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不再關心丹德里恩說些什麼，轉而集中精神。他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存在。

「你想拿我當誘餌？」

「跑啊！」他大喊，「我來擋住他們！」

「怎麼了？」

「你身上連把刀子都沒有？」

「當然。歌謠的主題可不像聖誕樹下的松果，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另外，明天就是洋娃娃的生日。」

丹德里恩踢中的螃蟹飛過傑洛特的頭，落進波濤之中。

「傑洛特！」

獵魔人試圖爬上峽谷，但一道巨浪湧入盆地，狠狠地拍打在岩石上，回卷的海水更將他拽倒在地。他跟一頭魚眼怪物撞個滿懷，於是一腳踢去。有什麼東西抓住他的雙腿，把他拖向海底。獵魔人的肩膀撞上礁石，他睜開雙眼，恰好看到襲擊者黑色的輪廓，還有兩道迅疾的閃光。他用劍擋下第一擊，又本能地抬起左手，擋下第二擊。傑洛特感到一陣劇痛，然後是鹽水碰到傷口的痛楚。他用腳蹬向海底，發力上浮。他游到海面上，用手指畫出法印。模糊的爆炸聲刺痛了他的耳膜。如果我能活下來，他心想，雙手雙腳拍打著海水，如果我能挺過去，我就去溫格堡見葉，試著換個方法……如果我能活下來……

「真遺憾。我們普通人有贈送生日禮物的習慣。但我沒錢，只好去海底找些嘍。」

丹德里恩呻|吟著，又跑了起來。獵魔人跟在身後，希望那些怪物能放棄追趕。面對這麼多對手，他根本不可能取勝。

獵魔人不置一詞。他看著潮水退去后的峽谷，潮濕的岩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峽谷里的水面仍在起起落落，但已經可以走了。

在他身後，已經化作海灣的峽谷中，有隻灰色的海豚在波濤上起舞。年輕的美人魚騎在它背上，青瓷色的頭髮隨風飄舞，雙乳無比美麗。

「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高聲回答，「我知道。謝謝你，希恩娜茲！」

「我說了，采吧。找大貝殼，就算裏面沒珍珠，也可以拿來煮湯。」

獵魔人身邊的海面驟然破開。丹德里恩尖叫起來。白沫中浮起一頭雙眼凸出的怪物，舞起鋒利的鋸齒狀器具——就像一把鐮刀——朝傑洛特劈來。在海面湧起的同時，傑洛特就握住了劍。他身體一轉，割開怪物長滿鱗片、hｔtps://reａd.９９csｗ•cｏｍ看著鬆鬆垮垮的脖子。獵魔人轉過身，看到另一頭怪物浮出水面。它戴著怪異的頭盔，穿著滿是綠銹的銅製胸甲。傑洛特猛地一揮長劍，擊中對方手中短矛的尖頭，又利用慣性砍中怪物長滿利齒的下巴，接著躍向身後的台地邊緣，掀起一團水花。

樓梯底部的深海中，傳來深淵的鐘聲，這次更清晰，也更接近。

這代表漲潮開始了。

「傑洛特……」丹德里恩四下張望，像獵犬似的嗅著空氣，「這兒有股臭味，你聞到沒？」

「就是樓梯。」丹德里恩驚訝地低聲道，「沒錯。一道通往水下城市的樓梯……就像傳說中被海浪淹沒的伊蘇城。你沒聽過那座深淵城市的傳說嗎？沒聽過水中的伊蘇城？我會創作一首美麗的歌謠，讓競爭對手嫉妒得直咬牙。我一定得去瞧瞧……你看，那是某種鑲嵌工藝……像刻上去，或用模子做出來的。是文字嗎？我們過去點兒。」

「抓住我的手！」

「瞧瞧這些貝殼。是珍珠貝，對吧？」

「沒有。我還有別的事要想。」

他好像聽到了喇叭或號角的聲音。

「你能閉嘴嗎？」

又一道巨浪湧入峽谷，讓他臉朝下倒在一塊碩大的礁石上。傑洛特能聽到清晰的號角聲，還有丹德里恩的尖叫，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他噴出鼻子里的海水，四下張望，撩開臉上潮濕的頭髮。

「快跑，該死的！」

下一頭怪物伴著嘶嘶聲自波濤間現身，粗糙的綠色前爪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劍。獵魔人背部發力，離開貝殼覆蓋的台地邊緣，擺開架勢。可那魚眼生物一動不動。它的體型跟傑洛特相仿，海水淹到它的腰際。它頭上頂著碩大的肉冠，魚鰓也敞開著，給人以高大魁梧的印象。它駭人的臉上掠過古怪的表情，像是獰笑。

傑洛特在遠處看到一具屍體，就躺在岩石間。溺死者的胸腔里爬滿了螃蟹，因此屍體在海藻上怪異地蠕動。這人應該才死了一天多，但螃蟹早把他撕扯得千瘡百孔，就算仔細打量也找不到任何線索。獵魔人一言不發地繞過屍體，而丹德里恩壓根沒注意到。

「那又如何？我只想要珍珠……讓貝殼見鬼去……願瘟疫帶走它！活見鬼，這東西怎麼打開？傑洛特，你有刀嗎？」

rｅａｄ•99ｃsw•coｍ「我阻止了它們。」美人魚唱道，再次吹響海螺殼，「但不會太久！跑吧，別再回來了，白髮人！大海……不適合你！」

「好吧。」獵魔人爬下一道滿是黏滑海藻的石壁，「我走前面保護你：這代表了我的關懷和喜愛。但要記住，如果我大喊，你就趕緊逃命，我的劍可不長眼睛。我們來這兒不是找海馬的，而是抓一頭兇殘的怪物。」

他看到丹德里恩沿著潮濕的岩石飛奔而來。

他們飛快地逃離不斷上升的海水。傑洛特轉過身，見到幾頭水下生物浮出海面，追趕在後，有力的雙腿敏捷地跳躍著。他一言不發，加快了腳步。

「沒有。」獵魔人也聞了聞，「算不上臭味，只是海的氣味而已。」

「丹德里恩！過來，看這兒！」

丹德里恩走進礁石的一處凹口，用腳趕走頑固的螃蟹。他四下張望，手指拂過石壁。粗糙不平的石壁上滴著水，爬滿了海藻、甲殼動物和貝類。

吟遊詩人轉過頭，往岩石間吐了口唾沫。海水浮泛泡沫，在岩石縫隙里攪動，露出海浪沖刷過的沙礫。

他周圍的泡沫變成粉紅色。僵硬的左肩傳來鹽水的刺痛感。夾克的袖子破碎不堪。鮮血汩汩流出。我挺過來了，他心想。我辦到了。可是，我不會去找她的。

龍齒礁底部後方，有片石灰岩台地，盡頭是個坑洞：那兒就是潮水的邊界，海浪和緩。

獵魔人飛快側身，長劍斬開對手的腰部，隨後身軀急轉，輕易避開怪物絕望而狂亂的反擊。它張大魚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隨後消失在染成鮮紅的水面之下。

怪物在峽谷邊緣追上了他，因為在水裡，游泳很輕鬆，而像獵魔人這樣抓著濕滑的岩石，在攪動的海水中前進，只會越來越費力。傑洛特在丹德里恩找到顱骨的盆地里停了下來。

「采吧。怪物會襲擊採珠人。你這樣也算採珠。」

「我覺得，這片該死的海洋最深處藏著一頭大怪物，一頭長鱗片的噁心野獸，一隻巨大的蟾蜍，令人作嘔的臉上長著兩隻長角。它會時不時吞下海水，連同活在海里的一切：魚、海豹、海龜，所有一切。吞下這些東西，它就會吐出水：潮汐就是這麼形成的。你怎麼看？」

丹德里恩微微九_九_藏_書發抖。

「我被這鬼東西滑倒了。」丹德里恩氣喘吁吁地解釋，雙手抱著一隻又窄又平的鈷藍色貝殼，上面蓋滿海藻，「樓梯上到處都是。顏色倒挺漂亮，對吧？嘿，放你包里吧，我的已經滿了。」

「跑啊，丹德里恩！等海水填滿峽谷，我們就逃不掉了！快逃命啊！」

「白髮人！」她揮舞著手中細長的海螺殼，高唱道，「你還活著嗎？」

「這是個警告……」丹德里恩微微吐吐舌頭，這是他進行藝術創作時的習慣動作，「警告……呃……我們不要忘記……呃……呃……我想到了，就是這個！」

「別說蠢話了。我會找塊琥珀、海馬，或是漂亮的貝殼。禮物的象徵意義才是最重要的：代表我的關懷和喜愛。我喜歡小眼睛，也希望讓她開心。你難道不明白嗎？我猜也是。好啦。你先走，因為怪物隨時可能出現。」

獵魔人發現自己正位於這次遠足的起點。他趴在鵝卵石上，周圍的海面泛起白色的泡沫。

獵魔人抓住吟遊詩人的右手，離開海水，爬上岩石台地。他的身後出現了一道巨浪。

怪物對漂在紅色水面上的兩具屍體全不在意，只是揮舞著手裡的劍，雙手握住沒有護手的劍柄。它豎起漂亮的肉冠，敞開魚鰓，長劍老練地劃過空氣。傑洛特聽到破空的嘶嘶聲，還有劍刃的嗡鳴。

「閉嘴。」

「別抱怨了。如果你想回去，沿著腳印走回去就好。」

「喂，獵魔人！你的怪物很聰明，跟潮水一起退回海里去了。你肯定以為它會肚皮朝天躺在這兒，等你過來把它開膛破肚吧。」

「抓住我的手，快！」丹德里恩大喊，「又有怪物游過來了！我看到了！」

「嗯，該幹活了。」他站起身，正正背上的劍，「再等下去就該漲潮了。丹德里恩，你還堅持跟著我？」

「我還活著。」獵魔人驚訝地回答。

「那就等確定了再開口。我敢肯定，這是珍珠貝。我要采幾顆珍珠回去。除了風寒，這趟遠征至少還有些收穫。對吧，傑洛特？」

「不是。」

他用劍尖刺穿了第一頭怪物的太陽穴，又撕裂了拿短柄斧的第二頭。第三頭掉頭就跑。

「好像都干透了，傑洛特。可水都去哪兒了？漲潮落潮的原理是什麼？你從來沒考慮過這些？」

「這兒有股腐爛的味道。」丹read•9９ｃsｗ•ｃｏm德里恩來到傑洛特身邊，吐了口唾沫，擰乾濕透的帽子，「還下這麼大的雨。真夠冷的，我會得風寒，然後弄壞嗓子，該死的……」

但魚眼生物雙臂更長。

魚眼怪物猛衝向前，利劍分開水面，攻向獵魔人的側下方，動作快得出奇。傑洛特運氣不錯，他早料到這一劍會從右邊攻來。他長劍下揮，擋開這一擊，隨後扭轉身體，轉動長劍，用劍身擋住對手的追擊。到了這時，速度會決定一切：通過改變握劍的方式，哪一方能更快地由守轉攻，就將獲得致勝的機會。兩名鬥士都做好了揮出致命一擊的準備，重心也都放在右腳上。傑洛特知道，他們的速度幾乎一樣快。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努力保持鎮定。

「老天，是鐘聲……」丹德里恩喃喃說道，爬上台地，「我說得沒錯，傑洛特，水底伊蘇城的鐘聲，鬼魂之城透過海水傳來的模糊鐘聲。它提醒我們，神明的懲罰……」

在及膝深的海水中，丹德里恩跑得氣喘吁吁，突然絆倒在地。吟遊詩人用顫抖的雙手撐起身子，在海里撲騰起來。獵魔人抓住他的腰帶，將他拽出泡沫翻湧的海水。

「那是什麼？像一段樓梯。」

丹德里恩四下掃視。

「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看不出這兩者有什麼關係。」

「……提醒我們，」吟遊詩人撩著外套后擺，繼續說道，「那可怕的命運。這鐘聲就是警告……」

傑洛特立刻跳進水裡，抓住丹德里恩的脖子。

「趕緊離開這兒！」獵魔人怒吼道，「回台地上去，丹德里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傑洛特聽到了。聲音從海水深處傳來，壓抑低沉，卻異常短促，只是依稀可聞。聽起來就像鐘聲。

「嘿，傑洛特！」

「安靜。你聽到沒？那是什麼？」

那生物向前一步，掀起一道浪花拍向獵魔人。傑洛特揮舞著劍，伴著嘶嘶聲邁開步子，接受了挑戰。

「胡說八道！大海跟月亮能有什麼關係？只有狗才會對著月亮狂吠。她在嘲笑你，傑洛特，那個騙子。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滿布裂紋的台地到了盡頭，獵魔人腳下是一道近乎垂直的石壁。他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下的大塊大理石，側面覆蓋著海藻、軟體動物和read.99csw.com海葵，它們在水中舞動，彷彿風中的花朵。

「不會的！反正我已經濕透了。你瞧，水很淺嘛……第一道台階上的水才剛剛及腰，而且寬敞得跟舞廳似的。哦，見鬼！」

那是一顆雪白的人類顱骨，被沙子磨得十分光滑，嵌在一道滿是沙礫的裂縫裡。丹德里恩看到一條環節生物鑽出顱骨的眼窩，頓時發出驚恐的叫聲。獵魔人聳聳肩，朝海水退去后露出的岩石平台走去。龍齒礁聳立在前方，彷彿兩座巍峨的高山。他謹慎地打量著。地上散落著海參、貝殼和海草。碩大的水母和棘皮動物在水坑和壺穴里遊動。色彩像蜂鳥一樣鮮艷的小螃蟹擺動著腿腳，飛快地跑過。

獵魔人猛地轉過身，手伸向劍柄。

獵魔人走到台地邊緣，小心翼翼地抓著覆滿岩石的錐形貝殼，單膝跪下。他什麼都沒看到。海水暗沉，又因雨水的拍打而顯得格外渾濁。

聲音再次響起，更近了。

魚眼怪物細長靈敏的手指在劍柄上挪動。那生物垂下銅甲和鱗片保護的雙肩，讓海水沒過胸口，將武器藏在水下。獵魔人雙手握劍——右手握在護手下，左手靠近劍柄圓頭——略微向側面舉起，雙手高過右肩。他和怪物目光交會，可那乳白色的魚眼裡只有淚滴形狀的虹膜，且像金屬般冰冷光滑，看不出絲毫神情，連攻擊的意圖都看不出。

「丹德里恩！小心，那兒水很深！你會滑……」

「哦，你瞧，傑洛特，有條魚。見鬼，居然全身都是紅色。還有那兒，有條小鰻魚。那個呢？那是什麼？像只半透明的虱子。還有這個……天啊！傑洛特！」

獵魔人入迷地看著黑沉沉的水面，沿台地邊緣緩緩走著。他聽到丹德里恩敲打礁石、試圖取下貽貝的聲音。

他們爬到峽谷底部，時不時過積水的裂縫，還有滿是沙礫和海草的水塘。雪上加霜的是，天開始下雨，傑洛特和丹德里恩很快從頭到腳被淋個通透。吟遊詩人立刻放棄了在沙礫和海草間搜尋的企圖。

「比如鯡魚？或者烏賊？」

「跑啊，丹德里恩！」

「我看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痴。葉妮芙跟我解釋過，潮汐跟月亮有關。」

「我是詩人，不是強盜。哦，算了，我把貝殼放包里，回頭再把珍珠弄出來。嘿，你！別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