當然是因為他很聰明,」你告訴他,「他願意幫我,因為我和他從小就是很好的朋友。」
「隱身?」
「這當然只是數學上的計算,不代表實際情況,」陸松來迴轉動著手中的鉛筆,「根據我在現場的考察,雲塔年久失修,出於讓文物免受強烈日晒的考慮,塔里很多窗戶其實都已經被木板封起來了。比如塔的正南邊有一面,最底下三層的窗全被封住了,上面四層卻還都開著,塔的這一面還剛好對著一個湖,塔下空地不多,到時候應該不會有太多人在那裡逗留,湖的對面是一片少有人去的樹林,也應該不會有人看見,我認為非常合適。」陸松回答了你。
說完,他急急推開玻璃門,闖入那暴雨之中,奔走而去。
「先來想怎麼解決第二點,要直接去想『怎麼才能完全不被人發現』這個問題有點虛,所以我們不如試著把這個問題反過來看,把問題換成『被人發現的情況,究竟會存在幾種可能』就好。」陸松看著何嬌,伸出第一根手指,「最直接的第一種情況,我推你下去的過程被同一塔層的同學撞見,那麼,Game over。」
「辦法不是我們想出來的,是陸松。」
何天奈忽然推開你的手,瞳孔放大,嘴唇微張,痴獃般地望著你的臉。
你很清楚,他肯定還不夠了解何嬌真正的悲劇。
……
回想起來,你經常悄悄地替他思考,究竟什麼樣的女生,在深入了解這個人之後,還能包容他這一點,真心和他相戀呢?
男人的手抖了抖,伸進衣服里,摸出一包白沙煙來。他狼狽地摳出一根,叼在嘴上,手又在兜里亂摸,去找打火機。
「所以我剛才說了吧?」你端起杯子,品嘗著他的困惑,「你找到了張小鷺,但還沒有找到我。」
可是後來,何嬌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寒假,哪裡也沒有去成。時值春運,南來北往的返鄉人潮早在一個月前就將火車票搶購一空,她在電話里告訴你,自己被管得越來越嚴了。媽媽就像《西遊記》里九尾老妖婆的幌金繩,越是掙扎反抗,就綁得越緊,完全沒有辦法講道理。過完冷冷清清的新年後,她甚至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了,整個寒假,你們兩人總共見了三次面,每見一次,你都覺得擔心害怕——她所說的那個絕望,是不是已經快要壓垮她了?
「充分思考是指哪方面?你以為你有多懂她?」你和陸松爭執起來。
你們彼此交流過為什麼要這樣子,一方面大概是帶有一種懷揣著秘密的刺|激吧;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你們自然也清楚,和男生女生公開交往不一樣,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感被人知道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所以得時刻警惕著。
她哭了出來,抱緊了你,眼淚流到了你的臉上。
「不對,即便這樣,也仍然有破綻。只要你在塔上出現過,警方就可以通過調查目擊者,得知你曾經在第幾層活動,從而得知事發時你所處的大概位置,再找出兇手,Game over。」陸松否定了你的說法。
「想起來了?那一年,學校要去春遊,地點選的是你們夫妻相遇的地方,日子選的是你們夫妻結婚的那一天啊!你就沒發現嗎?她當時覺得,這簡直就是天意啊。她和我說,一定要在那天,在那裡死去,你們真的已經把她逼瘋了……她求我,想讓我幫她,推她下塔,她怕自己到時候不敢跳,」你也嘆了一口氣,「我那個時候,真的很喜歡她,恨不得跟她一塊兒死,但我不能死,我還有親人和朋友,我放不下他們。她不一樣,除了我,她什麼都沒有了,你知道嗎?所以,我答應了她,我們當時決定想一個辦法,讓我把她推下去,又不至於被人發現。」
你哭著,嘴唇顫抖著,又微微笑起來,像個喝醉了酒的瘋女人:「我以為我可以結束這樁悲劇的。畢業後有一天,那個和我絕交的張小鷺忽然來找我,她問我,那天在塔上,是不是因為她在那裡,我才沒有上去給陸松提供不在場證明?我能怎麼回答?我問她,為什麼知道這些?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她和我說了什麼?你猜猜她和我說了什麼?」
「女……朋友?」男人抿了抿乾燥的嘴唇,又喝了一口檸檬水。
她沒想到你會讓陸松參与進來,並且對你這個主張有點不放心。她覺得陸松要是勸阻,或者泄漏出去,都會帶來麻煩,但是你告訴她,別人你誰都不相信,但陸松一定是可靠的。
「對,沒錯,」陸松說,「要讓我推你下去的時候不被發現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到獨處的機會就好,我們有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肯定能找到這樣的時機;我的不在場證明如何成立稍後再說;第三個問題,我去雲塔實地測量、計算過。塔有6面,根據人的雙眼視角和樓梯以及柱子牆壁的遮擋,不管是塔哪一面的窗子,被一個人看見的概率都在20%左右,根據概率計算公式,假設某層塔上有兩個人的話,你被看見的概率就會達到36%,三個人的話,就是48.2%,四個人59%,五個人67%,假設一層塔里有十個人,被看見的概率將達到90%左右。」
你不知道,但後來你明九_九_藏_書白了,這些年少時朦朧的思考讓你在潛意識裡學會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通過他的這一點,來「利用」他。
「王爾德還寫過同性戀?他不是寫童話的嗎?我小學時,還演過他童話改的節目,上過電視呢!」你很興奮,覺得自己有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了,「《快樂王子》你知道嗎?就是一個王子雕像讓一隻燕子銜走自己身上的金銀珠寶去救濟窮人的故事,我演的就是女主角啊,一隻燕子。」
「張小鷺!」他沉默許久,忽然一聲咆哮,把你推倒在地,「你鬧夠了!不要再胡言亂語地騙我!我遲早會抓住你的!你給我等著!我一定要抓住你!你就是個魔鬼!」
「再不一樣,他也是個人罷了,」何天奈著急地說,「你還沒意識到自己當年是在害他嗎?」
你喝了一口咖啡,面前的男人沉默不語。
「我當時想到要找他,只是憑直覺。我想,陸松總有辦法,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也肯定會幫我的。但我並不真的懂原因,為什麼他是一個那樣的人?為什麼他願意做那樣的事?為什麼他的樣子,總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去看別人?我們和他之間相隔的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見到那麼多人慢慢長大,我終於想明白那是什麼了。」
「我大不了可以離婚,帶著嬌嬌重新開始生活!」男人辯稱。
「那天是什麼日子?」男人使勁兒想,終於想起什麼來,長嘆一聲:「造孽啊!」
「你為什麼要去找陸松幫忙?」男人問,「他又為什麼願意幫你們?」
「你不是張小鷺?」
你覺得,他好像在說一種魔術似的。
你說:「我和張小鷺是朋友,也是同班同學,你來我們教室那天,我們見過,我認得你,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的名字叫趙妃,曾經是嬌嬌的女朋友。」

何嬌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
你點點頭,看來他是真的猜到了:「她最先到了之後,趕在所有人之前……進入塔里,跑上第六層,然後自己躲了起來。這就是陸松所謂的隱身的辦法,只要趕在所有人之前到達目的地,把自己藏好不被發現,等到行動的時候再出來,就等於隱身了。事情發生之後,因為沒人看見她在任何一層出現過,就絕對不會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從哪一層掉下去的。」
「為了降低被發現的概率。」陸松解釋道,「雲塔每一層的窗,窗內都設有欄杆,窗外都設有飛檐,如果從上往下看,是看不到下一層窗戶的情況的,因此,選第六層是不會被第七層的人看見的,但如果選第七層,則會增加被第六層的人看見的概率。」
你的房間里有一台屬於自己的台式電腦,兩人每次做完最渴望的事情之後,喜歡完全赤|裸著身子,一起擠在一張靠背椅上面上網。有時候,你們會下載一部電影或者綜藝節目一起看;有時候,你們喜歡在網上胡亂瀏覽,出於對自身的好奇,你們還會經常搜索一些和同性戀相關的內容。
死對她來講才算是真正的解脫嗎?你反反覆復想,卻想不明白。
你語速很快,不確定他是否聽進去了,但那段記憶實在太過痛苦,你儘力在克制了。
「為什麼?」何嬌也不理解。
你不打算打擾他,就讓他那麼哭著,咖啡館里,時不時有人望向這個可憐的老人。
「沒有用的,已經發生的事情,就沒辦法改變了……」你也搖著頭,一生中所有壓在心底的悔恨忽然從喉嚨湧上來,順著臉頰往上爬,它們爬入眼眶,在眼眶裡打轉。
他從來都是站在人群高處的那一個。在津水這樣的小城,他家境優渥,智慧拔群,雖然從不顯露出自己的階級優勢,但你知道,在「平易近人」的偽裝下,一直以來,他總是在以一種俯瞰的視角、悲憫的眼神,看待身邊的其他人。
「你是想說,他太孤僻了?所以性格扭曲?」何天奈問。
「聽我說完,」他舉起手示意,「即便被第四層的人看見了,也無所謂。」
「那不是就等於一定會被看見嗎?」你問陸松。
陸松的想法果然和你不一樣,你之前並沒有思考過他說的第三個要點。
你和這個男孩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這讓你將他身上那種「將任何難以解答的事物視作挑戰」的天真和執拗看得很清楚,也讓你對他身上那種與超高智商不太匹配的單純很熟悉。
「好呀,我們去吧!」她很開心的樣子,「我其實還有蠻多地方想去看看的,想去西藏!」
「沒概念?怎麼可能。」嬌嬌爸爸的神情就像是,他身體裏面某種一直支撐著他的東西,在一點點垮下去。
他仍然不說話。
「你什麼意思?」他的眼中露出困惑。
「後來我又去那座塔里調查過一次,可以藏得下人的地方,只有那裡了。」
「你不要誤會,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
你凝視著眼前這個站在馬路邊上的男人,他蒼老,他痛苦,但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濕潤的光彩,還不至於渾濁。
「我還沒明白,就算是選擇南邊那一面,底下三層的窗戶都被封住了看不見,我又找到了第五層的人沒有朝南邊看的合適時機,但第四層的人看到了怎麼辦?」何嬌說。
「寫童話的王爾德?」他問。
你感覺自己的聲音中憤怒已經走了,冷得像一塊冰:「你還記不記得,家中父母催她生孩子催得急,她那麼顧家的一個女人,卻總是被責備懷不上,身體有問題?後來,你們家覺得這個女孩兒真是來之不易很嬌貴,給她取名何嬌,但你有沒有想過,那究竟是誰的孩子?」
「我願意幫你們想辦法,」他開口說,「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讓我來把她推下去,你不要動手。」

「你覺得……我們這樣是有問題的嗎?」
那一天,你帶著何嬌走進塞納河畔奶茶店。
班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吧?你是這樣認為的。明明已經接過吻,明明已經觸摸過彼此身體最隱秘的部位,但在外人面前,你們兩人的關係談不上親密,甚至比朋友還要冷淡一些。
「嬌嬌她……知道我……」男人垂下頭來。
「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嘛,我們是小學同學,我爸媽和他爸媽以前也是好朋友。」你告訴她。
「她的爸爸是個gay,你知道嗎?」你說,「她的媽媽,並不是為了她的未來才逼迫她的,而是把自己對她爸爸的恨,全部都報復在了她的身上。」
你追問他:「真的就只記得那個塔是什麼地方,不記得嬌嬌出事那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你知道這對她來說也許有點為難,畢竟她沒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