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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之碎片 四

冰之碎片

「下地獄去吧。」伊斯崔德頭也不抬,同樣粗魯地回答。
「啊哈。」魔法師緩緩地說,「好吧。很好。可她今早也跟我做|愛了。你有權得出你的結論。我也得出我的結論了。」
「我沒打算用那種提議侮辱你。」他說,「從來沒想過。可是……傑洛特,我是個魔法師,而且水平不算糟。我不想吹噓自己的力量,但你的許多願望,我應該都能滿足。其中一些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我沒考慮過你會拒絕我。」
「每次看到這些,我都在想,」獵魔人坐到對面,伸手指指那些瓶瓶罐罐,「要是不用這些光是想想就能反胃的噁心東西,是不是就沒辦法施法了?」
「在你看來,這能為你帶來更多權利,是嗎?」
「她怎麼回答?」
「我和葉妮芙的深厚友誼,」伊斯崔德續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的友誼不受約束,相處時間或長或短,但多少有些規律。在我們這一行,這種非正式的關係很常見。但我突然覺得,這樣還不夠。於是我提議,與她建立永久的關係。」
「為何語帶諷刺呢?我正試著跟你解釋,為什麼魔法師不喜歡薩滿、變戲法的、醫師、巫婆和獵魔人。隨便你們怎麼想,哪怕覺得是單純的嫉妒也罷,但我們的確有反感的理由。當我們看到魔法——老師口中只有內行人才能掌握的天賦、精英才能享有的特權、最神聖的奧秘——落入三腳貓和外行人手中時,的確會感到惱火,即便那些魔法無力、拙劣而又可笑。這就是我的同行不喜歡你的原因,也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
傑洛特陷入沉默。多年前,許多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年輕獵魔人時,曾伏擊過一頭蝎尾獅。他能感覺到蝎尾獅在慢慢接近,但看不到它,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但他能感覺到——他永遠忘不掉那種感覺。現在,同樣的感覺回來了。
沉默持續良久。傑洛特搜腸刮肚地尋找回話,但一無所獲。
「我們談得夠多了。」最後他站起身,有些生自己的氣,因為他的語氣既粗魯又愚蠢,「我要走了。」
「確實。」傑洛特勉強笑了笑,「你的誠實越發令我震驚了。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但唯獨沒想到這個。你應該也知道,與https://read.99csw•com其請求我,還不如直接用閃電球把我轟成焦炭。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東西擋在你面前了,除了牆上的一抹炭黑。這個辦法更簡單,也更安全。因為你明白的,請求可以拒絕,閃電球卻不能。」
「你錯了,我完全明白。我之所以只提到葉娜的情感,因為你是獵魔人,你體會不到任何情感。你不想接受我的請求,因為你覺得她需要你,你以為……傑洛特,你以為她跟你在一起,是因為她想這樣做,所以只要她沒改變主意,你就能一直陪伴她。但你的感受只是她情感的投影,是她對你表現出的興趣。傑洛特,看在地獄里所有惡魔的分上,你已經不是孩子了,你很清楚自己是誰。你是個變種人——別搞錯,這麼說不是詆毀或侮辱你,我只是陳述事實。你是個變種人,而變種人對所有情感都無動於衷。你被塑造成這樣,就是為了完成工作。明白嗎?你什麼也感覺不到。你自以為的情感,不過是細胞和肉體的記憶罷了——希望你聽得懂這些字眼。」
這間工作室最驚人的,是佔據了龐大空間的海量書籍。厚重的書卷壓彎了牆邊書架的隔板,堆滿了櫥櫃和箱子。獵魔人估計,這些書肯定價值不菲。當然了,這裏也不乏較為常見的裝飾:一隻鱷魚標本、一隻懸在天花板上的脫水刺、一副布滿灰塵的骨架,還有數量可觀的瓶子,裏面用酒精浸泡著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野獸:蜈蚣、蜘蛛、蛇、蟾蜍,還有無數人類與非人類的樣本——絕大多數是內臟器官。其中甚至包括一個人造侏儒,或是類似的東西,當然也可能只是個保存完好的胎兒。
「在這兒可以暢所欲言。請坐,傑洛特。」
「你沒有權利拒絕。完全沒有。」
「當然不。」魔法師表示贊同,唇角露出友善的笑,「但是嘛,如果人人都知道豬血也有同樣效用,考慮到弄來豬血的容易程度,那連鄉野村夫也會開始嘗試巫術的。可要讓他們搜羅令你如此感興趣的處|女之血,九_九_藏_書或者龍的眼淚、狼蛛的毒液、用新生兒的斷手或午夜掘出的屍體熬煮的湯,這一來,大多數人在染指魔法前就會三思而後行。」
伊斯崔德拿起頭骨,撫摸起來。傑洛特又開始惱火,因為對方的手沒有絲毫顫抖。
「因為,」他大聲說道,「昨晚跟她做|愛的是我,不是你。」
「這是品位問題,」術士說,「還有傳統。有人會反感,有人卻覺得沒什麼。至於你,傑洛特,你會覺得噁心嗎?我聽說,只要價碼合適,你就能踩進深及脖頸的垃圾和污物,所以我很好奇,什麼東西會噁心到你呢?請別把這個問題當成侮辱或挑釁。我是真的好奇,究竟什麼東西能讓獵魔人也覺得反胃?」
術士抬起頭,手指輕敲桌上的頭骨。
「你的洞察力,」巫師說,「節省了不少旁敲側擊的時間。現在可以開誠布公了。」
獵魔人思考片刻,決定把話說完。
巫師停下敲打的動作,用整隻手抓緊頭骨的天靈蓋。傑洛特看到,他的指關節開始發白。
「了不起的洞察力。」他對上獵魔人的目光,「請接受我由衷的讚美。沒錯,我想談談葉妮芙。」
「那就好。你聽我說,我能做出這樣的請求,就因為你是獵魔人,而不是人類。我可以對獵魔人誠實,卻無法給予人類同樣的真誠。傑洛特,我想給葉娜理解、安定、愛和幸福。你能把手按在心口,說出同樣的話嗎?不,你不能。對你而言,這些字眼毫無意義。你追求葉娜,因她不時表現出的好感而樂得像個孩子。就像經常被人用石頭砸的流浪貓,一旦有人壯著膽子撫摸,它就會高興得不得了。懂我的意思嗎?哦,我知道你懂,很明顯,你又不傻。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你無權拒絕我的好意了吧?」
二人沉默片刻。伊斯崔德露出深思的表情,用指甲敲打一隻開裂的頭骨。頭骨已變成棕褐色,沒有下頜,他用手指摸索著顳骨參差不齊的孔洞邊緣。傑洛特謹慎地打量對方,想知道術士的真實年齡。他知道,最具天賦的魔法師可以讓歲月的痕迹停留在希望的年紀。為了名譽與威望,男性魔法師傾向於較成熟的年紀,以顯示智慧和豐富的經驗。而女性魔法師,比如葉妮芙九九藏書,對自身魅力的關注則明顯大於威望。伊斯崔德正值壯年,看起來不超過四十歲,略顯花白的直發垂在肩頭,細密的皺紋遍布額頭、嘴角和眼梢。他有雙溫和的灰色眼睛,顯得深邃而睿智,但傑洛特不清楚那是與生俱來,還是咒語的影響。片刻之後,他得出結論:他根本不在乎。
「聽我說……」
「你提到了『我的同行』,但我不會替他們向你道歉。」魔法師平靜地說,「我理解他們,因為我跟他們一樣,必須刻苦學習才能掌握魔法的技藝。我小時候,同齡人都拿著弓箭在草地上奔跑,或者釣魚、玩青蛙跳,我卻在研讀手稿。塔里的石頭地面滲出寒氣,凍僵了我的骨頭和關節。那還是夏天。到了冬天,它連我的牙齒都能凍裂。古舊書籍和捲軸上的灰塵讓我咳到流淚。還有我的老師,老羅德斯基爾德,從不放過用皮鞭抽我後背的機會,尤其是我在學業上進步不夠快時。打架、追女孩,還有飲酒作樂的最佳時機,我全都錯過了。」
「不,你聽我說。你說她曾跟你在一起,對嗎?誰知道呢,也許她的臨時情人是你而不是我,畢竟任性和衝動在她身上再普通不過了。伊斯崔德,我甚至無法排除她只把你當成玩物的可能性。巫師閣下,僅憑這番談話,什麼都證明不了。不過在我看來,被當作玩物的人更喜歡誇大其詞。」
「獵魔人,你笑什麼?」伊斯崔德在擺滿大量腐朽頭骨、骨骼和生鏽鐵鍋的長桌后坐下。
「夠了。」傑洛特語氣尖銳地打斷他——也許過於尖銳了,「別再否認我的權利了,我已經聽膩了,聽到了嗎?我說過,我們的權利是對等的。不,該死,我的權利勝過你。」
「我的願望,伊斯崔德,」獵魔人咆哮起來,揮手趕走面前的昆蟲,「就是你別再插手我和葉妮芙的關係。我不關心你開出多少價碼。跟葉妮芙在一起時,你早該向她求婚的,但你錯過機會了,現在她是我的人。你還指望我把她讓給你,就為讓你日子省點心?我拒絕。我不但不會放手,還會盡自己綿薄之力阻止你。正如你所見,我跟你同樣開誠布公。」
他隨意地擺擺手,彷彿驅趕一隻蚊子。桌面上方突然出現一大群色彩斑九-九-藏-書斕的阿波羅絹蝶。
「伊斯崔德,我碰巧聽說你有隻罐子裝著處|女的經血,是這樣嗎?想想這一幕我就要吐了:一個職業魔法師,手拿瓶子,跪在地上,專心收集這種珍貴的液體——還是說,從它的源頭,一滴一滴地收起?」
「為什麼?難道這奇怪的要求只是閃電球或其他咒語降臨前的預警?還是說,你的請求有更具說服力的論據作為支撐?比如一筆足以令貪婪的獵魔人滿意的財富?為了將我從你的幸福之路上掃除,你打算出多少錢?」
「真的?」令傑洛特高興的是,魔法師的臉色有些發白,「為什麼?」
傑洛特沒答話。
「我有充分的權利拒絕你。」傑洛特慢吞吞地回答,「正如你有充分的理由提出請求。我們的權利兩相抵消,情況又回到原點。重點在於:葉現在跟我在一起,她不在乎我是變種人,不在乎相應的後果。你可以向她求婚,這是你的權利。她說她會考慮,對嗎?這是她的權利。你覺得她搖擺不定,那她為什麼搖擺不定?是我造成的嗎?這就是我的權利了。她猶豫不決,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許我能給她一些東西——獵魔人的字典里不存在的東西。」
「你就當我能聽懂吧。」
「你想跟我談談葉妮芙,對嗎?」
「你在玩文字遊戲。」最後,魔法師說,「用這種話來麻痹自己。你用言語偽造出並不存在的人類情感。你的言語表達出的並非感情,只是聲音,就像敲打頭骨的聲音一樣。你無權……」
魔法師身體前傾,直視他的雙眼。「你只是她的臨時情人。一段短暫的痴情。充其量是葉娜一時興起,追尋過的上百次刺|激之一,因為葉娜喜歡玩弄感情:她既衝動又任性,令人難以預料。而現在,同你略微交流過後,我排除了她只把你當成玩物的看法。但相信我,這種情況也挺常見。」
「她說會考慮,我也給了她時間考慮。我知道,做這個決定對她並不容易。」
「很現實的目的。」魔法師嘆了口氣,「因為你很清楚,妨礙葉妮芙做決定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請求你自願離開。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別再擋我們的路。簡而言之,有多遠滾多遠。最好安靜地離開,連再見也別說——她告訴過我,九_九_藏_書你經常這麼做。」
傑洛特沒覺得這些收藏有多特別。葉妮芙的家在溫格堡,他曾在那兒住過六個月,發現還是她的收藏更有趣,比如一個碩大無朋的陰|莖標本,應該來自一頭山嶺巨魔。她還有件精美絕倫的獨角獸標本,她喜歡在它背上做|愛,而在傑洛特看來,比這還糟糕的做|愛地點就只有活獨角獸的後背了。獵魔人覺得,床才是真正奢侈的享受,他珍惜每一次在美妙傢具上度過的時光,葉妮芙卻總是別出心裁。傑洛特回憶起他與女術士的歡愉時刻:在房屋的斜頂上、在中空的樹榦里、在露台上、在別人家的露台上、在橋欄杆上、在湍急河流中顛簸不止的獨木舟里,最後是離地三十尋的半空中。其中最最糟糕的還是獨角獸。終於有一天,那玩意兒在他們身下徹底垮塌,四分五裂,讓他倆狂笑不止。
「伊斯崔德,你知道我是誰嗎?」
「太可憐了。」獵魔人皺起眉頭,「真的,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真不錯。」伊斯崔德笑道,「我是說,你的笑話很機智。但你對瓶中液體的猜測是錯的。」
「幹嗎跟我說這些,伊斯崔德?除了你這一行少見卻值得稱道的誠實,你還有什麼理由?你有什麼目的?」
「你沒明白我在問什麼。」
這番話讓傑洛特既疲憊又噁心。不適感愈發強烈,像一隻蝸牛,沿著他的后脖頸爬下背脊。他直視伊斯崔德的雙眼,指尖扣住桌沿。
「伊斯崔德,」他打破尷尬的沉默,「我來這兒是為見葉妮芙。雖然她不在這兒,你還是邀請我進來了。你打算跟我聊聊。聊什麼?聊那些想打破你們魔法壟斷的鄉野村夫嗎?我知道,你認為我也是其中一員,這對我不是新鮮事了。有那麼一陣,我以為你跟你的同行不一樣——他們跟我談話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表達他們有多不喜歡我。」
「起碼給了我下結論的權利。」
「但有時,你確實需要血液,對吧?我聽說,沒有處|女之血,有些咒語你就沒法施展——最好還是在無雲之夜被閃電劈死的處|女。我是真的好奇,這真比喝醉酒摔下牆頭的老妓|女的血更好?」
伊斯崔德不動聲色。傑洛特很佩服他的鎮定。但這漫長的沉默似乎證明,他確實觸到了對方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