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沒錯。」

「那就不會有那麼多血了。傑洛特，那頭怪物不是章魚、不是逆戟鯨，更不是龍龜，因為它沒有毀掉或打翻船。或許你在尋找罪魁禍首時犯了個錯誤。」

「而龍齒礁……」

「我只想幫忙而已。」

「什麼有意思？」

艾格羅瓦爾獨自沿海岸走來，衣服都濕透了。看到他們時，他似乎更憤怒了。

「我明白……很抱歉。」獵魔人低聲道。

「人類在海上活動，」他清清嗓子，轉過頭來，「還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移民時代，獵魔人最為人需要的場所是陸地。我們並不擅長跟海洋生物搏鬥，儘管海底確實充斥著極具攻擊性的生物。獵魔人的能力不足以對抗海中怪物。那些生物要麼過於龐大，要麼甲殼厚實，要麼太過靈活，更可能三者兼備。」

獵魔人思索起來。

「等等。」艾希插嘴道，「瞧瞧誰來了。」

「沒錯。這裏海水漲落的幅度超過十腕尺，因為入海口和海灣會受到潮汐迴音的影響——這是水手對這種現象的稱謂。」

「對。」他平靜地回答，「雖然有些人這麼認為，但我不是。原因不是我的敏感或高尚的品格，而是我的自尊、自負，以及對自身勇氣的自信，是因為我從小被灌輸的信念：準則和冰冷的慣例比情感更重要，可以防止我犯錯誤，防止我在善與惡、秩序與混沌的迷宮中迷失方向。不，艾希，敏感的人是你。這是你們這一行的特點，不是嗎？你認為美人魚是友善的，但擔心她會因為侮辱，作出攻擊採珠人這樣不計後果的復讎。你為她找了很多開脫的借口……想到受雇於公爵的獵魔人要殺死美麗的人魚，你就會全身發抖，這是因為你向情感屈服了。獵魔人卻不會被道德和情感困擾，艾希。如果最後發現美人魚就是罪魁禍首，獵魔人也不會殺死她，因為他的準則禁止他這麼做。獵魔人的準則能解決我所有的難題。」

「艾希，」他打斷她的話，「我是個獵魔人。拿生命冒險是我的工作。這跟孩子沒關係。」

「希恩娜茲，」他說，「即便我們體內都有鮮血流淌，差別還是存在的！是誰……誰殺死了兩塊礁石附近的採珠人？告訴我！」

「因為……」

「走了？」美人魚驚訝地顫聲唱道，「他沒等我？他沒法忍受區區三九*九*藏*書個鐘頭？跟我想的一樣：他連一點點自我犧牲都做不到！真是個混球！還有你，你在這兒做什麼呢，白髮人？跟你愛人散步？你們真般配。可惜你們的腿太煞風景。」

「多美妙啊！」她大聲唱道，「你懂得我們的語言！你們人類真讓我吃驚。看起來，我們的差別也沒那麼大。」

「你很敏感。」她輕聲說，「你的靈魂深處充斥著擔憂。你板起的面孔和冰冷的聲音騙不了我。你很敏感，所以在面對擁有道德優勢的對手時，你不敢舉劍……」

「水過去就能到……我有多少時間？」

「我告訴過你，我在海邊長大。我會開船……」

「不，海怪會把船打碎。」小眼睛臉色發白，吞了口口水，「別以為我是瞎猜。我在海邊長大……不止一次見過那種怪物。」

「我可不信。」

「艾希，」他問，「退潮是從何時開始的？」

「哦，傑洛特！」她說，「你低估了我的好奇心，還有我在收集與理解信息方面的才能。我已經知道了採珠人遭遇的意外，也對你跟艾格羅瓦爾約定的細節一清二楚。我還知道，你正在尋找能送你去龍齒礁的船夫。你找到沒？」

「他來過，等了三個鐘頭，然後走了。」

「見你的鬼！」公爵憤憤地打斷道，側過身去。他的側影很有王家風度，就像貨幣上的側身像。「要不是雇傭了你，我會比現在好過得多。也許這話聽起來很怪，但沒有翻譯時，希恩娜茲跟我溝通得更好，你應該懂我的意思。而現在……你知道鎮上的人怎麼說嗎？他們私底下說，採珠人之所以死掉，是因為我沖美人魚發了火。這是她的復讎。」

「哦，我明白了。你想得沒錯，退潮時，海水會退到海底台地的山脊線那裡。」

「希恩娜茲。」傑洛特抬手招呼她。

「白髮人！」美人魚大叫。她靈活地漂浮在海浪之上，尾巴優雅地拍打海水。

「問這個幹嗎？」

「抱歉？」公爵爆發了，「只是抱歉？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搞砸了自己的工作，是你毀掉了一切。」

「我敢發誓，艾格羅瓦爾和美人魚相會的礁石相當大，而且離岸很近。可我已經看不見了。」

潑水聲從勉強可見的礁石處傳來，然後是高聲的吟唱。

「你完全可以換個更禮貌的說法。」

「別騙人了。」

「我幹嗎騙你？九_九_藏_書」

獵魔人的驚訝不比美人魚少，雖然他本該猜到，女孩受的教育比他多，應該會懂古語，也就是精靈的語言：美人魚、海女巫和水澤仙女會在歌唱時使用這種語言。他也注意到，對他來說艱深複雜的旋律，小眼睛唱起來卻不費什麼力。

「繼續往前走。」

「他們不敢？」

「什麼工作？」

「是沒錯，可那樣你就會覺得……哦，鬼知道為什麼。我只是個麻木不仁的獵魔人而已。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但不能拖別人下水。」

「嗯……」

美人魚潛入水中，攪亂了海面，隨後再次浮出。她漂亮的臉蛋突然露出駭人的表情。

「冷靜點，公爵大人。」儘管臉色蒼白，雙手顫抖，小眼睛還是低聲道，「請您別再威脅傑洛特了。丹德里恩和我跟希達里斯的埃塞因王有些交情，他喜歡我們的歌，也是位很有熱情的業餘藝術家。埃塞因王很開明，他認為我們的歌謠不僅是音樂和韻律，也是人類的編年史。我的公爵大人，您想出現在這部編年史里嗎？我可以幫你的忙。」

「你覺得殺死採珠人的怪物是什麼？你有沒有懷疑的對象？」

「我都不知道。」傑洛特說著，清清嗓子，「你對古語了解這麼多，艾希。」

「就是海床形成的台地，露出水面的部位就像山峰。」

水花飛濺而起。他們又看到她的尾巴。她展開窄小的魚鰭，拍打海浪，然後消失在海底深處。

「如果艾格羅瓦爾的傳聞是真的呢？你知道的，美人魚並不總是友善的。有那麼幾次……」

「真有意思。據我了解，海里的怪物要比陸地多很多，無論種類還是數量。在我看來，大海應該更適合獵魔人施展拳腳才對。」

艾希咬緊牙關，搖搖頭。風吹亂了她的頭髮，紛亂的金色髮絲一時蓋住她的臉。

「我明白了。要知道，艾希，這可真有意思……」

美人魚游到礁石旁，在浮沫中挺直身子，雙手將長發掠向腦後，胸前春光一覽無餘。傑洛特瞥了眼艾希，看到她的臉微微泛紅。女孩露出遺憾而尷尬的表情，低頭看著自己衣裙下微微隆起的胸部。

「關我屁事？」艾格羅瓦爾大read.99csw.com叫著打斷他的話，「這是你的事！獵魔人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為了讓普通人不必煩惱怪物嗎？既然我雇了你，就有權命令你服從。要是做不到，我就找根棍子，把你趕出我的領地！」

「讓你冒險還真簡單，」她說，「只要提幾句女人孩子就夠了。就這樣他們還說獵魔人麻木不仁呢。艾格羅瓦爾根本不在乎女人、小孩和老人。對他來說，重要的是他的捕魚和採珠生意能恢復正常，因為每過一天都意味著損失一分利潤。他用挨餓的孩子當幌子，就是想讓你拿生命冒險……」

「什麼的山脊線？」

「所有的難題？」她輕聲問道。

「我是艾希·達文，是個詩人。」小眼睛用悅耳而富有表現力的嗓音唱道，相比之下，傑洛特的歌聲簡直像烏鴉叫，「幸會，希恩娜茲。」

小眼睛撫平被風吹亂的頭髮，陷入沉思，一動不動。

艾希沒鞠躬，只是點點頭。艾格羅瓦爾拖著濕淋淋的衣服，弓著身子朝碼頭走去。傑洛特這才發現，自己仍然抓著女詩人的手，而她也沒有掙脫的意思。他放開手。艾希的面孔恢復了平時的色彩，轉頭看著他。

「為什麼？」

「如果不能過海，你該怎麼偵察呢？又怎麼給那頭殺死採珠人的怪物撓痒痒呢？」

「傑洛特？」

「起得真早，艾希。」

「荒謬。」獵魔人冷冷地評論道。

「是這樣嗎？」希恩娜茲驚訝地說，「真可惜。你們真的很般配。她是誰？」

「不要挑戰命運！」她用尖厲的嗓音喊道，「別靠近階梯！你們別來！不要捲入跟他們的爭鬥！你們別過來！」

「請原諒。」她說，「這個問題既愚蠢又幼稚，而且問出這個問題豈不是意味著我相信你的話？回去吧。風吹得我渾身發冷。看來開始漲潮了。」

「我在礁石上等了三個鐘頭，幾乎從日出開始。」他咆哮道，「可她根本沒露面。我在海浪沖刷的礁石上等了整整三個鐘頭，活像個傻瓜。」

「會漫過懸崖？」

「夠了。」他說，「你說了這麼多，只有一句真正重要：你雇了我，艾格羅瓦爾，而我接受了你的委託。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完成這份工作。」

「漲潮了。」艾希說，「海水很快會達到懸崖的高度。」

艾希的臉更蒼白了。她拂開那縷頭髮，正要反駁，但沒等她開口，獵魔人就抓住https://read.99csw.com了她的手。

「給怪物撓痒痒。」他低聲重複女孩的話，「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了……我對海生怪物的知識非常有限。」

「我毀掉了什麼？我只不過負責翻譯……」

「我不知道。」小眼睛皺起眉頭，「你可以問問本地人，但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你看：海岸和龍齒礁之間有很多礁石。整個海灣都布滿裂口和峽灣。落潮時，它們就成了裝滿水的盆地和峽谷。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他乾脆地打斷她。

「為什麼？」

「算了吧。」

「位於海底的山脊線上。」

「我的愛人在哪兒？」希恩娜茲湊近些，唱道，「他應該在這兒才對。」

「我忍不住想看看獵魔人工作時的樣子。你會不會又覺得我是個好管閑事的傢伙？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好奇。你的工作進展如何？」

「巨章魚能把船上的人丟進海里……」

「說不定是只海怪。」

艾格羅瓦爾用冷漠的眼神看了她片刻。

傑洛特拉著女孩的手，快步離開碼頭。他們走在遍布岩石的海灘上，周圍是停靠在岸邊的小艇、掛在柱子上的漁網，還有正在架子上風乾的死魚。傑洛特驚訝地發現，女孩的陪伴既不會令他不快，也不顯得累贅。他也希望一場平靜而愉快的對話能抹去陽台上那個吻留下的不快回憶。另外，艾希出現在碼頭，也意味著她並不記恨他。他很高興。

「海女巫，」小眼睛說著，陷入深思，「水澤仙女、男人魚、海寧芙。天知道它們會做些什麼。希恩娜茲有動機。」

「我很樂意。傑洛特？」

「可你也不是冷血無情的殺手。」

小眼睛突然抬起頭，看著他。

「你們別過來！」美人魚重複一遍，倒向捲來的波濤。

她知道葉妮芙的事，他心想。她知道一切。丹德里恩，你這該死的大嘴巴……

「你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

年輕的美人魚用雙手拍打海水，高聲大笑起來。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回答：「不。我沒找到。」

艾希謹慎地鞠了一躬，傑洛特低下頭，用拳頭碰碰胸口。艾格羅瓦爾吐了口唾沫。

「我怎麼知道荒不荒謬？」公爵吼道，「我怎麼知道你跟我隱瞞了什麼？我怎麼知道她能做到什麼，那兒的海水裡又有什麼怪物聽她的話read.99csw.com？向我證明這些話有多荒謬吧。把屠殺採珠人的怪物的腦袋帶來。有空在海灘上調情，還不如快點幹活……」

「不，艾希。」他緩緩地說，「別在我身上尋找歌謠的主題，也別指望看到什麼內心掙扎的獵魔人的動人故事。我倒是很樂意充當這樣的主角，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準則和所受的訓練不會讓我陷入道德困境。在這方面，我有充分的準備。」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

「幹活？」傑洛特也發火了，「怎麼幹活？乘著木桶橫渡大海嗎？你的澤李斯特已經拿嚴刑拷打和絞架威脅那些水手了……我什麼都做不了：沒人願意帶我去。澤李斯特本人也不樂意。我該怎麼……」

他們四目相對。

「我盼著那一天。」公爵低聲回答，「再會了。向你致意，達文小姐。」

「別這麼說！」艾希脫口而出，「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是……」

「如果你真是自己偽裝的那個冷血的獵魔人，就該跟他討價還價，可你連酬勞都沒提。不過這個話題已經說得夠多了。現在怎麼辦？」

「你不可能知道的。」她回答的語氣帶著幽怨，「你跟我不熟，不是嗎？」

「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來？」

「嗯……」

女詩人微笑，按住隨風飄舞的頭髮。她沿著碼頭緩緩前進，避開腐朽木板上的窟窿。

傑洛特看向海角，還有波濤拍打的龍齒礁。

「你又想裝出冷血獵魔人的樣子了？」她說著，露出古怪的微笑，「裝成只會用劍思考的人？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把你真正的樣子告訴你。」

傑洛特沒有回答。

「我開始欽佩你了，艾希。」他的話讓艾希面泛紅暈，「你說得對。也許這次襲擊來自天空：鳥龍、獅鷲獸、雙足飛龍、翼龍，或者雙翼巨人，甚至可能是……」

「艾希，」他再次打斷她，「我不希望你做這種不切實際的想象。我不是什麼遊俠騎士。」

「不是這樣。」

「我知道。謝謝。」

「她不是我的愛人。我跟她不熟。」

「死掉的採珠人也有老婆孩子。」最後，他用更加慎重而平靜的語氣說，「等到餓肚子時，採珠人、撈牡蠣和龍蝦的，還有所有漁夫，早晚會回到海上，可他們能平安歸來嗎？傑洛特，你覺得呢？達文小姐，你呢？你的歌謠肯定很有趣：獵魔人無所事事地站在海灘上，看著孩子們沖鮮血染紅的小艇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