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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犧牲 七

一點犧牲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他驚恐地想。絲毫情感都感覺不到。就算我把她擁進懷裡,也只是個早有預謀、精心計算的動作,絲毫不是發自內心。我會擁抱她,不是因為想這麼做,而是因為有這必要。我感覺不到任何情感。
「我跟你也不熟。」她氣勢洶洶地打斷他的話,「那又如何?我愛你。我控制不住,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得出門了。」丹德里恩插嘴道,「我跟埃克莉塔有約。傑洛特,我要穿你的夾克,我那件又濕又臟。」
「你也希望我開心嗎?這顆珍珠太美了……肯定非常值錢……你就不遺憾嗎?」
「這兒所有東西都是濕的。」小眼睛嘲笑道,還報復性地踢了踢地上那堆衣服,「你們怎麼能這樣?應該把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晾乾……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女孩猶豫不決地在床墊另一端坐下,和他拉開距離。
「是的,我愛你,傑洛特。你怎麼想對我並不重要。從我在結婚禮堂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你。」
等到他摟住女詩人的雙肩,她停止了哭泣,擦乾淚水,用力搖搖頭。她轉過頭,讓傑洛特看不到她的臉,然後把腦袋重重靠在他的胸口。
「傑洛特,」她突然開口,嗓音有些顫抖,「也許……就像這隻貝殼,這份奇怪的禮物……我們能在彼此的關係里發現一顆珍珠?或許過一陣子?」
「我本該感謝的。」她用哀怨的語氣再次開口,「感謝你沒有乘人之危。但我做不到。你這麼做也讓我羞愧。我痛恨你的沉默,還有你驚恐睜大的雙眼。我恨你……恨你的緘默、你的真誠,還有你的……我也恨她,恨那個女術士:真想用刀子跟她做個了結……我恨她。命令我離開吧,傑洛特,因為我自己沒法離開,雖然這也是我的願望:離開這兒,回鎮子,回到旅店裡。我要為自己受到的羞恥和羞辱向你復讎……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它是你的了。」傑洛特打斷她的話,「雖然丹德里恩是個白痴,但他真的記得你的生日。他一直說希望你開https://read•99csw•com心。看起來,命運以它自己的方式實現了丹德里恩的願望。」
「丹德里恩,」小眼睛繫緊獵魔人手腕上的繃帶,又用牙齒撕斷,「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堆在樓梯下面的貝殼是從哪兒來的?杜路哈德的老婆正在做家務,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丹德里恩未置一詞,但在詩人的目光里,獵魔人看出了他沒說出口的話。
艾希放開他,轉頭看著半開的髒兮兮的窗子。
「艾希,我懇求你。」
「艾希。」片刻的沉默后,他回答,「我……」
「那你呢,傑洛特?」
傑洛特緘口不語。
艾希不是葉妮芙。
「我可不喜歡說閑話。」艾希噘著嘴,用力拂開面前那縷頭髮,「就算我問你什麼,也不是為了跑出去像洗衣婦一樣大肆張揚。」
有件東西落到地板上,又反彈起來。傑洛特瞪大眼睛,看清了艾希面前的東西。
「什麼?」
「你沒什麼想說的?」她問,「一個字都沒有?」
「我?」
「貝殼?」丹德里恩的語氣很吃驚,「什麼貝殼?我不知道。也許是野鴨遷徙時留下的?」
「你還記得我的生日?」艾希字斟句酌地說,又儘可能把貝殼舉到遠離自己的位置,「真的嗎?」
傑洛特在陰影里偷笑。他還記得自己向丹德里恩發誓要保守秘密:後者花了一整個下午撬開貝殼,挖出黏滑的貝肉。詩人弄傷了手指,還把襯衫扯脫了線,卻連一顆珍珠也沒找到。這也難怪,那些根本不是珍珠貝。撬開第一隻貽貝后,他們就放棄了煮湯的想法,因為裏面的貝肉實在令人作嘔,氣味刺|激得他們直流眼淚。
他們在沉默中對坐,各自坐在稻草床墊的兩頭。夜幕開始降臨。
獵魔人沉默不語。
小眼睛給傑洛特纏好繃帶,坐在浴盆邊緣。獵魔人謝過女孩,審視自己纏著整齊繃帶的手。那道傷口又深又長,從掌部一直蔓延到手肘,他的每個動作都會帶來痛楚。海水暫時為傷口止了血,但沒等他們回到住處,傷口又裂開了。女孩趕來之前,傑洛特https://read.99csw.com給前臂敷上了促進血凝並減輕痛楚的靈藥。艾希趕到時,發現傑洛特正在丹德里恩的幫助下,試圖用魚線縫合傷口。艾希把他們臭罵一頓,立刻接過包紮傷口的工作。在這期間,丹德里恩詳細描述了搏鬥的過程,又數次重申要保留創作歌謠的權利。不用說,艾希立刻向獵魔人拋出一堆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她對此相當不滿,認為他有意隱瞞,然後便變得悶悶不樂,不再發問了。
艾希聳起的雙肩像風中的葉子那樣顫抖。女孩轉過頭,哭得出奇安靜而又平和,沒發出一點抽噎的聲音。
「會的,艾希。我保證。」
丹德里恩從衣服堆里抽出獵魔人濕透的夾克,欣賞著嵌在袖子上的銀色飾釘。
她用力撲向他的脖子。傑洛特預料到了她的舉動,及時轉過頭,讓她冰冷的嘴唇只吻到自己的臉頰。他溫柔地抱著她,只是有所保留。他感覺到女孩繃緊身體,緩緩退開些,但雙臂仍然勾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她想要什麼,但他沒有回應她的期待。
「可以。」
她站在他面前,傑洛特真希望她就是把武器藏在水下的魚眼怪物:那樣的話,至少他還有一拼之力。
「而且我認識你沒有丹德里恩那麼久,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我也希望能送你件禮物,讓你快樂……並叫你洋娃娃。」
活見鬼,他心想,要是葉妮芙和我相處時,跟現在的我有同樣的感覺,那真應該同情她才對。我不會再因為她的反應吃驚或反感了……永遠不會。
「我一直以為,愛情會讓你的頭腦進入莊嚴而美妙的狀態,即便失望時也能保持高貴。但愛情只會讓你生病,傑洛特,一場可怕而又老套的病。在這種狀態下,你會像喝下毒藥,陷入情網的人為了解藥會不惜一切。所有一切,甚至是尊嚴。」
「別胡說八道了!那是什麼?哦,不!包里全是泥巴和海草!那個又是什麼?呀!」
「不行。」她抗議道,從腰帶上取下一把小刀,「這貝殼很漂亮,我想留作紀念。我只要把它洗乾read.99csw.com淨,再扔掉……裏面的東西。我會把貝肉扔出窗外,留給野貓吃。」
「給我吧。」
「諸神在上……」小眼睛也看到了,「傑洛特……是顆珍珠!」
「坐在我身邊吧,艾希。」
丹德里恩離開后,小眼睛沉默了片刻。獵魔人看著散發惡臭的貝殼,不禁為吟遊詩人的謊話和自己的沉默而羞愧。
「我的護身符。」她重複著,低下頭去,「一顆困在白銀里的珍珠,就像永遠無法掙脫的我。一件珠寶,一個代替品。這樣的護身符會帶來好運嗎?」
傑洛特和丹德里恩沉默地看著艾希用雙手握住那隻鈷藍色貝殼。他們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貝殼上的霉斑散發出惡臭。
傑洛特繼續保持沉默。
「求你了,艾希,別再哭了。」
一點犧牲,他心想,只要一點點……就能讓她冷靜下來:只要一個擁抱,一個吻……她想要的只有這些……就算不夠,那又怎樣?只要一點點犧牲,還有一點點關注。她很漂亮,而且值得我這麼做……如果她還想要別的什麼……只要能讓她冷靜下來就好。做一次溫柔、無聲而又平靜的愛。但是我……這對我來說都一樣,因為艾希身上是馬鞭草的香氣,不是丁香和醋栗,她也沒有觸感彷彿帶電的冰冷皮膚;艾希的頭髮不是富有光澤的黑色、也不是龍捲風般的捲髮;艾希的雙眼迷人、甜美、火熱而又蔚藍,卻並非冰冷而又平靜的深紫色雙眸。在做|愛以後,艾希會沉沉睡去,會轉過臉來,雙唇微翕,而不是露出勝利的微笑。因為艾希……
「這麼放著一樣能幹。」
「如果只是因為魔法,」她續道,「情況就非常簡單,也容易解決。我會愉快地屈服於你的力量。可現在……現在我……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是顆珍珠。」他大笑著重複道,「你總算得到禮物了,艾希。我很高興。」
傑洛特尖聲回答。他翻身下床,盡量不碰到自己纏著繃帶的手。「請你原諒這麼愚蠢的……」
「艾格羅瓦爾已經知道了一切。」她說,「有人看到你們回來read.99csw.com了,杜路哈德的老婆還逢人就說她在樓梯上看到了血跡。每個人都跑到礁石那兒,指望找到被海浪衝上岸的屍體。他們還在那兒找呢,不過我想,應該什麼都沒找到。」
「抱歉。」
「它很漂亮吧?」丹德里恩嗅了嗅,又很快補充道,「是傑洛特送你的。他親手挑選的。哦……我要遲到了。回頭見……」
「我因為慾望而放棄了尊嚴,又羞愧地承受沉默的折磨。我為自己讓你尷尬而羞愧,但我別無選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命運面前淪陷,就像卧病在床,只能仰賴他人的恩惠。疾病向來令我懼怕:它讓我虛弱、困惑而又孤獨。」
「是份禮物。」吟遊詩人朝門口倒退過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對吧,洋娃娃?這就是給你的禮物。」
「就這個?」
「聽說丹德里恩拖著滿身是血的你回來,」她低聲說著,打破了沉默,「我就像個瘋婆子一樣跑出屋子,沒頭沒腦地亂跑。然後……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覺得這是魔法,是你對我偷偷施了咒語;你迷惑了我,用法印、狼頭徽章還有邪眼。這就是我所想的,但我停不下來,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接受了……已經向你的力量繳械投降了。但事實更加可怕。傑洛特,你根本沒做這些事,你沒用咒語誘惑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沒對我施法?」
他們在沉默中坐了很久。丹德里恩回來了。他們聽到腳步聲,聽到魯特琴弦的撥動聲,還有他的哼唱聲。進了房間,丹德里恩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卻一言不發。艾希也什麼都沒說。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要你開心就好。如果說我有什麼憾事……那也只有一件。而且……」
「是啊……」她緩緩地、緩緩地挪開身子,「是啊……我明白。哭也無濟於事。」
「我看到這顆珍珠,」最後,他費力地開口,「鑲嵌在銀制的小花里,每一片花瓣都精雕細琢。我看到它用鏈子掛在你的脖子上,就像我的徽章。它會是你的護身符,艾希。一件保護你不受邪惡傷害的護身符。」
「傑洛特,我不能接受。這顆珍珠起碼價值……」
「艾希!」
女詩人沉默地低下九_九_藏_書頭去。
「傑洛特,」小眼睛呻|吟著,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我真為自己的軟弱羞愧:它就像一種超自然的熱病,讓我沒法自由呼吸……」
我累了,他心想,而且虛弱得要命。我需要坐下,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我流了血,還什麼都沒吃……我需要坐下。這間該死的卧室……願它被閃電劈中,然後徹底燒光。這兒什麼傢具都沒有:最起碼也該有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讓我們可以更輕鬆地交談和傾吐,握住手也不會有危險。如果我坐在床墊上,再讓她也坐上來,那麼後果不堪設想。沒有比塞滿稻草的床墊更危險的東西了:坐上去就會往下沉,而且活動範圍小到躲不開……
我對葉妮芙的期望——正如現在艾希對我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且比艾格羅瓦爾和希恩娜茲的愛情更難有結果。葉妮芙確信,僅有一點點犧牲是不夠的,所以我們會一再要求對方付出,永遠不知滿足。不,我不會再怪葉妮芙忽視我了。我發現,即使最微小的犧牲也無比沉重。
所以我連一點點犧牲都給不了她。
「他們什麼都找不到。」獵魔人說,「我明天就去拜訪艾格羅瓦爾。如果方便的話,請你讓他禁止人們靠近龍齒礁。不過,千萬別提水下樓梯,還有丹德里恩關於伊蘇城的幻想。財寶獵人會蜂擁而至的,這一來,我們會害死很多人……」
夕陽西沉。黑暗一點點籠罩大地。他們肩並肩坐在一起,坐在閣樓房間的稻草床墊上,周圍沒有傢具,只有陷在一攤冰冷燭淚里、並未點燃的蠟燭。
那是顆珍珠。一顆散髮乳白色光澤、質地完美又十分光滑的天藍色珍珠,像泡過水的豌豆那麼大。
「我能繼續坐在你身邊嗎?」
該死的,他心想。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順著樓梯滾落的破布球。她肯定會哭出來的。天殺的,然後呢?我該怎麼做?
「當然了。」她突然說,「你跟我不熟。我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