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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之聲Ⅴ

理性之聲Ⅴ

詩人的臉白得像個死人,他的嘴唇顫抖起來。傑洛特只覺冰冷的怒意在胸中升起。他望向托露薇爾的雙眼。
「好,很好。唔……那這兒呢?寫的是什麼?」
「你說得沒錯,但你最好跟南尼克也解釋一下。坐下吧,我們聊聊。」
「當然,」丹德里恩點點頭,「你回家的時候可以帶上手搖風琴和鈴鐺——」
「她見過我了。」
丹德里恩放肆地笑出了聲。
老女人艱難地控制著自己顫抖的雙手,翻過幾頁。獵魔人和詩人彎下腰細看,只見那蝕刻畫確確實實地把那丟鐵球的怪物畫了出來:長角、蓬毛、有尾,還有那惡毒的笑。
「說得對。」
「過來的那會兒,」奈特里開口道,「你們應該瞧見這兒的莊稼長得多好了吧?沒幾個地方的莊稼能跟俺們這兒相比——如果真有那種地方的話。樹苗和種子對俺們很重要,有了它們,俺們就能繳清稅款,還能拿來賣錢和換東西——」
奈特里清了清喉嚨,「您願意接一份正經活兒嗎,老爺?」他問,「我會酬謝您的。」
「保重,諸位,」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們再看看能做些什麼。」他們沉默地騎上馬,沿村舍和柵欄離開,狂吠的狗兒和喧鬧的孩子們為他們送行。
那精靈站直身子。「你的雙手還自由的時候,我已經發泄過了。」她說,「我騎馬撞倒了你,還給了你腦袋一下。等時機到來,我會解決你的。」
「噢,對,」祖恩舉起他粗糙的手,一根根地彎過指頭,艱難地計數,「一句一句說。你真是個明白人。呃,是這樣的。他的模樣兒,先生,就像個磨鬼兒,完完全全是個磨鬼兒。他從哪兒來?呃,是憑空冒出來的。砰、嘭、哐當一下子,然後磨鬼兒就來了。說到惹麻煩,他還真是惹了好些麻煩。但也幫過俺們幾次。」
祖恩站起身,腦袋差點撞到房梁。
「笑話!」羊角怪大吼著跳了起來,「笑話?有新的小丑來嗎?帶來了鐵球,對不對?我會給你們鐵球的,你們這幫無賴。尤克!尤克!尤克!你們想要笑話,是不是?給你們笑話!給你們鐵球!」
大麻叢中傳來一陣窸窣聲,然後是憤怒的「尤克!尤克!」,緊接著是作物折斷的聲音。
「不談這個了,」傑洛特插嘴道,「談這個幹嗎?言語是多餘的。學學麗爾吧。」
「給你們鐵球!咩咿咿咿!」
「你的朋友,」它小聲咩咩叫著,「看來是暈過去了。真會挑時候。我們該怎麼辦?」
精靈熱切的黑色眸子在蒼白的臉上彷彿明亮的星辰,他雙眼底下有黑圈,彷彿連續幾天沒睡過似的。
「別擔心,」傑洛特認真地說,「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會出賣你們的。」鄉村裡常見的這種怪女人和少女——無論叫她們女先知還是賢者——從來不受那些向農夫徵稅的貴族們的喜愛。農夫們總是把所有事情都拿去請教女先知,而且深信不疑。根據她們的建議做出的決定往往與領主及大諸侯的政策背道而馳。傑洛特聽過不少有悖常理的指令:殺死整個牧群的動物,停止播種或者收穫,甚至是舉村遷移。地方領主們因此反對這種迷信行為,而且手段通常很粗暴,農夫們也很快學會不讓智者公開露面。但他們沒有停止聽取她們的意見。因為根據經驗,智者的話在長遠看來總是正確的。
「他只是在為人類對精靈犯下的所有過錯復讎罷了,」獵魔人冷笑道,「復讎的對象是誰,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別被他的高貴穿著和優雅談吐迷惑了,丹德里恩。他跟那些痛打我們的傢伙沒什麼不同。他總得把自己軟弱的憎恨找個人發泄出來。」
「你在說什麼?什麼開化?我一星期前渡過布伊納河,一路上聽到了各種各樣的故事。很顯然,這兒有水精靈,多足巨蟲,奇美拉,飛龍,所有骯髒的怪物都有。你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對。」
「明理些吧,」白髮精靈緩緩地說,「如果放過他們,人類就會知道你在做什麼。他們會抓住你,然後折磨你。畢竟你是了解他們的。」
「這就夠了。」
「傑洛特,」丹德里恩在馬鐙上立起身,從探出果園圍欄的那根樹枝上摘下一隻成熟的蘋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說工作越來越難找了。從我剛才聽到的看來,你大可以在這兒一口氣干到冬天。你可以多賺幾個子兒,我的民謠也能有些不錯的素材,所以解釋一下我們為啥要繼續趕路吧。」

「去做吧。不過別指望有太多人為你喝彩。」
大多數精靈都已跨上馬背,這時,菲拉凡德芮和托露薇爾走了過來。傑洛特看著她繃帶間露出的黑色雙眸。
「那正確答案是什麼?花苞憂傷……那是什麼?」
「哪兒也不去。也就是說,你想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們可以結伴。你打算在這兒待很久嗎?」
「就是這本大部頭兒書,」祖恩續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俺們氏族的東西了,上面寫著對付每一種怪物、魔法和奇迹的法子,不管過去的還是未來的。」
「你還對農業有所了解?」
「我們目擊了我們的森林神朋友在百花之谷執行一項特殊任務。我說得對嗎,托克?在精靈們的要求下,他偷竊種子、樹苗和農耕方面的知識……還有什麼,魔鬼?」
他們從橋上越過一條睡蓮和浮萍叢生的運河,又經過一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牧場。目力所及之處,耕地向四面八方綿延開去。
麗爾站在菲拉凡德芮面前。她一言不發,甚至連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但獵魔人能看到白髮精靈臉色的變化,感受到他們身邊的靈氣,也能確定他們正在交談。魔鬼突然間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不用去。你可以回村子里等我。」
「呃……」郡長又思索起來,「活兒?沒準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問我,附近有沒有什麼怪物?」
「噢,故事,其中一半都是憑空捏造或經過誇大的。不,丹德里恩,世界在變化。有些東西遲早會到頭的。」
獵魔人沒有回答。
麗爾沒有答話。
「不,不,」丹德里恩壞笑著抗議起來,「後面怎麼說?多有趣的書啊!繼續說,老媽媽,繼續說。」
「你這提議簡直就是『鬼臭屁』。」魔鬼展示了自己的古語知識。「我不會走的。我喜歡這兒。」
「——你的鬼臭屁。」丹德里恩從打戰的齒縫間吐出下半句話。
「稍等一下。」獵魔人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我的謎語呢?我總有機會為自己雪恥吧?」
「又是客人?這回是誰?希沃德公爵親自到訪了?」
「在這兒,丹德里恩!這兒!」他大喊道,「在蛇麻地里!」
「可什麼?」
「夠了!看在諸神的分上,夠了!」丹德里恩焦躁地吼道,他扭動身子,在地上打著滾兒,「憑什麼恃強凌弱,你這愚蠢的婊子?別碰我們!你也別碰我的魯特琴,好嗎?」
「看出來了。不,我們不賽跑。今天太熱了。」
「以牙還牙……」獵魔人喘著粗氣,「以眼還眼。要繼續玩嗎?」森林神叫囂著,怒吼著,狠狠吐著口水,但傑洛特緊緊抓住它的雙角,還用力按住了它的腦袋,使得那些口水落到了森林神的蹄子上。那雙蹄子踐踏著地面,掀起一團混合了草籽與塵土的煙雲。
然後是一片黑暗。
「少見的條件。為什麼要對他仁慈?」
「如果人類能證明自己有資格的話。如果世界的邊緣還是邊緣的話,如果我們能對這條邊界敬而遠之的話。不過這話題已經說得夠多了,夥計們。該睡了。」
「就這樣,」奈特里附和道,「如果這磨鬼兒有腦子,就表示它偷穀子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獵魔人先生,請查清楚他想要什麼。畢竟他不吃穀子——至少吃得不多。所以他要穀子幹嗎?刁難我們?他想幹嗎?查查原因,再用獵魔人的法子趕走他。你願意嗎?」
「願意效勞。」
「我寧願在近處給你一刀,再看看你的表情,」那精靈續道,「可你實在臭得可怕,人類,所以我會用箭解決你。」
正如傑洛特所料,郡長又沉思了許久。
「一點兒吧。」
「多謝。」
精靈向後跳去,扭動纖細的腰肢,用力踢向他的大腿。傑洛特收起雙腿,蜷縮身子,心裏清楚她接下來的目標。他猜對了,她的靴子踢中了他的臀部,力道之重令他的牙齒打起了顫。
「不出所料,」他喃喃道,「他們一直在供奉他。」
「只有最老最老的女人才知道書上寫的是啥,」祖恩沮喪地說,「等她快入土的時候,會把知道的東西教給幾個年輕人。聽好了,兩位,俺們的老女人已經到時候了。所以俺們的老女人才選了麗爾做學生。不過眼下這老女人知道的還是最多的。」
「——干。」丹德里恩露骨地笑著說。
「因為他們說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在這片林中空地的中央,站著那個森林神,他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托克」。他正忙著把麻袋和包裹放到馬背上。有個苗條高挑的男子在幫他的忙,多半就是那個加拉爾。後者聽到獵魔人弄出的動靜,便轉過頭來。他的黑髮中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深藍色,五官有稜有角,雙眼又大又亮,還有一對尖耳朵。
「說得對。」
「直到時間終結!」吟遊詩人撫弄著琴弦,引吭高歌。托克用草笛吹出尖利的音色,為他伴奏。「萬歲,田野女士!為了豐收,為了多爾·布雷坦納,也為了本人這具皮囊,要不是你,我早就被射成刺蝟了。知道嗎?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他不再彈奏,而是像個孩子似的抱住魯特琴,神情憂鬱起來。「我不覺得我會在歌謠里提到精靈,還有他們面臨的困難。覬覦群山的惡棍已經不少了,何必讓……」吟遊詩人陷入沉默。
「鬼扯!」
菲拉凡德芮轉過頭去。「托露薇爾病了。」他說。
丹德里恩又笑出了聲,然後揀起那隻啤酒里的蒼蠅,丟向壁爐邊的貓。貓兒睜開一隻眼睛,責備地看著詩人。
「那換了你會怎麼做?」
「粟米和蚊子!這讓我想起了我們頭一次結伴前往世界邊緣的遠征,」他說,「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古勒塔的節慶宴席上相遇,你說服我——」
「是啊,」傑洛特附和道,「現在我問你:這兒有什麼我能幹的活嗎?」
「互補嘛。」
「你們多可悲啊,以為憑馱馬背上那幾袋偷來的種子、憑手裡這幾把穀子和這點兒麵包屑就能生存下來?你們付出努力,只是為了不去考慮即將到來的滅亡。你們早就知道結局。高原上不會長出任何穀子,你們已經沒救了。但你們的壽命很長,會在傲慢的孤立中存活很久,看著同胞們越來越少,越來越虛弱,也越來越痛苦。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菲拉凡德芮,你知道,那些眼神蒼老、絕望至極的年輕男性,以及托露薇爾那樣憔悴病弱的年輕女性,將會帶領那些仍能拿動劍和弓的精靈衝進山谷。你將進入鮮花盛開的山谷迎接死亡,只希望自己能夠死於光榮的沙場,而非可悲的病榻,讓貧血、肺結核和壞血病為你送終。到那時,長命的艾恩·希德們啊,你們會想起我。你們會想起我對你們的憐憫。你們也會明白,我是對的。」
他們爬進馬車。獵魔人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上,伸了個懶腰。丹德里恩顯然是害怕弄髒那件上好的綠色短上衣,便坐在木板上。奈特里朝馬兒們唿哨一聲,馬車便沿著牢固的護堤「哐啷啷」前進起來。
村子的長老點點頭,坐了下來。
「當然,」傑洛特做了個鬼臉,「看起來你對我了解得不少啊,歌手先生。」
「蝙蝠。」
「世界很大,」精靈重複道,「沒錯,人類,但你們改變了世界。起初你們用武力改變它——所有落入你們手裡的東西都是這個下場。現在看起來,世界開始適應你們了。它為你們讓路。它屈服了。」
「我做得到,」獵魔人直視他的雙眼,「我做得到,是因為我必須做到。因為我沒有別的出路。因為我克服了伴隨另類而來的虛榮和驕傲。我明白,對於另類來說,這道防線脆弱得可憐。陽光的變化是因為某些東西的改變,而我並非這些改變的起因。陽光和從前不同了,但太陽會繼續照耀下去,就算舉著鋤頭對它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我們必須接受事實,精靈,這是我們必須學會的。」
「托克。」菲拉凡德芮手按腰帶,「我們必須這麼做。」
傑洛特平靜地聆聽著,裝作饒有興味地點點頭,問了幾個關於道路和附近地貌的問題,然後他站起身,對著丹德里恩點點頭。
「首先,我想瞧瞧你們的這個魔鬼。」
「你們到了肥皂這一步?」傑洛特面無表情地看著祖恩和奈特里,插嘴道。
「真好笑。我還以為我跟著你就不會有事呢!」
丹德里恩大笑起來。
「錯,有人能跟你結伴讓你喜出望外,從前陪伴你的只有馬兒。當然。我必須得消失一段時間,百花之谷似乎是最合適的目的地。畢竟它在傳說中位於人類聚居地的最遠處,是文明社會的邊境,在兩個世界的交界線上……記得嗎?」
「什麼鄰里,」托克把笛子放到一旁,「這兒是沙漠。是荒野。是糞坑。啊,真想念我的大麻田!」
「任何能偷到的東西,」托克咩咩叫著說,「任何他們需要的東西。我真不知道有啥是他們不要的。他們在山裡總是挨餓,尤其是在冬天。精靈們一點兒也不懂農耕。他們想嘗試馴養野獸和家禽,以及種植農作物……但他們沒有時間了,人類。」
「去撥弄母牛的角吧,你這野蠻人,別碰魯特琴。」
「你是來拿我尋開心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是那些農夫雇你來趕走我的,嗯?」
獵魔人小心地抬起頭,努力打量周圍。
「她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過。」
精靈擺擺手,示意托克安靜。在他的命令下,另一個精靈把獵魔人和丹德里恩拉到松樹下,用皮帶綁在樹榦上。接著,他們在被放倒在地的托露薇爾身邊跪下,遮住了她。片刻之後,傑洛特聽到了她的叫喊聲。
丹德里恩轉身朝著窗子,努力不笑得太大聲。
獵魔人拄著手肘半坐起來,把書頁往火堆邊湊了湊。
獵魔人抬起頭,壞壞地笑了。「有意思,」他說,「真少見。」

世界邊緣

「傑洛特,」他突然說,「怪物還是存在的。也許沒有以前那麼多,也許不會躲在森林里的每一棵樹後面,但它們是存在的。真的存read.99csw.com在。要不你怎麼解釋他們編造的那些?而且他們還深信自己編造的怪物?聲名遠揚的獵魔人閣下,你沒想過原因嗎?」
精靈點點頭。她從馬鞍上拿出一把魯特琴。這是一件做工上乘的樂器,琴身用輕巧雅緻的鑲嵌木料製成,纖細的琴頸上銘刻著紋路。詩人接過樂器,露出微笑。他也沒說一個字,但眼神訴說了許多。
「什麼活兒?」
「什麼大部頭兒書?」
「當然。怎麼說他也是我朋友。」
傑洛特聽到了拳頭聲。他轉過身子,扭過頭。
南尼克惱怒地聳聳肩,「我真不明白你們的友誼。他跟你根本是天差地別。」
「哈!是什麼?」
「她會一直待下去?在多爾·布雷坦納?也許吧。如果……」
「閉嘴,丹德里恩,」獵魔人吼道,「一個字也別說了。」
丹德里恩端著滿滿兩大杯啤酒,小心翼翼地走下酒館樓梯。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詛咒著,從一群好奇的孩子當中擠過,再避開地上的牛屎,歪歪扭扭地穿過庭院。
「你聽見了嗎?」女精靈轉身看著同伴。那位高挑的精靈根本沒費勁去檢查傑洛特的繩結,只顧撥弄丹德里恩的魯特琴,長臉上掛著漠不關心的神情。「你聽見了嗎,瓦納丁?這猿人會說話!他甚至還很有耐心!」那精靈聳聳肩,將短上衣上的飾羽弄得沙沙作響,「那就更有理由塞住他的嘴了,托露薇爾。」
「你好,丹德里恩。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叫奈特里,」駕車人大聲說,「我看著你們在上波薩達跟郡長說話來著。我曉得你是個獵魔人。」
道路帶他們徑直前往湖邊,沿著護堤,經過那些藏匿在赤楊樹叢中,塞滿了聒噪的野鴨、白眉鴨、蒼鷺和水鳥的池塘。在人類的聚居點——護堤修繕良好,鋪滿柴捆,水閘也用石頭和木材加固過——附近能有如此豐富的鳥類活動,著實令人驚訝。排水口沒有絲毫朽壞的跡象,正歡快地淌著水呢。
「哈,」丹德里恩勒住馬兒,四下打量,「瞧啊,傑洛特。這兒難道不美嗎?該死,真是田園牧歌!視覺的盛宴!」
「要我們服從你們的法令?」他用一種與先前不同、但仍舊冷靜的語氣說,「認同你們的君王?放棄個體的存在?你們要我們當什麼?奴隸?賤民?在你們城鎮的圍牆外頭和你們相處?和你們的女人相處,再為此上絞架?還是說你想看看混血兒的生活有多艱難?你為何避開我的視線,奇怪的人類?你又是怎麼和他們相處的?畢竟你和常人如此不同。」
「當然,」丹德里恩插話道,「鄉村女先知就像德魯伊那樣是在樹上長大的。德魯伊寧願讓牛虻喝自己的血來填飽肚子。」
「因為大麻的特性。一片這種個頭的大麻田會釋放出強烈的靈氣,阻礙魔法的效力。大多數咒語在這兒都會失效。那兒,瞧見那些長稈兒的作物了嗎?那些是蛇麻草——它們的花粉有同樣的效果。這不是什麼巧合。那個惡棍能感覺到靈氣,也知道他待在這兒是安全的。」
「她通過那女人說,她得先瞧瞧你。」
「你想把我們怎麼樣?」吟遊詩人呻|吟著說。一個精靈把他按倒在地,檢查起繩結來,「為什麼要綁著我們?你們想幹嗎?我是丹德里恩,一個詩——」
托克什麼也沒說,只是抽了抽鼻子。
「我們,」熟悉本地風俗的丹德里恩回應道,「也獻上同樣的讚美。」

「那磨鬼兒習慣四處惹事和惡作劇以後,就開始使勁兒偷糧食。一開始,我們把一點糧食放到大麻地里的那塊石頭上,以為他吃飽了以後就不會惹麻煩了。白費工夫。他偷得更厲害了。等我們把糧食藏進店鋪和庫房,再鎖得嚴嚴實實以後,他就發了狂,他叫啊,吼啊,『尤克!尤克!』地叫,等他叫著『尤克!尤克!』的時候,還是逃命比較好。他還威脅要——」
詩人沉默了片刻。
「的確,」傑洛特笑了,「可是,丹德里恩,我向來抵抗不住這種誘惑——親眼看到幻想生物的誘惑。」
「對,」傑洛特面不改色地承認,「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談這個。我們能不能達成某種共識?」
「世界很大,」獵魔人喃喃道,「地方有的是。」
「有人在跟蹤我們,」他興奮地說,「駕著馬車!」
「我明白了,」傑洛特打斷道,「這麼說他確實讓你們很煩心。」
詩人挺直脊背,扯了扯褲子。「我去了趟維吉瑪,」他說,「聽說了那個吸血妖鳥的事,也聽說你受了傷。我猜你會來這兒休養。看來你已經痊癒了,是嗎?」
「朋友們,你們的書已經過時了。你們清楚我在說什麼吧?」
「也許是吧。但我不想去。」
「你來這到底想幹嗎?」傑洛特從詩人手裡接過細頸瓶,啜飲一口,咳嗽起來,撫摸著纏著繃帶的脖子,「又準備去哪兒?」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獵魔人冷冷地說。
「希望。萬物更生,從無休止。」
托露薇爾轉身看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有著乾裂的嘴唇。「樂師!」她咆哮道,「一個人類樂師!還是個魯特琴師!」
兩個村夫面面相覷。
「噢,噢。」丹德里恩喃喃道。
傑洛特沒有回答。
「雲妖精和風妖精種類繁多。有些降雨,有些颳風,有些打雷。若想得其庇佑,需取鐵匕一柄,全新,鼠糞半盎司,蒼鷺脂肪——」
「我可不會去殺蝎蛉。還有其他那些無害的生物。」
「根本沒有魔鬼存在!」詩人的吼聲把貓兒徹底吵醒了,「沒有這種東西!見鬼,魔鬼根本不存在!」
他沒有答話。
他們的速度不快,所以那輛由兩匹花斑馬拉著,沒載貨物的馬車很快追上了他們。
森林神首先躍起,低下長角的腦袋,猛衝而來。傑洛特卻已起身,沒費什麼力氣就躲開了攻擊,還抓住了那生物的長角,用力一扯,將它甩倒在地。他以雙膝緊按著它。森林神咩咩叫著,沖獵魔人的眼睛吐口水,活像一頭唾液分泌過度的駱駝。獵魔人本能地退後一步,但沒放開「魔鬼」的雙角。急於掙脫的森林神兩蹄同時蹬出——說來也怪——齊齊命中了目標。傑洛特臭罵一聲,仍舊不肯鬆手。他拉起那森林神,把它按在吱嘎作響的草稈上,用盡全力踢向它毛茸茸的膝蓋,然後彎下腰,朝他的耳朵上吐了口唾沫。森林神咆哮一聲,咬緊了牙齒。
「那就在火堆熄滅前讀給我們聽聽吧。」
「這倒沒錯。好,他來了,」她撇了撇腦袋,「你的知名詩人。」
「我聽到,」奈特里續道,「郡長閑扯了好些故事。我瞧見了您的臉色,一點兒不奇怪,我也好久沒聽過這麼些胡言亂語了。」
「不久。本地的公爵來通知過,說他不歡迎我。」
夜晚多雲有風,狂風吹彎蘆葦,令他們營帳周圍的灌木沙沙作響。丹德里恩把兩根干樹枝丟進火中。托克在那張臨時搭就的床上扭動身子,用尾巴驅趕蚊蟲。一條魚躍出湖面,清水飛濺。
「那是巢菜,」奈特里插嘴,「你沒見過羽扇豆吧?不過你說對了一件事兒,老爺,這兒的東西都特別茂盛,還特別結實。所以這兒才叫做『百花之谷』。俺們的祖輩把精靈從這塊土地上趕走以後,就在這兒住下了。」
「百花之谷,『多爾·布雷坦納』,」丹德里恩用胳膊肘碰了碰躺在稻草上的獵魔人,「注意到了嗎?精靈們是走了,可他們的名字還留著。真是缺乏想象力。親愛的東道主,你們是怎麼跟這兒的精靈相處的?畢竟他們就在路那邊的山裡頭。」
「你真蠢,丹德里恩。」獵魔人嘆道。
「你才是柳居者!」
「是托露薇爾挑的頭,」魔鬼咩咩叫著,「他都給綁起來了,她還踢他,簡直像失去理智了似的。」
「小心點,傑洛特,」丹德里恩笑著說,「你都用上他們的鄉下口音了。這東西是會傳染的。」
接下來的幾分鐘就在對滋擾本地的怪物們的種種惡行——甚至只是怪物的存在本身——的控訴中過去了。傑洛特和丹德里恩聽說了能讓誠實的農夫像醉漢般找不到回家路的迷途鬼和誤導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飛龍獸;長著蜘蛛腿、在森林里轉悠的人頭;戴著紅帽子的小妖和一條會趁著婦人于河邊洗滌時搶走衣物的危險梭子魚——如果等得夠久,連女人也會被抓走。他們還聽說老鬼婆阿南晚上騎著掃帚在天上飛,白天就讓女人流產;磨坊主把橡果粉摻在麵粉里;還有個傢伙認定王室下派的稅務官是個竊賊和無賴。
剩下的精靈也紛紛屈膝。他們緩慢地、不情願地接連跪下,低垂頭顱以示尊敬。托露薇爾是最後一個跪下的。
Nell' ea,」他爭辯道,「T' en pavienn,艾恩·希德。」
「談談。」
「尤克!尤克!」怪物跺著蹄子,吼道,「你們想幹嗎?走!不走我就撞你們。尤克!尤克!」
「明白。」
「把你們的馬兒拴在車上,坐到車裡來,」農夫提議,「這樣舒服多了。幹嗎非要在馬鞍子上折磨屁股呢?」
「萊菲婭所踏過之大地,鮮花盛開,幼芽盎生,萬物均將繁榮生長,此即她之力量。所有國家都徒勞地為她獻上祭禮,期待萊菲婭造訪自己而非他國的田野。只因傳說中,萊菲婭終有一日將定居於某個部族,但這僅是婦人間的謠傳而已。智者確曾提及,萊菲婭所愛的僅是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長的所有,無論最小的蘋果樹抑或最惡毒的昆蟲,對她來說,任何國家都比不上最為稀疏的森林,只因國家總是消亡而又誕生,種族亦如是。但無論過去還是將來,直到時間終結,萊菲婭都將永存。」
「啊哈,」最後,他說,「好吧,這兒還有別的怪物。肯定是從精靈那邊來的。噢,先生,他們有很多很多,數都數不清。不過裡頭最壞的是那些災星,我說得對不對,好夥計們?」
「我不喜歡聽你口吐陳詞濫調。我不喜歡你說話的方式。你這是怎麼了?我都認不出你來了,傑洛特。該死,我們趕快去南方,去那片荒蕪的國度吧。等砍倒一兩隻怪物,你的憂鬱就會不翼而飛了。那兒肯定有不少怪物。據說如果那邊哪個老女人活夠了,就會不帶武器跑進林子里去撿柴火,這樣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你真該去那兒,然後定居下來。」
「饒了我吧,丹德里恩。」
「開動腦子,」丹德里恩吸了吸鼻子,「用巧勁兒。比方說找頭獵犬。我會把魔鬼趕出田裡,然後騎馬在開闊地追趕,再用套索捆住他。你覺得如何?」
「安靜,」傑洛特道,「好了,老媽媽,繼續說。」
「你接受嗎?」祖恩問。
葉兒粉又小,身子鼓囊囊,
「這些跟魔鬼有什麼關係?」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仍舊站在一旁的森林神道,「真的,人類。我不知道他們會——他們打昏你,又把你的同夥綁起來的時候,我還求他們把你留在蛇麻地里。可——」
「您得知道,先生,」奈特里說,「已經不光是魔鬼的問題了。麗爾不讓我們傷害任何東西。任何生物。」
「我沒忘,」加拉爾把兩個麻袋丟到馬背上,「但我們得確認他們有沒有鬆開繩子。」
「傑洛特……」他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你醒了?」
「想不聽你們兩個的聲音都難,」傑洛特將目光從書頁上抬起,看著森林神,後者仍在不屈不撓地吹著用長短不一的蘆葦做成的古怪笛子,弄出陣陣尖銳的雜訊,「我聽見了,鄰里都聽見了。」
「我要把我們在世界邊緣的這場探險寫進歌謠,」丹德里恩宣布,「我也會把你寫進去,托克。」
「別了,奇怪的人類,」菲拉凡德芮平靜地對傑洛特說,「你說得對,言語是多餘的。它們什麼都改變不了。」
「達娜梅碧,」丹德里恩嘀咕道,「達娜·蜜德碧,田野女士。」
「那就更好了。我們用不著走太遠了。」
「我會盡我所能。」
「別嘮叨了。我們得把吃住錢掙出來。」
「原初符文,」詩人仍舊用馬蹄鐵緊貼額頭,目光越過傑洛特的肩頭辨認道,「這本書里的文字比現代語言要古老。不過還是基於精靈符文和矮人的象形文字創造的。句子的架構方式很有趣,那時的人確實是這麼說話的。蝕刻畫和字母花飾都很有意思。看到這種東西的機會可不常有,傑洛特,要我說的話,它應該放在神殿的圖書館里,而不是在世界邊緣的村莊。看在全體神明的份上,親愛的農夫們,你們究竟是從哪兒弄來它的?你們該不會告訴我你們會讀它吧?你們認識原初符文嗎?你們認識符文嗎?」
「我洗耳恭聽。」
假使見著貓,千萬要藏好,
「要遮住你們的眼睛嗎?」菲拉凡德芮問。
丹德里恩不說話了,他取下那頂飾有蒼鷺羽毛的帽子,扇了幾下風,又擦了擦自己汗水淋漓的額頭。充斥田間的花草氣息令空氣顯得更加悶熱潮濕。前方出現了彎道,就在彎道旁,道路在一小片踩出的空地那兒到達了盡頭。
下波薩達的長老祖恩是個神情陰鬱的大個子,他朝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碟、然後離開屋子的女孩們點點頭,又朝明顯面露惋惜之色的丹德里恩頷首——後者自宴席開始就對她們眉來眼去,還用粗俗的笑話逗她們發笑。
「老女人不讓我們揍磨鬼兒,」奈特里飛快地說,「可我們知道那是麗爾的意思,因為老女人……老女人說的話都是麗爾教她的。我們……你已經知道了,先生。我們聽她的話。」
「有生便有死。」詩人傲慢地說,他牙齒打戰的聲音讓這番聲明的效果略微打了折扣。
托克咩咩叫著跑向那匹馬,它抓住馬鐙,對那白髮精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精靈威嚴地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它的發言,緊接著跳下馬鞍,走到被兩個精靈扶著的托露薇爾身邊,小心地拿開她臉上沾血的手絹。托露薇爾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呻|吟。那精靈搖搖頭,走向獵魔人。
一枚直徑一寸的鐵球重重地撞上獵魔人的肩頭,另一枚則命中了丹德里恩的膝蓋。詩人臭罵了一句,連滾帶爬地跑了,傑洛特緊跟在後,鐵球在他頭頂呼嘯而過。
「好吧,我承認。確實有一種是肯定存在的。」
「競賽的名字叫做,九九藏書」獵魔人緩緩地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用不著閉上眼睛。」
「就這些?」
「太對了,完全正確。」詩人大笑起來。在傑洛特看來,雖然難以察覺,但麗爾也笑了。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那兒?」
「你想明白什麼?」
「不可思議,」獵魔人頭也不回地諷刺道,「還駕著馬車?我還以為本地人都騎蝙蝠呢。」
「我警告過你的,」森林神咯咯笑著,「這謎語可不簡單。很棘手。現在我贏了,我留下。你走。我希望你,先生,能平靜地離開。」
「好了,它是什麼?猜吧。」
「咩咿咿咿,這太誇張了,」魔鬼咩咩叫著,「什麼獵捕?我們玩得可開心——」
「哈!是嗎!什麼競賽?」
「說得對,」傑洛特抬手搭起涼棚,「確實有路。我們走那邊吧。」
「我有另一個提議。」
菲拉凡德芮站起身。在他的命令下,精靈們快如閃電地給馬匹上好了馬鞍。
「好吧,好吧,傑洛特,」丹德里恩將一隻在水桶里浸過的馬蹄鐵貼在額頭上,「我實在沒料到。一個長著羊角和山羊胡、像頭蓬毛公羊似的瘋子,還跟個暴發戶似的拒人千里。我的腦袋挨了一下。瞧瞧這腫包!」
「別問她問題,先生,」奈特里的口氣里明顯帶著不安,「麗爾……她……有點怪。她不會回答你的,別逼她。」
「胡扯。你根本沒法放下詩歌。」
「聽著!」傑洛特吼道,「你快把我惹火了。」
「不會的,」傑洛特搖搖頭,「我見過太多這種事了。我也不打算插手你們村裡的事務,尊敬的祖恩先生。我的問題只是為了確證麗爾和那魔鬼之間的關係。你們自己也許已經意識到了這種關係的存在。所以要是你們想和女先知搞好關係的話,要解決這件事就只有一個法子了:你們得努力喜歡上那個魔鬼。」
儘管有人抓著自己的頭髮,傑洛特還是努力轉過頭去。
「走吧,丫頭,」他咆哮道,「帶上老女人,走。」
「希沃德?」丹德里恩了解從雅魯加河到巨龍山脈的所有國王、親王、領主,「別把他當回事。他不敢頂撞南尼克或梅里泰莉,否則老百姓們會燒了他的城堡。」
「精靈,」直到剛才都保持沉默的丹德里恩輕聲開口,「我有些朋友。他們會為我們付贖金。贖金的形式可以由你們決定。考慮一下吧。畢竟這些偷來的種子沒法拯救——」
「你有這個權利,」奈特里說著,站起身,「去吧。晚上磨鬼兒在村子里四下遊盪,不過白天他會躲在大麻地里。要不就是在沼澤地那邊的老柳林里。你可以去那兒瞧瞧他。我們不著急。要是想休息,多久都成。來的就是客,這兒好吃好住,舒服得讓你們都不想走。回頭見。」
「夠了,」傑洛特嘟囔道,「夠了,老媽媽。多謝你。」
「我說了,是個磨鬼兒。」
「我知道。」
她不再是那個身穿粗布衣裙的瘦削村姑了。在草叢間穿行著的——不,不是穿行,漂浮著的——是位光彩照人、金髮披肩、眼神如炬的迷人女王。這位田野女王身上裝飾著花環、玉米穗和成束的香草。她的左側是一頭邁著僵硬的腿快步行走的幼鹿,右邊則是一頭在草叢中沙沙作響的刺蝟。
「閃開,托克。」
「尤克!尤克!」羊角怪物尖叫著,上躥下跳。「我會給你們鐵球!下賤的小丑!」又一顆鐵球破空。丹德里恩捂住後腦勺,吐出更惡毒的髒話。傑洛特跳進一旁的大麻叢中,卻沒能避開打中他肩膀的鐵球。那羊角怪物的準頭很好,而且似乎擁有取之不盡的鐵球。獵魔人艱難地擠過大麻叢,聽見那羊角怪物發出又一聲勝利的叫聲,緊接著是鐵球的響聲、咒罵聲和丹德里恩落荒而逃的急促腳步聲。
「在獨角獸尚未絕種的過去,有很多女孩保守貞潔,為的就是能捕捉它們。還記得那些吹風笛的捕鼠人嗎?所有人都搶著請他們幫忙。但他們很快就被鍊金術士和其他高效的毒藥所取代,然後是馴化了的白鼬和黃鼠狼。那些小動物更便宜,辦事更利索,而且也不會酗酒。明白我的比喻吧?」
「你懂個鬼便便。」這森林神顯然還懂矮人語,「你那提議也跟鬼便便差不多。除非你在比賽里勝過我,否則我哪兒也不去。要我給你個機會嗎?要是你不喜歡運動,咱們就比猜謎。我馬上給你出個謎,要是你猜出來,就算你贏,我走。如果你猜不出,我留下,你走。絞盡腦汁吧,因為這謎可不簡單。」還沒等傑洛特抗議,那森林神就咩咩叫著,跺著蹄子,用尾巴抽打地面,念誦起來:
「他想念他的大麻田!」丹德里恩大笑著,一邊小心調校刻有銘文的精緻琴閂,「你就該坐在大麻叢里,安靜得像只睡鼠,別去嚇唬小女孩,破壞湖堤和弄髒水井。我想你現在應該更小心點些,別再搞那些惡作劇了,你說呢,托克?」
「解釋一下,」傑洛特轉身看著祖恩和奈特里,冷冰冰地說,「既然你們不認識符文,又是怎麼運用這本書的?」
「她是用心靈和那精靈說話的,」詩人嘀咕道,「我感覺到了。我沒說錯吧,傑洛特?畢竟你也是能感覺到的。你知不知道……她對那精靈說了什麼?」
「磨鬼兒,」長老加重口氣,「噢,他是這麼幫大伙兒忙的:他施肥,翻土,驅趕鼴鼠,趕跑飛鳥,照看蕪菁和甜菜。啊,他還會吃掉捲心菜里的毛蟲。當然啦,他把捲心菜也一道吃掉了。他就這麼狼吞虎咽的,像個磨鬼兒。」
菲拉凡德芮輕蔑地笑笑:「和你們交易?絕不。」
「是啊,是啊,」丹德里恩又嘆了口氣,「世界在變化,日升日落,伏特加也喝得快到頭了。在你看來,什麼東西不會到頭?你老是跟我提什麼結局啊終點的,大哲學家先生。」
「這是你想要的嗎?」菲拉凡德芮用手腕拭去他潔白額頭上的汗珠,「這就是你想要強加給別人的嗎?想讓別人相信你們人類的時代已經到來,相信你們對其他種族所做的一切就跟日出日落一樣理所當然?相信所有人都必須妥協?你居然還責怪我們虛榮?你們人類究竟何時才會明白,你們對世界的支配就像羊皮大衣里滋生的虱子一樣惹人厭惡?如果你提議要我們和虱子共存,會得到怎樣的回答呢?何況你還要我仔細聆聽虱子的話,並且認同它們的主導地位,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正常使用這件大衣!」
精靈們從箭囊里抽出箭來。「走開,托克。」傑洛特咬牙切齒地說,「這沒有意義。閃開。」森林神卻擺出那個矮人手勢,毫無退讓之意。
「沒有!」魔鬼抗議道,「那我沒準也會猜不出的。你把我當傻子了嗎?」
他把目光從羅德里克·德·諾溫布瑞所著的《世界歷史》那發黃粗糙的書頁中抬起。這是一本有趣但充滿爭議的著作,他從前天開始就在研究它了。
「瓦納丁,托露薇爾,」加拉爾說著,朝兩個俘虜點頭示意,「Vedrai!Enn'le!」
「難以置信,這兒居然是世界和文明的盡頭,」丹德里恩道,「看啊,傑洛特。金燦燦的麥子,高得能把一人一馬遮得嚴嚴實實。還有這些油菜花,瞧瞧,個頭多大啊。」
「我聽到了……音樂……」丹德里恩突然嗚咽著說。
「不,」傑洛特搖搖頭,「我把你當成了一個懷恨在心的傲慢蠢貨。我們剛剛開始了一場全新的競賽,可你還不知道。」
Voe' rle,瓦納丁,」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突然命令道,「Quess aenCaelm,evellienn!加拉爾!」
「仔細思考一下,」那白髮精靈悄無聲息地走到一旁,「也許你就能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要是你知道我就不提議賽跑了。我喜歡競賽,可我不喜歡輸。」
「沒錯。已經接近午夜了,柴火快燒完了。但我想要再熬一會兒夜。我向來覺得將熄的火堆邊最容易作曲。而且我需要給新歌想個名字。一個好名字。」
「當心,」獵魔人笑道,「你也開始帶口音了。這東西會傳染。」
「老女人能記下整本書的內容?」傑洛特難以置信地問,「是這樣嗎,老媽媽?」
托克跳了起來,咩咩叫著:「不,加拉爾!不!菲拉凡德芮說了不準的!你們忘了嗎?」
「我聽到了,」只要願意,傑洛特可以非常有耐心,「告訴我,他長什麼樣,他從哪裡來,又給你們惹了什麼麻煩?慢慢來,一句一句說,勞煩您了。」
「這個呢?這個是什麼?」加拉爾問。
「為什麼?獵魔人在那兒很容易賺錢。」
「太老套了,」詩人嗤之以鼻,「就算這兒真的是邊緣,也必須用別的方式來描述。得用比喻。我想你知道比喻是什麼吧,傑洛特?唔……讓我想想,『從何』見鬼,『從何處——』」
只見那匹馬的胸口出現在正前方,朝他直撞過來。他像塊石頭似的被撞飛出去,仰面倒地。世界頓時一片昏暗。他努力滾向一邊,躲在蛇麻草稈的後面,想要避開馬蹄。他敏捷地起身,可另一個騎手卻駕馬衝來,將他再次撞倒。突然間,有人縱身撲向他,將他按在地上。他的腦後傳來短促而劇烈的痛楚。
她身邊的高個精靈以魯特琴聲應和著她的每一次踢打。
「他確實是個知名詩人,南尼克。就連你也不會說自己沒聽過他的民謠吧。」
某次踢打的力道分開了纏鬥的雙方,使得他們退向相反的方向,倒入茂盛的大麻叢中。森林神搶在獵魔人之前起身,搖搖晃晃地掉頭就跑。傑洛特擦擦額頭,氣喘吁吁地追上去。他們在大麻地里擠出一條路,奔進了蛇麻田。獵魔人聽到馬蹄的聲響,那正是他等待的聲音。
傑洛特繼續盯著麗爾的眼睛,她毫不退縮。他只覺背脊傳過一股涼意。
他們的馬速很慢,但村落的房屋仍然逐漸消失在了視野中。很快,他們翻過了那片林木叢生的小山。
「還有一件事,」加拉爾道,「弄清楚他們的三圃農作制是怎麼運作的,這很重要。」
「噢,再說點什麼吧,猿人,」她嗓音沙啞,「我們來瞧瞧你習慣大吼大叫的嗓子還能做些什麼。」
「把話說完吧,」托克苦澀地說,「你想說的是:何必讓無法避免的事提早到來呢。結局是避免不了的。」
「誰叫你們給他這麼多的?」丹德里恩的怒氣爆發了,「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攜鐵球一捧。你們卻給了他滿滿一大袋子!給了他整整兩年的彈藥,你們這群蠢瓜兒!」
傑洛特皺了皺眉,他臉上乾涸的血跡紛紛開裂。「那就帶著你們的傲慢與偏見見鬼去吧。拒絕相處,就等於宣判了自己的滅亡。與人類共存,達成共識,這才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這不關你的事兒。」祖恩看著他,眼神一點也不友好,「要殘害或燒死女巫,回你自個兒那邊去。這兒從前沒有女巫,將來也不會有。」
「你是怎麼得出這結論的?」丹德里恩很好奇,「就因為他躲在這片沒法通行的大麻叢里?任何一隻老野兔都有這腦子。」
「至少饒了他的命吧,」傑洛特朝丹德里恩偏了偏腦袋,「不,我不要求你的寬大為懷。我要求的是你的常識。沒人會問起我的事,可他們會為他復讎。」
「捲心菜。」
「在大麻地里找找看。」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獵魔人的目光掃過前方那片遼闊而紛亂的大麻叢,「這魔鬼不蠢。」
精靈揚了揚眉毛。「為什麼?」
「我遭了這麼大罪,」森林神咩咩叫著,「你還想輕描淡寫地解決?一點兒力氣也不花?做夢吧你!夥計,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競爭。強者為王。如果你想說服我,就證明你是最強的。用不著什麼共識,我們可以來一場競賽。贏家開條件。我提議來一場賽跑吧,從這兒到湖堤的那棵老柳樹邊上。」
「她從不跟人說話,誰也不說——除了那老女人。但如果不答應,她就連房間都不會進。」
「停手,托露薇爾!」森林神咩咩叫喚起來,「你們瘋了嗎?加拉爾,要她住手!」
傑洛特突然抬起頭,看著女人身邊那個少女的眼睛。麗爾沒有移開目光。那對眸子是蒼藍色的。「你們為什麼給那個魔鬼送穀子?」獵魔人質問道,「這倒是挺明顯的,他是草食動物。」
「錯了。你輸了。」
丹德里恩只是悶哼一聲。傑洛特忍不住了。他咒罵著繃緊身體,扭過去看。
「如果什麼?」
「不能殺他,」祖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因為這座山谷——」
「我沒叫你跟著我進去,而且我叫你閉上臟嘴。你不聽話,所以才受這個罪。拜託安靜點兒,他們來了。」
丹德里恩咳嗽一聲,提了提褲子。「我很好奇,」他撓撓帽子底下的額頭,「傑洛特,你打算怎麼做?我從沒見識過你工作。我想你應該知道些抓魔鬼的法子——我在回憶民謠的內容呢。有一首是關於魔鬼和女人的。有點兒粗俗,不過很有趣。你看,那女人——」
「那就聽我說。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里先生,如果你們覺得我的幫助只會花去你們一兩個銀幣,那你們就錯得厲害了。」
「別插嘴,丹德里恩,」傑洛特平靜地說,「繼續說吧,尊敬的祖恩先生。」
「整本可不成,不成,」老女人聽過麗爾的轉述,然後答道,「只有圖畫旁邊兒的那些。」
「噢,好,」奈特里應道,「祖恩,你怎麼講?」

「傑洛特,」丹德里恩跳起身,看著走進院子里的那兩個村夫,「我完全糊塗了。我們剛剛才討論過虛構的怪物,過了沒一天,你突然就答應收錢去狩獵魔鬼了。每個人——當然除了無知的鄉下人——都知道,魔鬼是編造出來的,只在神話故事里存在。你這突然冒出來的幹勁是怎麼回事?以我對你不多的了解,你應該不是為了讓我們有吃有喝有住處才自貶身份去欺騙他們的,對不對?」
獵魔人笑了笑,點點頭,用指節揉了揉發癢的眼皮。
「啥?」丹德里恩嗤之以鼻,「有個什麼?」
麗爾沒有答話。她在離精靈還有幾步路時停了下來,藍色的雙眸掃過丹德里恩和傑洛特。托克保持著垂首的姿勢,一面切read.99csw.com割起了繩索。精靈們全都紋絲不動。
丹德里恩又大笑:「你怎麼說,傑洛特?」
獵魔人微笑著,一言不發。
「我們不賽跑也不比嗓門,你就這麼離開。自願離開,不用外力強迫。」
那些「好夥計們」頓時活躍起來,從四面八方圍到桌邊。
「該死的,」丹德里恩咕噥道,「生瘡的——」
「獵魔人先生,」他說,「別發火兒。我們會說清楚的。祖恩?」
小芽兒長長,花苞兒憂傷,
「他們不能留下目擊者。」獵魔人嘀咕道。
「唔,」詩人盯著鞋底,承認道,「也許吧。但我們的職業還是有些不同。對詩歌和魯特琴聲的需求永不會減少,可你們這行卻一天不如一天。說到底,你們獵魔人是在緩慢但確鑿無疑地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你們幹得越出色,越盡職盡責,剩下的工作也就越少。畢竟你們的目標是一個沒有怪物存在的世界,一個和平安寧的世界,一個不需要獵魔人的世界。悖論,不是嗎?」
「嘿!」
「她一點兒沒變,」他歡快地說,「還是開不起玩笑。她只因我跟守門的女祭司聊了會兒天就大發雷霆。那是個睫毛細長的金髮美女,還梳著處|女辮,一直垂到她可愛的小屁股上,不去捏一把簡直是種罪惡。所以我就捏了,南尼克恰好那時候來了……呃,運氣夠壞的。你好啊,傑洛特。」
「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詩人說,「對不對,傑洛特?」
「我想過,聲名遠揚的詩人閣下。而且我知道原因。」
村長老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噢,是這麼回事,」他說,「附近有塊地——」
「為啥?」
「這算什麼?找借口毆打沒法還手的人?」獵魔人費力地翻過身,仰面朝天,吐掉了沙子,「想打就打吧。我見識過你這方面的喜好了。儘管發泄你過剩的精力吧。」
「那叫你什麼?魔鬼?」
「這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們列出的那些怪物肯定有幾種是存在的。至少一種!承認吧。」
「與其偷竊穀子,倒不如去買啊。你們想買多少都行。你們仍然擁有很多在人類看來有價值的東西。大家可以作交易。」
「我問你話呢,小姑娘。別害怕,跟我說話不會得獸疥癬的。」
傑洛特努力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不,這不是夢。魔鬼和那個什麼加拉爾用的是古語,也就是精靈語。不過像玉米、豆子和油菜花之類的詞語都來自通用語。
「在這個山谷裡頭,」祖恩慢吞吞地說,「過去有好些怪物。天上有龍,地下有多足怪蟲,半人怪物,幽靈,大得要命的蜘蛛和各種各樣的毒蛇。我們一直從我們那本大部頭兒書里尋找對付這些害蟲的法子。」
「我記得。」
「沒什麼好說的,」獵魔人道,「在路上談話可不好。我們走吧,尊敬的奈特里先生。」
「說到點子上啦,」奈特里露出微笑,「真是說到點子上啦。俺們的問題就跟這一樣。瞧瞧窗外,田地漂亮得跟畫兒似的,但其實有野豬在刨俺們的菜地兒。俺們找到了個法子,麗爾不知道的法子。眼不見,心不煩。明白沒?」
他們就這麼沉默地注視著彼此。良久,獵魔人簡短地做了回答:
「如你所願。我只想幫忙而已。你不應該輕視古老的歌謠,歌中有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智慧。有首民謠是講一個名叫慢吞吞的農場工人,他——」
「因為這兒沒別的路,而且朝著那邊的是您的馬鼻子,不是馬屁股。」
「老巫婆和小巫婆。」丹德里恩喃喃道。
「什麼?」
「有意思。如果有你幫忙,沒準能成,誰知道呢——反正這事至少需要兩個人。可我們不是去狩獵的。我想弄清楚這東西,這個魔鬼到底是什麼。所以我才想到大麻地里去看看。」
「你們人類憎恨一切有別於自己的種族,就算只有耳朵形狀的差別。」精靈毫不理睬森林神,以平靜的語氣續道,「所以你們才會從我們手裡奪走土地,把我們趕出家園,強迫我們進入蠻荒的群山。你們奪走了多爾·布雷坦納,我們的百花之谷。我是白銀諸塔的菲拉凡德芮·艾恩·菲達爾,來自潔白之船的菲里奧恩家族。如今我被流放和束縛在這世界的邊緣,成了世界邊緣的菲拉凡德芮。」
丹德里恩身邊那個精靈有黑色的眸子,烏黑如墨的長發披在她肩頭,鬢角邊有兩條細細的辮子。她寬鬆的綠色緞衫上套著件短小的綠背心,貼身的羊毛裹腿塞在馬靴里,腰間圍著條色彩絢麗的布巾,一直垂到膝蓋上方。
菲拉凡德芮傾身向前,目光熾烈。
「對,」獵魔人贊同道,「他們沒撒謊。他們堅信這一切。但這改變不了事實。」
「丹德里恩,我連一個子兒也賺不到。」
丹德里恩突然張望四周。
「托露薇爾……」他沒能把話說完。
「唔……」丹德里恩四下看了看,「我們要擠到這塊地的中間去?」
「尤克!尤克!咩——」羊角怪物咩咩叫了起來,不知是出於肯定還是否認,抑或只是想叫幾聲而已。
「你懂得還不夠。多學學。看到那些紫色的花兒了嗎?那是羽扇豆。」
「別害怕,」森林神咩咩叫著,「沒問題。這兒所有東西長勢都好得要命。我會去弄的,別擔心。」
「我是個獵魔人,閣下,」傑洛特無數次重複道,然後拭去唇邊的酒沫。「我不賣東西。我不為軍隊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麼治療鼻疽病。我是個獵魔人。」
「嘿!」獵魔人謹慎地隱匿著身形,重複道,「現身吧,柳居者。」
「我明白了,」傑洛特低聲道,「但無論有沒有麗爾在,你們的魔鬼都是個森林神。一種極其稀有又聰明過人的生物。我不會殺死他的,我的守則不允許。」
他嘴唇上沾著沙子。傑洛特想要吐掉,這才發現自己正臉朝下倒在地上,還被綁得結結實實。他稍稍抬起頭,聽到了人聲。他發現自己躺在森林里的一棵松樹邊。約莫二十步開外,有幾匹沒裝馬鞍的馬。羽毛般的蕨葉模糊了視線,但其中之一無疑是丹德里恩的栗褐色馬兒。
「我了解這種疾病和它的癥狀,」傑洛特轉頭吐了口唾沫,「我給她的治療應該會奏效。」
「你想做什麼?」
在他的命令下,精靈們手持弓箭站到傑洛特和丹德里恩面前。他們的動作很快,顯然期待已久。獵魔人看到,其中一個還在嚼蕪菁。嘴巴、鼻子都纏著布條和樺樹皮的托露薇爾站在這些弓手旁邊。她的手裡沒拿弓。
「噢,別!」森林神突然叫喚著飛奔過來,用身體擋住這些即將被處死的人類,「你瘋了嗎?菲拉凡德芮!這跟我們說定的不一樣!不能這樣!你們應該帶他們到山上去,關在某個山洞里,直到我們結束——」
金髮女孩兒湊到那老女人身邊,對她耳語了幾句。
「不!」托克叫喚著,奔向那精靈,拉住他的胳膊,「別殺他!不!」
給它瞧見了,整個全吃掉。
「麗爾不讓俺們殺磨鬼兒,」奈特里續道,「她叫俺們照書上說的做。你也知道,這不管用。稅務官已經對俺們不滿意了,要是俺們上繳的穀子比平常少,他非得氣炸了不可。俺們還沒跟他講過那磨鬼兒的事兒,因為稅務官一向不講情面,又不懂啥笑話。這時候你們碰巧路過。俺們就問麗爾能不能……雇你——」
「狩魔者雖貪婪放蕩,」老女人半閉著眼睛,繼續咕噥道,「但汝等勿須多加償付:水鬼,銀幣一枚或一枚半;貓人,銀幣兩枚;鳥怪,銀幣——」
奈特里清了清喉嚨,在凳子上扭扭身子,那雙破便鞋在髒兮兮的地板上蹭了蹭,然後突然直起身。
「幫你們?」丹德里恩咯咯笑著,努力想把酒里的一隻蒼蠅挑出來。「魔鬼會幫助人?」
「用什麼法子?」
「他們肯定不會殺了我們的,對嗎?」丹德里恩呻|吟道,「他們肯定不會……」
「看來是這麼回事,」詩人指著蠟燭,「他們為魔鬼點了根牛脂蠟燭。我明白了,他們還喂他吃種子,跟喂麻雀似的。這鬼地方真是臟透了。所有東西都沾著蜂蜜和白樺焦油。究竟——」
精靈盯著他,站定身子,然後彎下腰,齜了齜牙。
「別殺他,就這麼回事兒,」奈特里插嘴,「抓住他就成,先生,要不就把他趕到七座山那邊。到時候俺們不會少給你錢的。」
「對。然後她答應了。俺們知道麗爾啥時候答應,啥時候不答應。」

那精靈撿起丹德里恩破碎不堪的魯特琴。半晌間,他沉默地看著那把損毀的樂器,最後把它丟進了灌木叢里。
他們粗魯地拉開傑洛特,又扯著他的衣服和頭髮讓他站起來。其中一個精靈給了他一拳,他感覺到戒指割破了臉上的皮膚,周圍的森林突然開始翩翩起舞。傑洛特看到托露薇爾搖搖晃晃地跪起身,鮮血從鼻子和嘴裏泉涌而出。她將匕首拔出鞘,卻嗚咽著彎下腰去,捂住臉,頭抵在雙膝之間。
「你在看什麼?」精靈俯下身,嘶聲道,「骯髒的猿人!你想要我把你那雙臭眼珠子挖出來嗎?」
隨後一切歸於寂靜。
「你們為什麼不用棍子和乾草叉對付那惡魔?」他抬高聲音,「為什麼不用陷阱對付他?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他的羊腦袋早就插在木杆上,用來嚇烏鴉了。你們警告我別殺他。為什麼?麗爾,是你禁止他們這麼乾的,對嗎?」
「我喜歡惡作劇,」森林神齜著牙宣布,「我想象不出沒有惡作劇的生活。但看在你的分上,我會保證在新的土地上小心行事。我會克制一些。」
「什麼也拯救不了他們了,」傑洛特打斷道,「別卑躬屈膝了,丹德里恩,別再乞求他了。這無益又可悲。」
傑洛特保持沉默。
「知道嗎,傑洛特,」詩人含糊不清地說。他跟隨獵魔人走在大麻地里那條崎嶇的小路上,「我一直以為魔鬼只是個隱喻,是為了罵人才編出來的:『見你的鬼去』,『鬼才知道』什麼的。低地人常說:『魔鬼給我們帶來了客人』,矮人做錯事的時候會『鬼哭狼嚎』,還把雜種家畜叫做『鬼便便』。古語里有句諺語,說『鬼臭屁』,意思是——」
「往他臉抽上兩巴掌。」
丹德里恩蹺著腿,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磨損不堪的鞋底:「傑洛特,你讓我想起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漁夫。他發現魚兒都臭氣衝天,海風也吹得人骨頭髮痛。堅定點兒吧,怨天尤人一點用都沒有。如果我發現大家都不想聽詩歌了,我就丟下魯特琴,做個園丁去。我會種很多玫瑰。」
麗爾緩緩搖頭,指著東方——群山的方向。精靈垂下頭,白鬃馬的華麗韁繩在他手裡捏成了一團。
森林神晃了晃耳朵,叫聲更加響亮。它瞪大眼睛,彎過手肘,做了個在矮人間很流行的辱罵手勢。「你別想在這兒害死任何人!上你們的馬,回到山裡去,到谷口那邊去!要不你們就連我一起殺了!」
「我在。什麼事,南尼克?要我幫忙?」
「您自個兒已經猜著了,先生。她是個女先知。是個賢者。但請別跟任何人說。我們求您。如果消息傳到稅務官那兒,或者不巧讓總督給知道了——」
「所以學習一下前人的經驗吧。捕獵獨角獸的處|女丟了工作以後,立刻拋棄了貞潔。其中有些渴望彌補那些年的犧牲,於是因技巧和熱情而聲名遠揚。那些捕鼠人……噢,你還是不學他們的好,因為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酗酒和頹廢。好吧,獵魔人的時候似乎也快到了。你在讀羅德里克·德·諾維布瑞的書?在我印象里,書里提到的獵魔人,還是差不多三百年前剛開始從事這一行的那些。那時農夫們習慣帶著武器去收割作物,村莊也總是圍著三重護牆,商隊馬車看起來就像正規部隊在行軍,少數幾座鎮子總有上好彈藥的投石車日以繼夜地守在牆頭。統治這塊大地的是巨龍、蝎尾獅、獅鷲、雙頭蛇怪、奇美拉、吸血鬼和狼人,外加奇奇摩、吸血妖鳥與飛龍獸。我們從它們手裡一點一點奪過土地來,每次奪走一片山谷、一個隘口、一座森林或一片草地。如果沒有獵魔人的幫助,我們根本辦不到。但那些時光早已消逝,傑洛特,無可挽回地消逝了。男爵不允許你殺死剪尾龍,因為它是方圓千里最後的龍族,而且隨著時代變遷,它所招來的不再是恐懼,而是憐憫和懷舊之情。橋底下那個巨魔和人們友好相處,他不再是個用來嚇唬小孩的怪物了。他是件紀念品,是這兒的名勝景點——而且他還有實際用處。至於奇美拉、蝎尾獅和雙頭蛇怪?它們都居住在人跡罕至的森林里,或者難以攀登的高山上——」
「《世界邊緣》怎樣?」
「用不著拐彎抹角兒的,」祖恩突然道,「我們誤會獵魔人了。全告訴他吧,奈特里。」
傑洛特沒有回答,而是喝了口酒。
「對,我不會射偏的,」她嘶聲道,「我百發百中。但我可以保證,你不會被第一支箭射死。第二支也不會。我會努力確保你能感覺到自己的死期到來。」
「別插嘴,丹德里恩。繼續說,祖恩。他是怎麼幫助你的?這個——」
詩人喝下一大口酒,眯起眼睛,重重嘆了口氣:「你又要為獵魔人的不幸命運而哀嘆了?還要來一番哲學探討?我能理解你不恰當的措辭,因為世界的確是在變化著,就算對那個老古董羅德里克·德·諾維布瑞也一樣。說來巧了,世界的無常正是你認同的這部著作里的唯一主題。哈,你擺出一副大思想家的嘴臉跟我談這些早就不新鮮了——我得說這一點也不適合你。」
「改行做什麼?」
「唔……」傑洛特思索起來,「真有趣。這位女先知不光不作預言,就連話也不說一句。她是從哪兒來的?」
「有誰樂意呢?」祖恩陰鬱地看著他,「瞧著自個兒祖傳的地里有個磨鬼兒?這兒是國王陛下自古賜給俺們的土地,跟磨鬼兒沒有半點兒關係。俺們才不稀罕他幫忙。俺們自個兒有手,對不對?還有,先生,他不光是個磨鬼兒,還是頭惡毒的野獸,而且他的腦袋裡簡直——請原諒——塞滿了狗屎。鬼才知道他在想啥。有一回他弄髒了井水,還追趕一個姑娘,威脅要強|暴她,把她嚇得不輕。他手腳不幹凈,先生,他偷俺們的家當和糧食。他經常打壞東西,惹是生非,破壞河堤,還像麝鼠或水獺似的掘溝開渠——有個池塘里的水全漏九_九_藏_書光了,裏面的鯉魚也死光了。他還在乾草堆里抽煙,這狗娘養的混蛋,結果一整垛乾草全燒光——」
「丹德里恩……」他低聲應道,「我們這是在……?出什麼事了?」
「魔鬼,」女人複述道,「又稱『柳居者』或『森林神』。對家畜和家禽而言,他可謂惱人的禍害。若想將其逐出村落,汝等需——」
托露薇爾失去了平衡,跌在他身上。
「這些可都是過去的價碼了,」獵魔人嘀咕道,「多謝你,老媽媽。現在請告訴我們,書上哪兒提到了磨鬼兒,又是怎麼寫的。如果你這回能說得詳細點兒,我會很感激的,因為俺很想知道你們過去是用怎麼個法子對付他的。」
「我會試試看,」傑洛特下了決心,「可……」
祖恩一言不發,目光陰沉地打量著傑洛特。
「見他媽的鬼。」詩人呻|吟起來,「他們打算殺了我們?這究竟怎麼回事,傑洛特?我們到底目擊了什麼?」
「你開玩笑吧!」丹德里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隻雜種斑點狗,「不,不可能。我剛才看得很仔細,而且我很會看人。他們沒撒謊。」
「達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畢恭畢敬地說。他躬身跪倒。
「這是門行當,」丹德里恩又一次為他解釋,「他是獵魔人,你明白嗎?他能殺死吸血妖鳥和幽靈,能夠消滅各種各樣的害蟲。他是靠這個謀生的專業人士。聽懂了嗎,郡長大人?」
「算不了什麼,」一個羊叫似的聲音說,顯然就是那個森林神,「瞧這個,加拉爾。它看起來像豆子,卻是純白色的。還有那個!它叫做油菜花。他們用它來造油。」
「這樣的話,我就不明白了。」
「常有的事,」獵魔人看著箭頭說,「沒關係。這種時候害怕也不丟人。」
她從高個精靈手裡抽出那把樂器,在松樹上用力砸碎,把殘骸連同琴弦一起丟在丹德里恩的胸口上。
「還有蝙蝠!這兒有蝙蝠!」
他們騎馬經過最後一道圍欄,來到輕風吹拂下翻滾起伏的金黃田野——種滿了油菜花和玉米——之間的大道上。從相反方向趕來的滿載馬車與他們擦肩而過。詩人把一條腿搭在鞍頭上,魯特琴放在膝上,隨意地撥弄出一段思鄉曲調,還不時對路邊經過的那些打扮清涼的女孩們揮手,她們結實的肩頭扛著草耙,發出陣陣嬉笑。
「我才不管你能還是不能!你們在想什麼?你以為我會允許你們殺掉他們?在我的土地上?就在我的村子邊上?你們這些可惡的蠢貨!帶著你們的弓給我滾出去,要不我就撞過來了!尤克!尤克!」
「丹德里恩,你看。」
「噢,當然,」祖恩咕噥道,「不清楚。」
「第一是什麼?」
「這番對話毫無意義,」菲拉凡德芮走向一旁,「很抱歉,我們必須殺死你們。這與復讎無關,純粹是出於必要。托克必須繼續他的任務,不能讓人知道他是在為誰效力。我們負擔不起和你們開戰的後果,也不會傻到去做什麼交易和買賣,我們沒幼稚到連你們的商人如何行事都不了解的地步。我們知道隨之而來的是什麼,還有它們所帶來的『和平共處』。」
她轉身離開,曳地長袍沙沙作響。丹德里恩弓起身子,誇張地模仿她走路的姿勢。
奈特里目光堅定:「在路上談生意可不好。俺們去下波薩達、去我家裡吧。然後再談。反正您本來也得去那兒。」
「啥磨鬼兒?」
「傑洛特!嘿!你在嗎?」
在空地正中央,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石頭上放著幾隻陶碗。一根幾乎燃盡的牛脂蠟燭豎在陶碗之間。傑洛特在燭淚間那些無法辨認的果核和種子中看到了幾粒玉米和蠶豆。
「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里先生,」獵魔人開門見山地說,「在我動身以前,我問過你們是否對那魔鬼做過什麼。你們告訴我什麼都沒做。我現在有理由質疑這一點。我期待你們的解釋。」
老女人咂吧了一下嘴,仔細瞧了眼那幅蝕刻畫,然後閉上眼睛。
「托克說得沒錯,」菲拉凡德芮續道,「我們正在挨餓,我們正在面臨種族滅絕的危險。陽光不同了,空氣不同了,水也不是過去的樣子了。我們過去所吃所用的東西全都瀕臨死亡,消失衰敗。我們從未耕種過土地。不像你們人類,我們沒摸過鋤頭和犁。如今大地被迫向你們獻上了高額的貢金,它曾贈予我們禮物,你們卻強行把它的寶藏奪走。對我們來說,大地為我們帶來生機和繁盛,全因為它愛著我們。噢,沒有什麼愛可以永遠持續下去。但我們仍然想要生存。」
「所以我說的沒錯。萬事都有個頭。無論喜不喜歡,它總是會到頭的。」
傑洛特翻動著那些厚重油膩、矇著厚厚塵灰的書頁。女孩仍舊站在他身前,雙手擰著圍裙。她比他原先想的要年長些——她和村裡那些健壯女孩截然不同的曲線欺騙了他。
「沒人教訓過你嗎,小羊兒?」丹德里恩又管不住嘴了。
粘土裡生長,溪水在近旁,
「啊哈。」吟遊詩人的喜悅溢於言表,「我懂了,圖書館里還是存在智慧和靈感的。噢噢噢!我喜歡這味道!是李子酒,對不?沒錯,這才是真正的鍊金術。這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賢者之石。為你的健康乾杯,兄弟。噢噢噢,它簡直跟傳染病一樣厲害!」
「這已經是你第六次給我看了。不比第一次更有趣。」
「啊,」傑洛特隨意地翻開書。那張破破爛爛的書頁上,畫著一頭長著七弦琴狀長角的斑點豬。「這樣的話——這兒寫的是什麼?」
「這你儘管放心!」丹德里恩大吼著,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你儘管放心,狗娘養的。連我一起殺了吧,否則我敢保證,我會讓整個世界都與你們為敵。你們會見識到毛皮大衣里的虱子有多大的能耐!就算必須把你們的群山夷為平地,我們也會解決你們!你儘管放心!」
「對於一個才活了這麼久的人來說,」菲拉凡德芮擠出一個笑容,「你對死亡的輕蔑真是令人驚訝,人類。」
「那就別浪費時間跟這麼可惡的蟲子談話了,精靈,」獵魔人幾乎無法控制語調,「我真想不到,你竟會希望一隻虱子感到內疚和後悔。真可悲啊,菲拉凡德芮。你們遭受了苦難,渴望復讎,但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力。來吧,用你的劍刺我吧。對整個人類種族復讎吧。你會看到這將帶給你多大的安慰。像托露薇爾那樣揍我吧。」
「胡扯,」丹德里恩打斷道,「我試過了,根本就沒用,還讓湯里全是舊襪子的味道。不過如果有人相信這個,而且願意付——」
傑洛特矮著身子,快如閃電地揮了揮手:一寸大小的鐵球撕破空氣,正中森林神的兩角之間。那生物如遭雷擊般仰天倒地。傑洛特藉著草稈的掩護靠近,抓緊了它一隻毛茸茸的腿。森林神咩咩叫著,掙紮起來。獵魔人用手臂護住腦袋,但收效甚微。那森林神儘管使不上勁兒,但甩起蹄子來還是像一頭憤怒的騾子那麼狠。獵魔人想要抓住它的蹄子,卻未能成功。森林神甩打著,雙手擂著地面,再次踢中了傑洛特的額頭。獵魔人咒罵一聲,只覺那森林神的腿滑出了手掌。兩者倒向相反的方向,撞斷了草稈,又被叢生的大麻纏了滿身。
Thaesse!」托露薇爾尖叫著,又踢了獵魔人一腳。高個精靈更加賣力地撥弄魯特琴,一根琴弦哀鳴著斷成了兩半。
傑洛特鬆開韁繩,任由那匹母馬朝路邊的蕁麻叢喘氣。
「這是你自找的,」精靈冷冷地朝弓手們發出信號,「這是你自找的,托克。L' sparelleanEvellienn!」
「識字兒?」老女人笑了笑,露出滿口空蕩蕩的牙床,「我?不,甜心。這門手藝我從沒學會過。」
「汝等需攜果仁一捧,」女人的手指在羊皮紙上遊走,一面續道,「鐵球一捧。蜂蜜一罐,焦油一罐,灰皂一桶,軟酪一桶。于夜晚之時,前往魔鬼之所在,服食堅果。爾後,貪吃成性之魔鬼必會詢問此物是否美味。隨即將鐵球給予——」
「呃,關於這事兒,」直到剛才都默不作聲的奈特里開了口,「你是個獵魔人,對不?那就對那個磨鬼兒做點兒什麼。我知道你去上波薩達是找活兒乾的。現在你有活兒了。我們會給你應得的錢。不過記住嘍:我們不想讓你殺掉那個磨鬼兒。這絕對不成。」
丹德里恩坐了下來,瞥了眼講經台上那本書。「歷史?」他笑了,「羅德里克·德·諾維布瑞?我讀過他的書。歷史是我在牛堡學院進修時第二喜歡的科目。」
「咩咿咿咿咿咿!」那生物狂亂地叫著,張開大嘴,露出滿口馬齒般的黃牙。「尤克!尤克!咩嗚咿咿咿——嗚咩嗚嗚嗚咩咿咿咿咿!」
「你才是魔鬼!」森林神探出腦袋,齜牙咧嘴,「你想幹嗎?」
「俺們不知道,獵魔人先生,」祖恩低聲道,「不過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老女人的事兒。早先那個老女人也找了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而且也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那個小丫頭就成了我們現在的老女人。換了我爺爺肯定會說,她是老女人的轉世。就像天上的新月。您別笑話——」
「呃……但得小心,切勿碰觸狩魔者,因此行為將招來獸疥癬之疾。少女更應避而不見,因狩魔者之色|欲無人可及——」
「別再胡說八道了,」南尼克哼了一聲,「也別再叫我老媽媽了。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我就害怕得發抖。」

「有生便有死。」獵魔人平靜地說,「對於虱子來說,這樣的人生觀很合適,不是嗎?你們再長壽又如何?菲拉凡德芮,我憐憫你們。」
「讀到了。」
「因為我不想明白!」祖恩咆哮道。
「帶劍幹嗎?我也聽過些關於魔鬼的民謠。無論那個女人還是那個叫慢吞吞的農場工人都沒用劍。」
「老媽媽,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他傻乎乎地嘀咕著,「讚美偉大的梅里泰莉和她的女祭司們,美德與智慧的源泉——」
「那就說酒吧,它是怎麼做出來的?」
「知道嗎?」吟遊詩人咆哮道,「我們離世界邊緣越近,你也就變得越機智。我真是等不及想看你變成冷笑話大師了!」
「在炎炎夏日,」他開口道,「從五六月份到十月期間,她的身姿偶爾會顯露人前,但她現身的時間多在鐮刀節,亦即古人所稱之收穫節。她的化身為一金髮女子,身綴鮮花,無論植物或野獸,所有活物均會追隨其腳步,戀戀不去。她名為萊菲婭。古人稱其為達娜梅碧,對其恭順之至。即便居於山中而非田野的有須者亦對其尊崇有加,稱其為布洛·艾美瑪格達。」
她的項鏈垂在他頭頂上方。獵魔人繃緊肌肉,驟然起身,牙齒咬住了項鏈。他用力拉扯,同時蜷起雙腿,轉向側面。
「我們繼續趕路吧,丹德里恩。」
接下來的幾分鐘就在緊張的對峙、相互辱罵和踢打間過去了。如果說傑洛特有什麼心愿的話,那就是希望沒人會看到他——因為這一幕實在太荒唐了。
「她說了什麼?」
「不不,」祖恩搖搖頭,「他沒讓我們煩心,頂多隻算是淘氣了點兒。」
「賺錢容易,」傑洛特抿了一口酒,「可花錢也難了。最糟糕的是,他們吃珍珠麥和粟米,啤酒的味道就像尿,女孩都不洗澡,蚊子又特別兇狠。」
「托克,」精靈道,「我不能。我不能冒這個險。你看到他被綁著的時候對托露薇爾做了什麼嗎?我不能冒這個險。」
那個衣服上滿是斑斕羽毛的高個子精靈從她手裡拿過匕首,走向獵魔人。他笑著舉起了武器。傑洛特透過一片紅霾看著他——那是他撞斷托露薇爾的牙齒時,飛濺到他眼裡的鮮血。
「看在諸神分上,傑洛特,」丹德里恩緊抱著魯特琴,臉頰貼住琴身,彈奏個不停,「這木頭自己會說話!這些琴弦是活的!多美妙的音色啊!見鬼,對這麼出色的魯特琴來說,吃上幾腳和受那麼丁點驚嚇真是太值得了。要是我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我寧願被他們從黎明踢到黃昏。傑洛特?你在聽我說話嗎?」
「亞麻籽。亞麻你知道吧?襯衣就是亞麻做的。它比絲綢便宜,也更耐穿。據我所知,它種植起來相當複雜,不過我會調查清楚的。」
「那個也有,」奈特里贊同,「噢,他還提到要放火。這說來話就長了,他偷不著東西,就要俺們繳稅。他要俺們成袋成袋地帶給他穀子和別的東西。我們很生氣,就打算教訓一下這頭蓬毛畜牲。可——」村夫清清嗓子,低下了頭。
「跟我們走吧,達娜·蜜德碧。」白髮精靈道,「我們需要你。別拋棄我們,永恆者。別放棄對我們的愛。我們會因此而死的。」
「差遠啦,」奈特里呻|吟道,「俺們就到了鐵球那兒。可他剛咬了口鐵球——」
他把書放在桌上,翻過沉重的木頭封面。「看看這個,丹德里恩。」
「是你提出的!你必須儘快逃離古勒塔,因為你在指揮台下搞大肚子的那個女孩有四個大塊頭兄弟。他們在鎮子里到處找你,揚言要閹了你,再把你身上塗滿瀝青和鋸末。所以那時候你才纏著我不放。」
「待咬碎尖牙之後,魔鬼視汝等大啖蜂蜜,必急不可耐。他必渴求蜂蜜之滋味。予其焦油,繼而服食軟酪。少頃,魔鬼必將怨聲載道,但汝應充耳不聞。待魔鬼欲食軟酪時,予其肥皂。魔鬼定將忍耐不住——」
「我懂了。」
「如你所願,」儘管被捆得結結實實,獵魔人還是儘可能地聳了聳肩,「隨你的心意吧,尊貴的艾恩·希德。你應該不會射偏一個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的目標的。」
「真可惜。要不我們換個法子?」森林神露出滿口黃牙,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你知道那個叫做『誰嗓門最大』的遊戲吧?我先喊。閉上眼睛。」
「我才不在乎他們的時間。我對他們做了什麼?」丹德里恩呻|吟不止,「我犯了什麼錯?」

「我注意到了,」傑洛特的嘴角揚起,「那老女人除了動動下巴,嘟囔幾句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之外什麼也不會。而且你們都張嘴盯著那女孩,好像她是一座女神雕像。你們不敢跟她對視,卻努力猜測她的意願。她的意願對你們就是命令。那麼,這個麗爾究竟九九藏書是誰?」
「什麼都成。當個祭司好了。有了你瞻前顧後的道德觀、還有對人對事的了解,你應該不會幹得太壞。你不信神明這件事也不是什麼問題——我認識的祭司沒幾個信的。去當個祭司吧,別再自怨自艾了。」
傑洛特在桌子底下踢了丹德里恩一腳——後者正想出言嘲諷。「有塊地,」祖恩續道,「奈特里,我沒說錯吧?那塊地休耕很久了,最近才重新犁過,又種上了大麻、蛇麻和亞麻。我跟你說啊,那塊地可好了。一路綿延到森林邊——」
「噢,」祖恩抬起頭,撓撓耳後,「呃,那兒有個磨鬼兒。」
獵魔人保持沉默。
「唔……傑洛特?麗爾住在村子里,和人類在一起。你覺得——」
那怪物一躍而起,手一揮,只見丹德里恩大喊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額頭。怪物咩咩叫著,再次瞄準。有東西從傑洛特耳邊掠過。
「我說了,是個磨鬼兒。」
「不。這回是你的老夥計,丹德里恩。那個懶散又沒用的寄生蟲,那個侍奉藝術的祭司,那位民謠和情歌領域的閃亮之星。和往常一樣,他炫耀名氣,吹著牛皮,渾身酒臭。你想見他嗎?」
「要是他很聰明,」祖恩道,「就跟他談談吧。」
「什麼?」祖恩皺起眉頭。
Que glosse?」她看著獵魔人,一面把玩著腰帶上那柄長匕首,「Que l'en pavienn,ell'ea?」
「我不知道湖堤在哪兒,也不認識那棵老柳樹。」
「把書給他看,老婆娘。我說書。大部頭兒書!想急死我嗎!簡直跟個門把兒一樣遲鈍!麗爾,跟這老婆娘說,把書拿出來!」
「很傳統,」吟遊詩人哼了一聲,「但不夠優雅。」
「向您致敬,達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重複道。
山勢緩緩下降,通向一塊塊平坦齊整、種植著各色穀物,彷彿鑲嵌地板般的農田。在田地中央,苜蓿葉般的圓形水域閃爍著光澤,四周圍繞著成排的赤楊叢。霧藍色的山脈輪廓高聳于奇形怪狀的黑色森林之上,勾勒出地平線的去向。
「我們詩人必須了解所有事物,」丹德里恩驕傲地說,「要不就沒法創作了。學習是必要的,我親愛的好夥計,絕對必要。世界的命運取決於農業,所以農業知識很重要。農業能提供我們吃穿,幫我們禦寒,提供娛樂所用的種種材料,還支撐起了藝術。」
「他們提到的那些生物根本不存在。」
「吁——!」駕車人在他們身後勒停了馬兒。他身上只披著一塊羊皮,頭髮長得蓋住了額頭,「讚美諸神,尊貴的老爺們!」
獵魔人跟郡長說話的當兒,不少村民已經在庭院的桌旁聚集起來。詩人放下酒杯,找了個座位。他立刻意識到,在他短暫的離席過程中,談話沒有絲毫進展。
幾個村民竊竊私語了一陣,之後祖恩把拳頭放到嘴邊,咳嗽一聲,踏前一步:「您說得對,先生。請原諒。我們撒謊了——現在正後悔著哪。我們本想騙過那磨鬼兒,把他趕走——」
「你有客人。」
「晚安。」魔鬼咕噥道。
湖畔的蘆葦間,獨木舟和碼頭清晰可見,深水處更有設下的捕網和捕魚籠。
「我了解,」森林神咩咩叫著,仍舊擋在傑洛特和丹德里恩身前,「看起來反倒是我不了解你們!說真的,我都不知道該站哪一邊了。我真後悔和你們聯手,菲拉凡德芮!」
「魔鬼根本不存在!」
「我可以給你舉幾個例,」沉默片刻后,傑洛特道,「都是這兩個月來,布伊納河的這邊發生的事兒。有一天我騎馬過去,知道我看到什麼了嗎?一座橋。就在那座橋底坐著個巨魔,它跟每個過路人收錢。那些拒絕付錢的人會傷著一條腿,有時是兩條。所以我找到郡長,問他『你打算為那頭巨魔付我多少?』他很驚訝,『你在說什麼?』他反問我,『如果巨魔不在了,那誰來修橋呢?他揮汗如雨來修橋,幹得又快又好。相比起來,過橋費便宜多了。』於是我繼續前進,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一條剪尾龍。個頭不太大,從頭到尾也就四碼長。它在飛,爪子里還抓著只綿羊。我去了村子,問他們,『你們願意為那隻剪尾龍付我多少?』農夫們紛紛跪下來,『不!』他們大喊著,『那是俺們男爵小女兒最喜歡的龍。如果它背上掉下一片鱗,男爵就會燒了俺們的村子,扒了俺們的皮。』我繼續前進,也越來越飢腸轆轆,不得不四處找活干。活兒肯定是有的,但那都是什麼活兒?替某個男人抓個水澤仙女,替另一個男人抓個寧芙,為第三個人找個樹精……他們根本是瘋了——村裡塞滿了女孩,他們卻想要類人怪物。還有個人要我殺掉一隻蝎蛉,再把它的一根手骨帶給他,因為那東西磨碎了放進湯里能治陽痿——」
「我沒有自怨自艾。我只是在陳訴事實。」
剛剛進入空地的那匹馬潔白如雪,鬃毛又長又軟,柔順得彷彿女人的頭髮。坐在那具華麗馬鞍上的騎手也有著完全相同的發色,額頭處以一條鑲嵌藍寶石的頭巾束著頭髮。
女孩從老女人雞爪似的手指里扯出那本書,遞給獵魔人。
「對對,」丹德里恩撫弄著托露薇爾那把旋律美妙的魯特琴,「給我們讀點什麼吧,傑洛特。」

丹德里恩哈哈大笑,腦袋倚著書架上那些皮革裝訂的書卷。
「別靠這麼近,」獵魔人擺出厭惡的樣子,做了個鬼臉,「你真是臭不可聞,艾恩·希德。」
大笑聲和魯特琴弦的顫動聲在走廊里迴響,身穿淡紫色花邊短上衣,歪戴帽子的丹德里恩正在圖書室入口處。看到南尼克,這位吟遊詩人誇張地鞠躬行禮,帽頂上的蒼鷺羽毛拂到了地面。
「人們,」傑洛特轉過頭,「喜歡編造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樣一來,他們自己就顯得不那麼古怪了。在他們酗酒、出千、偷東西、打老婆、餓死老母親的時候,在他們用斧子殺死落入陷阱的狐狸,或者用箭射死瀕臨滅絕的獨角獸時,他們會想起清晨潛入村舍的那個災星,覺得它比自己更像怪物。他們會因此放寬心,更加從容地活下去。」
加拉爾是個精靈。一個來自群山的精靈。他屬於再典型不過的古代種族,一位血統純正的艾恩·希德。
麗爾走進空地。
丹德里恩走上前去,他臉色蒼白,神情獃滯,森林神在旁扶著他。麗爾看著他,笑了笑。她和獵魔人四目相對。就這麼過了許久,她什麼也沒說。言語在此刻是多餘的。
「滾開。」獵魔人轉過頭去,「滾——」
傑洛特像條魚一般扭動身子,把精靈壓到身下,又用力後仰頭顱,幅度之大令他的脖頸嘎吱作響,接著他使盡全力,將額頭狠狠撞在她臉上。托露薇爾尖叫著掙紮起來。
詩人接下來的話被一陣響亮而不祥的羊叫聲壓了下去。大麻地里有東西在沙沙作響,伴隨著重重的腳步聲,接著傑洛特所見過的最古怪的生物鑽出了那片大麻叢。
「哦,這可不行,」詩人抗議,「要我錯過這樣的機會?我也想見識見識魔鬼,瞧瞧他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麼可怕。我只是問,如果有路的話,我們是不是就不用擠進田裡去?」
奈特里看向祖恩。
「我想也是,」傑洛特冷冷地說,「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兒。」
「啊哈!」郡長原本因沉思而深鎖的眉頭舒緩了些許,「獵魔人!你早說多好!」
然而,菲拉凡德芮的神色變了,換成了一副怪異的扭曲神情。這個白髮精靈突然轉過身,向弓手們大喝一聲。他們紛紛垂下武器。
「還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補充道,「他們把馬廄里馬兒的鬃毛都纏在一起了!」
「我聽著哪。」
「誰知道呢。」獵魔人喃喃道。
「如果我想為復讎慾望找個宣洩的渠道,」他把玩著一雙柔軟的白色皮革手套,「我會在夜晚進攻山谷,燒光村子,殺死那些農夫。這簡單之極。他們甚至連守衛都沒有。他們在森林里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有什麼比一支從樹后飛出的迅速而無聲的利箭更簡單的法子呢?但我們不是來獵捕你們的。是你,有著怪異眸子的男人,在獵捕我們的朋友,這位森林神托克。」
「我們不相處。各管各的。」
「還有多足蟲!身上起疹子全是它們乾的!」
「時間會證明誰才是正確的,」精靈輕聲道,「長壽的優勢就在於此。我有知道結果的機會,只要有這點偷來的穀子就行。你沒有這樣的機會。你會很快死去。」
「災星!」其中一個人說,「哎哎,郡長老爺說得對。大天亮的時候,有個白衣小丫頭走過村子,孩子們就死了!」
加拉爾並非孤身前來。空地里還坐著另外六個精靈。其中一個正匆忙掃蕩丹德里恩的背包,另一個撫弄著詩人的魯特琴。其餘精靈在某個敞開的袋子邊圍成一團,正貪婪地吞吃著蕪菁和生胡蘿蔔。
「該死的,閉嘴,」傑洛特嘶聲道,「把你愚蠢的笑話留給自己去——」
「你從這本用非常不光彩的手段從農夫手裡騙來的書中讀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了嗎?」
「只要這亞麻能紮下根——不像蕪菁那樣浪費掉就好,」加拉爾用同樣古老的語言咕噥道,「再去弄點蕪菁種子來,托克。」
「呃?」
「嘿!」詩人這時才反應過來,「你沒帶劍!」
「長角原牛,或稱金牛,」她複述道,「被無知者誤稱為野牛。其擁有長角,常用來衝撞——」
「我猜不出,」獵魔人想也不想地說,「大概是香豌豆?」
「你也太低估我的常識了,」精靈略微躊躇之後說,「如果他因為你才活下來,那他肯定會覺得自己有義務為你復讎。」
傑洛特一本正經地笑了笑,起身取下書架上那本盧寧和泰爾斯所著的《魔法奧秘與鍊金術》,又拿出藏在厚重書籍後面的那隻包裹著稻草的細頸大肚瓶,讓它重見天日。
「我不想惹麻煩。而且我也在這待太久了。我要去南方,丹德里恩。很遠的南方。在這兒根本找不到活干,這兒的人太開化了。他們要獵魔人幹嗎?我每次找活乾的時候,他們都像看瘋子似的看著我。」
「地理,」詩人嚴肅地說,「地圖集夠大,在後面藏伏特加酒瓶比較容易。」
「你們就算被綁著也這麼臭,」他用不帶口音的通用語平靜地說,「就像石化蜥蜴。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三袋玉米,」有人在說,「很好,托克。你幹得很好。」
「她是誰,尊敬的祖恩先生?」等到房門在麗爾和老女人身後關閉,獵魔人追問道,「那個女孩是誰?為什麼她比那本該死的書更讓你們敬重?」
「我注意到了,」傑洛特從齒縫裡吐出這句話,語氣波瀾不驚,「但請別客氣到猜度我的想法,尊敬的祖恩先生。我們之間還沒達成協議。我還沒接受你的委託。別以為找個獵魔人來,給他一兩個銀幣,他就能做成你們做不到的事兒,或者你們不想做的和別人不准你們做的事兒。不,尊敬的祖恩先生。你們還沒僱到一個獵魔人,而且我也不覺得你們能僱到。以你這種拒絕溝通的態度,想也別想。」
「還能是啥?磨鬼兒就是磨鬼兒。」
「然後呢?」詩人忍不住了,「那塊地怎麼了?」
「儘管如此,」獵魔人平靜地說,「你們還是準備雇我去解決他,我說得對嗎?也就是說,你們不希望他在附近出沒?」
「別以為你能得逞!」森林神咆哮道,「那樣的話我也會寫一首歌,裡頭也會寫到你,只不過描寫的法子會讓你十多年裡不敢出現在上流場合。所以給我當心點!傑洛特?」
奈特里和祖恩走進房間。他們身後一瘸一拐地跟著個灰發老女人,她腰彎得像塊椒鹽卷餅。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金髮少女攙扶著她。
女精靈彎腰看著傑洛特。她有長長的睫毛、異常蒼白的膚色和乾裂的雙唇。她的脖子上纏了很多圈皮帶,上面串著雕花的金色樺木條。
「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傑洛特把骨勺舔乾淨,丟進空碗里,「萬分感謝。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們現在就來談那份活兒吧。」
那生物幾乎有大麻植株的一半那麼高,雙眼凸出,長著一對山羊角和一副鬍鬚。它的嘴巴,那道不斷蠕動的裂口,同樣讓人想起咀嚼草料的山羊。它的下半身覆滿密集的深紅色長毛,一直蔓延到它分岔的蹄子那兒。這頭魔鬼有根長尾巴,尾巴末端那刷子似的毛穗正晃動不止。
「你寧願挨餓?除非你改行。」
「經過一番考慮,」那精靈補充道,「我們一致同意你是對的。你對我們的憐憫是對的。所以再見吧。直到那一天,直到我們衝下山谷,光榮戰死的那一天,我們將再會。托露薇爾和我都期待著你。別讓我們失望。」
「還真有。」好半晌,郡長得出了結論,「往遠處瞧,瞧見那些山頭了沒?那兒住著精靈,他們的王國在那邊兒。我聽說他們的宮殿是用純金造的。哎呀,先生!真的,那兒有精靈。他們可怕得很。去了那邊的人沒有回來的。」
「如果那是魔鬼走的路呢?」
蝕刻畫上是個披頭散髮的巨人,有碩大的眼睛和比眼睛更大的牙齒,騎了一匹馬。這怪物的右手握著一把貨真價實的劍,左手裡則是一袋錢幣。
「然後?」
「我聽過。」女祭司縮了縮身子,「是啊,我聽過。噢,也許我對詩歌了解不多,但能如此流暢地從動人的抒情詩轉到淫聲穢語,的確算得上一項天賦。別介意,但我得失陪了。我恐怕沒那個心情去聽他的粗俗笑話。」
「我洗耳恭聽。」傑洛特說著,望向傳來斧劈和拉鋸聲的窗口。院子里有人在做木工活兒,濃郁的樹脂氣息滲進屋裡。「告訴我,我該怎麼幫你們的忙。」
「我會記住的,」沉默片刻之後,丹德里恩道,「我會給這事譜曲作詞的。」
「你在農業對娛樂和藝術的作用方面說得誇張了點兒吧。」
「夠了。非常好。」獵魔人又翻了幾頁,「這兒呢?」
「狩魔者,」女人咕噥著,「又稱獵魔人。召喚他乃最為危險之事,儘管有時為情勢所迫,如需要孤身面對怪物與害獸時,惟有狩魔者方可達成。但得小心,切——」
「什——么?」
「可你完全是這兒的禍害。你胡鬧得太過了。」
「那就這麼定了,」菲拉凡德芮從腰帶上抽出手套,把它戴上,「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傑洛特認真地看著那農夫,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