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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 1991年,那場震動全國的「改革開放」大辯論

信念

1991年,那場震動全國的「改革開放」大辯論

1991年,美國《財富》雜誌副總編小理查德·科克倫來到上海,說了自己對這裏的印象:「只有一家接待外國人的飯店,只有大約100輛汽車,而且沒有一棟摩天大樓。」而另一個剛剛從東京來到上海的美國人的言論似乎更扎心:「看上去日本結束二戰已經50年了,可是上海好像是昨天才結束戰爭。」
暴風雨來臨之前,有時會有短暫的平靜。
有時候,一件事要反覆強調,那多半是因為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至此,《解放日報》以兩周一篇的速度,在頭版刊登了四篇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
1992年1月17日,一列沒有編排車次的專列,在黨的十四大即將召開的前夕,載著88歲的鄧小平和他的家人從北京開出,向南方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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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目光放到1991年的中國國內。
經過兩天的緊張撰寫、推敲、修改、編輯,1991年2月15日,也就是辛未羊年的正月初一,《解放日報》讀者拿到手裡的報紙頭版是這樣的:
他還回顧了自己當初制定「經濟特區」時的考量:「那一年確定四個經濟特區,主要是從地理條件考慮的。深圳毗鄰香港,珠海靠近澳門,汕頭是因為東南亞國家的潮州人多,廈門是因為閩南人在外國經商的很多,但是沒有考慮到上海在人才方面的優勢。上海人聰明,素質好,如果當時就確定在上海也設經濟特區,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
文章的作者署名,是「皇甫平」。
「都是我的心裡話!」
這背後其實也有一定的原因:恰逢春節大年初一,看報的人並不多。凌河還記得,這篇稿子連當天本報評報的「好稿」稱號都沒獲得。
當時,還有一位中央大報的社長,在沒有通知任何人的情況下,以私人身份來到解放日報社,進門就問:「皇甫平文章是什麼背景?是誰授意寫的?」周瑞金的回答是:「沒有人授意,是我組織撰寫的。我從來沒有向誰請示過,也沒有送審,就是我做主的。我作為《解放日報》一把手,發表署名評論文章還是有這個權利的。」
「從全局上說,從戰略上說,一定要保證我國整個經濟發展的社會主義方向。從具體問題來說,不能囿於『姓社還是姓資』的詰難。對外開放用了一些社會化大生產通用的做法,如果問『姓社還是姓資』,這些做法都不能用了。如果這樣的話,從根本上說來,是妨礙社會主義經濟繁榮的,甚至是破壞社會主義繁榮的。」
最後,省委書記總結:
再把目光縮小一些,放到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
「實踐證明,在當代中國,堅持改革開放是人心所向。」
不過,周瑞金還是以個人名義,給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市長、分管宣傳的市委副書記三位領導寫了一封信,著重說明為什麼這組「皇甫平」系列評論文章不送審。在此之前,上海的市委領導一直都沒有給周瑞金施加任何壓力,只是希望《解放日報》不要撰文反駁,淡化處理。
按照當時評論部副主任凌河的回憶:「第一篇文章出去,其實並沒有什麼大反響。」
朱鎔基聽的時候,不斷點頭。因為就在不久前,朱鎔基在向全市幹部傳達https://read.99csw.com第十三屆七中全會精神的會議上,曾修改了曹操的《短歌行》,提出了八個字:
當然,吳敬璉是猜錯了,在這件事情上,鄧小平始終沒有介入過。在7月4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學科召開的「當前經濟領域若干重要理論問題」座談會上,吳敬璉和衛興華、戴園晨、周叔蓮、樊綱等經濟學家一起,坦誠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吳敬璉的觀點是:
「一切不願做雙重奴隸的中國人,在改革的大道上前進時,有責任也有權利問一問姓社姓資。」
說完上海,鄧小平似乎自己做了總結:「改革開放還要講,我們的黨還要講幾十年。會有不同意見,但那也是出於好意,一是不習慣,二是怕,怕出問題。
接下來,我們把這篇文章放一放,來看看「意味深長」的1991年。
「……
而就在這個「谷底」之年,87歲的鄧小平來到了上海。
重重壓力之下,當時中宣部還專門成立了調查組,到上海來調查「皇甫平」系列文章成文的背景。
「解放思想不是一勞永逸的。……我們要防止陷入某種『新的思想僵滯』。」
1991年3月2日,第一篇文章刊登之後兩周,以「皇甫平」為筆名的第二篇評論文章又在《解放日報》出現了。這一次的題目是《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這篇文章中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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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群眾的革命本能,輕率地歸之為『新的思想僵滯』,會不會壓抑群眾對資本主義復辟的警惕性和愛國主義感情呢?」

1991年2月15日的《解放日報》
這個人,就是鄧小平。
「你無非是聽了鄧小平談的話,鄧小平現在算什麼,他現在退休了,是一般黨員,難道他說的都正確嗎?你都要跟著宣傳嗎?」
「要克服一個怕字,要有勇氣。什麼事情總要有人試第一個,才能開拓新路。試第一個就要準備失敗,失敗也不要緊。希望上海人民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
「所謂改革不要問姓社姓資,本來是『精英』們為了暗度陳倉而施放的煙幕彈。」
但是到了8月,《求是》雜誌也加入進來,發表了《沿著社會主義方向繼續推進改革開放》;9月,《人民日報》發表了文章《當前改革的三個問題》。
在視察南方的過程中,鄧小平終於在等待了一年之後,公開、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有人確實把改革開放引向了資本主義的邪路。」
時任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黨委書記兼副總編輯的周瑞金,把市委政策研究室的施芝鴻和《解放日報》評論部副主任凌河請到了一起,說是要開個小會。
「《解放日報》駐京辦事處當時也接到很多電話,有的打聽文章背景,問是不是傳達了鄧小平同志的講話精神,還有read.99csw.com的表示這些文章以加大改革分量為主旋律,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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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能把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和社會主義市場,同資本主義簡單等同起來,一講市場調節就以為是資本主義。」
文章里有一句話,看得周瑞金出了一身冷汗,他又覺得應該不是在說他自己:
三天以後,第一篇批判「皇甫平」的文章在北京的一本叫《當代思潮》的雜誌上發表了,題目是《改革開放,可以不問姓「社」姓「資」嗎?》。
至於為什麼要用「皇甫平」作為筆名,周瑞金多年後的解釋是:「許多論者把『皇甫平』解釋為黃浦江評論的諧音,這並不錯,但又不僅僅是這個意思。從更深層的意思來說,這個『皇』字,按照我家鄉閩南話的念法,與『奉』字諧音。這個『甫』,不念『浦』,而念『輔』。我選這個『甫』,就是取有輔佐之意。奉人民之命,輔佐鄧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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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高校理論戰線》雜誌發表了文章《問一問「姓社還是姓資」》;7月,《真理的追求》雜誌發表《重提姓「社」與姓「資」》。
與第一篇文章相比,進入「深水區」的第二篇文章直接觸碰到了當時最敏感的一個話題:
「有人說我是你們的後台,可惜你們寫文章時我並不知道,當不了後台。你們把第五篇文章重新發表,加一個編者按,讓廣大讀者來評判,『皇甫平』文章哪一段哪一句主張過『不要問姓社姓資』?」
「皇甫平」的系列文章,在各省市之間當然也引起了巨大反響。
可能凌河不知道的是,其實這篇稿件登報后,已經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包括每天都要讀報的鄧小平。
周瑞金提了一個總的大方向和寫這個系列文章的初衷:新的一年,是辛未羊年,按照中國人「十二年一輪迴」的觀念,又到了一個新的歷史交替點上——12年前的1979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元年。
鄧小平開始了他的南方視察。
有時候,一件大家看起來理所應當、毋庸置疑的事,背後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博弈,以及暗流涌動。
這是周瑞金的三人小組在那篇署名「皇甫平」的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中,用來收尾的那句話。

1992年夏季,在上海和全國相繼舉行的好新聞評獎活動中,《解放日報》的「皇甫平」系列評論文章均以高票獲得一等獎。
周瑞金回去后,自己決定:作為當初延安時期的中央機關報,後來成為上海市委機關報的《解放日報》,在這樣的一個歷史節點上,應該發聲!
1991年2月13日,是農曆的除夕前夜。
各方關注迅速升溫。
1991年2月11日晚上,上海市委一位領導把周瑞金叫到自己在康平路的家裡。他拿出鄧小平視察上海的談話材料給他看。
「何以解憂?唯有改革!」
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劉吉,就一直在給周瑞金打氣:
鄧小平是來過春節的,但他又不像是來過春節的。一到上海,他就去了很多企業和工廠考察。那一天,鄧小平在錦江飯店旋轉餐廳——上海那時候https://read.99csw.com為數不多還算拿得出手的地方——對時任上海市委書記朱鎔基說:「浦東如果像深圳經濟特區那樣,早幾年開發就好了。」
在這些文章里,有的是理性討論,有的則頗有火藥味:
「願辛未年以名副其實的『改革年』而載入史冊!」
他還特彆強調指出:
當時的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等紛紛報道了「皇甫平」的系列文章引發了中國關於「改革開放」的辯論;台灣的《聯合報》直接發文,說是「上海在向北京叫板」。而當時尚未解散的蘇聯塔斯社乾脆派人來問:「這系列文章是不是鄧小平在背後授意的?」
「要害是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判斷的標準,應該主要看是否有利於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於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於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周瑞金實在無法認同裏面的一些論述,就讓駐京辦記者告訴作者:「刪掉那些話,不然《解放日報》絕不刊登。」
在《人民日報》記者凌志軍寫的《變化》一書中,第一部是記錄1990年到1991年的那段中國歷史,他給這部分取名叫作「谷底」。
1992年元旦,時任廣東省委副秘書長的陳開枝,忽然接到了省委書記謝非打來的電話:「我們盼望已久的那位老人要來了。」
對周瑞金的那封信,書記和市長都圈閱了,但沒有表示意見;市委副書記做了批示,但批示沒有講文章該不該寫、寫得對不對,只批了一句話:「像類似這樣的文章今後還是要送審。」
鄧小平的這些講話,也讓上海《解放日報》遭受的壓力頓時消失。
5.《鄧小平南方談話前後》(陳雷,中央黨史出版社,2014年)
對此,周瑞金做了自我批評,表示願意承擔責任,但另一方面,他心裏也更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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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3月2日的《解放日報》
在「蘇聯」變成歷史名詞之前,東歐也發生了劇變:兩德統一,波蘭、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這些國家相繼發生政權更迭,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更是被槍決。
周瑞金的底氣,更多的是來自其他渠道的反饋。
按照周瑞金的回憶,當時新華社的《半月談》是唯一支持「皇甫平」的中央媒體,他們公開提出,對「改革開放」,不能任意提出「姓社還是姓資」的詰難——當然,《半月談》也受到了其他中央媒體的批判。
本文主要參考來源:
在當時的國內媒體報道中,已經出現了這樣一些比喻:
果然,三人碰面后,周瑞金提出,要三個人一起,寫幾篇大的署名文章。
1.《鄧小平文選(第三卷)》(鄧小平,人民出版社,1993年)
在這場由「皇甫平」文章引發的大討論中,有一個人始終沒有發表意見。
當然,在這個時間點,周瑞金要親自牽頭組織寫這樣一系列署名文章,肯定是有更深層的思考的。
時任《新聞記者》雜誌主編的魏永征,是「皇甫平read.99csw.com」的堅定支持者,他不僅自己撰文,還拒絕刊登一位老幹部寫的批判文章。他回憶,當時上海有四位局級幹部前往某省辦公事,省委書記接見他們時開口便問關於「皇甫平」的文章。沒等上海的幹部回答,這位省委書記已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列舉「皇甫平」種種觀點。
這篇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親愛的讀者,當我們稱頌『三羊開泰』之際,當我們互祝吉祥如意之時,您是否想到,我們正處在一個意味深長的歷史交替點上?」
第二篇文章一出來,各界的關注一下子就來了,但很多人還摸不準路子:《解放日報》哪來那麼大的膽子?背後是不是有什麼人?
在互聯網還沒有在中國出現的年代里,全國不少省、市、自治區駐上海辦事處人員都接到當地領導人電話,要求收集全部文章,有的還派出專人到上海來了解發表背景。
4.《鄧小平南方談話的先聲:「皇甫平」的「四論改革」》(吳光祥,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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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家吳敬璉在看到第二篇文章的時候就大感興奮,他後來對周瑞金說:「一看『皇甫平』就是大有來頭的,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發話了!」
但有些事,他卻沒辦法不理睬。當時上海市離退休老幹部有一個讀報小組,有一天他們開讀報會,指定要周瑞金去參加。按照周瑞金的回憶,他去了后,他們的批評是:
「經濟特區」是「和平演變的溫床」,「股份制改革試點」是「私有化潛行」,「企業承包」是「瓦解公有制經濟」,而「引進外資」更是被稱為「甘願做外國資產階級的附庸」。
周瑞金理解鄧小平的擔心,因為身處1991年,不要說在黨報擔任領導工作的他,恐怕普通讀者對當時的輿論氛圍也都有所感受。
不久之後,周瑞金調任《人民日報》擔任副總編輯。在很多年後,回憶當年的「皇甫平」系列文章經歷的風風雨雨,周瑞金用了一句話來總結:
看了鄧小平的那些講話,周瑞金回憶自己當初的感覺是「深受觸動」:「實際上他(鄧小平同志)已經感到,在當時國際大形勢和國內政治氣氛下,如果不堅決推動改革開放,不加快經濟發展,再走封閉僵化的回頭路,中國是沒有前途的,中國人民是沒有福祉可言的。」
周瑞金在信中說:「按照歷年的慣例,黨報的社論、重要的評論員文章應該送審,但並沒有規定署名文章、署名評論也要送審,皇甫平評論按慣例是可以不送審的。更重要的是,我擔心送審會讓你們為難和被動,如果由此產生什麼問題的話,我願意個人承擔責任。」
按照慣例,每年的農曆大年初一,周瑞金都會在《解放日報》的「新世說」欄目上寫一篇小的言論文章。但是,如果只是要寫一篇小言論的話,是沒必要把施芝鴻和凌河請到一起開會的。
周瑞金很快|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
這讓周瑞金他們感到有些冤枉:我們什麼時候說過改革開放可以不問姓「社」還是姓「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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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第四篇文章《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也見報了。九-九-藏-書
半版刊登鄧小平與上海市委、市政府領導迎新春的新聞報道和大幅照片,下半版加框出現了一篇大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
一開始開炮的,都只是些小雜誌。
在歷時近一年的關於「改革開放」和「姓社姓資」的大討論中,鄧小平一直在安靜觀察。不過,當時不發聲音,並不代表從此就不發聲音了。
按照周瑞金的回憶,理論界當時有一個在全國很有名氣的人寫了一篇文章,讓《解放日報》駐北京辦事處一位記者轉給他:「說是如果我把這篇文章刊登在《解放日報》上,可以視作一種自我批評,北京報刊就不會再發表批評文章了。」
3.《1991年的皇甫平到底是誰》(李月剛、周筱贇,南方新聞網,2008年12月)
當時上海有一位老幹部,寫了一篇非常長的文章,逐字逐句批駁了「皇甫平」的文章。他把文章寄給市委領導,市委領導轉給了周瑞金,但沒有批示什麼意見。對此,周瑞金乾脆沒有理睬。
除了專家的意見,讓周瑞金受到鼓舞的,還有普通讀者的心聲。他回憶:「每逢文章發表,都會有不少讀者打電話到報社詢問文章作者是誰,並紛紛表示讀了這些文章很有啟發,有助於進一步解放思想,認清形勢,打開思路,堅定信心。
1991年2月22日,國家統計局發布第一號統計報告表示,1990年經濟形勢有嚴峻的一面,主要問題是「產成品積壓增多、經濟效益下降,財政困難加劇,潛在的通貨膨脹壓力加大」。到了年底,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全國企業實現利潤下降67%,虧損總額已高達310億元。
那時候,周瑞金自己也沒想到,這篇文章以及後續文章,會引起一場大風波。
「現在,有右的東西影響我們,也有『左』的東西影響我們,但根深蒂固的還是『左』的東西。……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在參觀深圳先科激光電視有限總公司時,鄧小平說:「特區發展了十幾年才有今天的樣子,垮起來是一夜之間哪!……只要我們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走任何一條路,都是死路!」
在1991年,如何「預防和平演變」是一個重要的任務,但不知為何,「改革開放」被悄悄騰挪到了對立面。
「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
也就是在這之後不久,原本已經定下來要調任香港《大公報》總編輯、已經買好機票的周瑞金髮現,他的調動被卡住了。
2.《我與皇甫平——寫在〈解放日報〉創刊60周年之際》(周瑞金,《新聞記者》,2009年第9期)

1991年的國際形勢,用「風雲變幻」四個字來形容應該不算太誇張。在這一年,克里姆林宮的「蘇聯」旗幟被緩緩降下,讓很多中國人在震驚中無法緩過神來。
還沒等大家有所反應,3月22日,第三篇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又出現在了《解放日報》的頭版——《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文章強調:「必須要有一系列嶄新的思路,敢於冒點風險,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