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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獵魔人?真正的獵魔人?」
傑洛特嘆了口氣,盯著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島嶼和諸多小島的輪廓。在懶洋洋的三角洲水流中,這艘丑如烏龜的駁船正以恰如其分的速度——也就是堪比烏龜的速度——艱難前進。乘客們(大多是商人和農夫)紛紛趴在自己的行李上打起瞌睡。獵魔人再次展開捲軸,閱讀希瑞的來信。
「可你撒謊了。」密探頭子冷冷地說,「獵魔人找到了里恩斯的蹤跡,找到了他留下的屍體。從那以後,他改變了戰術。他不再追趕里恩斯,而是等對方來找他。他跟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簽訂了合約,擔任他們的護衛。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船運公司會把他的事傳播出去,直至傳到里恩斯耳中,而後者會做出冒險舉動。里恩斯的確動手了。奇怪又難以捉摸的里恩斯閣下、傲慢又自信的里恩斯閣下,他甚至連假名都懶得用。里恩斯閣下的尼弗迦德氣味足能飄到一里之外。還有身為變節術士的味道。菲麗芭,我說得對嗎?」
儘管菲麗芭·艾哈特極富魅力,但無疑屬於「非常不可愛」的類型。
他經過技術系那造型時髦卻氣氛陰鬱、被學生戲稱為「解圍之神」的教學大樓,然後轉上吉爾登斯滕橋。他沒走多遠。那兩人埋伏在巷子轉角處,就在豎立著學院第一任校長尼哥底母·德·布特的青銅半身像的花圃邊。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樣,他們避免與其他人視線接觸;也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樣,他們的面孔粗糙而蒼白。儘管他們努力裝出睿智的模樣,看起來卻像兩隻精神錯亂的猴子。
「是節肢動物!端足目!巨顎亞門!」
「他們在集市那邊就一直跟著我。」丹德里恩裝出正在跟醫學系學生擁抱和調情的樣子,「夏妮,能幫我辦件事嗎?」
「低頭,快低頭!」奧爾森說著,在欄杆後面蹲下,「去年那玩意兒爆炸了,糞便一直崩到鶴島。」
有人抓住男孩的雙臂,把他拖上船去。與此同時,另一人從傑洛特身後撲來,打中他的後腦,又藉助魁梧的身軀把他壓到水下。傑洛特放開魚叉,轉過身,抓住襲擊者的腰帶。他伸出另一隻手,想揪住對方的頭髮,可惜只是徒勞。對方是個禿頭。
波特巴格飛奔而過,差點撞到頭戴羽毛帽的小男孩,他惡狠狠地咒罵起來。乘客們變得緊張,紛紛查看自己的隨身物品,努力藏起那些走私貨物。
「夏妮!」
「不客氣,丹德里恩。回頭見。你要當心。」
「啥?」奧爾森皺起眉頭,「說人話!」
「你在嘲笑我?」
「我得先去橡實海灣,好捎上泰莫利亞的魚販和商人。」
「幹嗎問這個?有人向你打聽我?」
菲麗芭直視他的雙眼。
「那是你的問題了。」
……也就是說,我有個精靈名字。但我畢竟不是精靈,傑洛特。這兒也有人在談論松鼠黨。有時甚至會有士兵過來問問題,還叫我們不要醫治受傷的精靈。別擔心,春天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也沒忘記練習,這點也不用擔心。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去公園練習。但不是每天都去,因為我得跟其他女孩一樣,去廚房或果園幫工。我們要學的東西多得要命。不過別介意,我會學的。因為南尼克嬤嬤告訴我,你也在神殿學習過。她告訴我,隨便哪個傻瓜都能學會用劍,但女孩想做獵魔人,還得足夠睿智才行。
丹德里恩把女人——包括女術士——分成四種:非常可愛、可愛、不可愛和非常不可愛。非常可愛那種會欣然默許上床的提議;可愛那種會露出快樂的微笑;不可愛|女|人的反應難以預測;而對吟遊詩人來說,「非常不可愛」的那類女人,光是想想向她們提出類似要求,都能讓他脊背發冷、膝蓋打顫。
「丹德里恩,」迪傑斯特拉睡眼矇矓地說,又把兩條抹香鯨交疊在巨鯨身前,「你這沒腦子的蠢貨、徹頭徹尾的笨蛋。你非要毀掉自己碰過的一切嗎?你這輩子就不能做一回正確的事?我知道你沒法獨立思考。我知道你快四十了,看起來也有三十歲,但我覺得你的心智才二十齣頭,做起事來更像不到十歲。你要明白,我通常會給你明確的指示,會告訴你要做什麼、什麼時候做、該怎麼做。可我常常覺得,自己在跟一堵牆說話。」
「簡而言之,」傑洛特笑著說,「尼弗迦德正用商品和黃金慢慢佔領它沒能用武力奪取的土地。泰莫利亞王國不會自衛嗎?弗爾泰斯特怎麼不封鎖南部邊境?」
「波特巴格,你不打算在牛堡靠岸了?」奧爾森問。
傑洛特掙脫兩名試圖捆住他的人,一拳打中其中一人的下巴,把他丟下了船。另一人用鐵鉤砸向獵魔人,隨即晃了晃身體,無力地倒向奧爾森——海關官員的彎刀刺穿了他的肋部。
一旁的矮人鬆開弓弦,奧爾森歡呼起來。
「不,」波特巴格突然嚴肅地說,「並非僅有。看啊!」
「先生們,那是一套實驗性質的下水道凈化設備,」碩士導師吹噓道,推開遞來的酒壺,「是科學上的巨大成功,學院的重要成果。我們修復了精靈陳舊的高架渠、運河和沉澱物捕集器,已經開始對學院、城鎮、周邊村落和農莊的下水道進行凈化。你們所說的大木桶是台沉澱物捕集器。這是科學上的巨大成功——」
「沒錯,貴族旅行都這樣。」波特巴格點點頭,用駁船船殼上剝下的一塊木片剔著牙齒,「坐船更安全。精靈突擊隊在森林里神出鬼沒,沒人知道哪棵樹後會飛出一支箭來,但在水上就不必擔心了。精靈就像貓,不喜歡水。他們寧可蹲在草叢裡……」
傑洛特抓住那條砸中他面孔的繩索,把他戳得生疼的鉤篙也終於鉤住他的腰帶。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拉力,隨後許多雙手的力道將他拖離了水面。他翻過欄杆,倒在甲板上,身上滿是河水、爛泥、水草和鮮血。乘客、船員和海關官員們圍在他身旁。奧爾森和偷運狐皮的矮人靠在欄杆上,射出箭矢。埃弗雷特正在母親懷裡啜泣,他全身濕透,還沾著綠色的水藻,冷得牙齒打顫。他向所有人解釋說,他不是故意的。
「我不會屈服於勒索!」
我又能繼續寫了,因為我找到一支新羽毛筆,正好代替壞掉的那一支。南尼克嬤嬤讀了這段,還表揚了我,說我的語法和拼寫都沒錯。她讓我告訴你,我很聽話,你不用為我擔心。別擔心,傑洛特。
女術士眯起眼睛。「你不知道?」她嘶聲道,「你對她的了解真這麼少嗎?我不想妄下結論,但這等無知只能證明你完全沒有監護她的資格。說實話,我沒想到在如此缺乏信息的情況下,你還會決定照顧她。不僅如此——你還不肯讓其他人照顧她,雖然那些人既有資格,又有權利。最重要的是,你居然還問『為什麼』?小心,傑洛特,不然你的自大隻會給你帶來滅亡。當心。還有,保護好那個孩子,該死的!保護好那個女孩,把她當作你最重要的人!如果你自己辦不到,就找別人幫幫忙!」
「這樣的話,我確實想錯了……等等。是瑞達尼亞人?從崔托格來的?是迪傑斯特拉?」
丹德里恩緩緩抬起頭。
「離他們遠點兒,博拉泰克。」為首的海關官員道,他個子高挑,雙肩寬闊,留著一副黑色大鬍子,「不認識這位獵魔人嗎?你好啊,傑洛特。你認得他嗎?他是學者?閣下,這麼說你要去牛堡,對嗎?沒帶任何行李?」
他融入人群,飛快地穿行於後巷,一路躲躲閃閃,像被獵狗追趕的野兔。趕到馬車站后,他藏進陰影,等了足足半個鐘頭。他在周圍沒發現任何可疑之人,於是順梯子爬上茅草屋頂,接著跳到他認識的釀酒師——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山羊胡家的房頂。他抓住苔蘚覆蓋的屋瓦,終於來到要去的閣樓窗邊。那個小房間里亮著一盞油燈。丹德里恩扶著排水管,費力地敲敲鉛制窗格。窗戶沒鎖,輕輕一碰就開了。
「我是船長!」三個守衛跳上甲板,波特巴格攔住他們,「這條船屬於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你們……」
你的朋友,葉妮芙
「說得對。」詩人無禮地回答,「你們可以走了。」
「真可怕。」萊納斯·皮特把吃剩的鱈魚頭和魚尾丟到船下,「暴力只會催生暴力,憎恨已紮根人心……同胞手足遭到毒害……」
「獵魔人,你對想象出來的蜻蜓怪想必很了解嘍?」
霧氣這時已稀薄了不少,他們能看到右邊河岸上的小山和沼澤草甸,還有更高處的一部分高架渠。
「抓住繩子!」奧爾森大喊,「繩子,抓住!」
「別指著他,波特巴格。是誰?」
「你說的生物是巨水蝽,在上古語里叫cinerea。如果博學的巴姆勒說它只捕食魚類,那我猜他從沒在有巨水蝽的湖裡洗過澡。不過有件事上巴姆勒沒說錯:蜻蜓怪和巨水蝽的共同點,正如我和狐狸的共同點——我們都愛吃鴨子。」
迪傑斯特拉神情鎮定,但飛快地瞥了女術士一眼。這讓丹德里恩明白,密探頭子吃了一驚。菲麗芭顯然不該這麼快就開門見山,而且提問對象也完全錯了。這一切顯得既輕率又粗心。問題在於,菲麗芭·艾哈特也許有諸多缺點,但其中絕不包括輕率和粗心。
「拔牙!幾乎無痛!便宜,非常便宜!」

「讓他們的旗號見鬼去。」奧爾森把腰帶上的彎刀挪到更稱手的位置,又用袖子擦擦他的彩飾護頸甲,上面的圖案是紅底上的一頭老鷹,「只要我還在船上檢查,這兒就是瑞達尼亞的領地。我不允許——」
「艱難的時代近在眼前。」
「不行。」傑洛特低聲道,「直到情況弄清之前,誰也不能走。是這樣吧,女士?」
「我也這麼想。」吟遊詩人哼了一聲,「但那位獵魔人生性單純,跟我們這些老於世故之人不同,是個既正直又不懂變通的笨蛋。他只是單純地討厭密探,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跟你們談話,更別提協助情報部門了。而且你沒有他的把柄。」
你突然屈尊關心我的健康,讓我非常感動,親愛的朋友。我會恭敬地回答你,是的,我現在感覺不錯,身體的不適已經過去,我也解決了那些麻煩,具體細節我就不拿來煩你了。
「媽媽——」
他再次四下張望。那兩人沒去理髮,儘管他們的頭髮確實該去理理了。眼下他們站在一家樂器行外面,裝作在挑陶笛。店主賣力地誇耀著自己的商品,指望能賺些錢。丹德里恩知道,他這是白費力氣。
「叫我菲麗芭就好。」女術士微笑著說,「拋開繁文縟節吧。沒人需要離開——無論誰在場都不會讓我煩心,最多有些吃驚,可我又能怎樣?人生總有無窮無盡的意外,正如我一位朋友所說……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哦,傑洛特。你在讀醫學系,對嗎,夏妮?幾年級了?」
「膿包」是個瘦小的男人,年齡很難判斷,穿件肥大且算不上乾淨的斗篷,上面別著一根圓形的黃銅胸針。胸針上的別針顯然弄丟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掰彎的平頭釘子。那人走上前來,清清嗓子,眯縫起近視的雙眼。
「夏妮……」傑洛特清清嗓子,「夏妮告訴我有密探跟蹤你。我想,你甩掉他們了?」
「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好了,你走吧。奧里,送我們的大詩人出門。」
在一座島嶼背後,一條平底駁船在迅速消散的霧氣中浮現,桅杆上掛著一面綴著銀色百合圖案的黑色三角旗,旗子有氣無力地擺盪著。船員由幾個頭戴制式尖頂帽的泰莫利亞守衛組成。
「我又不是沒爬過窗戶。」
「不,什麼都沒有。」船長說著,在皮革短上衣上擦擦手,「水面很平靜,但周圍起霧了,我們快接近鶴島……」
「是啊,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有人注意到什麼了?」
「是河生鼠海豚。」碩士導師糾正道,「別這麼無知。別把鼠海豚當成——」
「滾犢子,你這鼻涕小鬼!」
「那怪物真走運,」獵魔人笑道,「這是它第三次被人類命名了。」
「碩士導師閣下,」傑洛特呻|吟起來,「如果你真想表示感謝,就把那鬼東西命名為『埃弗雷特亞』吧。」
「以醫師的名義保證。」夏妮的笑容更美了,丹德里恩心中再次湧起為她這樣的女孩譜寫歌謠的衝動——像她這樣的女孩,雖不妖艷,但美麗分毫不減。傳統美女反而留不下太多印象,這種女孩卻會經常出現在你夢裡。
詩人輕快地吹著口哨,轉了個彎,朝醫學和草藥學系所在的宅邸走去。通往教學樓的小巷擠滿了身穿獨特淡綠色斗篷的女學生。丹德里恩開始尋找熟悉的面孔。
「這霧不會散的。」傑洛特輕聲說道。
「滾開,小孩兒。」奧爾森說著,重重嘆了口氣,「傑洛特,有伏特加嗎?」
「這回猜中了。」
「你的劍read•99csw•com。背在背上。你為什麼把劍背在背上?」
「唔……」海關官員撓撓脖子,「那個海灣……聽我說,傑洛特,你跟泰莫利亞人沒什麼矛盾吧?」
「有充分的理由。」丹德里恩插嘴道,「他們不再關心裏恩斯了,傑洛特。他們要找的是那女孩和葉妮芙。迪傑斯特拉想知道她們在哪兒。他會強迫你告訴他。現在你明白沒?」
他沒聽到回答,也沒打算等對方回答。他徑直爬上窗檯,把放在上面的蘋果和洋蔥掃了一地。
「有流通幣嗎?」一個海關官員站在旁邊大吼,用充血的雙眼打量他們,「有什麼東西要申報的?」
穿過哲學家之門,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現在他眼前。學院跟由普通建築構成的城鎮完全不同,也不像城鎮那樣,寸土寸金你爭我奪。這裏的一切都保持著精靈離開時的模樣。寬敞的小巷裡鋪著五顏六色的礫石,兩邊是賞心悅目的小巧宮殿,以及鏤空的圍欄、牆壁、籬笆、運河、橋樑、花圃和綠色的公園,只有幾處聳立著龐大而粗糙的宅邸,明顯是精靈離開后建造的。一切都顯得乾淨、安寧而莊嚴——這裏禁止任何形式的貿易和有償服務,更別提娛樂項目了。
怪物伸出尖利的爪子,巨顎用力一咬。萊納斯·皮特臉色發白,轉過頭去。
「我相信你會問她。我也知道你還會在問題後面附加一句評論。我更知道這會讓你開懷大笑。拜託,說重點吧。」
「這麼說的人,」萊納斯·皮特發出刺耳的笑聲,「要麼非常無知,要麼就是在說謊。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很了解三角洲地帶的動物群。這兒根本沒有龍虱科的昆蟲,也沒有其他危險的食肉物種。這片水域鹽度可觀,水中的化學成分也很不正常,尤其是在滿潮時——」
「要我叫男生來嗎?只要我大喊一聲,那些探子就不敢再糾纏你了。」
學生們漫步在小巷間,專註地閱讀大部頭書籍和羊皮紙手稿。其他人坐在長椅上、草坪上和花圃里,討論各自的家庭作業,或審慎地玩著「奇數或偶數」之類需要動腦的遊戲。教授們也在附近徜徉,在熱切地談天或爭論的同時又不失禮儀與風範。年輕的助教到處閑逛,眼睛盯著女學生的臀部。丹德里恩不無欣喜地發現,學院依然跟他就讀時一樣,沒有半點改變。
「波特巴格,」他說,「我要在橡實海灣下船。」
「等等,等等。」奧爾森從後面走來,把手按在傑洛特肩上,「冷靜點兒,別大喊大叫。你們來遲了,泰莫利亞人。他已被依法逮捕了。被我逮捕。罪名是偷運貨物。我奉按命帶他去牛堡的衛兵室。」
「我求你了,小點兒聲。記住:別告訴任何人。」
「夏妮,」他搖搖頭,「這可真……」
「沒錯,有這可能。誰知道呢,也許是國王維茲米爾本人大駕光臨了?現在各種各樣的人都走水路……說到這個,在浮沫城時,你要我留意有沒有人對你感興趣,或者打聽你的事。好吧,那邊那個廢物,瞧見沒?」
「人類重建了它的食物鏈,用其他溫血動物替代了鼠海豚。羊、牛和豬被運送到三角洲。蜻蜓怪很快發現,三角洲水域的每條駁船、木筏或三桅帆船,實際上都是一碟美餐。」
你的希瑞
禿頭一把抓住男孩的河狸皮領,把他揪離船板。男孩飾有羽毛的帽子掉了下來。他用手臂箍住男孩的腰,把彎刀舉到男孩頸邊。
「奧爾森,」獵魔人抓住他的袖子,插嘴道,「拜託,別插手。面帶燒傷的男人不在那條駁船上,而我必須弄清楚他是誰,有什麼目的。我得跟他面對面。」
「貓!捕鼠貓!魔法靈貓!各位先生小姐,聽聽它們的喵喵叫吧!」
「閉嘴!」禿頭男人搖著埃弗雷特,男孩發出小豬般的尖叫,「斯特蘭、維特克,抓住他!綁住他的手腳,把他帶到船上!還有你,退後!女孩在哪兒?我問你呢!把她交出來,不然我宰了這鼻涕蟲!」
平底駁船迅速靠近,跟他們的船接舷。一個守衛丟過繩索,另一個人則把鉤篙掛在欄杆上。
「這倒沒錯。」波特巴格表示贊同,「大戰無可避免。渡鴉每天都聚集在空中,它們已經聞到了腐肉的味道。女先知伊絲琳也預言了世界的終結。白光即將到來,隨後是白霜。也可能先白霜后白光,我把順序給忘了。人們都說天空中能看到徵兆……」
一根魚叉呼嘯著從獵魔人耳邊掠過,啪嗒一聲刺進怪物爬滿水藻的甲殼——它已經浮出了水面。傑洛特抓住魚叉,用力下壓,同時用能動的腿狠狠踢向蜻蜓怪。他掙脫了尖釘般的利齒,卻留下了靴子、一截褲管和很大一塊皮膚。又有幾根魚叉呼嘯著劃破空氣,絕大部分都沒能命中。蜻蜓怪收起爪子,一甩尾巴,姿態優雅地潛入綠色的水底。

「我爸,」埃弗雷特牙齒打顫地說,「游得比他快多了!」
他繼續前進,從高大的「玫瑰花|蕾」妓院旁邊經過,他知道那裡會提供一些別的地方根本享受不到——或是不受歡迎——的精緻服務。有那麼一會兒,他的理性跟享樂的本能起了爭執。最後理性勝利了。丹德里恩嘆了口氣,繼續朝學院的方向走去,目光盡量避開傳來歡聲笑語的酒館。
如果你渴求正義,就雇個獵魔人吧。
「不,不。」他連忙向她保證,「我只想送個口信出去,但這些討厭鬼總跟著我,我沒法自己——」
傑洛特飛快地伸手進包,取出兩封信—— 一封是希瑞寫的,一封來自葉妮芙。他將信紙迅速撕成小片,丟進河裡。奧爾森沉默地看著他。
「明白了。所以我們要逃跑。非得走窗戶嗎?」
「你很清楚我的來意。」迪傑斯特拉冷冷回答,「不過嘛,既然你喜歡扮演傻瓜,我也就不破壞你的興緻了,我會用盡量簡單的字眼解釋給你聽。或者,菲麗芭,你打算親自解釋?」
「那突變呢?你提到突變!」
波特巴格笑出了聲。萊納斯·皮特看著獵魔人的眼神帶上了厭惡——多半以為這個白髮男人的戀童傾向引來了執法者的關注。
「我說這事兒味道不對。」奧爾森的臉有些抽搐,「聽著,傑洛特,泰莫利亞海關官員說,衛兵問了些奇怪的問題。他們知道你在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的駁船上擔任護衛。但他們打聽……你是不是一個人。你是不是——活見鬼,別笑啊!他們似乎想知道,是不是有個未成年女孩陪著你。」
「我指的是長滿疙瘩、皮膚粗糙、身長足有四碼的怪物,外表就像布滿藻類的樹樁,長著十隻爪子,牙齒像圓鋸。」
「收拾行李。」他用單調地回答,「你快出發了。」
「別逗我笑了,丹德里恩。」
他們在大陸上流浪,頑固而傲慢,聲稱自己是邪惡的追獵者、狼人的降服者和幽靈的根除者。他們從輕信之人手中敲詐金錢,收到不光彩的酬勞后,便會前往附近地區,散播同樣的謊言。最容易上鉤的是誠實、單純而又缺乏頭腦的農夫,他們會輕易將所有不幸和壞事歸咎於咒語、超自然生物和怪物,歸咎於捕風捉影的妖精或邪靈。這些傻瓜不願向神靈祈禱,也不願為神廟提供慷慨的捐贈,寧願把最後一枚銅幣交給卑鄙的獵魔人。他們相信獵魔人——那些不信神靈的換生兒——會扭轉他們的命運,幫他們擺脫不幸。
「碩士導師閣下,」他平靜地說,「被擄走的乘客之一是個懷孕的年輕少婦,她只是想在涼水裡泡一泡發腫的腳。從理論上來說,她的孩子某天可能會成為你們學校的校長。就生態學來說,我的看法有什麼問題嗎?」
「我爸……」
「理所應當。」奧爾森說,「船長閣下,能進特殊部隊的可不是普通士兵。他們不像笨手笨腳的盾牌兵,只要學會用標槍的尖頭扎人就行。特殊部隊必須精通戰鬥!」
「說得對。」密探頭子在扶手椅里展開四肢,「聽著,詩人。錯已鑄成,里恩斯已經起了戒心,不會再上當了。但我不允許類似的事再發生,所以想見見那個獵魔人。帶他來見我。別在鎮子里轉來轉去,企圖甩掉我的手下了。直接去找傑洛特,把他帶到這兒,帶到這個房間里。我得跟他談談。就我和他兩個。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必逮捕他,從而引發騷動了。帶他來見我,丹德里恩。這是我目前對你唯一的要求。」
「關稅戰爭就是這樣。」萊納斯·皮特看著這場混亂,臉上掛著睿智的表情,評論道,「維茲米爾王強迫諾維格瑞啟用優先售賣權。泰莫利亞的弗爾泰斯特王作出反擊,在維吉瑪和苟斯·維倫全面開放優先售賣權。這對瑞達尼亞商販是個沉重的打擊,於是維茲米爾王開始對泰莫利亞商品增收關稅。他在維護瑞達尼亞的經濟。泰莫利亞充斥著尼弗迦德工坊生產的廉價貨物,所以這些海關官員才會這麼激動,如果太多尼弗迦德商品入境,瑞達尼亞的經濟就會一蹶不振。瑞達尼亞幾乎沒有任何工坊,他們的手藝人也沒法跟外國同行競爭。」
獵魔人點點頭,以示確認。丹德里恩懷疑傑洛特根本不明白,因為他很清楚,菲麗芭是在信口雌黃。
「可他們沒理由——」
「正如我所料。」他正了正肩頭的魯特琴,「先生們,我必須陪你們去某個地方,對嗎?太糟了。那就走吧。您先請,我跟著。這種情況下,不是更該長者先行嘛?」
「出什麼事了?怪物怎麼辦?」
「埃弗雷特!趕緊過來!」
「我沒時間,也不想去牛堡!」他突然大吼,「我要帶這無賴去我們的國家,就這樣!斯特蘭、維特克!抓緊時間,搜索駁船!給我找到那個女孩!」
獵魔人縱身躍過低矮的欄杆。在漂著厚厚藻類的河水徹底沒過頭頂之前,他聽到牛堡學院自然歷史系的講師萊納斯·皮特大喊:「那是什麼?什麼品種?這種動物根本不存在!」
「傑洛特,今天情況如何?」他問,「那怪物現身了嗎?」
「啊。」菲麗芭·艾哈特沒看向她,而是看著獵魔人,「十七歲,多美妙的年紀。為了變回十七歲,葉妮芙肯定願意付出很多東西。你覺得呢,傑洛特?如果有機會,我會問她的。」
「我知道。這是我第六次坐船來這邊了,波特巴格,還不算回程。我熟悉這條路線。別擔心,我不會放鬆警惕的。」
「什麼巨水蝽?」博士導師輕蔑地昂起頭,「巨水蝽只是虛構生物!的確,你在學識方面的匱乏令我失望。說真的,我為你的……」
「你是騎士嗎?」他重複一遍,用藍得像天空的大眼睛看著傑洛特。
「還沒靠岸就來檢查了!」波特巴格走向獵魔人和碩士導師,抱怨道,「這是違法的吧?畢竟我們還沒踏上瑞達尼亞的國土呢。瑞達尼亞在右岸,離這兒還有半里呢!」
「你說什麼?」
傑洛特,你答應過會來的。來吧。
我又有時間了,所以我會寫之前發生的事。我們在喂雌火雞時——我、愛若拉和凱蒂——有隻超大的火雞襲擊了我們,那傢伙非常好鬥,而且非常非常嚇人。它先襲擊了愛若拉,然後想襲擊我,但我不怕,因為它比鐘擺小得多,也慢得多。我躲開了,轉體一周,然後用一根樹枝狠抽它兩下,最後它逃跑了。可惜南尼克嬤嬤不許我把劍帶在身邊,不然我就能讓火雞見識見識我在凱爾·莫罕學到的東西。我已經知道,用上古符文的話,凱爾·莫罕要寫成Caer a' Muirehen,意思是「上古之海的要塞」。難怪城牆的石頭裡嵌著那麼多貝殼、蝸牛和小魚。辛特拉的正確寫法是Xin'trea。我的名字來自上古符文里的Zireael,意思是燕子,也就是說……
兩人同時浮上水面,但只是一瞬間,泰莫利亞平底駁船便又漂遠了,扭打的傑洛特和禿頭男人處在兩船之間。禿頭男捏住傑洛特的喉嚨,獵魔人則把大拇指戳進了他的眼睛。禿頭男大叫一聲,放開手,往遠處游去。傑洛特卻沒法動彈——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腿,正將他拖向水底。在他身旁,半具屍體在水面飄蕩,活像個軟木塞。他知道是什麼在拖他了——萊納斯·皮特的說明純屬多餘。
「我知道,」傑洛特打斷他的話,「只要對我稍有了解,我的read.99csw.com魅力就會大打折扣。但我還是希望再稍稍糾正一下你的理論,皮特閣下。蜻蜓怪一直生活在三角洲地帶,而且會繼續生活下去。的確,它們一度有滅絕的危險,因為它們以小海豹為生——」
——牛堡大學法律系教學樓牆上的塗鴉
「唔……唔……」
「要看什麼事。」女孩晃晃勻稱的脖子,像只受驚的小鹿,「如果你又做了什麼蠢事——」
傑洛特,南尼克嬤嬤讀了我的信,說我不該寫那些蠢事,而且字跡要清晰,不能出錯。她要我寫學習方面的事,說我過得既好又健康。我確實既好又健康,不幸的是,我很餓,好在晚餐時間就快到了。南尼克嬤嬤還說,祈禱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對我是這樣,當然啦,對你也是。
「我奉律逮捕你。」禿頭男人的雙眼掃過諸多乘客,「女孩在哪兒?」
除此以外,菲麗芭·艾哈特是術士評議會的重要人物,也是維茲米爾王信賴的宮廷魔法師。她是個天資出眾的女術士,據說更是僅有的掌握變形咒語的幾位巫師之一。她看外表大概三十歲,事實上,恐怕至少三百歲了。
「什麼?」
「怎麼可能?」詩人也說謊道,「我當然相信你。」
「我知道。」
「這種看法不科學。你過於情緒化,過於主觀。自然由它自身的規律支配,儘管那些規律殘忍又無情,卻不須人為的修正。這是一場生存鬥爭!」碩士導師靠在欄杆上,往水裡吐口唾沫,「無論你有什麼借口,都不能為滅絕物種正名,哪怕滅絕的是掠食性動物。你還想說什麼?」
霧氣消散了些。傑洛特從包里取出另一封信,這是他前不久從一位陌生信使那裡收到的。他已經讀了差不多三十次。
「說得好像才知道似的。你在羡慕什麼?羡慕我光是靠著欄杆看鳥就能賺錢?那你的酬勞呢?不也跟我一樣,只要人在船上就行?一切順利時,你根本無事可做。你從船首閑逛到船尾,對女人咧嘴微笑,或者慫恿哪個商人喝一杯。他們雇我隨行是為以防萬一。這次航行能夠順利,恰恰因為有個獵魔人在船上。獵魔人的開銷已經包含在旅費里了,不是嗎?」
丹德里恩看向與會的第四人,後者直到現在都保持著沉默。菲麗芭·艾哈特肯定剛到牛堡不久,或者打算馬上離開,因為她既沒穿裙子,沒戴她最愛的黑瑪瑙首飾,在妝容上也沒花太多心思。她身穿男式短上衣、裹腿和高筒靴——按詩人的說法,這就是她的「戶外工作裝」。女術士令人賞心悅目的黑髮平日披散在肩頭,此刻卻梳得整整齊齊,挽在頸背處。
信紙散發著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你想……」奧爾森皺起眉頭,「你打算……」
「先生們,」菲麗芭·艾哈特抬起一隻手,「拜託,嚴肅點兒。還是專註于眼前的事務吧。」
「我聽到水聲!」他盯著小島間的霧氣,喘息不定,「獵魔人!我聽到……」
靠前的是艘龐大的三桅帆船,至少一百四十碼長,桅杆上飄揚的深紫色旗幟帶著銀邊。後面是艘相對矮小細長的划槳帆船,四十隻船槳劃得很有節奏,桅杆上飄著一面黑旗,旗面上有個金紅色的V形圖案。
一隻碩大的灰色|貓頭鷹滑翔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窗台上。夏妮輕呼一聲。傑洛特伸手去拿劍。


「我能問問你在做什麼嗎?」

他回頭張望。那兩人沒買陶笛、長笛或小提琴,反而大步跟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一段距離,還不時留意周圍的樹梢與房屋。
「見鬼……」獵魔人吐出一根水草,「我老了,做不了這行當了……老了……」
「箱子里是什麼?」海關官員大吼,「嘿,解開包裹!這馬車是誰的?有流通幣嗎?我說,有流通幣嗎?泰莫利亞貨幣還是尼弗迦德貨幣?」
「完全沒有。我當真是想填補自己知識上的空白。」
「我聽說過這支特殊部隊。」波特巴格確認道,「為對付松鼠黨建立的,因為常規部隊沒法應付精靈突擊隊。我聽說他們尤其鼓勵半精靈入伍。但訓練他們作戰的營地聽起來就像地獄。受訓者只有一半拿到了士兵的酬勞,另一半進了墓地。」
傑洛特,我又有空閑時間了,所以我會寫自己在學什麼:閱讀和書寫正確的符文字母、歷史、自然、詩歌和散文,還有用通用語和上古語表達自己的看法。我在上古語課上表現最好,我也會寫上古符文。我現在寫一句,你可以自己看。Elaine blath, Feainnewedd。意思是:美麗的花兒,太陽之子。你看,我真的會寫。還有……
「願他游得再快些。」奧爾森說,但他沒摘下帽子。
「我就是。」獵魔人跨過行李和包裹,走近些,「我是傑洛特,利維亞的傑洛特。怎麼回事?」
「說得對,」女術士點點頭,神情嚴肅起來,「是時候了,而且你沒多少時間了。丹德里恩無疑已經告訴你,迪傑斯特拉突然想跟你談話,好確定某個女孩在哪兒。迪傑斯特拉受命于維茲米爾王,所以我相信,在這件事上他會異常堅決。」
「不行。波特巴格,照顧好我的馬。」
「我聽說,」波特巴格顫抖著說,「如果有人被松鼠黨活捉……會生不如死。松鼠黨會用各種殘忍的手段折磨俘虜。」
女術士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她保持沉默,仔細而專註地盯著丹德里恩。詩人垂下雙眼,猶豫地清清嗓子。他不喜歡她的目光。
丹德里恩在學院一直待到晚上。他不斷仔細打量四周,但沒發現任何密探跟在他身後。而這恰恰是他最擔心的事。
「走開。別站在欄杆旁邊!」
「保重。」丹德里恩站起身,「希望你工作生活一切順利。你也保重,菲麗芭。哦,還有,迪傑斯特拉!那些密探整天跟著我也很累了,叫他們回去吧。」
「那就開導我吧。這麼多人突然想幫我卸下重擔,想接手我的職責,照顧我的監護對象,為什麼?術士評議會想從希瑞那兒得到什麼?迪傑斯特拉和維茲米爾王想要什麼?泰莫利亞人呢?那個叫里恩斯的傢伙,他在索登和泰莫利亞謀殺了三個在兩年前跟我和女孩有過接觸之人,他又有什麼目的?他幾乎殺掉丹德里恩,就為榨出她的消息,可這是為什麼?菲麗芭,這個裡恩斯是誰?」
「啥?」
兩個間諜面面相覷,站在原地,盯著不知什麼人用木炭在青銅半身像的底座上寫下的下流文字。丹德里恩嘆了口氣。
「我這兒有小吃。」波特巴格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熏河鱈!」

「我確實是。」女術士沒理會對方語氣里的嘲笑,「你說得沒錯。我很重視我的職責,其中就包括提醒國王別犯錯誤。有時候——比如這一次——我沒法直接告誡國王說他犯了錯,也沒法勸他不要莽撞行事。我只能讓他沒有犯錯的機會。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他們是泰莫利亞衛兵,不是強盜。」
「我不去諾維格瑞。我會在牛堡下船。」皮特乾巴巴地說,「你說這場霧?它還沒濃到影響航行的程度,你說對吧?」
男孩的嘴巴張得更大了。
一個健壯的禿頭守衛伸出橡樹般粗細的胳膊,粗暴地推開他。
「別插手!」傑洛特把劍丟到甲板上,示意海關官員和波特巴格的水手們別動,「我跟你們走,冒牌衛兵閣下。放了男孩。」
「知道現在該怎麼做嗎?」他哼了一聲,「泰莫利亞來的各位,跟我們去牛堡吧。我們都是頭腦簡單之人,怎麼懂得複雜的法律細節呢?牛堡衛兵室的指揮官通曉世故,他會主持公道。你們認識我們的指揮官,對吧?因為他跟你們在海灣的指揮官很熟。你們只要把情況告訴他……給他看看你們手裡的文件和印章……你們肯定把必要的章都蓋全了,對吧?」
又及:來吧,來吧。
「正因如此,」奧爾森咳嗽一聲,「那位泰莫利亞海關官員覺得,這裏或許牽扯了什麼私人恩怨,比如……呃,女孩的家人或未婚夫前來尋仇什麼的。於是那位官員謹慎地向衛兵詢問,最後發現,原來委託他們的是個貴族。那傢伙巧舌如簧,出手闊綽,他自稱……里恩斯,或者類似的名字。他左臉頰上有塊紅印,看起來像是燒傷。你認識這麼個人嗎?」
「現在沒有。我正在專心聽講。」
「又怎麼了,波特巴格?已經過鶴島了。」
「我也這麼想。」波特巴格挖苦地笑笑,「公司雇你隨行,無論路上有沒有意外發生,你的錢袋都不會少一分錢酬勞,不是嗎?」
「你說便宜是什麼意思?」丹德里恩咬著一串硬得像靴子的烤魷魚,好奇地問。
「不,」碩士導師反駁道,「瑞達尼亞和泰莫利亞的邊界線位於龐塔爾河的正中央。」
獵魔人惡狠狠地笑了。
「沒錯,多謝你的提醒。但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說迪傑斯特拉得到了國王的指示,國王就沒命令你嗎?畢竟你也是維茲米爾議會裡的重要成員。」
親愛的朋友,你出人意料的來信給我帶來了莫大的歡欣——自從三年前最後那次見面,我再也沒收到過你的書信。更令我歡欣的是,這幾年流傳著不少謠言,提到你的意外慘死。還好你決定用寫信的方式否認這些傳聞,真是太好了;更好的是,你這麼快就給我寫了信。從信中內容看,你似乎過著平靜而又百無聊賴的生活,缺乏任何形式上的刺|激。現如今,這樣的生活彌足珍貴。親愛的朋友,我為你能過上這種生活而欣喜若狂。
「我也很好奇。」獵魔人靠向欄杆,看著泰莫利亞河堤上濕地草甸的黑色輪廓在迷霧中若隱若現,「而我自己得出結論,他們僱用我,很可能是為防範正在附近出沒的松鼠黨突擊隊的襲擊。我從浮沫城到諾維格瑞航行過六次,但連一隻蜻蜓怪都沒見過……」
「哦,得了吧,你想引起騷亂嗎?非人種族的座位歧視風波剛剛過去,你就等不及找麻煩了?再說,我痛恨暴力。我會對付那兩個探子。不過要麻煩你……」
「謝謝,夏妮。」
一個年輕的醫學系學生,留著齊耳根的深紅色頭髮,放下正在看的解剖學書籍,從長椅上站起。
傑洛特咒罵起來。
「你咋不說你是親王?我在問你帶了什麼。」
駁船在島嶼間穿行,塔樓般的沉澱物捕集器和高架渠消失在迷霧中。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她揚起平整的眉毛,「丹德里恩說得對,我們是該省去毫無意義的比喻和修辭,畢竟眼下這事既簡單又微不足道。」
「而且沒出任何意外,謝天謝地。」船長嘆口氣,「哈,傑洛特,看來這回又是一次平安的航行。霧隨時都會消散,等陽光照過來,我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那怪物不會在陽光下現身。」
他把嘴唇貼近女孩的頭髮,輕聲說了幾句。
從三角洲那邊吹來一股清風,帶來微弱的海水氣息,稍顯濃郁的硫化氫味道則從高聳于運河邊的鍊金系大樓傳來。灰黃兩色的朱頂雀在公園的灌木叢中啁啾——那座公園就位於學生宿舍隔壁——還有隻猩猩蹲坐在白楊樹上,無疑是從自然歷史系的動物園裡逃出來的。
「我找傑拉德,利維亞的傑拉德!」他的嗓門活像炸雷,上下打量著船長,「船上有這人嗎?」
「肯定是個真正的大人物。那帳篷很豪華。」
「探子。」夏妮皺起上翹的鼻子,哼了一聲。學生們總能輕而易舉認出密探、間諜和告密者,這點每次都會讓丹德里恩吃驚。儘管有些不合情理,但學生對情報部門的厭惡眾所周知。學院內的土地享有治外法權,神聖而不可侵犯,學生和講師們在校園裡也是完全的自由人——情報部門儘管喜好刺探,卻不敢招惹學院中人。
傑洛特站起身。
「傑洛特!嘿,傑洛特!」
「三年級。」女孩嘟囔道。
——瑞達尼亞國王,「無畏者」拉多維德三世
「你錯了。」密探頭子說,「我有,而且不止一個。就眼下來說,發生在橡實海灣的鬥毆就足夠了。你知道上船的都是什麼人嗎?他們不是里恩斯的手下。」
「那我就等到他回來為止。」迪傑斯特拉嘆口氣,假裝相信了他的話,「我當真需要見他一面,所以我會變動一下日程表,繼續在這兒等他。等他回來,你就帶他來見我。越快越好,對很多人都好。」
「白鰭胖頭魚已經死絕了,」萊納斯·皮特打破沉默,「胭脂魚也絕種了,還有黑魚、西薩拉魚、斑紋泥鰍、紅腹鰷魚、長須白楊魚,帝王梭魚……」
「這下我明白了,」傑洛特緩緩說道,證明他完全理解對方的話,「術士評議會也對我的監護對象很感興趣。巫師們想弄清我的監護對象是誰,他們想搶在維茲米爾和其他人之前找到她。菲麗芭,為什麼?我的監護對象怎麼了?她為何如read.99csw.com此引人關注?」
「可你有把劍!我爸是弗爾泰斯特王的騎士。他也有把劍,而且比你的大!」
「我並非你的下屬,」詩人驕傲地說,「也沒必要遵行你的指示和命令。我有時會幫你的忙,但那純粹出於個人意願,出於愛國者的責任感,面對即將到來的改變不至於袖手旁觀——」
緊貼附近那座小島的百合葉劇烈顫抖起來。他們看到湧起的浪頭,還有個龐大細長的軀體——看起來像根腐爛的圓木——用眾多肢體飛快地划起水來,嘴巴一張一合。禿頭男人回頭張望,立刻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他四肢並用,奮力游向遠處。
「真是個彌天大錯。」密探頭子笑了笑,裝作沒看穿他的謊言,「沒能克服厭惡感跟我聯繫,這是他的損失。我會為他省去許多麻煩。里恩斯不在諾維格瑞,但那兒卻有無數泰莫利亞密探,也許他們都在等那位獵魔人。他們也會搞懂一件我早就明白的事,就是如果能以正確的方式請來利維亞的獵魔人傑洛特,他就能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四大王國的情報部門開始困惑的問題。我的安排很簡單:請那位獵魔人到這兒來,到這個房間,為我解答那些問題,然後他就可以安然離開。我會安撫泰莫利亞人,並保證他的安全。」
「認識您我很榮幸。」
他牽著馬走向哲學家之門,也就是學院的正門。他飛快地辦完手續,包括在來賓登記簿上簽名,並讓人把他的騸馬牽去馬廄。
「的確來自亞甸。」船長確認道,「還是哈吉總督的旗號。不過仔細看,兩艘船的龍骨都很鋒利,吃水都在四碼左右,說明它們要去的不是哈吉要塞——這兩艘船根本沒法通過那邊的急流和淺灘。他們要去浮沫城,或者白橋。你看,甲板上還擠滿了士兵。那可不是商船,是戰艦,傑洛特。」
「當然。」密探頭子說謊道,「我會讓他們回來的。你還不相信我嗎?」
「我想說,你這樣探出身子很危險。也許附近就有一隻蜻蜓怪。你想為蜻蜓怪的生存鬥爭付出自己的生命嗎?」
房間里一片寂靜。第一滴雨點敲打在窗外的排水管上。
「別插手!」

「但我百分之百肯定,它不是你虛構的蜻蜓怪!我聽說獵魔人對某些稀有物種有相當可觀的了解。而你呢,你只會重複謠言和傳說,還用極其粗魯的方式嘲笑我……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吟遊詩人哼了一聲:「我當然明白你有多誠懇。」
「肯定不如你。擇日不如撞日,趁這機會開導一下我吧,碩士導師閣下,給我講講你在水生食肉動物方面的知識。我很樂於聆聽,而且這一來,旅途時間也就容易打發了。」
「這種液體肥料,」傑洛特指指綠色的水面,「似乎很適合蜻蜓怪,有助於它們生長。那些該死的怪物能長得非常巨大,甚至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把一頭牛拖下木筏——把人類拖下甲板更是不算什麼——尤其是船運公司用來運送乘客的大駁船的甲板。你自己也能看到這船吃水有多深。」
「傑洛特……」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突然陷入沉默,然後低聲咒罵起來,緊緊盯住地板上那件醫學系亮綠色長袍。他震驚地張開嘴巴,又咒罵一句。他什麼都預想到了,除了這個。
「我可一點兒都不擔心。」
「等等,別急。」奧爾森不理他的大叫大嚷,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正在三角洲的瑞達尼亞這邊,泰莫利亞人。你們該不會帶著要申報的東西吧?或者違禁品?我們得檢查一下,搜你們的身。如果找到什麼東西,你們就只能跟我們去牛堡了。只要我們想,總能找到點什麼。夥計們!過來!」
「該死,」傑洛特重重地坐在甲板上,「我老了,做不了這行當了……老了……」
「我不知道傑洛特有什麼打算。」丹德里恩信誓旦旦地撒著謊,「我告訴過你,他去泰莫利亞和索登追捕那個裡恩斯。我也告訴過你他回來了。我相信他已經放棄了。里恩斯就像隱形了似的,獵魔人找不到他任何痕迹,這一點——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也告訴過你……」
「是的,閣下。我就是。」

「當然。」夏妮爽朗地笑笑,「只是出於好奇,我想近距離看看那位著名的……」
「有多快?」
「你完全想錯了。」
他聽到一陣微弱的哭喊。埃弗雷特像小狗一樣踢打河水,想順著平底駁船側面的繩索爬上去,結果卻抱住了禿頭男人的雙腿。繩索突然斷了,汩汩的水聲中,禿頭衛兵和男孩一起掉進河裡。傑洛特潛向更深處,朝他們的方向游去。幸運的是,他立刻摸到了男孩的河狸皮領。他把埃弗雷特從糾纏的水藻中拖出,雙腿踩水,用後仰的姿勢游向水面,最後回到駁船邊。
「唔……請問您是聞名遐邇的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嗎?」
「想打個賭嗎?」
丹德里恩騎在棗紅色騸馬的背上,咂咂嘴,繼續向前,穿過街上漫步的人群。小販、攤主和江湖騙子大聲吆喝他們的商品和服務,為周圍的混亂添磚加瓦。
「看在諸神的分上,小點兒聲。夏妮,你願意幫我嗎?」
又過一會兒,一條大船和駁船接舷,四個憤怒、吵鬧而又精力充沛的傢伙跳上甲板。他們圍住船長,兇狠地大喊大叫,試圖讓船長重視他們的身份。然後,他們熱切地撲向旅客們的財產和行李。
「我不知道,」女術士說,「我不認識里恩斯。但跟你一樣,我非常希望弄明白。」
小鼻涕蟲張開嘴巴,乳牙間的空隙大得令人驚嘆。
但在眼下,詩人還有別的事要擔心。
「我爸,」埃弗雷特無聲無息地湊上前來,大聲說,「是弗爾泰斯特王的騎士!他的鬍子比你更長!」
「你們這些泰莫利亞衛兵,」獵魔人緩緩地說,「行事作風還真奇怪。說實話,很難讓人相信你們是衛兵。」
「沒錯,」他承認,「他把我看做朋友。想想看吧,迪傑斯特拉,這不是沒有理由的。接受這個事實,然後得出你的結論吧。你已經得出結論了,對嗎?那好,你可以嘗試勒索了。」
「丹德里恩?等等……拜託,別進來……」
「唔……如果你真心……有何不可?那就聽著吧。龍虱科屬端足目,在科學界包含四個已知物種。兩種只生活在熱帶水域。在我們的氣候帶,你可能遇見的——雖然可能性很低——只有體型不大的長尾龍虱,以及稍大些的紅邊龍虱。這兩個品種的群落生活環境是靜止或流速非常緩慢的水域。兩種龍虱的確是食肉動物,傾向於捕捉溫血動物……你有要補充的嗎?」
駁船拖曳著越聚越多的睡蓮、百合和水草,沿著寬闊的海峽,緩緩穿行於灌木覆蓋的小島之間。蘆葦間的大黃蜂發出嚇人的嗡嗡聲,烏龜也時不時發出尖銳的鳴哨。單腳站立的鶴冷靜地凝視著水面,知道自己無須花費太多力氣——魚兒遲早會自己游過來。
詩人沒浪費時間,在迷宮般的小巷和樹籬間迅速穿行。他對學院的地形了如指掌。這並不奇怪,畢竟他在這兒上過四年學,又在敘事詩與詩歌藝術系教過一年書。當他以滿分通過期末考試時——這讓那些早就認定他懶惰、放蕩而又愚蠢的教授們大跌眼鏡——學校提議讓他擔任講師。結果他卻帶著魯特琴,跑到鄉間徜徉數年,又以吟遊詩人的身份廣為人知,學院只好再下血本請他重返母校,還給了他客座講師的職位。丹德里恩只是偶爾才接受他們的邀請,畢竟他對雲遊的熱愛,跟對舒適、穩定又享受的生活的偏好不能兩全。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很愛牛堡鎮。
碩士導師飛快地後退,穿過擁擠的馬車和行李,儘可能遠離船邊。
有那麼一瞬間,丹德里恩以為獵魔人會提到葉妮芙。這樣既不會給他帶來危險,又能擊潰菲麗芭的論調。但傑洛特一言不發。詩人猜到了原因。菲麗芭知道一切。菲麗芭在警告他,而獵魔人明白她在警告什麼。
「我可以走。」夏妮猶豫地說。
「我怎麼知道?他過來了,你自己問吧。瞧他搖搖晃晃的樣子!活見鬼,現在河水平得跟鏡子一樣。那個膿包,要是船稍微搖晃一點兒,恐怕他就得趴地上了。」
「沒有。」
「你說水?」萊納斯·皮特緊張地問,看向高架渠的方向。
他抬起頭。
「傑洛特,你怎麼想?」波特巴格又舔了一遍鱈魚皮,「又一次平靜的航行。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那怪物不是傻瓜,它知道你蹲在船上。聽我說——我老家村裡有條河,河裡住著一隻水獺,它經常鑽進我家院子,咬死家養的母雞。它非常狡猾,總趁我爸、我和我兄弟們不在家時溜進來。它只在我爺爺一人看家時出現。要知道,我爺爺腦袋有點糊塗,兩條腿還癱瘓了。好像那隻水獺,那隻狗娘養的水獺知道這些似的。然後有一天,我爸……」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丹德里恩熱愛牛堡鎮。

「從價的百分之十!」駁船中部,矮人商販揮舞著狐狸皮大喊道,「我就欠你這麼多,我不會再多付你一枚銅板!」
「我有。」來自學院的學者從包里拿出一隻皮酒壺,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行了行了。」迪傑斯特拉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拜託,別說這些陳詞濫調了。我最討厭陳詞濫調,實在太沒新意了。」
學院高牆環繞,廣闊、喧鬧而繁忙的城鎮則圍繞著學院的圍牆。牛堡鎮是座色彩斑斕的木頭城鎮,有狹窄的街道和尖銳的屋頂。牛堡鎮仰賴牛堡學院,仰賴學院里的學生、講師、學者、研究者及其來賓,而那些人則仰賴科學、知識,以及一切與學習過程相關的東西為生。在牛堡鎮,正是那些理論和實驗的副產品帶來了商機和利潤。
「新發現!重大新發現!」萊納斯·皮特大喊著,在欄杆邊手舞足蹈,「科學界未知的全新物種!獨一無二!哦,我太感激你了,獵魔人!從今天起,這種生物將以……『傑洛特亞·皮蒂蟲』的名字出現在書本里!」
他們一起靠著欄杆,看著渾濁深邃的綠水。漲潮肯定開始了,因為水的臭味變得濃烈。第一隻死老鼠浮上水面。
泰莫利亞平底船突然一陣震顫,搖晃著漂遠了些。河面突然炸開,飛濺的水花中,伸出兩隻長而粗糙、彷彿螳螂前肢一樣布滿尖刺的綠色爪子,抓住了手握鉤篙的衛兵,只一眨眼工夫便把他拖進水裡。禿頭守衛怒吼一聲,放開埃弗雷特,緊緊抓住平底駁船側面垂下的繩索。埃弗雷特撲通一聲掉進被鮮血染紅的河水。兩條船上的人都像著魔一樣尖叫起來。
「魷魚!烤魷魚!」
學者撇嘴。「推測,」他宣稱,「應當建立在可靠的科學依據之上,而非傳聞和謠言。我告訴過你,龍虱——也就是你堅持稱為蜻蜓怪的東西——在三角洲水域中並不存在。它在半個世紀前就滅絕了。順帶一提,那正是因為你這種人隨時會殺死任何看起來不對勁的東西,不經過思索和觀察,甚至不去考慮它的生態位。」
「對我來說,這不算新聞。」詩人滿不在乎地說,「我敢肯定,他們只是泰莫利亞衛兵中從不短缺的幾個惡棍。里恩斯打聽過獵魔人的事,無疑還開出了相當不錯的價碼,好換取有關他的任何消息。很明顯,獵魔人對他非常重要。所以幾個狡猾的無賴打算抓走傑洛特,把他關進山洞,然後賣給里恩斯。他們會開出條件,儘可能從里思斯手裡敲詐一筆。如果只是提供消息,那他們拿到的酬勞——如果真有的話——可就太少了。」
碩士導師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打量著獵魔人。
獵魔人輕聲咒罵一句,看著這些有稜有角的工整文字,有力的筆觸完美地反映出寫信者的心情。他的心裏再次湧起對自己的強烈憤怒。一個月前,寫信給那位女術士時,他用了整整兩晚思考如何開頭。最後,他決定用「親愛的朋友」。現在報應來了。
「而我呢,」詩人裝出傲慢的模樣,反駁道,「常常覺得你說話只為鍛煉口舌。所以趕緊說重點,省掉修辭手法和毫無意義的辭藻吧。你這次有何貴幹?」
「留了一個,」奧爾森保證說,「就是跟我鬥嘴的禿頭,其餘人等都射死了。不過那禿頭還在往遠處游呢,我這就把他抓回來。把鉤篙遞過來!」
「到船上去!」禿頭男人退到駁船邊,仍沒放開埃弗雷特,他抓起一根繩索,「維特克,把他綁起來!你們所有人都到船尾去!誰敢動一下,這孩子就得死!」
「有什麼事,丹德里恩?」獵魔人扣好靴子上的搭扣,「說吧。」
「迪傑斯特拉向您致意。」間諜之一說,「我們走吧。」
「唔……我聽說您,閣下,正接受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的委託,負責保護這條船。顯然因為某隻怪物可能會發起襲擊。我很想知道,那是一隻怎樣的『怪物』。」
禿頭男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消失在水下。河水泛起一片暗紅。
禿頭盯著奧爾森,眼神猙獰。
「好吧,唔……學術著作里九-九-藏-書提過名為『偽龍虱』的亞種,生活在安格林的沼澤水域。但艾德斯伯格那位博學的巴姆勒最近證實,所謂『偽龍虱』是個截然不同的物種,屬於稚鱈科,捕食對象只包括魚類和小型兩棲動物。它被命名為『巴姆勒貪食魚』。」
「那個裡恩斯,」夏妮出人意料地開口,「臉上是不是有塊三度燒傷?如果有,那我知道他是誰,而且知道他在哪兒。」
「有意思。」傑洛特嘟囔道,「三桅帆船打著瑞達尼亞的旗號,划槳帆船卻來自亞甸。」
「那是什麼?」碩士導師發起抖來。
「這位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這位是醫學系的夏妮。這頭狡猾的一路跟著我的貓頭鷹當然不是貓頭鷹,她是術士評議會的菲麗芭·艾哈特,目前是維茲米爾王的部下,也是崔托格宮廷的驕傲。可惜的是,我們這兒只有一把椅子。」
「我很抱歉。」他慢慢地說,「但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很想幫你的忙,但我無能為力。」
「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傑洛特嘆口氣,「據我所知,蜻蜓怪屬於各科生物中異常惡毒的一種,無論用多難聽的名字稱呼都不算侮辱。問題在於,碩士導師閣下,據說這種殘忍生物的一員兩周前襲擊了這家公司的駁船。就在這兒,三角洲地帶,離我們目前的位置不遠。」
迪傑斯特拉把胖乎乎的手指交扣在肚皮上,擺弄他的大拇指。菲麗芭保持沉默。奧里·魯文咳嗽一聲,抽抽鼻子,扭扭身體,還不斷調整寬大的袍子。他的寬外袍像是教授的裝束,但又不像學院配發的,更像撿自垃圾堆。

「這不可能!」他聽到碩士導師還在叫喊,「這種動物不可能存在!至少不該存在!」
我完全同意最後那句,獵魔人心想。他用魚叉繼續戳刺蜻蜓怪堅硬粗厚的甲殼。怪物鐮刀狀的顎骨咬住泰莫利亞衛兵的屍體,鮮血仍在湧出。蜻蜓怪用力擺動扁平的尾巴,游向水底,揚起團團泥沙。
身為瑞達尼亞國王維茲米爾的情報部門首腦,迪傑斯特拉卻半點也不像密探。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間諜就該矮小、瘦削、獐頭鼠目,黑色兜帽下的銳利雙眼總是鬼鬼祟祟地打量著四周。但據丹德里恩所知,迪傑斯特拉從不戴兜帽,還堅定不移地偏愛色彩鮮亮的衣物。他有近七尺高,幾乎重兩擔。他在胸前交疊雙臂時——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看起來就像兩頭抹香鯨匍匐在巨鯨身前。就他的五官、發色和皮膚而言,他更像一頭剛剛洗刷完畢的豬。丹德里恩知道,很少有人的外表能像迪傑斯特拉這樣富有欺騙性——這個又高又胖的傢伙看似遲鈍、懶散又愚蠢,卻擁有格外靈活的頭腦,以及熏天的權勢。有這麼一句俗話:在維茲米爾王的宮廷里,如果迪傑斯特拉說現在是中午,黑暗卻依然籠罩大地,那你就該擔心一下太陽的命運了。
「你猜對了。你說過,要我留意對你感興趣的人。啊,你肯定想不到,泰莫利亞衛兵打聽過你。那兒的海關官員跟我關係不錯,是他告訴我的。味道不對啊,傑洛特。」
「回頭再說。」詩人低聲道,「小心,看看我身後,夏妮。看到那兩人沒?」
官員拿出一塊碩大的手帕,擦了擦額頭、鬍子和脖頸。
他在泰莫利亞平底駁船旁邊浮起,奇迹般地避開禿頭的手下朝他刺來的魚叉。那個衛兵來不及再次刺出魚叉,就一頭栽進水裡,喉嚨上插著一根箭。傑洛特抓住落下的魚叉,雙腳一蹬船側,借力潛入泡沫翻湧的漩渦,用力刺中什麼東西。他只能祈禱那不是埃弗雷特。
「每小時兩個銅幣!」
「必須的。夏妮?你可以嗎?」
「那就宰了吧。」奧爾森慢吞吞地說,沖他的手下打個手勢,拔出彎刀,「反正不是我兒子,對吧?等你宰了他,咱們再慢慢談。」
「越快越好。」
腳步聲和甲板的搖晃將他拉回現實:駁船正在改變航向。一部分乘客擠在右舷。波特巴格船長正在船頭髮號施令,駁船緩慢而費力地轉向泰莫利亞的河岸,離開航道,為迷霧中浮現的另外兩條船讓路。獵魔人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河水該他媽怎麼測量?這兒可是三角洲!小島、淺灘和岩島會不斷改變水流的路線,航路每天都不一樣!真該死!嘿!你這小鼻涕蟲!把那鉤篙放下,不然我打腫你的屁股!尊貴的女士!看好你的孩子!真該死!」
有那麼一瞬間,傑洛特由衷地想把蜻蜓怪的生態位告訴給這位學者,但他改變了主意。
「你撒謊!」
「諾維格瑞。」吟遊詩人不假思索地撒謊道,「他去找里恩斯了。」
「坐吧,奧爾森。」傑洛特給他讓出位置,「看得出,你工作壓力不小。」
「沒有。你呢,奧爾森,瞧見什麼沒?」
「傑洛特!」波特巴格在他耳邊喊道,「你死了嗎?」
「而傑洛特,」迪傑斯特拉插嘴道,「從不信任你。你肯定問過他不少問題,他卻一個字都沒告訴你。丹德里恩,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那個性格單純、厭惡密探的笨蛋會不會早就察覺了你的真實身份?別管他了,菲麗芭,你完全在浪費時間。他連個屁都不知道,別被他自信的表情和曖昧的笑容欺騙了。他只能用一種方式幫助我們。等獵魔人離開藏身之處,只會聯絡他一個。想想看吧,獵魔人可是把他當成了朋友。」
「後退!」他大吼道,「快後退,不然我砍斷這小鬼的脖子!」
「唉,總有人這麼跟我說。」奧爾森嘆口氣,喝口壺裡的酒,抹了把鬍子,「我打算辭職,回亞甸去。我是個溫格堡出生的老實人,跟姐姐姐夫來了瑞達尼亞,但我要回去了。你知道嗎,傑洛特?我有參軍的想法。他們說德馬維王正在招募特殊部隊。在營地受訓半年,就能拿到士兵的酬勞,足有我現在收入——算上賄賂——的三倍。這熏鱈魚好咸。」
「這就是他的把柄?」
傑洛特用雙肘拄著欄杆,朝駁船尾部不斷打轉的水面吐了口唾沫。
「蜻蜓怪?那是民間的通俗稱呼吧?我希望你能用更系統的科學術語。唔……蜻蜓怪……我當真不知道你是指哪種……」

「沒錯,也是我的籌碼。我可以安撫泰莫利亞人,但我不打算白乾。丹德里恩,獵魔人去哪兒了?」
親吻了彼此的臉頰,詩人和夏妮便朝相反的方向離去——她朝醫學系走去,他則走向思考者公園。
「我可沒時間四處張望。我在工作。」
希瑞
傑洛特用雙臂奮力划水,試圖將腿從怪物的爪子里扯出——它正把獵魔人往它有節奏一開一合的大嘴裏拖。碩士導師又說對了,它的顎確實不小。
放心吧,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打算請求其他巫師的幫助,請打消念頭,因為沒有必要。我會立刻出發,前往你以拐彎抹角的方式——當然原因我也非常理解——指明的地點。不用說,我會以非常隱秘的方式離開,並且處處小心。我能推測出目前面臨的麻煩的本質,並盡我的全力平息那股力量。我會努力不讓你求助過、正在求助或是經常求助的那位女士把我比下去。畢竟,我是你親愛的朋友。你珍貴的友誼對我至關重要,所以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親愛的朋友。
「把這孩子拖走!」獵魔人咆哮道。
「埃弗雷特!」
「足夠了。」女術士在丹德里恩讓出的高背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慍怒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只在夏妮身上多停留片刻。令丹德里恩吃驚的是,夏妮的臉突然紅了。
「離船邊遠點兒。」獵魔人說,「還有,閉上嘴巴,不然蒼蠅會飛進去。」
在敘事詩與詩歌藝術系的教學大樓里,他聽了一堂經典詩歌的講座,然後在一堂現代詩歌的研討會上美美睡了一覺。幾位跟他熟識的助教叫醒了他,他們一起去哲學系,參加一場名為「生命的本質與起源」的激烈而持久的辯論。沒等天黑下來,半數參与者就喝得酩酊大醉,其他人也開始相互推搡、大喊大叫,吵鬧得無以復加。這一點正中詩人下懷。
「不。」獵魔人回答,他為自己居然有閑心回復而吃驚,「我不是。」
「這邊,傑洛特!這邊!」他聽到許多人的叫喊,一聲比一聲響亮,「把他給我!」「繩子!抓住繩子!」「見——鬼!」「繩子!傑洛特——!」「用鉤篙,用鉤篙!」「我的孩子——!」
「在滿潮時,」傑洛特插嘴道,「潮水會流經諾維格瑞運河,準確地說,三角洲連一滴正常的水都不會剩下。只有充斥著排泄物、肥皂沫、油和死老鼠的液體。」
「啊?」
「護身符!靈藥!春|葯、迷情藥水,保您欲|仙|欲|死!只要喝上一口,連死人都能精力勃發!誰要買?誰要買?」
「有啥好怕的!我也懂得怎麼拉弓。我跟尼弗迦德人戰鬥過,精靈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我也想去艾爾蘭德,他放下信,心想。但這樣很危險。他們也許會跟著我——我不能再跟她通信了。南尼克用的是神殿的信使,但還是……該死的,太冒險了。
「什麼別進來?你說『別進來』是什麼意思?」詩人推開窗戶,「你有人陪還是咋地?你正跟誰上床嗎?」
「恐怕你知道的還是很少。」
「哦,拜託你閉嘴吧,船長閣下。別跟婆娘似的胡言亂語。戰爭就是戰爭。你痛打敵人,他們當然會還手。別擔心,我們的人也沒讓精靈俘虜好受過。」
「埃弗雷特——!」那個貴婦人慘叫道。
他悄無聲息地溜到閣樓,爬出排煙窗,順著圖書館屋頂的排水管滑下,跳到解剖學系階梯教室的屋頂上,差點摔斷腿。他從那兒跳進與學院圍牆相鄰的花園。在濃密的醋栗叢間,他找到自己還是學生時挖出的洞。洞的另一頭就是牛堡鎮。
距離船側大概二十碼遠,水面翻湧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兩人都看到一條至少二十磅重的帝王梭魚吞吃了一隻死老鼠,然後優雅地一甩尾鰭,消失在水下。
「丹德里恩,」她慢吞吞地說,「如果你知道那個女孩在哪兒,請告訴我們。我向你保證,我和迪傑斯特拉很關心她的安全。而她的安全正受到威脅。」
「傑洛特,你瘋了嗎?」奧爾森咆哮道。
「這我相信。」詩人仔細審視她,指望能看到一抹值得用韻文和比喻描述的紅暈,但未能如願。他只看到她淡褐色雙眸里的歡喜,還有臉上放肆的笑容。
……我睡在一間叫「宿舍」的大廳里,你知道嗎,我的床大得嚇人。我跟中期班的女孩住在一起,一共十二個,但我跟尤妮德、凱蒂和愛若拉二世關係最好。今天我喝了肉湯,這兒最糟糕的是,有時我們必須用很快的速度喝完,還得早起。比在凱爾·莫罕還早。剩下的部分我明天再寫,因為我們要去禱告了。在凱爾·莫罕,從來沒人做過禱告,我真想知道為什麼自己非得來這兒。這兒毫無疑問是座神殿。
是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丹德里恩熱愛牛堡鎮。
戴羽毛帽的小男孩從他們身旁跑過,奮力探出身子,用手裡的樹枝去夠貼著船身的死老鼠。傑洛特走上前去,從他手裡奪走了樹枝。
「還是那個小鼻涕蟲?」波特巴格指著仍在附近轉悠的埃弗雷特。
「你在讀什麼東西嗎?」
「晚上好。」她冷冷地說,「為我作下介紹吧,丹德里恩。」
「風還是很弱。等我們的船航行到小島間的河灣,風只會更弱。就算到了諾維格瑞,霧也不會散。」
「看起來,你真相信我們有危險?」
貓頭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菲麗芭·艾哈特,她蹲坐在窗台上,姿勢很彆扭。女術士跳進房間,撫平頭髮和衣服。
「它們以鼠海豚為生,而鼠海豚因為長得像海豹而遭到捕殺,它們的皮和油脂就像海豹皮和海豹油脂。後來,這條河的上游區域開掘了運河,建造了水壩和水閘,水流越來越緩慢,三角洲淤泥堆積,陸地逐漸擴大。接著,蜻蜓怪發生了突變。它們適應了環境。」

「正中肚皮!啊哈哈!射得漂亮,毛皮商朋友!嘿,博拉泰克,把他的錢還給他!就憑那一箭,他有資格享受減稅!」
詩人打了個哆嗦,催促騸馬繼續前行。他悄悄回頭張望。那兩個從市政廳起就跟著他的傢伙在理髮店門口停下,假裝研究黑板上的價目表。丹德里恩可不會被他們騙到,他知道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麼。
萊納斯·皮特放開欄杆,突然跳到一旁。他的臉色有些發白,但很快恢復了鎮定。他又抿起嘴唇。
「我不懷疑你們的關心。」詩人還在說謊,「但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從沒見過你們感興趣的那個孩子。而傑洛特——」
禿頭男人又回望一眼,發出更加驚恐的尖叫。「埃弗雷特亞·皮蒂蟲」伸出適合抓握的頭側肢,狠狠甩動有力的扇形尾部。禿頭男絕望而徒勞地拚命划水,試圖逃脫它的追捕。
「啊,說得對。」迪傑九-九-藏-書斯特拉笑道,「微不足道。一個危險的尼弗迦德密探,原本可以微不足道地被關進崔托格最深的地牢,卻微不足道地逃脫了追捕,就因為名叫丹德里恩和傑洛特的兩位閣下出於微不足道的愚蠢,微不足道地警告並嚇跑了他。我見過有人因為更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上了絞架。丹德里恩,幹嗎不把你遭遇伏擊一事告訴我?我不是警告過你,那個獵魔人所有的打算都要通報給我嗎?」
詩人在一條泥濘而擁擠的街道上緩緩騎行,經過工坊、工作室、貨攤和大大小小的店鋪。拜學院所賜,數以萬計世間難尋的奇妙商品在這些地方生產並出售,其功用或難以置信,或毫無意義。他經過旅店、酒館、看台、小屋、櫃檯和攜帶型烤架,那些地方擺滿了色香味俱佳的精緻菜肴,不光菜色本身,就連佐料、配菜和香料都世間獨有。這就是牛堡鎮,精明而積極的牛堡人一點點汲取了學院那些枯燥無用的理論,建起了這樣一座多彩、歡快、吵鬧且氣味怡人的神奇城鎮。它還是一座充滿各式消遣的城鎮,慶典從不間斷,節日永無止息,狂歡永不休止。這裏的街道日夜迴響著音樂和歌聲,還有高腳杯和大啤酒杯的清脆碰撞,因為眾所周知,沒有比獲取知識更讓人口渴的工作了。儘管校長嚴令禁止學生和導師在黃昏前飲酒作樂,但牛堡鎮人還是晝夜不停地飲酒狂歡,因為眾所周知,如果有什麼事比獲取知識更令人口渴,恐怕就要算部分或徹底禁止飲酒的規定了。
作為你求助的第二個人,我深感榮幸。能在你的名單上排這麼高,我更是受寵若驚。
詩人專註地看著他們的雙眼和面孔,想知道他倆是否也有一段過去。丹德里恩知道,獵魔人和其他女術士也有過類似的言辭和暗示的交鋒,這說明他倆彼此互有好感,而且多半會走到上床那一步。但就跟從前一樣,他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個辦法能弄清獵魔人跟其他女人的聯繫——在恰當的時間鑽進某扇窗戶。
「原則上講,我只想見利維亞的傑洛特一人。」短暫的沉默過後,菲麗芭開口道,「但我明白,要其他人離開很不得體,因此……」
「我爸是個騎士!」埃弗雷特突然出現在禿頭男人身旁,尖聲說道,「他的劍比你的更大!」
親愛的朋友……
「那我就全部沒收!」奧爾森怒吼道,「我會告訴諾維格瑞守衛,讓你跟你的『從價』一起進班房!博拉泰克,他的稅金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嘿,你們一點兒都沒給我留嗎?剩的酒全喝光了?」
「別做蠢事,菲麗芭。」丹德里恩說。
「然而,」密探頭子突然厲聲道,「你的獵魔人低估了那位里恩斯閣下。獵魔人設下陷阱,卻毫無常識地把計劃建立在里恩斯會不辭辛苦親自前來的基礎上。按獵魔人的計劃,里恩斯應該毫無戒心,應該察覺不到任何陷阱,也不會發現迪傑斯特拉大人的下屬正在等他。因為,按獵魔人的指示,丹德里恩大師不會向迪傑斯特拉大人透露這精心計劃的陷阱。但根據更早之前的指示,丹德里恩大師有責任向迪傑斯特拉大人透露。丹德里恩大師得到了清晰無誤的指示,卻選擇充耳不聞。」

我對獵魔人沒什麼不滿的。讓他們去狩獵吸血鬼吧,只要他們繳稅就成。
「這名字也不錯。」學者贊同道,「哦,真是了不起的發現!多麼獨特又出色的樣本啊!毫無疑問,它是三角洲僅有的一隻……」
他們坐在一張大橡木桌前,周圍的書架上塞滿了書本和羊皮紙文稿。他們正在副校長辦公室頂樓的租賃客房裡,迪傑斯特拉給這兒取了個可笑的名字:「最當代歷史系」,丹德里恩則稱之為「比較密探與應用破壞系」。包括詩人在內,房間里共有四人——除了迪傑斯特拉,還有兩人參與了這場對話。其中之一照例是奧里·魯文,瑞達尼亞密探頭子那位上了年紀、總愛抽鼻子的書記。另一位肯定也不是普通人。
「哎呀,哎呀,」密探頭子笑著說,「你在這方面還真敏感。別生氣,詩人,我只是在說笑。勒索我們的夥伴?這我可辦不到。相信我,我不希望你那位獵魔人出任何意外,也沒想過要傷害他。誰知道呢?我甚至能跟他達成共識,讓我們雙方都能獲益。不過想實現這一點,我必須先見到他。等他出現,你就帶他來見我。我誠懇地請求你,丹德里恩,非常誠懇。你明白我有多誠懇嗎?」
「說到問題,」奧爾森插嘴道,「往右舷看,傑洛特。說啥啥就來。」
「神奇藥膏!包治各種斑點和疥瘡!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可靠的神奇藥膏!」
船長點點頭,朝船首走去,一路跨過乘客們到處亂堆的行李和包裹。擠在駁船中部的馬匹噴著鼻子,馬蹄在甲板上踩得噔噔直響。船身位於水面中央,籠罩在濃密的霧氣中。駁船的船頭分開水面的百合。傑洛特轉過頭,繼續讀信。
醫學生撫平自己的長袍。
「丹德里恩!」她微笑起來,快活地眯著榛子色的雙眼,「好些年沒見你了!來,我來介紹一下朋友們。她們都很喜歡你的詩……」
命運帶給你的那件意外的禮物令我擔憂並煩心。你需要專業協助的看法完全正確。儘管你對困難的描述令人費解——這倒也合情合理——但我相信自己很了解問題的根源。而且我同意你的看法:另一位巫師的幫助絕對必要。
「你想問什麼問題?也許我能為你解答?」
「真的?瞧瞧他們凶神惡煞的樣子!還有,我很快就能弄清他們真正的身份。等著瞧。」
「怎麼會?」
「更糟。」
「奧爾森,原來你是這麼勇猛的戰士啊!你真不怕松鼠黨?不怕他們用箭射你的屁股?」
「什麼也別說,非常感謝。」獵魔人坐在床上。夏妮把被單一直拉到自己的翹鼻頭,把身子蓋得嚴嚴實實。
「灰毛蠢貨!」小鼻涕蟲的母親大吼。她是個穿著華麗的貴婦人,正揪著兒子那件河狸皮斗篷的領子,把他拖開。「過來,埃弗雷特!告訴你多少回了,別跟路過的下等人搭話!」
他們走到馬車陰影下,坐在盤起的纜繩上,輪流抿著酒壺裡的酒,大口吃著熏鱈魚。奧爾森中途離開一會兒,去處理一場爭執。有個來自瑪哈坎的矮人商販要求少交些稅,還想讓海關官員相信,他帶著的毛皮並非取自銀狐,而是某種大得離譜的貓。至於流鼻涕的搗蛋鬼埃弗雷特,他母親完全不想接受檢查,不斷叫囂自己丈夫的地位,以及貴族應該享有的特權。
「好吧,請進。」傑洛特伸手拿他的褲子,「既然你都從窗戶進來了,肯定是要緊事。假如不是,我會把你直接丟出去。」
「這兒沒什麼小女孩,從來沒有。」
「這等真知灼見令人欽佩。但我表揚的是那位獵魔人,不是你——你不可能想到這些。不過問題比你們想象的更加複雜。因為我發現,我的同行,弗爾泰斯特王的情報人員也對里恩斯閣下很感興趣。他們看穿了那些——用你的說法——那些狡猾無賴的打算。登上駁船、想要抓住獵魔人的也是他們。也許是為引來里恩斯,也許是為其他截然不同的目的。丹德里恩,獵魔人在橡實海灣殺死的是泰莫利亞的密探。他們的頭兒非常、非常生氣。你說傑洛特走了?希望他沒去泰莫利亞,不然他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你該留神看著航路,船長,而不是天空,不然你這小船就該開到淺灘上了。哦,我們已經接近牛堡了。瞧啊,都能看見大木桶了!」
「只有我一個。」
「傑洛特走了。」詩人冷靜地說著謊。迪傑斯特拉瞥了眼女術士。丹德里恩繃緊身體,以為會有某種力量窺探進他的腦海,卻什麼都感覺不到。菲麗芭眯眼看著他,但半點不像在用咒語確認他說沒說實話。
「你為所有付錢的人打探消息,」迪傑斯特拉冷冷地打斷他,「為所有握著你把柄的人刺探情報。我手裡就有你不少把柄,丹德里恩,所以別這麼無禮。」
「正是。去牛堡。沒帶任何行李。」
學者瞥了他一眼,咬住嘴唇。
「我是學者!」
「真不幸,真不幸。」碩士導師悲傷地說,「環境惡化得……也許你不會相信,僅僅五十年前,這條河裡還棲息著兩千種魚,而現在還剩下不到九百種。真是令人傷感。」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萊納斯·皮特,牛堡學院自然歷史系的碩士導師兼講師。」
「這段描述在科學準確性方面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會不會是龍虱科昆蟲的某一種?」
「你背在背上。」那個小鼻涕蟲不依不饒。他的帽子又滑落下來,遮住了眼睛。
「哦哦,好大的船。」波特巴格在獵魔人身邊說,「瞧瞧它們在河裡行駛的模樣,掀起的浪頭多大呀。」
「呃,這當然沒錯。」船長嘆口氣,「公司不會自己掏錢的。我太了解他們了。這五年來,我一直為他們在三角洲地帶航行,從浮沫城到諾維格瑞,再從諾維格瑞回浮沫城。好吧,該幹活兒了,獵魔人閣下。你繼續靠著欄杆,我從船首閑逛到船尾。」
「可是,」菲麗芭·艾哈特突然開了口,「也許他真能呢?也許他真能為我們節省時間呢?別忘了,迪傑斯特拉,我們的詩人已經徹底卷進來了,在這兒的人不是獵魔人,而是他。那個在科德溫跟傑洛特同行的女孩是誰?那個灰色頭髮、綠色眸子的女孩,也就是里恩斯在泰莫利亞想從你嘴裏逼問出來的女孩是誰,丹德里恩?你對那女孩了解多少?獵魔人把她藏哪兒了?葉妮芙收到傑洛特的信後去了哪兒?特莉絲·梅利葛德藏在哪兒?她又為什麼藏起來?」
「皮特閣下,」傑洛特儘可能冷靜地說,「兩星期前,在船運公司的一條駁船上,有兩名乘客被某個東西擄走。那件事就發生在霧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真是你所謂的『龍虱』,也可能是條長須白楊魚。但我覺得是只蜻蜓怪。」
「是里恩斯?」
丹德里恩爬下窗檯,把剩餘的洋蔥也掃落在地。他用腳把木頭高背椅拉近些,坐下。獵魔人開始收拾他和夏妮丟在地板上的衣服。他面色困窘,沉默地穿好衣服。夏妮躲在他身後,費力地套上襯衣。詩人失禮地看著她,在頭腦里搜尋合適的比喻和韻腳,好形容一下她被油燈照耀的金色肌膚和小巧胸脯。
「冷靜。除了水聲,你還能聽見槳架上船槳的嘎吱聲。那是瑞達尼亞河岸海關人員坐的船。你很快就能看到了,而他們引起的騷動足以和三隻——甚至四隻——蜻蜓怪相比。」
「不知道。」傑洛特看著天,「也許是企鵝?」
「勸傑洛特來這兒,」丹德里恩扮了個鬼臉,「恐怕有點難。他——想象一下吧——對密探有種令人費解的厭惡。雖然他很清楚,這隻是一門行當,跟其他行當沒什麼區別,但他反感這一行的人。可能他覺得,刨除愛國之心,密探這一行只能吸引徹頭徹尾的惡棍和最卑劣的——」
「怎麼封鎖?那些商品是從瑪哈坎、布魯格、維登,還有希達里斯的港口流入的。商人只在乎利潤,他們不關心政治。如果弗爾泰斯特王封鎖邊境,商人行會將提出強烈抗議……」
再及:南尼克嬤嬤讓我在結尾寫上,讚美偉大的梅里泰莉,願她的祝福和恩惠與你常伴。願你萬事順利。
「埃弗雷特!放下,你的手會弄髒的!」
「沒有。」
「照顧某人,」過了一會兒,女術士續道,「意思就是,在某人無法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擔負起保護她的職責。如果你讓你的監護對象現身……如果她遭遇任何意外,你就得負起責任,傑洛特。只有你。」
——《怪胎,或對獵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詳
「你打算就這麼跟他們走?別犯傻了!假如這事真是私人恩怨,是那傢伙委託衛兵幫他報仇,那隻要過了這座小島,他們就會把船錨纏在你的脖子上,把你丟下河。到那時,你就只能跟河底的螃蟹面對面了!」
衛兵面面相覷,猶豫起來。奧爾森露出大大的笑容,摸摸他的黑鬍子。
「這算啥?」禿頭男人皺起眉頭,「那個小女孩呢?」

男孩吸著鼻涕,推推他那頂過大的絲絨帽——帽子側面俏皮地裝飾著一根野雞羽毛——露出額頭。
「住手……」獵魔人喘著粗氣,徒勞地試圖起身,「別殺光他們,該死的!我要活口!」
「三桅帆船上有位重要人物。他們在甲板上搭了帳篷。」
「多好的樣本,多好的樣本啊。」皮特激動地評論道,「適合抓握的頭側肢,四對鉗爪……有力的扇形尾部……尖利的爪子……」
「我怎麼打算是我的事。別插手,否則後果自負。他們打著泰莫利亞的旗號。」
如果你在隨後幾年裡想給我寫信,請片刻都不要猶豫。你的來信總能帶給我無窮的快樂。
「因為有人偷走了我的船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