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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治好您?治什麼?您的孩子氣嗎?把你的手從我屁股上拿開,老傢伙,不然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灰鬍子!」
「把裹腿和襯衫都脫了。哦諸神啊!可憐的孩子!你走路真沒問題嗎?還能跑嗎?」
女孩的肩頭覆蓋著大塊大塊帶血色的瘀青,大部分已轉為黃色,還有些顯然是新添上的。
維瑟米爾又乾咳起來。但艾斯卡爾——親愛的艾斯卡爾——卻沒有慌亂,他再次做出得體的舉動。
「別害怕。」特莉絲重複一遍,依舊沒有起身,「我聽到你摔下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所以跑過來……」
我會給那孩子一些靈藥,然後親眼目睹改變的過程,用我的雙眼去看……
「錯了!」蘭伯特吼道,「你靠得太近!別亂砍一氣!我告訴過你,用劍尖刺頸動脈!類人生物的頸動脈在什麼位置?頭頂嗎?你怎麼回事?專心,小公主!」
「我不知道。」她不打算說出真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希瑞。去問其他獵魔人吧。」
「歡迎來到凱爾·莫罕,特莉絲。」
「好主意,很明智。南尼克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梅里泰莉神殿也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不但安全,還能讓她得到適當的教育。希瑞知道這事嗎?」
希瑞的頭髮剪得整整齊齊,邁著小碎步朝他們走來,手指輕輕提著深藍色的裙子——裙擺剪短了,腰身做過修改,還留有在鞍囊里放過的痕迹。女術士的另一件禮物正在女孩的脖子上閃閃發光—— 一條塗漆皮革材質的小蝰蛇,有一對紅寶石眼睛,還有黃金的搭扣。
沒錯。希瑞才是他們叫她來凱爾·莫罕的真正原因。那個銀灰色頭髮的女孩,他們想讓她成為獵魔人。真正的獵魔人。變種人。一台殺戮機器,就像他們自己。
「等你天分用光,」特莉絲咬牙切齒地說,「我猜鐘擺就會撞到你?」
「別害怕。」特莉絲試探地說。
在庭院里一個避風的角落,希瑞正在蘭伯特指導下做訓練。她在鐵鏈吊起的一塊長木板上熟練地保持平衡,同時用劍攻擊一隻皮袋,它用皮繩綁成人類軀幹狀。特莉絲駐足打量。
「什麼風車?活見鬼!」
她在馬鞍上轉過身,拉住韁繩,等待獵魔人踏上樹榦。
幸好凱爾·莫罕已經很近了。特莉絲催促騸馬走上一片平坦的碎石堆,越過冰川和溪流沖刷下來的大堆石塊,然後步入岩壁間的一條狹窄山道。兩側岩壁近乎垂直,似乎在她頭頂高處相連,只露出一線青天。周圍暖和起來,寒風只能在高處呼嘯,無法刮到她身邊。
希瑞的小房間忠實繼承了獵魔人卧室的風格,幾乎沒有任何陳設與傢具,只有一張用幾塊木板釘成的床、一隻凳子和一口衣箱。獵魔人會用自己獵殺的野獸毛皮裝飾牆壁和房門——其中有雄鹿皮、山貓皮、狼皮,甚至狼獾皮。而希瑞這個小房間的門上只掛著一張碩鼠皮,還帶著覆有鱗片的長尾。特莉絲強忍衝動才沒把那東西扯下丟到窗外。

「知道。她一開始吵鬧了好幾天,但最後還是接受了現實。她現在甚至在期待春天的到來,為前往泰莫利亞的遠行而興奮。她對這個世界很感興趣。」
「你的表現非常恰當,還很有禮貌,希瑞。」他說,「你代表我們友好地款待了梅利葛德小姐。我為你驕傲。」
特莉絲猛然站起身,兩眼冒火。
「好吧。」她說,「我不打聽了。秘密就是秘密,你確實不該告訴陌生人。走吧。到那兒以後,我們就知道城堡里都有誰了。別擔心,我知道怎麼對付肌肉酸痛。哦,我的馬就在這兒。我來幫你……」
騸馬豎起耳朵,用鼻孔噴出熱氣,順從地走下林木繁茂的山坡。女術士在馬鞍上彎下腰,免得被結霜的樹枝掃到。
「我幫你牽馬。」傑洛特說著,伸手接過韁繩。特莉絲不動聲色地挪挪手,讓他們的手掌碰到一起。他們的目光也一樣。
「我就想看看你怎麼個『沒事』法。啊,跟我想的一樣。『沒事』到褲子撕爛、皮開肉綻。站好了,別怕。」
「誰攻擊了他們?為什麼?」
回答她的,唯有廢墟間呼嘯的狂風。
特莉絲笑出了聲。哈,她心想,獵魔人,這下我看穿你們了!被希瑞嚇壞的不光是我,還有你們。她會「遁入」白日夢,講出預言,發出你們也能感受到的魔法靈光。她會本能地用心靈傳動能力拿東西,或在吃飯時靠目光折彎錫湯匙。她會回答你們在腦海里思索的問題,甚至你們不敢面對的問題,於是你們感覺到恐懼。你們意識到,這位意外之子比你們想象的更加「意外」。
「我在她這年紀也一樣。」特莉絲笑著說,「我要說第三條了,也是最重要的建議。你們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別擺出那副滑稽的表情。我是個女術士,你們忘了嗎?不知道你們花了多久才意識到希瑞的魔法能力,但我只用了不到半小時。所以我知道那女孩是什麼人,更準確地說,是什麼存在。」
看著那個灰發孩子死去。
「你們連這都不知道?」她點點頭,用冷靜、憂慮又略帶責備的語氣說道,「作為監護人,你們真不稱職。她羞於啟齒,因為她受過教育,不敢向男人傾訴這種煩惱。她還為自己的軟弱、痛苦和身體不適感到羞愧。你們當中有人想過這些嗎?你們關心過嗎?至少你們也該猜猜她是怎麼了吧?也許她第一次月事就是在這兒,在凱爾·莫罕。她在夜裡暗自哭泣,因為沒人給予她同情、安慰甚至理解。你們就完全沒想過這些?」
希瑞咳嗽起來,雙手撓撓頭髮,又用力揉揉臉。
「首先,」她不懷好意地笑道,「希瑞的菜單需要修改。尤其要限制秘密蘑菇和神秘草藥的分量。」
不,特莉絲沒想把他從葉妮芙身邊奪走。事實上,對她來說,葉妮芙比傑洛特重要得多,但與獵魔人的短暫相處也沒令她失望。她找到了一直追尋的東西——內疚、焦慮與痛苦。他的痛苦。她體驗到了他的情感,這讓她興奮,而他們分開之後,她便再也無法遺忘。其實,她最近才明白什麼是痛苦:她無比渴望與他再度相會,卻又無法如願。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會兒——哪怕一瞬間也好。
「可以什麼?」
女術士直視他的雙眼,抿起嘴唇,「幫什麼?艾斯卡爾,你想讓我幫你們什麼?」
「獵魔人!」
「操他奶奶的王八蛋!」女術士大吼一聲,狠踢凳子一腳,讓它撞到門上,震掉了那張老鼠皮,「天花、瘟疫加狗屎麻風病啊!我他媽宰了那群狗日的白痴!」
「冷靜,梅利葛德。」蘭伯特說,「這麼激動對健康沒好處,何況根本沒必要。」
「這些?」希瑞看著自己的肩膀,似乎被瘀青的數量嚇了一跳,「哦,這些……是因為風車。我的動作太慢了。」
騸馬踩進河水,加快腳步,顯然是想儘快抵達對岸。特莉絲扯扯韁繩——河水很淺,剛漫過馬蹄上的距毛,但覆蓋河床的鵝卵石很滑,水流也很急。河水翻攪起伏,馬腿周圍泛起泡沫。
「這點無法否認。」她嘆口氣,不再緊盯傑洛特的雙眼,「說實話,我都快累死了。我昨晚在小道邊一棟牧羊人小屋裡過夜,結果小屋塌了,把我埋在鋸末和稻草里。若非事先施了個防護咒,我早就沒命了。我太渴望乾淨的床單了。」
「我理解。」特莉絲諷刺地扮個鬼臉,「不管是不是女人的東西,你必須暫時換上。好了,抓緊時間,脫衣服。讓我幫你……該死!希瑞,這是什麼?」
「哦,終於!」蘭伯特大喊,「你終於學會了!往後退,再來一遍。我得確定你不是瞎蒙的!」
女術士放鬆韁繩,腳踝輕碰馬腹,讓它朝上游前進。她知道小道會在另一個位置穿過山谷——那地方名叫「沖溝」。她想再看看那個小獵魔人——凱爾·莫罕已有近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訓練過孩子了。
「她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她指著希瑞問,「看來你們一直致力於履行命運的要求。但你們聽故事時恐怕不太仔細,夥計們。在我聽說的童話故事里,牧羊女和孤女會當上公主。可在這兒,我卻看到公主當上了獵魔人。你們是不是太魯莽了?」
至於信任?我可不在乎你們的信任,獵魔人。世界上有癌症、有天花、有破傷風和白血病、有過敏症,還有搖籃病。可你們卻藏著那些「蘑菇」:它們在提煉后或許能製成救命的良藥。你們甚至對我保守秘密,還有你們宣稱友好、尊敬和信任的人。你們不讓我看實驗室也就罷了,居然連蘑菇的事都要瞞著我?
雪下個不停。直到冬至日到來,才有陽光照亮雪地。
特莉絲轉過目光。他的笑不是因為她。
她轉頭看向入口,過了一會兒才看到漸漸走近的獵魔人的影子,又過片刻才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是啊,她的聽力,她自以為十分敏銳的聽力,的確沒法跟獵魔人相比。
希瑞痛得發出嘶聲,漲紅了臉。
「不,你聽我說。你們沒讓希瑞經歷突變,沒擾亂她的荷爾蒙,也沒對她用什麼鍊金藥劑或特殊草藥,這點值得讚揚。你們的做法明智、負責而且人道。你九九藏書們沒用毒藥傷害她——所以你們更不該讓她變成殘廢。」
「閉嘴!」老獵魔人惡狠狠地說,「一個字也別說了。」
「是這樣嗎?那你呢,希瑞?你有畏懼的東西嗎?說實話。」
想到那些孩子可能的遭遇,她就渾身發抖。
她勾引了傑洛特——藉助於一點點魔法。她選擇了有利的時機。那時,傑洛特和葉妮芙再次反目,突然分開。傑洛特需要慰藉,也想要忘卻。
為什麼叫她來這座要塞?究竟誰想見她?為了什麼?
「哇哦!」她說,「一點都不疼了!連傷口都沒了……這是魔法嗎?」
誰知道呢。也許吧。但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樣,那為什麼……
「你能不能做點什麼,讓我不用……」希瑞漲紅了臉,「我還是在你耳邊說吧。」
「哈!那就過來扶我,獵魔人。」
那一年的初雪在次日降下,起先只是細碎的雪花,但很快轉為暴風雪,颳了整整一個晚上,到第二天清晨,凱爾·莫罕的城牆已淹沒在雪堆之下。這樣的天氣不可能去殺手路跑步,何況希瑞身體不舒服。特莉絲懷疑,正是獵魔人促進生長的蘑菇和草藥導致了女孩的月經問題。但她對那些東西的藥用成分一無所知,所以沒法確認。毫無疑問的是,希瑞是他們這輩子監護過的唯一一個女孩。女術士不打算把自己的懷疑告訴給獵魔人,更不希望他們擔心或者自責,於是她選擇自行解決。她給了希瑞一些靈藥,往她的手腕上系了一串碧玉,禁止她以任何方式劇烈運動,尤其是拿著劍到處抓老鼠。
「今天?現在就有?」
「歡迎。」他重複一遍,「你能來,我們很高興。」
特莉絲立刻跳下馬背,脫掉毛皮斗篷,藉助樹枝和樹根飛快地向高處爬去。她越爬越快,直到一團針葉讓她腳底打滑,跪倒在碎石間的身影旁邊。那孩子看到她,立刻像彈簧一樣躍起,迅速退開,敏捷地握住背後的劍——然後仰天栽倒在刺柏和松樹間。女術士沒有起身,她瞪著男孩,驚訝地張大嘴巴。
「唔嗯。」
的確有位獵魔人跑到那根樹榦上,既沒放慢速度,也沒用雙臂維持平衡——奔跑的動作靈巧、流利且無比優雅。身影飛馳而過,在林木間忽隱忽現,卻沒碰到哪怕一根樹枝。特莉絲長出一口氣,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那你要怎麼做我的衣服?用魔法變出來嗎?」
當然了,特莉絲心想,他們給她吃的是傳說中的洞穴真菌—— 一種不為人知的山地植物——給她喝的則是神秘草藥調製的飲料。女孩發育得很快,更被逐漸培養出了獵魔人那健康到離譜的身體。通過自然的手段,沒有突變,沒有風險,也沒有陡增的荷爾蒙。但這些不能讓巫師知道。他們想保密。他們什麼都不會告訴我,也什麼都不會讓我看到。
因為「他」不是男孩。
「我問過了。」女孩嘟囔道,「可他們不告訴我。」
獵魔人女孩的綠眼睛看不出任何突變的跡象,碰到她的小手時,特莉絲也感覺不到獵魔人特有的那種微弱但令人愉快的麻刺感。雖然灰發小女孩背著一把劍,在殺手路上飛奔,但她尚未接受草藥試煉,更沒有到改變階段。特莉絲可以確定。
「沒錯。獵魔人無所畏懼。」
「笨蛋們,你們明白沒?」維瑟米爾掃視四周,「要是哪天早上她再穿上裙子,我不希望看到任何訓練……明白沒?」
「說來話長。」她答道,「有機會的話,我會講給你聽。請原諒我帶給你的感傷。」
「我們很樂意。」直到這時,傑洛特才放下扶額的手,「再樂意不過了,特莉絲。」
「特莉絲,」傑洛特開口道,「聽我說……」
「說原諒太誇張了。我近來高興的時候不多,所以聽說你還活著,我感到無與倫比的喜悅。但還是比不上親眼見到你開心。」
她沒等多久,小獵魔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巨石上。男孩仍沒放慢速度,徑直向前躍出。女術士聽到雙腳踩在石頭上的啪嗒聲,片刻之後,又聽到石塊鬆動的聲音、沉悶的墜落聲和一聲輕呼。更確切地說,是一聲尖叫。
「你死在那座山上,特莉絲·梅利葛德。」陌生而邪惡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為何來此?回去,立刻回去,帶上這孩子,帶上這上古血脈之子。把她送回她的主人手裡。照我說的做,第十四人,不然你將再死一次。等那天到來,十四人山將帶走你。那座墳墓和刻著你名字的墓碑將帶走你。」
「我得記住這句箴言。」女術士咬牙切齒地低語,「還是傑洛特說的。作為人生準則倒不壞,但我不覺得它能適用所有情況。說風涼話總是很簡單。所以你不能放棄?即便被各種東西碰撞和痛打,你也得爬起來繼續練習?」
「不是。」特莉絲笑著說,「也不是我自己織的。我可沒那本事。」
離開常走的路,她只能憑灰白的山壁和白雪覆蓋的山頂辨別方向。太陽穿透厚厚的雲層時,山頂會閃耀金光——但這景象通常只有在早上或日落前才能看到。她已經很接近山脈了,所以必須加倍小心。凱爾·莫罕周圍的土地以蠻荒和崎嶇聞名,花崗岩山牆上雖有道缺口,外行人卻無法輕易找到。你很可能拐進一道山壑或一道峽谷,然後徹底迷失方向。就算她熟悉這片土地,知道路線,清楚該去哪裡尋找山口,也不敢有片刻鬆懈。
「說得對。」特莉絲笑出了聲,「你很難找出比紡紗更無聊的事了。我也恨紡紗。」
參差不齊的銀灰色劉海下,一對翡翠色大眼睛正凝視著她。它們在那張窄下巴、翹鼻子的小臉上顯得格外突出。眼裡充滿恐懼。
「給我個吻。不,別吻我的手,術士小丫頭。等我睡在棺材里再吻我的手吧。不用說,這一天就快來了。哦,特莉絲,你能來真是太好了……除了你,還有誰能治好我呢?」
沒有巫師,你們根本應付不來。

「的確是這樣。」維瑟米爾深吸一口氣,「特莉絲,你肯定累了。又累又餓,對吧?」

「對。」沉默片刻過後,維瑟米爾確認道。
女術士輕輕點頭,無辜地忽閃著睫毛,又將一縷紅棕色髮捲盤在手指上。傑洛特的臉就像石雕。
「隨便你。話說回來,你是誰?」
「是嗎?我是因為……可你是個女巫——不對,女術士。你可以直接變出東西!那條好看的裙子……是你變出來的嗎?」
「我得跑過去。」希瑞搖著頭說,「不能因肌肉酸痛就停下來。傑洛特說……」
「希瑞不拿劍練習了將近半年。」柯恩說,「她知道該怎麼做,我們也一直在照看她,因為……」
「她穿這衣服跑一整年了,梅利葛德。」蘭伯特氣憤地說,「一切都很正常,直到——」
「我們教她劍術。」傑洛特平靜地說,轉頭直視她的雙眼,「我們還能教她什麼呢?因為我們只懂這些。無論是不是命運,凱爾·莫罕如今就是她的家,至少暫時是。訓練和劍術能讓她心情愉快、身體健康,也能讓她忘記過去的種種不幸。這兒是她的家,特莉絲。她沒有別人可以依靠。」

女術士大笑,試圖站起,腳踝傳來的痛楚卻讓她一縮,不由罵了一句。她坐在地上,小心地伸直雙腳,又罵了一聲。
「我們在聽。」傑洛特說,「繼續說,特莉絲。」
「行。」
騸馬噴噴鼻子,仰起腦袋,走過護城河上僅剩的橋板。特莉絲拉住韁繩,對散落河底的朽骨不以為意。她早就見過了。
「染上恐懼。」希瑞拂開額前的淡灰色劉海,自豪地重複,「你不知道嗎?如果你遇到壞事,必須馬上回去面對它,不然你就會害怕。如果你害怕了,就不會有成果。絕不能放棄。傑洛特是這麼說的。」
「維瑟米爾!」
「她正在接受訓練,梅利葛德。」蘭伯特扮了個鬼臉。他總叫她的姓「梅利葛德」,不加頭銜,也不喊名字,特莉絲對此很是反感。「她是學徒,不是管家。歡迎來賓,尤其是你這樣的貴客,可不是她的職責。我們走吧,希瑞。」
「不但可能,而且必然。希瑞是魔源,擁有通靈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這種力量很叫人擔憂。親愛的獵魔人們,你們也很清楚這一點。你們察覺到這股力量,也在為此擔憂,這就是你們找我來凱爾·莫罕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對嗎?」
女孩轉過頭去,咬住嘴唇。
「你可以跟我們共進晚餐,然後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們為你準備了最好的房間,塔樓那間。我們還把凱爾·莫罕最好的床搬了過去。」
「好吧,也許『條件』這個詞不太妥當,那就叫『建議』好了。我會給你們三條建議,而你們必須接受。當然了,前提是你們希望我留下來,幫你們撫養那個小傢伙。」
「這不可能!」
特莉絲聳聳肩,假裝沒看到傑洛特和艾斯卡爾尷尬的表情。她什麼也沒說,免得讓他們更加窘迫。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們發現,自己對這個女孩如此著迷。
她並不特別著急。狹窄的「殺手路」在森林中的部分蜿蜒曲折,而小獵魔人為了熟悉路線,會比抄近路的她花費更多時間。但她也不能浪費光陰,經過沖溝之後,小道會再次轉入森林,然後徑直通往要塞。如果在https://read.99csw.com那之前她沒能追上男孩,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特莉絲也曾數次造訪凱爾·莫罕,但她沒那麼天真,她知道,他們展示給她的只是凱爾·莫罕的一小部分。
「別拿這些屁話搪塞我。」特莉絲怒氣沖沖,「也別跟我裝傻。這可不是騎馬或坐雪橇。這裡是凱爾·莫罕!在你們的風車和鐘擺上,在你們那條殺手路上,曾有幾十個男孩摔傷骨頭、扭斷脖子,他們可都是跟你們一樣經過生活磨鍊的傢伙,是在路邊或水溝里撿來的。你們別無所長但肌肉發達,沒多大就見慣了風浪,但希瑞能跟你們比嗎?就算她在南方以精靈的方式被撫養長大,就算她是英勇善戰的雌獅卡蘭瑟的孫女,這小丫頭依然是位公主,細皮嫩肉、骨骼嬌小……她是個女孩!你們想把她培養成什麼?獵魔人嗎?」
想想希瑞。她是不是……
魔法見效很快:她不用再聳肩低頭對抗寒風,手肘和脖子也不再感到刺骨的寒意。咒語溫暖了她,也壓抑了困擾她幾個鐘頭的飢餓感。特莉絲振作精神,在馬鞍上坐得更舒服些,開始仔細觀察周圍。
「特莉絲……別這樣。」
特莉絲的身體里像有東西炸開。在這場旅行中,她始終擔心見到白髮獵魔人的一刻,同時又對此抱著無限期待。接著,她看到他疲倦的面孔。他那對看遍世間百態、冰冷而精明的眼睛里始終帶著不同尋常的鎮定,卻又充盈著感情……
她抱住馬脖子,讓它緩緩走到樹榦下。就在這時,她聽到岩石的摩擦聲,還有某人輕盈而飛快的腳步聲。
「魔源。」
為什麼?
「別說了,特莉絲。」傑洛特輕聲哀嘆,「夠了。你已經達到目的了,或許還不止。」
而現在,他就在不遠處……
「特莉絲!」希瑞突然踏著重重的腳步跑上樓梯,大喊道,「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嗎?特莉絲,求你了,求你同意吧!求你了,特莉絲!」
傑洛特沒有邀請葉妮芙。他請來了她。這是不是代表……
片刻之前,她才不是什麼普通女孩。
女孩猶豫地看向傑洛特。傑洛特點頭同意,露出微笑。歡快的微笑。就像他過去的笑容,那時……
「這個女孩,」傑洛特平靜地說,「這位纖弱嬌小的公主經歷了辛特拉大屠殺。她獨自一人逃脫了尼弗迦德軍團的搜捕。她成功逃離洗劫村莊、屠殺人畜的強盜。她在河谷地區的森林里獨自撐過兩星期。她跟一夥難民流浪了一個月,忍飢挨餓,仍舊努力前進。在將近半年時間里,她在一戶農夫人家過活,每天下地耕作、照料牲畜。相信我,特莉絲,生活給予她的考驗和磨鍊不比我們這些別無所長的無賴少。希瑞不比我們這些被人裝進籃子、像小貓小狗一樣送給獵魔人的私生子更軟弱。你為何總強調她的性別?這又有什麼差別?」
「說得對。」女術士平靜地表示贊同,「我也這麼認為。但獵魔人把這天然墳場當作……警示。」
「怎麼了?」特莉絲努力保持鎮定。
「這話從何說起?」
你們意識到,你們把魔源帶到了凱爾·莫罕。
「直到來了一個女人?而她又無法忍受沒品味又不合身的衣服?你說得對,蘭伯特。但這女人已經來了,舊秩序將會崩塌,變遷的時代到了。走吧,希瑞。」
「喂!」女術士甩甩頭髮,「我算看出來了,禮節在獵魔人要塞很不值錢。希瑞第一個迎接了我,又帶我來城堡,她理應陪著我……」
同以往一樣,獵魔人悄無聲息地憑空出現。他們來到特莉絲面前,身形高大而纖細,雙臂抱胸,身體重心放在左腿上——她知道,憑這樣的姿勢,他們可以在瞬間發起攻擊。希瑞站在他們身旁,姿勢一般無二,只是那身打扮讓她顯得十分可笑。
偏狹與迷信向來是普通民眾常見的愚行之一,據我推測,這些愚行永遠也無法徹底根絕,因為它們與愚蠢本身一樣永存不滅。現今的高山,或許會是未來的汪洋;現今的汪洋,或許會是未來的荒漠。但愚蠢始終是愚蠢。
「好了。」女術士說,「我們把你這件……緊身衣改得合身點兒。我對剪裁和縫補有點心得,這塊山羊皮應該不在話下。至於你,小獵魔人,你用過針線沒?除了用劍刺穿稻草包,你學沒學過別的東西?」
「白天的確越來越短了。」不等回答,她自顧自說下去,「但我們會讓今天更短。希瑞,吃完了嗎?跟我來,我給你改改衣服。」
「沒有,」她笑著說,「幸好沒有。她的身體既健康又正常,體格像個年輕的樹精——簡直賞心悅目。但我要求你們,使用『催化劑』一定要適度。」
「你摔傷了嗎?」
特莉絲悄悄鬆了口氣。她生怕確認的人會是傑洛特。
「特莉絲,我的孩子!」
我見過女孩奔跑的樣子。我見過她拿著劍在木板上輕盈地跳動,動作迅疾而靈活,充滿貓科動物的優雅,像個雜技演員。我一定要,她心想,絕對要看看她的身體,看看她吃了那些食物后,身體發育成了什麼樣。或許我可以偷些「蘑菇」和「沙拉」的樣本?對,一定要……
「傑洛特,」特莉絲喝完自己的麥片粥,「希瑞昨天在小道上摔倒了,傷得挺重。都怪她那身小丑式的裝束,一點都不合身,還會妨礙行動。」
「沒錯。接下來是第二條:你們要允許希瑞出去走走。她需要接觸世界,還有同齡人。她應當接受良好的教育,並做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的準備。她可以暫時保留短劍的訓練。反正不靠突變,你們沒法讓她成為獵魔人,但獵魔人的訓練對她沒害處。世道艱險,這些訓練能讓她在必要時保護自己,就像精靈。但你們不能把她關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她需要正常的生活。」
沒過多久,周圍地勢變得開闊,她開始沿山谷底部的溪流前行。女術士仔細地打量周圍,終於找到要找的東西。山谷高處,幾塊巨石撐起一根樹榦:樹皮黝黑,帶著苔蘚的翠綠,樹枝上光禿禿的。特莉絲催馬靠近些,好確認它真是代表「小道」,而不是碰巧被狂風吹落。她依稀窺見一條通往森林深處的路。她不可能弄錯——肯定是「小道」,也就是環繞凱爾·莫罕古城堡、設有重重障礙的通道。獵魔人常在這裏練習奔跑與控制呼吸的技巧。它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道」,但特莉絲清楚,年輕的獵魔人給它取了另一個名字:殺手路。
她又看向希瑞。女孩在木板上靈活走動,側過身來,手裡的劍輕輕刺出,然後迅速跳開。中劍的假人搖晃起來。
哦不。特莉絲又發起抖來。絕不。這代價太高了。

「你是個女巫?」
「這也是風車弄的?」她拚命保持冷靜。
「我身體不適!」希瑞響亮而自豪地說道,然後仰起頭,鼻尖幾乎正對天花板。
「那當然啦。」女孩看著她,顯然為她的無知感到吃驚,「肯定啊,它會撞到你。」
「這他媽怎麼回事?」女術士憤怒地罵道,「誰把你打成這樣?」
山道變寬,越過一道溝壑後轉入山谷。山谷里是一片寬闊的窪地,森林在參差不齊的圓石間蔓延。女術士沒有選擇平緩且容易行走的窪地邊緣,而是策馬徑直前往森林,深入蠻荒之中。騸馬的馬蹄踩斷了一根又一根干樹枝,它不情願地噴著鼻息,連連跺腳。特莉絲拉住韁繩,扯著馬兒毛茸茸的耳朵,嚴厲地責罵它不中用。馬兒似乎心懷愧疚,邁著更平穩、更輕快的步子穿過樹叢。

沿著溪流前進幾分鐘,她瞥見了沖溝——兩塊苔蘚叢生的巨石形成一道溝渠,兩旁長滿矮小粗糙的樹木。她放鬆韁繩。馬兒噴著鼻息,朝鵝卵石間流淌的清水低下頭去。
「很高興認識你。勞駕再過來點,希瑞。」
「抱歉。但你總有名字吧?」
「風車,」希瑞抬起大眼睛,看著女術士,「就是一種……嗯……我用它練習在進攻的同時躲閃。它有木棍做的爪子,轉起來就會揮舞。你得儘快跳起才能躲開。你得學會條件反射。如果學不會,風車就會用棍子痛打你。剛一開始,風車真把我抽了一頓,疼死人了。不過現在……」

特莉絲一直嫉妒地留意著他們,儘管從表面來看,他們沒什麼值得眼紅的。他們的關係顯然令雙方都很不快樂,甚至帶來了破壞和痛苦,但不合邏輯的是……他們始終沒有一刀兩斷。特莉絲很難理解,而這令她著迷,以至於……
「你居然問我?你還敢問這個?」女術士大吼,「你說性別能有什麼差別?差別在於,這個女孩跟你們不同,她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她一直拚命忍著!你們卻叫她在殺手路和那什麼該死的風車上跑到累炸肺!」
「見到您真好,老爺爺。」
在性|愛方面,特莉絲·梅利葛德可謂女術士中的代表。一切皆源自於偷食禁果的快|感,學院和女導師的嚴格約束更是為其平添了幾分刺|激。隨後她便迎來了自由、獨立且瘋狂濫交的日子,最https://read.99csw.com後不出意外地以苦澀、幻滅與放棄收場。在這之後是一段漫長的孤獨期,她發現,想要宣洩壓力,那些自認為是她丈夫和主子的男人根本就很多餘——反正他們抹掉額上的汗珠,翻臉就不認賬了。想讓心情平靜下來,有些辦法反而省事得多,而且不用擔心有人會讓她的毛巾被血弄髒、在她被窩裡放屁,或者逼她去弄早餐。接下來,她又體驗了一段短暫卻愉快的同性生活,關係結束后,她得出結論:弄髒毛巾、被窩裡放屁,還有貪嘴,這些都不是男人獨佔的毛病。最後,同大多數女術士一樣,特莉絲跟其他巫師談情說愛,結果發現他們那冷冰冰、教條而儀式化的性|愛既乏善可陳,又缺乏快|感。
「凱爾·莫罕遭受的攻擊。」特莉絲指引坐騎朝破碎的拱廊走去,「這裡有過一場血戰,幾乎所有獵魔人都因此死去。只有當時不在城堡的人逃過一劫。」
「命運跟揮舞刀劍有什麼關係?」
希瑞羡慕地嘆了口氣,特莉絲得意地一笑,效果達到了。長而美的亂髮極其少見,它是女人身份地位的象徵,代表你是個自由女性,只屬於你自己。同時還代表你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因為「普通」少女會紮起髮辮;「普通」已婚女子會用女帽或頭巾遮住頭髮;出身高貴的女子,包括王后和女王,則會將頭髮捲成各種樣式;女戰士會把頭髮剪短;只有德魯伊教徒和女術士——以及妓|女——才會讓髮型保持自然,以強調自己的獨立與自由。
等她走進大廳,其他人已經到齊了。一番辛苦沒有白費,眾人的目光紛紛轉向她——她換下旅行衣物,穿了一條式樣簡單卻極富魅力的裙子,還巧妙地搭配了魔法香水和不含魔法卻貴得離譜的化妝品。她吃著麥片粥,跟獵魔人聊起無關緊要的話題。
儘管怒不可遏,但看到年輕獵魔人不知所措的表情,還有維瑟米爾驚掉的下巴,特莉絲突然感到一陣滿足。
「為什麼他不來找我?」 黑暗中,她輕聲說道,語氣憤怒而激動。
女術士的身體僵住了。她看到女孩的雙手攥住了馬鬃。
「因為她命中注定不屬於他們?」女術士露出不怎麼真誠、但非常可愛的微笑——儘可能可愛——她不喜歡他的語氣。
希瑞的兩邊屁股和左大腿都又青又腫。女術士碰到那些地方時,希瑞一邊發抖,一邊倒吸著涼氣向後退開。特莉絲用矮人語里最惡毒的話咒罵起來。
「你沒事吧?」
「讓她少喝神秘兮兮的草藥汁。」她繼續說著,努力不要笑出聲,「多喝奶。你們這兒有山羊,擠奶又不難學。等著瞧吧,蘭伯特,你一眨眼工夫就能學會。」
「特莉絲,」他尷尬地揉揉臉頰上可怕的傷疤,「幫幫我們。我們求你。幫幫我們吧,特莉絲。」
「呃……」希瑞看著老獵魔人,臉有些發紅,「維瑟米爾伯伯,我請求特莉絲……我是說,梅利葛德小姐,讓她……那個……呃,讓她留下來。留久一些。留很長一段時間。但特莉絲說,這要請求你們的許可。維瑟米爾伯伯!請您同意吧!」
到達森林盡頭,寬廣的山谷橫亘于女術士面前,散落在谷中的巨石一直蔓延到另一側的陡峭山坡。「白石之河」葛溫里屈便從山谷中央流淌而過,泡沫浮泛于巨石之間,還有圓木順著河水漂流而下。這裏屬於上遊河段,葛溫里屈河不過是條寬闊的小溪,不算深,涉水過河費不了多少力氣。但到了科德溫王國境內,也就是中游,葛溫里屈河便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河水奔流不息,衝擊著深邃的河床。
年輕獵魔人鞠了一躬。他的虹膜是不同尋常的白、黃、綠三色,眼白布滿紅血絲,說明他的變異過程相當艱難。
「我跟你去馬廄。」她的語氣十分自然,「鞍囊里還有幾件我要用的東西。」
「你疼得在床上躺了兩天?難以呼吸,對嗎?」
「這些就交給我吧。」特莉絲用同樣輕鬆的語氣打斷他。
特莉絲攥緊拳頭,狠狠打在枕頭上。不,她心想,不。別犯傻,別去想。想想……
「直到我做出一件普通但更好的外套。好了,把衣服都脫了,小女士,換套別的穿。你肯定不只有這一身衣服吧?」
「走吧,特莉絲。」
「我今天沒法訓練了。」一片寂靜中,她緩慢又堅決地說,「因為我……我……」
「我不怕……啊啊啊!」
特莉絲抬起頭,聽出女孩聲音的變化。她立刻感覺到了魔法靈光,還有太陽穴的跳動和充血。她繃緊身子,一言不發,唯恐破壞或打斷這魔法。
她伸出手,但希瑞顯然不需要幫助。她靈巧地跳上馬背,動作可謂流暢。騸馬吃驚地連連跺腳,但女孩很快抄起韁繩,讓它安靜下來。
很明顯,她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截然不同的興奮。太明顯了。他們想要讓那孩子經歷突變,讓她接受草藥試煉,進入改變階段,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維瑟米爾是上一代獵魔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而他只是個劍術導師。至於藏在凱爾·莫罕地下的實驗室,那些蒙塵的瓶瓶罐罐,那些蒸餾釜和窯爐……剩下的獵魔人都不知該如何使用。在久遠的過去,某位離經叛道的巫師調和出誘發突變的靈藥,他的後繼者又對靈藥進行了多次改進。多年以來,正是那位後繼者以魔法為手段控制著改變階段的進程。而在一個關鍵的時刻,鏈條卻斷開了,魔法知識和力量全都蕩然無存。獵魔人還有草藥和草藥試煉,他們還有實驗室,他們知道靈藥的配方。但他們沒有巫師。
「在河谷地區的卡根,我學過紡紗。」希瑞不情願地嘟囔道,「他們不給我針線,因為我只會弄壞布料、浪費紗線,他們只能拆開重做。紡紗簡直無聊透頂!」
——《關於生命、幸福與繁榮的默想》,尼哥底母·德·布特著
「哦,傑洛特……我太……」
因為魔法!
希瑞搖搖頭,掀起衣箱,拿出一條褪色的寬鬆裙子、一件深灰色束腰外衣、一件亞麻襯衫,還有一件像給修女穿的羊毛罩衫。
當然不是傑洛特。別激動,小丫頭。別激動,想想他在馬廄里的表情吧。你以前見過那副表情,所以別再自欺欺人了。那是愚蠢、悔恨而又尷尬的表情,說明男人想要遺忘,說明他們不想回憶從前,也不想回到從前。看在諸神的分上,小丫頭,可別說什麼「這次不一樣」。從來都是一樣的。而且你很清楚,因為你親身體驗過。
希瑞在維瑟米爾面前停下腳步。她不知自己的手該往哪兒放,只好將大拇指塞進腰帶里。
女孩沒答話,只是跳起身,倒吸一口氣,將重心轉移到左腳,然後彎下腰,揉搓著膝蓋。她穿著那種縫合起來——或說粘在一起——的連身皮衣,其做工足以讓重視這門手藝的裁縫發出驚恐而絕望的尖叫。她身上只有幾件東西相對較新並且合身:及膝長靴、腰帶、佩劍。更確切地說,是把小劍。
「沒有。你呢?」
「那些朋友和親人戰後沒來找她。他們拋下了她。」
「條件?」艾斯卡爾顯然很擔憂,「特莉絲,我們已經答應減少希瑞的訓練了。你還要提什麼條件?」
「又猜對了,但我更喜歡被稱為女術士。為免弄錯,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特莉絲。就叫特莉絲吧。來,希瑞,我的馬在山坡下等著呢。我們一起去凱爾·莫罕。」
「我不小。」
而你們沒多少巫師朋友,更沒有信得過的。除了我,還有……
「來吧。」特莉絲湊近身子,「我在聽。」
她優雅地行了個屈膝禮,走出大廳,緩緩地、莊嚴地走上樓梯。
希瑞臉頰通紅,露出快活的笑。女術士又沖她打了個事先說好的手勢。
「我怕雙重鐘擺,一次兩個那種。還有風車,當然只有在他們把轉速調高時。還有很長的平衡木,我現在上去還要加那種保護……保護裝置。蘭伯特說我是膽小鬼加軟骨頭,可我不是。傑洛特告訴我,我身體的重量分佈跟他們不大一樣,因為我是個女孩。我只須多加練習,除非……我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她的呼吸並不急促,看來也沒流汗。很明顯,她不是第一次跑這條「殺手路」了。
「別害怕。」女術士笑著說,「我不是強盜,也不是什麼外人。我叫特莉絲·梅利葛德,我要去凱爾·莫罕。獵魔人都認識我。別瞪我。我尊重你懷疑的權利,但請好好想想,如果我不認識路,怎麼可能來這麼遠?你在小道上見過別人嗎?」
「謝謝。」特莉絲露出微笑。塔樓那間,她心想。好吧,維瑟米爾。既然你這麼要面子,今晚我就住塔樓好了,睡整個凱爾·莫罕最好的床。儘管我寧願跟傑洛特一起睡在最差的床上。
獵魔人聳聳肩。特莉絲了解他,於是立刻改變戰術,放棄了爭論。
「走吧。」
「我沒事。」
「是魔法!我要有件魔法外套了!哇哦!」
「他們只想要個普通的墳墓。」希瑞的聲音越來九-九-藏-書越反常,冰冷、駭人而又刺耳,「一塊長滿蕁麻的土丘。死亡有冰冷的藍色雙眼,墓碑的高度不重要,碑文也不重要。特莉絲·梅利葛德,十四人山上的第十四人,還有誰比你更清楚呢?」
「我什麼都能對付。」
「你好啊,傑洛特。」
「讓我瞧瞧你的膝蓋,小傢伙。」
在她敦促下,騸馬順著溪流快步前進。她們穿過另一座山谷,爬上半圓形的山坡。在那裡,她們能看到背靠陡峭石壁的凱爾·莫罕廢墟——拆了一半的梯形城牆、外堡和城門的殘餘部分,還有粗糙結實的城堡主樓。
「看來,你知道怎麼對付馬。」
希瑞皺起眉頭,抿緊雙唇,從淺灰色的劉海下瞥了眼女術士。特莉絲又笑出了聲。
「這些?不是。這是風車弄的。」希瑞滿不在乎地指指一塊位於左膝下方、覆蓋脛骨部位的顯眼瘀青,「其他那些……是鐘擺。我用鐘擺練習劍術步法。傑洛特說我的鐘擺練習已經很不錯了。他說我有……天分。我有天分。」
希瑞的臉更紅了,她把腦袋湊近女術士紅棕色的頭髮。
「那場大敗之後,」女術士沒有移開目光,「大批辛特拉人逃去維登、布魯格、泰莫利亞和史凱利格群島。其中有富豪、貴族和騎士,有這女孩的朋友和親人……還有她的臣民。」
女術士大笑起來,在腰間蹭了蹭施法后微微發癢的手掌。女孩彎下腰,盯著自己的膝蓋。
「可以。」
那麼,究竟誰想見她?傑洛特嗎?
哈,特莉絲心想。看來傳聞是真的。她就是那個希瑞。我沒猜錯。
女孩站在床邊,期待地看著她。
「特莉絲。」他輕輕推開她,「這兒不只有我們……他們來了。」
誰知道呢,她心想,也許他們也嘗試過?他們有沒有把沒施過魔法的藥劑餵給受訓的孩子?
艾斯卡爾和柯恩朝老人家投去絕對算不上尊敬的眼神。蘭伯特響亮地哼了一聲。傑洛特看著女術士,女術士回以微笑。
「活見鬼。」蘭伯特打破沉默,「我以前竟不相信她真是公主。」
如今,他們想讓女孩經歷突變,卻又做不到。或許這意味著……他們會向我求助。這樣我就能見識到在世巫師從沒見過的東西,我會學到他們從沒學過的知識。著名的草藥試煉,不為人知的病毒培養技術,還有聲名在外的神秘配方……
她又咒罵一聲。
但特莉絲沒時間揣摩這樁怪事了。一扇包鐵格柵門出現在她眼前,磨損不堪的鐵門后是一條漆黑的走廊。她脫下肩頭的毛皮斗篷,取下狐皮帽,飛快地甩亂頭髮——那頭鮮亮的紅棕色長發閃著金子般的光澤,既是她的驕傲,更是她的身份標識。
「我從『梳子』木樁上掉下來……」
「我們會的。」維瑟米爾承諾道,「多謝你的提醒,孩子。還有什麼?你說你有……三條建議。」
「特莉絲·梅利葛德,這位是柯恩。」傑洛特替他們相互引薦,「柯恩今年第一次在這兒過冬。他來自北方的波維斯。」
她決定出其不意,不給獵魔人搪塞的機會。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脖子。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長發下的頸背處。麻刺感順著她的背脊傳下,擴散到全身,她差點在狂喜中叫出聲來。為了壓抑這叫聲,她把嘴貼上獵魔人的唇。她身軀震顫,緊貼他的身體。她越來越興奮,越來越忘我。
然後,利維亞的傑洛特出現了。這位獵魔人的人生波瀾壯闊,又與她的好友葉妮芙維持著怪異而動蕩、幾乎稱得上激烈的關係。
「他們不想躺在那兒。」希瑞突然說,「他們才不想充當什麼象徵或警示。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的骨灰被風吹走。」
艾斯卡爾突然做出一反常態的舉動:他站起身,走到女術士面前,深鞠一躬,拉起她的手,尊敬地奉上一吻。她迅速抽回手,與其說是要表達憤怒和惱火,倒不如說是為阻止獵魔人的碰觸所激發的愉悅的顫抖。艾斯卡爾身形高大,比傑洛特還強壯。
艾斯卡爾又揉揉臉,看向傑洛特。白髮獵魔人垂下頭,用一隻手捂住雙眼。維瑟米爾大聲清清嗓子。
「過來,小傢伙,幫我站起來。」
「不。」特莉絲冷冷地回答,「我不會。」
令女術士憤怒的是,傑洛特白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直到接近傍晚才回來,還帶回一頭死山羊。特莉絲幫他給獵物剝皮。雖然她由衷地厭惡山羊的肉味和血味,但她更希望藉此接近傑洛特。靠近他,越近越好。一個冰冷而堅定的決心在她心中滋長。她不想再獨自入睡了。
「叫魔鬼把我們抓走吧。」柯恩咒罵道,「我們確實是實打實的白痴,呃,維瑟米爾,你……」
不過,她心想,也許我想太多了。也許這不是他們找我來的目的。我們在晚餐時聊了很多,我好幾次把話題引向意外之子,但盡歸徒勞。他們總是岔過話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老人清清嗓子,「傑洛特去年秋天才把她帶來。她當時舉目無親……特莉絲,就算不相信命運之人,看到……」
蘑菇和沙拉。眼下不是十二月嗎?
艾斯卡爾站在傑洛特身邊,看起來就像白狼的兄弟,唯一的區別是發色,還有臉頰那條醜陋的傷疤。凱爾·莫罕最年輕的獵魔人蘭伯特也站在旁邊,醜臉上掛著一貫的嘲弄。維瑟米爾沒出現。
女孩仍站在原地。她把重心換回另一隻腳,用戴著羊毛無指手套的雙手把玩著劍帶,懷疑地瞥向特莉絲。
「什麼?」
那你們找我來這兒幹嗎?為什麼要找我這個女術士?
希瑞很無聊。她懶洋洋地在城堡里走來走去,但又找不到其他娛樂,最後只好幫柯恩清掃馬廄、喂馬並修理馬具。
「我不小。」
「我同意……」維瑟米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當然同意……」
她看看女術士,特莉絲沖她眨眨眼,笑得像個惡作劇后得意洋洋的頑童。女術士動動嘴唇,向希瑞提示她們先前商量好的說辭。
特莉絲的手緩緩拂過希瑞袖子上的窟窿,低聲念出一句咒語,促使護身符開始發揮效力。那個窟窿消失不見。希瑞快活地尖叫起來。
說實話,再沒有比獵魔人更醜惡、更違背自然的存在了,因為他們是惡毒的巫術與妖法的產物。他們是沒有道德、良知與顧忌的無賴,是真正的惡魔般的造物,除了殺戮,別無所長。正派人不屑與之為伍。
凱爾·莫罕,那些無恥生物的棲息之處,也是他們修行惡毒技藝之地。我們必須將那座城堡徹底抹去,用鹽和硝石灑遍那兒的每一寸土地。
「謝謝。」他說,「謝謝你,特莉絲。」
「你們始終保密的蘑菇,」她解釋道,「的確能讓女孩身體健康,讓她肌肉有力。而草藥則能保證理想的代謝速率,加速發育。這些,再加上繁重的訓練,將導致她的體形和肌肉組織發生某些變化。她是女人,既然你們沒破壞她的內分泌系統,那麼,也請別損害她的身體。如果你們無情地剝奪她的女性……特徵,恐怕將來她會恨你們的。你們明白嗎?」
他變了,給人一種蒼老許多的印象。但特莉絲知道,從生理角度上講,這不可能——獵魔人當然會變老,但速度極其緩慢,以至於普通人或她這種年輕女術士根本無法察覺。但僅僅一瞥,她就明白過來:儘管變異能阻止身體的衰老,卻無法影響心靈的老化,傑洛特那遍布皺紋的臉就是最佳證明。特莉絲悲傷地避開白髮獵魔人的雙眼。那雙眼睛顯然看過太多的事。更糟的是,那雙眼睛和她的預想截然不同。
「木樁子埋在土裡,怎麼撞人?不可能的!我只是摔倒了。我當時在練習跳躍轉體,結果沒成功,瘀傷就是這麼來的。我撞到一根木樁。」
「我會的。」女術士掙脫他的熊抱,目光轉向維瑟米爾身邊的獵魔人。他很年輕,看起來跟蘭伯特一般大,留著黑色短鬍子,卻掩蓋不住天花留下的嚴重疤痕。這可不太尋常:獵魔人對傳染病擁有極高的免疫力。
「這兒呢?你體側這些?什麼弄的?鐵匠的鎚子?」
「……然後『梳子』撞到了你。」特莉絲替她說完,更加拚命地保持鎮定。希瑞卻嗤之以鼻。
「猜得沒錯。」
「那把劍,」特莉絲轉身看著幾位獵魔人,「看起來很鋒利。木板看起來很滑,很不穩當。而那位蘭伯特像個白痴,只會大喊大叫讓她泄氣。你們就不怕發生意外嗎?你們當真指望命運會保護那孩子?」
因為,從身高和體格上判斷,那個獵魔人也就頂多十二歲。
女孩不再猶豫,走上前來,伸出手。特莉絲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其實特莉絲並不需要攙扶,只想近距離看看女孩,想碰到她的手。
「別對我說教!還有,別再叫我『梅利葛德』!不過你最好閉嘴,我沒跟你說話。維瑟米爾、傑洛特,你們知道那孩子受了多少虐待嗎?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
「請原諒。我總是忘了你已經長大,我已經不能再把你放到膝蓋上拍你的頭了。說到我的健康……哦,特莉絲,年紀大了可不是說笑的。這把老骨頭痛得read.99csw.com我直想哀號。孩子,你能幫幫我這老傢伙嗎?」
「傑洛特也在要塞里?」
馬蹄鐵踩到庭院的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女術士迅速跳下馬鞍,把手伸向希瑞。就在她們手掌相觸的一剎那,她小心地釋放出一股魔力,結果大吃一驚,因為她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反應。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抵抗。女孩片刻前還散發出異常強烈的魔法靈光,如今卻沒留下絲毫魔力。她現在只是個衣服不合身、頭髮剪得亂七八糟的普通女孩。
「沙拉哪兒去了?」她大喊道。蘭伯特厲聲責罵她,然後命令她把碗拿走。
「我不喜歡這樣。」女孩突然評論道,「這樣不對。死人應該埋進土裡,葬進墳墓。不是嗎?」
「沒……沒什麼……」她猶豫不決地嘟囔道,「我累了,所以……所以才會睡著。我應該跑……」
「歡迎,快進來。」艾斯卡爾說,「外面很冷,風還大。希瑞,你要去哪兒?我們沒邀請你。太陽還這麼高,雖然被雲遮住了,但你還得繼續訓練。」
「這些是我的。」她說,「我來的時候穿的就是這個,但現在已經不|穿了。這都是女人的東西。」
「別任性。」蘭伯特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瞥了眼特莉絲,「也別用袖子擦嘴!把粥喝完,該去訓練了。白天越來越短了。」
維瑟米爾看著傑洛特。白髮獵魔人保持沉默,臉上全無表情。儘管維瑟米爾無聲地向他尋求支持,但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沒這個必要。一根魔法針就夠了,大部分工作都可以用它完成。如果有必要的話……」
「你知不知道什麼魔法和咒語……如果你會的話……能不能把我變成男孩?」
「因為這兒是她的家。」傑洛特平靜卻堅決地說完。太堅決了。那種語氣就是用來結束話題的。
傑洛特卻沒忘記自我。
「不要告訴別人,行嗎?」
「往前坐點兒。」特莉絲把腳伸進馬鐙,抓緊馬鬃,「給我騰點地方。還有,小心你的劍,別戳到我的眼睛。」
特莉絲在被子里輾轉反側,一股暖意流遍全身,還有在憤怒刺|激下更加強烈的情慾。她輕輕咒罵一聲,踢開棉被,側過身去。老舊的床榻發出一陣嘎吱聲。我控制不住自己,她心想。我就像個傻乎乎的思春少女,甚至更糟——就像缺乏關愛的老處|女。我甚至沒法理性思考。
我能理解,女術士心想。女孩正在接受獵魔人的訓練,但尚未承受突變,因此有些事不該告訴她。她這樣的孩子不需要了解那場大屠殺。像她這樣的孩子,不需要擔心未來某一天,會聽到多年前襲擊凱爾·莫罕的瘋子們的毒言惡語。變種人、怪物、怪胎,受到諸神責罰、與自然相悖的造物。不,小希瑞,我不怪獵魔人對你隱瞞。就連我也不會告訴你,而我保持沉默的理由更加充分。因為我是個巫師,沒有巫師的幫助,那些瘋子永遠別想攻下這座城堡。那篇荒謬卻廣為流傳,煽動狂熱者、驅使他們做出惡毒行徑的諷刺文章《怪胎》,似乎也是某位巫師的傑作。但是小希瑞,我並不認同所謂的集體責任。我不認為自己該為那件事贖罪,畢竟它比我出生還早了五十年。這些打算作為永恆警示的骷髏最終也將徹底碎裂、腐朽,被不時刮過山坡的風吹得無影無蹤。
「到目前為止,」傑洛特緩緩地說,目光掃過其他獵魔人,「你還沒在她身上發現無法挽回的狀況吧?」
「我們走吧,孩子。」維瑟米爾挽起她的胳膊,「馬廄可不適合迎接客人,我只是等不及想見你了。」
「她的正常生活早跟辛特拉一起化為灰燼了。」傑洛特低聲道,「但在這一點上,特莉絲,你一如既往地正確。我們考慮過了,等到春天,我會帶她去艾爾蘭德的神殿學校,去找南尼克。」
狂風拍打窗板,吹亂了掛在窗前、被蟲蛀得七零八落的掛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特莉絲躺在凱爾·莫罕最好的床上卻無法入睡——不是因為這張最好的床是件破舊的古董。特莉絲正在專心思考,而她的所有疑問都圍繞著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警示什麼?」
「不久之前,我還在替你感傷。」他們剛走進馬鞍,傑洛特就嘟囔起來,「我親眼見到你的墓碑,紀念你在索登戰役中英勇犧牲的紀念碑。我最近才知道,那只是個謠傳。但我不明白,特莉絲,為什麼會有人把別人錯當成你。」
「才沒有。柯恩幫我擦了點葯,讓我重新回到『梳子』上。非這樣不可,你明白吧?不然你會染上恐懼。」
女術士抬起頭,仰望天空。周圍越來越冷,風也越來越強。在群山中,這意味著風暴的到來,但她不希望再在洞穴里或岩架下過夜。必要的話,她可以頂著暴風雪趕路,可以用心靈感應確認路線,可以用魔法讓自己感覺不到寒冷。如果有必要的話。但她希望自己不必這麼做。
當時她看著他們,維瑟米爾的神情焦慮而煩躁,傑洛特心神不寧,蘭伯特和艾斯卡爾故作輕鬆與健談,柯恩的神態卻自然得過了頭。席間唯一真誠坦率的只有希瑞,她的臉因寒冷而泛紅,頭髮蓬亂,但心情愉快,吃起食物狼吞虎咽。他們的晚餐包括油炸麵包塊、乳酪和牛肉湯,希瑞還為餐桌上少了蘑菇而吃驚。他們喝了些蘋果酒,但女孩杯里的卻是水——她對此顯然既驚訝又生氣。
維瑟米爾乾咳一聲,轉過頭去。啊哈,女術士心想,這麼說是你的傑作嘍,劍術大師?這也在意料之中,希瑞的束腰外衣一看就像用刀子裁剪、再用箭頭縫合起來的。
「好了,」女孩說著,鼻頭翹得更高了,「我該走了,你們無疑要跟特莉絲談些非常重要的事。梅利葛德小姐、維瑟米爾伯伯、各位閣下……我要暫時同你們說再見了。」
早晨陽光明媚卻冷得要命,特莉絲被凍醒了。她有些睡眠不足,但終於下定決心。
「嗯……」小獵魔人顯然很苦惱,「那你至少可以……」
傑洛特和柯恩的表情居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蘭伯特和艾斯卡爾就差了些,維瑟米爾的吃驚倒是全都寫在臉上。也難怪,看著維瑟米爾可笑的尷尬表情,她不禁心想,在他那個時代,世界確實比現在美好得多。那時,口是心非是遭人鄙夷的性格缺陷,而誠實不會帶來羞恥。
——《怪胎,或對獵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詳
魔法靈光消失了。特莉絲只覺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她試圖相信那只是防護咒語消退的效果,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她抬起頭,看向城堡的石牆,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缺口也回瞪著她。她的身體發起抖來。
維瑟米爾的病痛只是個借口。維瑟米爾是個獵魔人,雖年事已高,卻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健康得令許多年輕人眼紅。要是老人家被蝎尾獅蜇了,或被狼人咬了,特莉絲或許會相信她來是給維瑟米爾治療的。但「骨頭痛」明顯是個玩笑。要對付骨頭疼痛——這在冷得嚇人的凱爾·莫罕不算新鮮事——維瑟米爾只需藉助獵魔人的鍊金藥劑,或用更簡單的法子,找些烈性黑麥伏特加,內服外敷雙管齊下。他不需要女術士,也不需要她的咒語和護身符。
「又是水?」希瑞盯著自己的杯子,突然嘟囔起來,「我的牙一喝水就發麻!我要喝果汁!那種藍色的!」
「當然可以。」他用輕鬆的語氣笑道,「我們明白你的情況,會把你的練習推遲到身體不適期過去為止。我們還會減少理論課時間,如果你實在不舒服,連理論課也可以暫停。如果你需要什麼藥物,或者……」
「你有兩個選擇,老傢伙。」特莉絲戴上手套,「要麼儘快習慣魔法,要麼被我賣給農夫拉犁。」
「親愛的孩子,」維瑟米爾嚴肅地說,「別感情用事。你在不同環境下長大,你也見過其他成長環境下的孩子們。希瑞來自南方,那兒的人把女孩當男孩養,就像精靈。她五歲就騎上了小馬,八歲開始騎馬打獵。她練過弓箭、標槍和刀劍。瘀青對希瑞來說並不新鮮……」
「再明白不過。」蘭伯特嘀咕道,雙眼肆無忌憚地盯著特莉絲緊貼衣裙的雙乳。艾斯卡爾清清嗓子,用銳利的目光看向蘭伯特。
維瑟米爾真的很老了。天知道,他說不定比凱爾·莫罕要塞還老,但他卻邁著輕盈而歡快的腳步朝她走來,他的手依然有力。
特莉絲·梅利葛德朝凍僵的雙手哈口氣。她動動手指,低聲念出一句咒語。她騎的騸馬立刻作出反應,它噴著鼻子,轉過腦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女術士——這是寒冷和狂風的功勞。
騸馬高聲嘶鳴,搖晃著腦袋。希瑞突然打了幾個哆嗦。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希瑞走進大廳。維瑟米爾的乾咳變成了哮喘。蘭伯特張大嘴巴。特莉絲憋住大笑的衝動。
葉妮芙。
狂風拍打窗板,吹起掛毯。特莉絲平躺在床上,陷入深思,不自覺地咬起拇指指甲。
「我滑倒了。」女孩喃喃地說。
「那她是什麼?」
「有。我叫……希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