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

「這兒是宮殿的中央，是它的核心。一座噴泉。」

「那是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皺著眉頭問道，「什麼東西？」

「啊？」

「不。」希瑞看著矮人走到一旁，輕聲抗議，「我要躺在她身邊。如果你不讓我靠近她，他們就不會相信你的話了。他們會以為這病真會傳染，然後趕走我們，就像要塞里那些士兵。」

亞爾潘哼了一聲。

「我不相信你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力。護衛隊的主要成員都是矮人，他肯定會考慮你的意見。」

他們沒聽到獵魔人接近的聲音，也沒發現他的身影。他們正圍坐在營火旁聚精會神地談話，黃色的火光照亮了圍成一圈的馬車上的白色帆布。傑洛特輕輕拉住韁繩，讓母馬響亮地嘶鳴一聲。他希望提醒一下在夜色中紮營的車隊，免得他的突然到訪造成不必要的驚訝，更要避免無謂的過激反應。但根據他的經驗，那種給十字弓裝填箭矢的聲音不像出於緊張。

「傑洛特，絞痛……倒不要緊。但我萬一開始發燒……那可能會是……痢疾，或者副傷寒。」

「來吧。」他說，「沒必要站在這兒。我帶你去見指揮官。我們的下士會盡量照看你帶來的病人。他知道怎麼縫合傷口和正骨，大概也知道怎麼調和藥劑。他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從山裡來。走吧，獵魔人。」

「這個嗎？」希瑞拿起一個沉沉的、看起來很嚇人的東西，外形像鎚子，但鎚頭部位有個尖銳的鉤子。

「希瑞，」傑洛特跪在她身旁，輕聲說道，「醒醒。」

希瑞把一朵玫瑰別進短上衣的束帶。她突然輕呼一聲，抬起手。一滴鮮血自她手指流淌而下，落進她的掌心。

「不用，謝謝，亞爾潘。希瑞會幫我的。」

「該死的。」亞爾潘把手掌從特莉絲的額頭拿開，「她熱得像個火爐。俺不喜歡這樣，萬一是傷寒或痢疾怎麼辦？」

「這位年輕女士舌頭鋒利，堪比黃蜂。如果年輕女士願意屈尊原諒俺，俺就奉上這些葯，外加一點兒吃的。年輕女士是願意接受呢，還是想叫鄉巴佬亞爾潘·齊格林趕緊滾蛋？」

兩匹馬拖著韁繩、挽具和斷裂的車轅，徑直衝向他們。希瑞沒勒韁繩，就這麼全速擦過，馬嘴邊的星點白沫甩到她的臉上。她聽到身後傳來洛奇的嘶鳴，還有被迫停下的傑洛特的咒罵。

「可我得……喔……」

「我在這兒。」希瑞說著，輕撫她紅棕色的頭髮，「我在你身邊。別怕，你感覺到這兒有多暖和嗎？他們生了火，還有個矮人準備去拿葯……治你的腸胃。」

發現獵魔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著麻布的屍體，他停了一下。

「偷聽可不好。」

「儘管去。」騎士嘲笑道，「但我建議你先往褲子里墊一層稻草，因為總督大人喜歡踢人屁股。不過眼下，下達命令的人是我——總督遠在天邊，你的執法官對我而言只是一坨大便。嘿，尤尼斯特中士！你又帶誰來了？另一個商人？」

意識回到希瑞的身體中，正如它消失時一樣突然。在充斥雙耳的單調而沉悶的嗡鳴聲中，希瑞聽到了說話聲。透過模糊的淚水，她看到了生者和死者。

向前，繼續向前，縱馬飛馳，沿著顛簸的小路，穿過翠綠的草地和灌木叢，跨過銀亮的水坑，越過柔軟的蕨類植物。一頭受驚的小鹿消失在樹叢中，黑白相間的臀尾一閃而過。鳥兒們紛紛飛離枝頭——色彩斑斕的松雞和食蜂鳥，還有尖叫的黑喜鵲，滑稽的尾巴拖在身後。馬蹄在水坑裡揚起陣陣水花。

「問題在於，」貴族臉商人說，「我們不知道哪些非人種族在幫助他們。」

滿滿一桶血。

「坐下說吧。」亞爾潘指指嵌著斧子的樹樁，「告訴俺們，傑洛特，你來這兒做什麼？」

「嗯……」他把河狸皮帽往左耳挪了挪，「好吧。如果你們的身份真跟宣稱的一樣，那應該不會介意讓我瞧瞧馬車裡的貨物。」

她點點頭。

「明白了。」溫克乾巴巴地說，「我喜歡你的開誠布公。那好吧，齊格林，你要確保我們趕路的速度不會放慢。至於你，傑洛特……我知道你會以你自認為合適的方式提供幫助。幫助落難女子是分內之事，如果你以為我會藉此要挾你，那不光是對你的侮辱，也是在侮辱我自己。她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我沒記錯的話，」他一隻接一隻握住矮人長滿老繭的手，「你們總共有六個。」

他打開包裹，取出塊泥炭一樣的東西，還有個小巧的陶制器皿。希瑞好奇地走上前去。

「冷靜。把這個喝了。」

她放慢速度，回頭張望。終於只剩她自己了。終於遠離所有人了。沒有人會責備她，提醒她，要求她專心，威脅說不會再讓她騎馬了。終於獨自一人，自由自在，無人約束。

「行。我能抓著韁繩嗎？」

「我也想看！」女孩從他身後探出身子，張大嘴巴地看著那些屍體。

「去吧。」亞爾潘·齊格林點頭答應，「澤維爾，把烤肉叉拿走，野兔已經烤好了。把鍋遞給我，希瑞。喲，瞧瞧你，都快溢出來了！你一個人把這麼多水從溪邊搬回來的？」

幾個精靈飛身避開疾馳而來的快馬，希瑞的馬鐙蹭到其中一個。她聽到一聲銳響，坐騎隨即發出嘶鳴，側倒下去。希瑞看到一支箭深深埋進馬兒的肩隆處，就在她大腿上方。她將雙腳抽出馬鐙，跳起身，踩在馬鞍上，用力躍起。

「打擾了，請原諒。」他大聲說道，「尊敬的閣下們，你們哪位帶來了那個生病的女人？」

「不。」

「可我在那兒什麼都看不到！」

「是朋友。」獵魔人跳下馬。

「希瑞，」亞爾潘粗暴地揪揪鬍子，「這不是小女孩的腦袋瓜能理解的事。」

「明白，我立刻就走。我別無選擇，只能返回戴文或阿德·卡萊城。」

「不用保密。我叫希瑞。」

「我也這麼認為。」獵魔人對上他的目光，「亞爾潘，我問你這些，並非出於不恰當的好奇心。」

「當然。」

「特莉絲·梅利葛德。」

「誰都能這麼說！我沒看到有人穿著國王的服色！」

「誰？」一名矮人用沙啞的聲音喊道，迅速有力地拔出砍在旁邊樹樁上的斧子，「你是哪位？」

「我要確保它安全抵達，」過了一會兒，他續道，「還要及時抵達。而照看病人可能會拖慢我們的速度。」

「我知道。我見過一張地圖……」

傑洛特轉過頭，希瑞期待地屏住呼吸。但獵魔人一言不發，只是站起身，輕快而靈巧地跳下馬車。亞爾潘等他解開拴在扶梯上的母馬，便又朝拉車的馬甩出鞭子，同時低聲咒罵一句。希瑞聽不明白，但他的語氣很嚇人。她站起身，也準備跳下車去找她的紅棕馬。矮人轉過身，不情願地打量著她。

「看什麼？」

希瑞沒忘辛特拉發生的事——儘管她很想遺忘。恍惚、絕望、恐懼、飢餓與痛苦……很久以後，河谷地區的德魯伊找到並接納她之後，又多了冷漠與麻木。在她的記憶中，當時的事彷彿籠罩著一層迷霧，她只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想起。

「安靜！」騎士大喊，「別說了，威爾弗里德！喂，快點兒，拿擔架來！擔架！」

「什麼？」

「再添點柴，」亞爾潘舔著手指說，「把水早點燒開。」

傑洛特把希瑞摟進懷裡，緩緩取下那朵沾染了黑紅污跡的白玫瑰，一言不發地丟在精靈松鼠黨的屍體上。

「聽到沒，傑洛特？」亞爾潘·齊格林目送騎兵隊遠去，大聲道，「這附近有該死的松鼠黨。俺能感覺到。俺背上一直有種刺痛感，就像被弓手瞄準了似的。不，該死的，咱們不能像先前那樣沒頭沒腦地趕路了，不能悠閑地吹著口哨，一邊打瞌睡一邊放屁了。咱們得知道前面有些啥。聽著，俺有個主意。」

次日黎明，光線灰白，空氣潮濕，散發著夜雨和晨霧的味道。希瑞覺得自己根本沒睡多久。她的腦袋靠在馬車的麻袋上，好像只過了一分鐘。

「原來是鹹魚。」他堅定地說，放下帆布，「一切正常。這個孩子是？」

不遠處，溫克躺在地上，身著黑金相間服色的科德溫士兵圍在他身旁。他呼吸艱難，每口氣都讓他的唇角浮出血沫。特莉絲跪在他身旁，一位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站在兩人身前。

「去吧。」他猶豫片刻，然後說道，「為讓你記住，去吧。我們得走了。該回車隊了。」

「我也喜歡你，孩子。」

「明天我們就跟車隊分開了。」沉默片刻過後，他說，「特莉絲已經康復得差不多了。我們會跟他們道別，各走各的路。我們有自己的問題，有自己的麻煩和煩心事。還有，我希望你別再把這個世界的居民劃分成朋友和敵人。」

威爾弗里德·溫克比傑洛特還高，差不多有矮人的兩倍。他的穿著簡單而樸實，看起來像是執法官或騎馬信使的裝束，但舉手投足都透著銳氣。儘管天色漆黑，周圍只有營火的微弱光芒，可獵魔人能精準地看出那股堅定與自信。只有習慣穿盔戴甲、佩帶武器之人才會有這種動作。傑洛特敢拿自己的全部財產打賭：溫克是個職業軍人。他握住對方伸出的手，略微鞠了一躬。

「是的。」她輕聲回答，「我明白了。傑洛特，我……我想摘……摘一朵玫瑰花，好提醒我自己。可以嗎？」

「你這兩年跑哪兒去了？漂洋過海了嗎？在這兒，在科德溫，人人都知道松鼠黨，他們已經臭名遠揚了。跟尼弗迦德開戰之後，頭一批松鼠黨就開始現身了。這些該死的非人種族簡直是落井下石。我們在南方作戰，他們在我們後方打游擊。他們以為尼弗迦德人能打敗我們，於是宣揚什麼人類統治已經結束，是時候恢復舊秩序了。『把人類趕回海里！』是他們的戰鬥口號，也是他們謀殺、縱火和搶掠的借口！」

「你運氣好。」希瑞在矮人身邊坐下，甜甜地說，「你也看到啦，讓獵魔人女孩坐上你的馬車，總比你獨自一人強。我提醒得很及時。要是你在駕駛位上撒尿，然後撞上那根樹樁——哎呀呀，光是想想可能的後果，我就怕得……」

在希瑞看來，溫克點頭的動作也恭敬並禮貌了些，不像之前那麼敷衍。

「……不該發生的……不該是現在。等我好些……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可以……我甚至可以……」

「亞爾潘！」傑洛特抱著女術士突然走出黑暗，「別亂搞！小心我也往你嘴裏塞點什麼。」

「這個特莉絲是你什麼人？」

「那你們的貨物是什麼？」

「這能有啥區……哦，松鼠黨。你在想松鼠黨的事，對不？他們讓你煩心得很，是不是？」

「要知道，希瑞，」亞爾潘說，「俺外婆知道她的葯無人可比。不幸的是，她相信大多數疾病的源頭是懶惰，而治療懶惰，最好的方法是用棍子。對俺和俺的兄弟姐妹來說，她把這招當成了預防疾病的手段，有事沒事就揍俺們一頓。她就是個又凶又丑的老太婆。有一次，她突然給我一大塊抹了油和糖的麵包，俺嚇得一哆嗦，把麵包弄掉了，結果外婆狠抽了我一頓。那個惡毒的老婆娘。然後她又給了俺一塊麵包，但這回沒加糖。」

「什麼叫冷漠？對什麼冷漠？」

「到時候再說。」他咬住嘴唇，「趁現在再睡一會兒吧。」

「要幫忙嗎，獵魔人？」

「那……曾是座城堡？」

希瑞想象亞爾潘屁股長草的樣子，不由咯咯笑了起來。傑洛特嘟囔一句女人和她們衝動的天性什麼的——而矮人覺得，這遠遠不足以描述她的惡毒、固執和記仇。傑洛特沒接茬，於是希瑞又打起瞌睡。

「說實話，是侏儒。至少這部分世界是如此——整個世界大得超乎你的想象，希瑞。」

「她是跟我一起的。」他解釋道。

「俺該怎麼告訴俺娘？」他哀號道，「俺該怎麼跟她說？」

「去哪兒抓？」雅尼克·布拉斯咆哮道，「灌木叢？」

「你自找的！」她憤怒地尖聲回答，「只要你少喝點酒，齊格林，就用不著費事了！」

士兵讓馬兒沿中間的馬車一溜小跑，從馬鞍上探過身，掀起帆布。

「傑洛特？」

黑須矮人卻連片刻都沒猶豫。他伸出雙臂，斧刃呼嘯落下，砍進保利的鎖骨。伴隨著駭人的骨骼碎裂聲，保利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這一斧的力道彷彿折斷了他的雙膝。

「好多了。」女術士呻|吟著說，「好多了，不過……聽著，傑洛特……我想……」

「希瑞！你怎麼了？」

「有魚。」希瑞舔凈勺子，把它塞進靴子，「我去水邊時見到了。不過那些魚肯定生了什麼病，身上長著疹子，還有黑色和紅色的斑點……」

他閉了嘴。

「俺知道，而且還很危險。你把肥皂水倒出來時，俺差點沒躲開。來吧，咱們去瞧瞧里根的褲子里鑽進了多少條魚。」

「矮樹樁！」

「鹹魚、」亞爾潘滿不在乎地說，不動聲色地修飾他的謊話，「飼料、工具、馬具，各種軍需零碎物品。溫克是國王軍的軍需官。」

「那我不說了。一個字都不說。」

「是啊，當然啦。」矮人諷刺地說，「你只是心照不宣地笑笑而已。」

「那真是條『小』溪，一泡尿能滋到對面。那裡能有什麼魚？」

「兩個是這兒的守衛，兩個是我們帶來的援兵，還有兩個……是對方的人。」他走過去掀起麻布一角，「想看就看吧。」

「這是我的馬車！我想嚷嚷就嚷嚷！」

「但你始終是個矮人。你對這一方來說是異類，是外人。而另一方……」

「費雷德嘉德……」溫克艱難地說，「費雷德嘉德，聽我……」

「希瑞……」

「記性不錯。」亞爾潘·齊格林大笑，「沒錯，俺們總共六個。不過盧卡斯·科托結婚了，他在瑪哈坎定居下來，離隊隱退了。那個蠢貨。俺還沒找到頂替他的人。真可惜，六個剛剛好，不多也不少。要吃掉一頭牛犢，喝光一桶酒，六個……」

沒人再笑了。希瑞挨著營火周圍的矮人坐下。這一次，亞爾潘·齊格林和他的四個「小夥子」自己生了堆火，因為他們不想跟別人分享澤維爾·莫蘭射中的野兔。對他們來說，這隻兔子只夠他們每人吃一口，最多兩口。

又一輛馬車衝散了雙方，駕駛位上的里根正跟一個戴山貓皮帽的半身人扭打。半身人騎到里根身上，想用一把長刀砍他。

「不光是精靈！但這怎麼可能？你，一個獵魔人，居然沒聽說過松鼠黨？」

「誰才是對的？松鼠黨，還是你們？傑洛特想……保持中立。你是個矮人，但你替亨賽特王賣命。橋頭堡里的騎士叫囂說：所有非人種族都是我們的敵人。他說的『所有』……包括所有矮人。甚至包括孩子。亞爾潘，為什麼？誰才是對的？」

獵魔人站起身，從洛奇背上取下鞍囊，開始翻找。特莉絲蜷縮身子，表情扭曲，嘴唇痙攣不止。

「你以為能是什麼？囚犯嗎？」雅尼克·九九藏書布拉斯嘲笑著，在駕駛位上伸了個懶腰。

「也許會，」騎士冷冷地說，「也許不會。但這兒沒人幫得了你們，這點我可以肯定。」

「這件事，我不完全反對。」溫克宣稱。

希瑞把女術士拖到亞爾潘傾倒的馬車下，保利·達爾伯格急忙趕來攙扶。傑洛特為掩護他們，騎著洛奇擋在衝鋒而來的松鼠黨面前。馬車周圍，戰火燒得正旺：希瑞聽到叫喊聲、刀劍交擊聲、馬匹嘶鳴聲，還有馬蹄的踩踏聲。面對精靈的圍攻，亞爾潘、溫克和傑洛特戰意正酣，彷彿兇狠的惡魔。

「你還好吧？沒什麼……不一樣的感覺吧？」

「齊格林閣下？」

他跳下馬車。希瑞聽到整個營地都傳來收拾東西的響動——馬兒的跺腳聲、馬具的叮噹聲、木杆的嘎吱聲、馬車橫木的摩擦聲，還有說話和咒罵聲。隨後，亞爾潘·齊格林沙啞的嗓門和高個子男人溫克的冷靜嗓音從不遠處傳來，還有傑洛特冷冰冰的聲音。她坐起身，透過帆布小心地朝外窺探。

「我問裏面有什麼？回答我！」

「這不可能。」傑洛特堅定地說著謊，扯下馬背上的毯子裹住特莉絲，「女術士對那些疾病免疫。她是食物中毒，不會傳染。」

保利·達爾伯格用斧子擋住一名精靈的進攻，同時將受傷的溫克拖下馬。洛奇從馬車旁疾馳而過，傑洛特縱身撲向那個精靈。他的束髮帶不見了，白髮在他腦後隨風飛揚。兩把劍碰撞在一起。

「咱們的速度比預計的快。」停頓良久后，亞爾潘信誓旦旦地說，「咱們會比預計時間更早趕到，溫克閣下，咱們不會超過最後期限的。至於安全……俺不認為獵魔人的同行會影響安全。這條路穿過樹林，直通萊克希拉河，左右兩邊都是蠻荒的樹林。俺聽說林子里遊盪著各種各樣的邪惡生物。」

希瑞指指暗處。

「尋求幫助。我跟一個女人和一個年輕人一起旅行。女的生了病，病情很重。我來是為請求你們的幫助。」

希瑞鼓起腮幫子，不情不願地照辦。傑洛特走近些。

希瑞沉默不語。傑洛特把她拉過來，伸出胳膊摟住她。

「你說啥？你這沒教養的小崽子！」

「過來點兒，下士，看看這枚戒指。」

「這是你們的過錯，你們的問題。」鎮長悶悶不樂地評論道，用那根象徵身份的手杖敲打自己的大腿，「是你們，還有其他貴族與騎士搞出來的。你們壓迫非人種族，不允許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過活，現在你們付出代價了。而我們一直在這條路上運貨，沒人阻止過我們。我們不需要軍隊。」

「安靜！」

「俺也是。」希瑞大聲宣布，也打了個飽嗝。她很喜歡矮人毫不矯飾的作風。

她輕巧地落在傾倒的馬車上，用雙手維持住平衡，再次一躍，以蹲伏的姿勢落在一邊怒吼一邊揮舞斧子的亞爾潘身旁。他們旁邊的第二輛馬車上，保利·達爾伯格正在戰鬥，里格則身子後仰，雙腿抵著木板，奮力控制住拉車的馬。那幾匹馬狂亂地嘶吼著，四蹄撲騰，用力拉扯車轅，一心只想逃離吞噬帆布的烈焰。

「來啊，你們這群婊子養的！」亞爾潘揮舞他的戰斧，咆哮道，「還有誰？繞圈，里根！繞圈跑！」

他們消失了，但希瑞沒動。她還趴在圓柏樹下的地面上，儘可能放輕呼吸。她知道，受驚的鳥和野獸會暴露她的位置，而任何聲音或動作都可能讓鳥和野獸受驚——即便是最微小、最謹慎的動作。直到森林徹底安靜下來，就連精靈消失之處的樹上，喜鵲也開始唧唧喳喳，她才爬起身。

道路突然在半山腰中斷，消失在沙土覆蓋的山谷中，然後蜿蜒穿過山坡上那些歪脖松樹。希瑞離開路面，為從高處審視周圍，她爬上了陡峭的山坡。這一來，她就能摸到散發著甜香氣息的潮濕樹葉……

「你不可能見過。沒人畫得出那樣的地圖，俺懷疑短時間內也不會有。沒人知道火焰群山和浩瀚大海的另一頭有什麼。就算是自稱無所不知的精靈，相信俺，他們也不知道。」

「是他們……」她小聲說，「松鼠黨，對嗎？」

「也該好多了。」雅尼克·布拉斯嘟囔道，「咱們今天只為她停下了六次。俺知道路上有難不能不幫，不這麼想的傢伙都是混球，拒絕幫人的傢伙更是混球中的混球，是婊子養的。但咱們在這林子里待得太久了。咱們是在藐視命運，該死的，是在狠狠地藐視命運。小夥子們，這兒不安全。松鼠……」

傑洛特解釋了來意。騎士的笑容漸漸退去。

「事實上，我們介意。」溫克皺起眉頭，「非常介意。我們運送的貨物與你無關，長槍下士。另外，我不明白你想找什麼。」

「那就去抓。」

「愛黎瑞恩。」長久的沉默過後，傑洛特說道。

長腿精靈的雙眼獃滯無神，扭曲僵硬的嘴唇彷彿在無聲地吶喊。

「什麼樣的車隊？」

「我試過了。結果就是這樣。絞痛讓我沒法保持專註……」

他揉著鬍鬚，陷入沉默。希瑞也沉默不語。

「你也是矮人。」

「當然，俺聽著呢。」

「愛黎瑞恩……」精靈刺耳地呻|吟著，跪倒在地。在倒下之前，她拚命發出另一聲呼喊。那是一聲響亮而絕望的長呼：

「可你應該有免疫力吧？」

「戰鬥……」她呻|吟著坐起身，「傑洛特，怎……」

「這事本身不重要。俺問你這些，恰恰出於不恰當的好奇心，因為俺想在酒館里有些新的談資。不過傑洛特，不管俺怎麼看，這個女術士都相當喜歡你嘛。」

「我聽過你的傳聞，」騎士抿住嘴唇，「也毫不懷疑你的能力。不過記住，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要帶著這個重病纏身的女人，還有個毛孩子……」

「愛打聽的閣下，我們是亨賽特王的部隊！問話者乃長槍下士澤維克，他不喜歡重複提問！立刻回答！你是誰？」

「你的護身符呢？」

「費雷德嘉德。」溫克重複一遍。他的嘴角滲出血沫，緊接著又滲出一團，「我們都錯了……所有人都錯了。不是亞爾潘……我們不該懷疑他……我為他擔保。亞爾潘沒有背叛……沒有背……」

「小丫頭，耳朵挺靈嘛，像只土撥鼠。」他咧嘴一笑，「對於命中注定要生孩子、燒飯跟紡紗的人來說，你聰明得過頭了。你以為你啥都知道，對嗎？你只是個毛孩子。別拉長個臉，這樣不會讓你顯得成熟，只能讓你更丑。你對松鼠黨的本質領會得倒挺快，還喜歡他們的口號。知道你為啥了解他們嗎？因為松鼠黨也是一群毛孩子，是群愣頭青，不明白是誰在煽動他們，誰在利用他們的幼稚和愚蠢、用自由的口號欺騙他們。」

矮人仰起身子，在最後一刻抓緊韁繩，再遲一點兒，兩匹馬就要踩到擋路的樹樁了。亞爾潘在車夫的座位上站起身，用通用語和矮人語大聲咒罵。在唿哨聲和咆哮聲中，他終於讓馬車停了下來。矮人和人類同時跳下馬車，跑上前來。他們拉著馬匹的韁繩和挽具，把它們牽到沒有障礙物的路面上。

「恐怕是某種瘟疫。」士兵皺起眉頭，「或者那個，叫什麼來著……琴特里病。如果傳染給我們的人……」

中立？冷漠？她想尖叫。獵魔人要冷漠地袖手旁觀？不！獵魔人必須守護民眾，保護他們不受林地矮妖、吸血鬼和狼人的傷害。不僅如此，他還必須保護人類不被任何一種邪惡所傷。而在河谷地區，我見識到了邪惡。

「可他們在這兒。」她喃喃道，「在這兒。他們正四下移動，包圍我們……」

傑洛特用下巴指指女術士那匹騸馬的鞍囊。希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特莉絲總會要求他們給她梳頭。希瑞摸出梳子，跪在她身旁。特莉絲沖她低下頭，雙臂摟住獵魔人。希瑞覺得，是不是摟得太緊了？

等她休息片刻，他們把女術士抬上洛奇的馬鞍。傑洛特坐在她身後，用雙手撐著她。希瑞騎馬與他們并行，一手握著韁繩，一手牽著特莉絲的騸馬。他們甚至沒能走出一里路。女術士不斷從傑洛特手中滑脫：她沒法坐在馬鞍上。她的身體突然開始抽搐，開始發燒，腹痛也越來越嚴重。傑洛特告訴自己，她只是對他那瓶獵魔人藥劑里的些許魔力產生了過敏反應。他這麼告訴自己，但他並不相信。

「也不盡然。」另一個商人說，他身材苗條，有張貴族般精緻的臉，完全不像是個商人，「閣下，大多數非人種族也譴責松鼠黨，完全不想跟他們扯上關係。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很忠誠，有時甚至會因忠誠付出高昂的代價。別忘記班·阿德的鎮長，他就是個半精靈，時常呼籲兩族的和平與合作，最終死在刺客箭下。」

「我們確實沒什麼不同。」希瑞重複一遍，「說到底，你們能思考、有感覺，就像傑洛特。就像……就像我。我們在同一隻鍋里吃同樣的東西。你幫了特莉絲，我也是。你有外婆，我也有外婆……但我外婆被尼弗迦德人殺了，在辛特拉。」

「特莉絲！」她用尖厲的、不像發自她喉嚨的嗓音大聲叫道。她全身震顫，又用手臂擦了擦臉。「快，傑洛特！我們得去幫忙！上馬，傑洛特！」

「特莉絲——！」希瑞在馬鞍上坐直身子，腳跟重磕馬腹。松鼠黨的目標轉向她，箭矢從女孩耳邊掠過。她頭一偏，但沒減慢速度。她聽到傑洛特的呼喊，他命令她逃進森林，但她不打算照辦。她伏低身子，朝那些弓箭手衝去。突然間，她嗅到了衣服上那朵白玫瑰的芬芳。

「說得沒錯。」兩個商人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其中一人這時開了口，「松鼠黨不比先前肆虐道路的強盜更兇惡。而精靈先對付的是誰呢？就是那些強盜！」

另一個精靈騎馬從旁接近，長劍反手一掃。亞爾潘俯下身，劍刃砍中支撐帆布的鐵環，衝力帶著那精靈繼續向前。矮人突然弓起身子，手臂猛地一揮。松鼠黨人大叫一聲，僵硬地滾落馬鞍，倒地不起。他的肩胛骨中間嵌著一把戰槌。

「傑洛特？」女術士突然呻|吟起來，「我們在……在哪兒？」

「謝謝。」

「呃……可現在……人類數量很多……比你們多得多。」

「吵醒你了？抱歉。睡吧，希瑞。天色還早。」

「反正不叫小野鵝。」希瑞兩眼閃著光，沒好氣地回答。

「恐怕不行。所以我才把她留在路旁。」

「進來吧。」他說，「你那位女術士眼看就要摔下馬了。我們這兒有不少傷員，再多一個也沒什麼分別。」

「是我。」獵魔人說，「怎麼了？」

「路邊，離這兒半弗隆。」

希瑞也覺得很困，但亞爾潘的輕笑聲讓她清醒起來：他正跟傑洛特聊他們過去的冒險。他說他們去狩獵一條金龍，可那龍就是不肯就範，最後還把獵手們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把一個補鞋匠吞下了肚。希瑞一下子來了興緻。

「騎手！」溫克的先頭部隊大喊道，「前方有騎手！」

沒人說話。

「別以貌取人，保利。」亞爾潘一邊嚴肅地說，一邊熟練地把烤灰兔切成幾部分，「沒啥可笑的。她確實又瘦又小，但俺看得出，她是個健壯又能吃苦的小丫頭。像條皮腰帶：雖然細，但沒法用手拉斷，就算你用它上弔，也能禁得住你的重量。」

「滾一邊去，保利！」亞爾潘·齊格林咆哮道，憤怒地用韁繩甩打馬屁股。

「『保持中立』是什麼意思？」

溫克稍稍抬起手，表示還沒說完。他沉默片刻，傑洛特和亞爾潘不耐煩地等待著。

亞爾潘一言不發。騎士垂下目光。

「你來帶路。喂，那邊的！三個人上馬，給備用的馬裝上馬鞍！傑洛特，你那女人還能騎馬嗎？」

可它們還是會回來。回到她的腦海，鑽進她的夢中。辛特拉。雷鳴般的馬蹄聲、野蠻的呼喊聲、屍體、火焰……頭戴羽翼盔的黑騎士……以及之後……河谷地區的小木屋……大火燒黑的煙囪豎立在焦黑的廢墟中……廢墟旁邊，一口完好無損的水井旁邊，有隻黑貓正在舔舐身側的可怕燒傷。水井……水泵……水桶……

希瑞雙手叉腰，甩開淡灰色劉海，仰起頭。

「跟朋友在一起。」

「脫，快點！不然俺揍死你，你這蠢瓜！媽媽不是叫你聽俺的話嗎？」

希瑞連躲閃的力氣都沒了。

中士搖搖頭，吐了口唾沫，隨後看了看希瑞，還有蜷縮在馬鞍上的特莉絲。

「聽我說。」他轉頭看著她，「你想想，亨賽特王支援亞甸王國的貴重物品為什麼不讓人類運送，卻偏偏找上矮人？我昨天就發現有個精靈在樹上打量我們。我聽到他們在夜裡經過營地的聲音。松鼠黨不會攻擊矮人的，希瑞。」

她下了馬，把韁繩掛到一棵樹的斷枝上，緩緩穿過覆蓋整座小山的刺柏。小山另一邊是片開闊地帶，在密林中格外顯眼——無疑是場肆虐的大火留下的，但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空地里沒有發黑或燒焦的樹榦，到處都綠意盎然，長著矮小的樺樹和冷杉。在她目力能及之處，路線似乎暢通無阻。

「你敢威脅我？」他咆哮道，「我，可是國王的部下！」

「是小隊。」騎士糾正道，「他們以小隊行動，獵魔人。數量足有一百，有時甚至更多。他們稱之為『突擊隊』，借用自侏儒語。你說他們很難抓，這倒不假，你顯然很有經驗。在樹木和灌木之間追趕他們毫無意義，唯一的辦法是切斷他們的補給線，孤立他們，讓飢餓迫使他們投降。逮捕協助松鼠黨的非人種族，釜底抽薪。那些來自城鎮、村莊和農場……」

「什麼？」

「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女兒，齊格林。」

「特莉絲。」

「你們在跟精靈打仗？」

他再次陷入沉默。希瑞有些問題就含在嘴邊，但沒能問出口。她本能地覺得自己不該問。

「精靈。」中士確認道，「Scoia'tael。」

「不。」他最後開口，「不，溫克。先把話說清楚。我願意報答你們對梅利葛德女士的幫助，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可以照料馬匹、搬水砍柴，甚至煮飯，但我不會充當國王麾下的士兵。請別指望我的劍。如果要我去殺戮你們所謂的邪惡生物，只因為另一些我不覺得優越多少的生物下了命令，恕我難以從命。」

「過來。」

另一個徒步的松鼠黨人從馬車后躍出，保利丟下溫克，站起身來，揮出斧子。但他的動作突然一僵。

「亞爾潘？」

「怎麼樣？」騎士問道，「術士夫人，他能活下來嗎？」

中士說得沒錯。傑洛特沒法爭辯，更無從反駁。

陣亡者排成整齊的一排，並肩躺在一起——無論是精靈、人類還是矮人。雅尼克·布拉斯位列其中。穿高筒靴的黑髮精靈也在。還有那個把黑鬍鬚編成辮子的矮人，他身上乾涸的血跡反射著火光。在他們身旁……

達爾伯格兄弟中的長兄大笑起來。

「把她放那兒，九_九_藏_書傷員旁邊。」中士指指棚屋，「哦，閣下，這時候生病真是太不幸了。有幾個人負了傷，我們可不想拒絕魔法方面的幫助。我們幫一個傷員拔掉他身上的箭時，箭頭卡在了肚子里。他現在很虛弱，最多只能撐到明早……能救他的女術士卻發起了高燒，還向我們求助。不是時候啊，我說，真不是時候……」

「看到了。」

費雷德嘉德站起身。亞爾潘·齊格林沒看騎士，他正看著死者，看著依然跪在兄長身邊的里根·達爾伯格。

「唔……哦，好吧，俺去包里翻翻。俺習慣帶一堆葯備用，沒準兒還有剩下的。」

獵魔人的沉默持續良久，比溫克說完整段話的時間更長，儘管對方每句話之間都有習慣性的停頓。

他們來到庭院里。

「我只是實話實說。我不想摻和這場衝突。我想保持中立。」

「給亞甸王德馬維的援助！」亞爾潘·齊格林站在不遠處咬牙切齒，「格外重要的秘密援助！意義重大的護送！」

「沒必要了。」女術士盯著溫克不再有血沫滲出的嘴唇，語氣空洞地說。希瑞轉過頭，把臉貼在傑洛特身側。

其他人明顯放鬆下來，傑洛特甚至聽到不少人釋然地鬆了口氣。矮人朝他走去，伸出手，力道堪比鐵鉗。

「啊？」

「俺在苟斯·維倫的集市上遇見了她。」他講道，「她一開始沒注意到俺——等她發現，就像只母貓一樣沖俺吐口水，還狠狠地侮辱俺過世的母親。俺拼了老命才跑掉，她卻在俺背後大喊大叫，說早晚會抓到俺，讓俺的屁股里長出草來。」

「是宮殿。精靈不建城堡。下馬吧，馬沒法在亂石間行走。」

「亞爾潘……」女孩看著填滿自己手掌生命線的鮮血，輕聲說道，「溫克……保利……」

「如果松鼠黨襲擊俺們，你的傑洛特會站在一邊，心平氣和地看他們割斷俺們的喉嚨。你也許會跟他站在一起，因為那將是一堂示範課。今天的主題：獵魔人如何面對智慧種族間的衝突。」

「什麼？」獵魔人湊上前去，可特莉絲已經睡著了。他挺直背脊，伸了個懶腰。

「也許是食物中毒？我吃了什麼？咱們吃的都一樣……傑洛特！快去洗手。讓希瑞也把手洗乾淨……」

在他們前方，林木沒有遮住視線的位置，豎立著光滑的花崗岩，還有邊角粗鈍的大理石塊。風磨損了表面，雨水侵蝕了裝飾圖案，寒霜讓石面開裂粉碎，樹根將石塊分成幾片。在一棵棵樹木之間，能看到折斷的圓柱和閃閃發光的白色拱廊，殘存的裝飾雕帶上盤繞著常春藤，還裹著厚厚的綠色苔蘚。

「傑——洛——特——！」希瑞尖叫起來。她感覺身後有什麼東西在接近。她感覺死亡就在身後。

起初只是普通的腸胃不適，雖然惱人，但並不嚴重。女術士不時停下解決內急，傑洛特和希瑞也都體諒地保持沉默。特莉絲的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額頭掛著豆大的汗珠，痛得直不起腰，仍在馬背上硬撐了好幾個鐘頭。臨近中午，她在路邊的灌木叢里待得實在太久了，出來時連馬鞍都上不了。希瑞好不容易幫她上了馬，卻也白費力氣——女術士抓不住馬鬃，直接從坐騎側面滑下，癱倒在地上。

希瑞掃視四周。在僅剩的幾輛燒焦的馬車飄出的煙霧之間，武裝士兵的身影不時閃現。箱子和桶四處散落，其中有些摔得粉碎，裏面的東西灑在地上。那只是些再普通不過的灰色石頭。她目瞪口呆。

「別爭了！」亞爾潘咆哮道，「趕緊到後面去，動作麻利點兒！把戰錘遞給我！那塊羊皮下面。」

「好吧，」溫克乾巴巴地說，「如果你想找奴隸，那就去找吧。我同意了。」

希瑞看到傑洛特追上那輛馬車，手中劍光一閃，便將一個精靈掃下馬鞍。溫克從另一邊拍馬趕上，長劍砍向正朝馬匹射箭的精靈。雅尼克丟掉韁繩，跳下車——正好落在第三個松鼠黨人的坐騎前方。精靈在馬鐙上站起，揮劍砍去。矮人倒在地上。與此同時，燃燒的馬車闖進混戰的雙方之間，將他們衝散。瘋馬亂蹄踩下，希瑞在最後一刻勉強拉開了特莉絲。馬車前的橫木噼啪一聲裂開，車身飛到空中，然後砸到地上，一隻車輪脫落，正在悶燃的貨物散得到處都是。

「有屁放乾淨，雅尼克。」

獵魔人悲哀地笑了笑。

「閉嘴。把那鍋蕎麥粥遞給我。見鬼，兔子只是點心，俺還得吃點能填肚子的東西。希瑞，跟俺們一起吃不？」

「俺越來越震驚了。」

醒來時，日頭已經高掛空中。希瑞透過木桶和包裹向外窺視。她所在的馬車位於車隊前部，後面那輛車的車夫是個脖子上圍著紅方巾的矮人。從矮人間的談話判斷，她猜他的名字叫保利·達爾伯格。他身邊坐著弟弟里根。她還看到溫克騎著馬，身旁陪著兩名執法官。

特莉絲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弄掉了頭上的敷布，還含混不清地說著夢話。她叫某個叫科文的傢伙把手拿開，又立刻宣稱命運無法逃避。最後，在聲稱所有人——無一例外——都是某種程度上的變種人之後，她安詳地睡著了。

「我喜歡你。」

「我有力氣。」

矮人緩緩轉頭，看向騎士，看向傑洛特，看向希瑞。看向他們所有人。所有人類。

特莉絲一言不發，轉過頭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獵魔人不再追問。

「太臭了，呸。特莉絲不會吃的！」

「你也是個討厭鬼，小女孩。」他氣呼呼地噴著鼻子，「俺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女士和小女孩，該死的，俺甚至沒法直接在這兒撒尿——俺還得停下馬車，跑進樹叢去！」

「到火堆邊上。俺去開桶酒……」

「跳車！」亞爾潘抬高嗓門，蓋過周圍的喧囂，「跳車啊，雅尼克！」

「哪瓶都沒用。」她呻|吟著，雙手按住腹部，「我不能……我不能喝。」

火旁的眾人一躍而起，儘管他提醒在先，他們的反應仍相當激動。他發現其中大部分都是矮人，這讓他安心了些——矮人儘管極端暴躁，但在類似情況下會先問問題，然後才會舉起十字弓。

作為噴泉源頭的小溪肯定改道過許多次，耐心且從不間斷地沖刷著大理石塊和雪花石膏製成的石板。後者或是凹陷，或是倒下形成水壩，再次改變了溪水的流向，結果便形成了許多淺水溝，將這片區域分割開來。到處都能見到瀑布般的水流，沖刷在殘留的建築物上，沖走了樹葉、沙礫及其他雜物。在那些地方，大理石、陶土和馬賽克工藝依然色彩鮮明，好像只佇立了三天，而非兩個世紀。

傑洛特正扶著特莉絲在她身邊躺下，他剛剛又帶特莉絲去了一趟樹林。裹著女術士的毯子沾著露珠，傑洛特的雙眼下浮現出了黑眼圈。希瑞知道，他片刻都沒合過眼——因為特莉絲整晚都在發燒，且痛苦不堪。

「這是什麼？」

女孩搖搖頭。

車隊著火了。點燃的箭矢如一隻只火鳥，自密林向馬車飛去，射穿帆布，陷進木板。松鼠黨發出戰吼和吶喊，發動了進攻。

「哦，是啊！這麼說你知道？這就是俺的決定！」

「說得容易！」

「問題是，」溫克終於說道，「如果車隊沒能安全抵達，掉腦袋的可是我。」

「傑洛特，」希瑞小聲問，「他們會讓我們坐馬車嗎？」

「我得在兩天之內趕到戴文！」鎮長大喊，把手中一根刻有符號的短杖伸到騎士鼻子底下，「我得把貨物送到！如果我遲到了，執法官會砍掉我的腦袋！我要向你們的總督申訴！」

「我說了，安靜。」

「別了。」希瑞輕聲道，「別了，莎依拉韋德的玫瑰。別了，還有……」

「我說了，不行！」騎士一拳砸在快要散架的桌子上，站直身子，正了正頸甲，「直到巡邏隊回來之前，你們哪兒都不能去！不能讓你們到大路上遊盪！」

「我過敏！」她惱火而絕望地啜泣起來，「一直都是！我喝不了靈藥！我能用它們治別人，但我自己只有靠護身符。」

傑洛特的坐騎洛奇拴在馬車上，朝她輕輕嘶鳴一聲。她看不到自己的紅棕馬，也看不到特莉絲的灰褐色騸馬。毫無疑問，它們都在車隊後部，跟備用馬匹拴在一起。

「可他們真是為自由而戰啊。」希瑞抬起頭，瞪大綠色的雙眼看著矮人，「就像布洛克萊昂森林里的樹精。他們殺人是因為人類……有些人類在傷害他們。因為這兒從前是你們的國家，屬於矮人、精靈和那些……半身人、侏儒，以及別的種族……自從人類來到，精靈就……」

「俺去瞧瞧，找人問問。俺給你們帶來些水，還有吃的……」

「所以你跟他吵架，還那麼生氣？那個……松鼠黨，他們是什麼人？」

「你是越來越傻了。」亞爾潘總結道，「希瑞，往鍋里再倒點水。俺們給女術士再泡點藏紅花和罌粟種。她今天感覺好多了吧？」

「我去給特莉絲的敷布沾點水……」

「對。快回去找馬。注意腳下。」

「對。」

希瑞掙開他粗壯的手臂。

騎士抬起頭來，拳頭狠狠拍在劍柄上。

「俺喝多少酒關你屁事，黃毛丫頭！」

「只能這樣，別無他法！」他語氣尖銳地說，「你同情孩子，可你自己也像個孩子，親愛的閣下。跟尼弗迦德的休戰協議就像蛋殼一樣脆弱。今天，或者明天，戰火隨時會重新點燃，而戰爭中，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如果他們擊敗我們，你覺得會發生什麼？我來告訴你吧——精靈突擊隊會衝出森林，他們裝備精良、人數眾多，而那些『忠誠的國民』會立刻加入他們。你那些忠誠的矮人、友好的半身人，你覺得那時，他們還會談論和平與合作嗎？不，閣下。他們會把我們開膛破肚。尼弗迦德人打算借他們的手來對付我們。他們會把我們趕進海里，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不，閣下，我們不能再處處退讓了。不是他們，就是我們，沒有第三條路！」

「莎依拉韋德。」

山谷另一邊，有什麼東西又動了一下：她看到樹葉間浮現一道模糊的輪廓。有個精靈在灌木叢中警惕地朝外打量。他掀開兜帽，四下張望片刻，豎起耳朵，然後無聲而迅速地走上山脊。在他身後，另有兩個精靈探出身子。隨後，其他精靈也動了。他們數量眾多，排成一條直線，其中半數騎在馬背上——他們放慢速度，在馬鞍上坐直身子，顯得專註而警惕。有那麼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了他們所有人。在徹底的寂靜中，在明亮天空的映襯下，他們魚貫走入林木間一道光線明亮的開口——然後，他們不見了，融入蠻荒森林散發微光的陰影。他們就像鬼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一匹馬跺腳或噴出鼻息，精靈和馬也沒踩到任何一根樹枝。懸在他們腰間的武器甚至沒發出叮噹的響動。

士兵明顯收斂了些，溫克冷靜的言辭和嚴肅堅定的表情無疑對他產生了影響。

「除非俺的眼睛欺騙了俺，」他說，「不然你肯定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那個獵魔人。或跟他長得很像的傢伙。」

「誰毀了它？人類嗎？」

「這不可能！」亞爾潘大喊，「你不可能保持中立！你還不明白嗎？對，你什麼都不明白。滾，滾下俺的馬車，騎上你的馬，帶著你中立的傲慢滾出俺的視線。你讓俺煩透了。」

「希瑞，到邊上去。」

「他們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這事發生在兩百多年前，他們與人類的第二次衝突之後。在那之前，他們還沒有在撤退時毀掉城鎮的習慣。而人類也習慣了在精靈留下的建築上建造城鎮。諾維格瑞、牛堡、維吉瑪、崔托格、馬里波、希達里斯，都是這麼建成的，包括辛特拉。」

「俺想吃魚。」保利嚼著從自己鬍鬚里剔出的蕎麥殼，出神地說，「俺告訴你們，俺最喜歡吃魚。」

「你也煩心。」她說，「其他人也是。我看得出來。」

「你看到他們了？」

「現在我明白了。」她突然開口，「松鼠黨是為自由而戰。雖然你是矮人，但也是亨賽特王的秘密手下，受人類指揮。」

「我醒好久了。」女術士在車廂里有氣無力地說，「但我不想……打斷這麼有趣的談話。別打擾他們，傑洛特。我想……再聽聽性|愛在社會演化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傑洛特哪個都不記得了。他們長得都很相像：鬍鬚濃密，又矮又壯，穿著厚厚的填絮短上衣，看起來方方正正的。

「你不明白，」士兵點點頭，把手伸向自己的佩劍，「那我就告訴你，閣下。我們的國王禁止人口買賣，這兒卻有很多無賴向尼弗迦德人販賣奴隸。要是我在你的馬車裡發現有人，就不會相信你們是國王的部下了。就算你再拿出十幾隻戒指也沒用。」

亞爾潘·齊格林在駕駛位上站起身，抬起斧子，迅疾無比地伸到士兵的鼻子底下。

「那就再會了。嘿，跟我來！」

「亞爾潘趕去滅火時，她掉下馬車，撞到了頭。但她現在沒事了，還能照顧傷員。」

離他們不遠，溫克的坐騎—— 一匹鼠灰色駿馬——正輕快地邁著腳步。溫克卻弓起了身子。希瑞看到，一根白翎箭插在他的側腹上。儘管受了傷，他仍嫻熟地揮舞長劍，擋下從兩側攻來的兩個徒步的精靈，隨後從他們中間穿過。希瑞看到另一支箭射中他的背脊。專員身子前倒，趴在馬頸上，但沒落馬。保利·達爾伯格趕忙上前援助。

「特莉絲——！」

「哦，傑洛特。」她啜泣起來，「我好後悔……好後悔我們之間的一切……」

「我知道他們來這兒的原因。我來告訴你。」

「停！」最前面的騎手大喊道——他無異是這隊人的頭兒，「你們是什麼人？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真要命。」保利·達爾伯格打了個長長的飽嗝，「俺還能再吃點兒。」

「保利！」里根·達爾伯格啜泣著，把哥哥的腦袋放在膝蓋上，「保利！為什麼？」

「對不起……」仔細考慮之後，希瑞低下了頭，「特莉絲真的很需要幫助，齊格林……閣下。她病得很厲害。多謝你的葯。」

「你檢查完沒，士兵？」溫克策馬上前，冷冷地問。那騎兵看著希瑞碧綠的雙眼，幾乎沒法轉開視線。

她剛起身，就被一隻手牢牢抓住。一隻黑色皮革手套捂住她的嘴，模糊了她恐懼的尖叫。

「該死的，俺們這兒可沒有醫師。」矮人沖燃燒的木柴吐了口唾沫，「你把他們留在哪兒了？」

傑洛特在身後叫喊，但希瑞不聞不顧，徑自朝最靠前的兩輛馬車奔去。其中一輛側翻在地，亞爾潘·齊格林一手握斧，一手持十字弓，站在車旁。他腳邊躺著個一動不動的人影，凌亂的藍色衣裙下露出大腿，那是……

「因為你們生孩子的速度堪比兔子。」矮人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不問時間、不論地點、不管對象是誰，只顧沒日沒夜九_九_藏_書亂搞一氣。你們的女人只要坐上男人的大腿，肚子就能大起來……你的小臉蛋為啥紅得跟罌粟花似的？其實你也想知道，對吧？那你就該明白這個事實：歷史告訴我們，在這世界上，最擅長打碎別人腦殼和搞大女人肚子的種族才能稱王。而在謀殺和上床這兩方面，你們人類的確是行家……」

「松鼠黨為什麼在這兒，他們想看什麼，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麼絕不能再屠殺年輕的精靈和矮人，為什麼你我不能參与到這場屠殺當中，現在你明白了嗎？這些花兒四季盛開，它們本該到處瘋長，本該比精心照料的花園玫瑰都更美麗。精靈還會回到莎依拉韋德，希瑞，許多許多精靈。對急躁和愚蠢的精靈來說，開裂的岩石是個警示，而對明智的精靈來說，這些永不枯死、不斷重生的玫瑰才是真正的象徵。那些精靈明白，如果有人拔出這叢玫瑰，焚燒地面，莎依拉韋德的玫瑰就再也不會綻放了。你明白了嗎？」

傑洛特走近些，伸手向前，讓就連得了結膜炎和夜盲症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已經竭盡全力了。」特莉絲站起身，抿住嘴唇，「可是……」

傑洛特四下張望。希瑞站在他身後，翡翠色的大眼睛掃過房間里的每一個人。就悄然走動的能力而言，她的進步相當明顯。

矮人呲著牙，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們走不了那麼遠，巡邏隊接到的命令是攔住所有人。而且太危險了，松鼠黨正好在那邊活動。」

「讓我來吧。亞爾潘，我想跟你談談。」

「哦，是嗎？」矮人賞了拉車的馬一鞭子，「你不想說？寧可這麼盯著俺笑？一個字也不想說，對嗎？可你卻能對溫克說：『請別指望我的劍。』多傲慢啊，多麼高貴又自豪啊！讓你的傲慢跟該死的自尊都見鬼去吧！」

「哦，閣下。」中士說，「你來得真不是時候。說實話，你選的時機簡直不能更糟了。」

「這樣對嗎？」

「俺知道。俺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這支護衛隊，確實……唔……有點特殊。」

她飛快地跑過一段彎道，來到一大片林間空地。

「你沒有……」她閉上雙眼，輕聲說著，「你沒有保持中立……」

「到馬車上拿羊皮、帆布和兩根木棍！快！」

但長劍並未落下，也沒刺出。精靈的眼睛沒有看向希瑞，而是看著別在她衣服上的白玫瑰。

向前，繼續向前！這匹馬在馬車後面慢悠悠走了太久，這時的步履歡快輕盈。它終於能肆意奔跑，大腿上肌肉繃緊，潮濕的馬鬃抽打著她的面龐。希瑞鬆開韁繩，讓馬兒盡情伸展脖子。向前，親愛的馬兒，別理什麼馬嚼子，繼續向前，快點兒，再快點兒！駕，駕，春天！

「別亂跑！」他喊道，「不許發瘋，孩子！你想摔斷脖子嗎？別跑太遠……」

「他們用了這個。」她拿出一支箭，箭頭十分古怪。她把箭插在旁邊的木桶上。箭尖脫落，分裂成四根帶有倒鉤的細針。騎士咒罵起來。

「鱒魚！」保利咆哮道，吐出那塊蕎麥殼，「好極了，小夥子們，向小溪快步行軍！里根，把你的褲子脫了！俺們要用它抓魚。」

「可如果……」

他們抬起她，讓她躺在斗篷上。傑洛特一言不發地解下鞍囊，找到一隻裝著魔法靈藥的小箱子。他打開箱蓋，卻咒罵起來。所有藥瓶一模一樣，封口的神秘符號他都不認識。

傑洛特已經在等著他們了。他們大老遠就能透過馬車上帆布的縫隙看到他的白髮。矮人把水倒進大木桶。

這座橋頭堡通常只有三名士兵、一個馬夫、一個收費員，外加最多幾個過路人，此刻卻人滿為患。獵魔人看到三十多名輕步兵，全都身穿科德溫王國的服色，還有足足五十個盾牌手在低矮的柵欄周圍紮營。大多數人遵循著古老的士兵守則，躺在營火邊養精蓄銳，以備不時之需。敞開的大門處人頭攢動——原來要塞里也有不少人馬。有點歪斜的瞭望塔頂上，兩名士兵正在放哨，手裡始終握著十字弓。飽受馬蹄踩踏的老舊橋面上，停著六輛農夫的牛車，還有兩輛商人的馬車。要塞的院子里，一群卸軛的牛悲傷地垂著頭，看著地上的爛泥和糞便。

「唔……」獵魔人看著特莉絲，思索起來，「倒是跟我們同路。但他們會幫我們嗎？」

「普通的止痛草藥汁，蘊含的魔力幾乎為零，應該不會給你帶來任何痛苦，但能緩解絞痛。」

「俺說啥了？俺只是震驚……」

「鬼知道你是誰的朋友！」矮人惡狠狠地說，「靠近點兒。伸出雙手，叫俺們瞧見。」

「國王的貨物。」矮人緩緩地、不容置疑地說。

「而射出那一箭的無疑是他的鄰居，某個假裝忠誠的半身人或矮人。」騎士嘲笑道，「要我說，他們沒一個是忠誠的！他們中的每一個……嘿！你是誰？」

「歡迎你，獵魔人。」他說，「無論你來自何方，去往何處。小夥子們，過來！獵魔人，還記得俺的小夥子們嗎？這位是雅尼克·布拉斯，這是澤維爾·莫蘭，這兩個是保利·達爾伯格和他弟弟里根·達爾伯格。」

「我也覺得，」希瑞用手指試探鍋里的水溫，「沒必要每天洗澡。可這是特莉絲的要求——她有次甚至還哭了……所以傑洛特和我……」

「閉嘴，保利。」亞爾潘打斷他的話，「別說獵魔人的壞話，他是個好人。」

「我記得。躺著別動。」

「她怎麼樣了？」

「是啊，沒聽說過。」

「不，亞爾潘。」傑洛特平靜地說，「不，我什麼也不會說。」

「為了看看。」

傑洛特坐在車夫旁邊的位置，靠近亞爾潘。他們一邊輕聲說話，一邊喝著二人中間那隻桶里的啤酒。希瑞豎起耳朵，但很快就厭倦了——他們談的是政治話題，主要是亨賽特王的意圖和計劃，還有某些不為人知的特殊行動：亨賽特王打算支援鄰國亞甸的德馬維王，因為亞甸正面臨戰爭的威脅。傑洛特對區區五車鹹魚能怎麼幫助亞甸守軍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亞爾潘裝作沒聽出傑洛特的嘲弄，解釋說某些品種的魚十分貴重，所以區區幾車鹹魚就足以雇傭一個全副武裝的陣隊征戰一年，而每一個全副武裝的連隊都能帶來可觀的幫助。傑洛特為他們的行動如此隱秘而感到驚訝，但矮人回答說，這本來就是個秘密任務。

「挑什麼挑？舌頭這麼刁，幹嗎不去草地上找食兒去？」

「利維亞的傑洛特。」他笑容不減，「我聽說過你，而且不光是道聽途說。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我只想跟你談談，不需要別人旁聽。完全不需要。」

矮人猛地看向她。

「我們要……保持中立？要冷漠，對嗎？如果他們殺過來……」

矮人抬起銳利的小眼睛，盯著他。

「亞爾潘？」

他們騎著馬，謹慎而無聲地下了山，但沒回到路上。他們藏在樹叢里。傑洛特警惕地掃視四周。他不准她獨自騎馬，也沒給她紅棕馬的韁繩，而是自己牽著它。

傑洛特問到什麼「掠奪者」的近況，亞爾潘說不知道。他轉而問起一個名叫葉妮芙的女人，傑洛特立刻沉默下來。矮人喝了幾口酒，開始抱怨葉妮芙到現在還在記恨他，雖然那些事已經過去好多年了。

「箱子里呢？」騎兵來到下一輛馬車前，踢了踢車身。

「哈！」矮人揮揮斧子，彷彿晃動一根柳條。斧刃劃破空氣，伴著沉悶的聲音砍進樹樁。「解除警報！這位真是朋友！」

「你們在護送什麼？」

很長一段時間里，周圍只能聽見咂嘴聲、咀嚼聲，還有木勺剮蹭鍋子的聲音。

「這點毫無疑問。」

「是個陷阱？」

昏暗而滿是煙味的收費亭里，正有一場熱鬧的對話。有位騎士留著平頭、身披無袖鎖甲和黃色外衣，正對兩名商人和一位鎮長大喊大叫。收費員在旁邊看熱鬧，腦袋上綁著繃帶，臉上掛著冷漠陰鬱的表情。

亞爾潘敏捷地跳上馬車，抓住半身人的脖子，把他踢了下去。里根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接著抓住韁繩，朝拉車的馬揮鞭子。馬匹用力拉扯挽具，車輪滾滾向前，瞬間開始加速。

「可下命令的人不是俺，是溫克。」

他們在怕什麼？她心想。松鼠黨嗎？可他們有什麼好怕的？我就不怕精靈。我又沒對他們做過什麼。

希瑞猛地一勒紅棕馬，然後在馬鞍上俯下身，策馬向前衝去。傑洛特正專心地同溫克談話，這時趕忙坐直身子。

「為啥用俺的？」

下士扯住韁繩，轉過馬頭。

「想抓就抓。等等，這樣不對。把韁繩繞到食指上，再用拇指往下拉，像這樣。左邊那匹也一樣。別使勁兒，也別太用力。」

「亞爾潘，你打瞌睡了？」保利·達爾伯格走過來，怒氣沖沖地說，「活見鬼，要是你撞上去，車軸就完蛋了，車輪也會粉身碎骨。該死的，你到底……」

「如果他是軍需官，我就是德魯伊了。」傑洛特笑道，「不過這是你的事——我沒有打探他人秘密的習慣。但你也看到特莉絲的狀況了。讓我們隨行吧，亞爾潘，讓她睡在一輛馬車裡，只要幾天就好。我沒問你們要去哪兒，因為這條路徑直向南，到萊克希拉河之前沒有岔路。而到萊克希拉河，還有足足十天路程。到那時，特莉絲的高燒也該退了，應該也能騎馬了。就算她沒好，我也可以在河對岸的鎮上落腳。讓她在馬車裡待十天吧，有充足的禦寒物、熱騰騰的食物……拜託了。」

他點點頭以示確認，目光不離這片廢墟。

「啊哈，你又開始沖我發火了。我才不小。我在橋頭堡聽士兵說起過松鼠黨。我看到……我看到兩個死掉的精靈。有個騎士說他們死前殺過人。而且松鼠黨里不光有精靈，還有矮人。」

「是啊，閣下。松鼠黨。這是他們對自己的精靈語稱謂。有人說，因為他們的毛皮帽上有時會用松鼠尾巴作裝飾。還有人說，因為他們住在森林里，吃的只有堅果。我只能說，他們惹的麻煩越來越大了。」

「給松鼠黨設的陷阱？」

「很好，夠了，我們不感興趣。」專員唐突地打斷他，「時間緊迫，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

「愛黎瑞恩，」半晌后，他重複一遍，「也就是矮人和人類熟知的艾莉蕾娜。兩百年前，她率領精靈與人類開戰，而精靈中的長者們反對這一決定。他們知道自己沒有取勝的可能，他們知道敗北后精靈將一蹶不振，他們想保護自己的同胞，想繼續生存下去。於是他們決定毀掉城鎮，躲進人類難以接近的蠻荒群山……在那裡等待。精靈壽命很長，希瑞，以我們的標準看，他們近乎永生。他們覺得人類終究會成為過去，就像乾旱、寒冬或蝗災，在那之後，雨水、春天和新的豐收便會到來。他們想坐等人類滅亡，想生存下去。他們毀掉了自己的城鎮和宮殿，其中便包括美麗的莎依拉韋德宮——他們無上的驕傲。他們想挺過這場風暴，可艾莉蕾娜……艾莉蕾娜煽動了年輕人。他們拿起武器，追隨她加入孤注一擲的最終一戰。然後，他們遭到屠殺。無情的屠殺。」

「俺劈了你這小……啊，該死！吁——！」

他面前站著個矮人，戴一頂松鼠尾巴裝飾的帽子，黑鬍鬚編成兩條辮子。保利猶豫了。

「只要不是蕎麥粥。」澤維爾·莫蘭說，「俺也不想再吃麥片了。還有鹹肉。」

「亞爾潘·齊格林？」傑洛特驚訝地說，「竟然是活生生的亞爾潘·齊格林，連鬍子都一根不少！」

他一言不發，把手按在她肩頭，輕輕推著她往前走。他們跳下大理石階梯，落在富有彈性的榛樹枝上：苔蘚覆蓋的石板地面上，幾乎每條裂縫、每個開口裡都生長著榛樹。

傑洛特搖搖頭。中士把屍體蓋好，在束腰外衣上擦擦手。

「可你是矮人，我不是。」

「我們也是。」溫克平靜地說，「而且我相信，我比你資歷更深。我警告你，騎兵，別做過頭了。」

「啊哈，希瑞。敢問這位年輕女士的身份？」

「鹹魚。」

「特莉絲，」希瑞冒冒失失地插嘴道，「不是他的女人。」

「這很必要，齊格林。」騎士說，「我們在打仗。這是命令。我們必須確認……」

「這是發霉的油粕麵包，超級好的腸胃藥。揉成小團。再小點兒。這是給女術士吃的，不是喂牛。給俺一粒。很好。現在，咱們把這小糰子揉進葯里。」

「看。」傑洛特勒住馬，「你看，希瑞。」

矮人轉身看著她，又看看傑洛特，然後把目光轉回桶里灑落的石塊，吐了口唾沫。

「別哭。」

「那個，」希瑞驕傲地翹起鼻子，「就得保密了。」

希瑞聽到亞爾潘·齊格林倒吸一口氣，用捲起的袖子堵嘴咳嗽一聲。溫克平靜地看著獵魔人。

小屋的門嘎吱一聲打開。一個士兵穿著血淋淋的圍裙，站在門口。

「他們離開了。」希瑞低聲說，「可現在又回來了。為什麼？」

「那就全抓起來！」

「俺外婆被人類殺了。」矮人作了一番努力才說道，「在布魯格，死於大屠殺。」

「特莉絲怎麼樣了？好些了嗎？」

「不認識，也沒聽說過。不過俺跟這號人反正也沒什麼交情。好吧，出於禮貌，俺該自我介紹一下。俺叫亞爾潘·齊格林。你叫什麼，小野鵝？」

「你能安靜會兒嗎？」

「請跟我來。」

「不。」中士不情不願地回答，「長官，是個獵魔人。他自稱利維亞的傑洛特。」

希瑞只能靠自己了。

「問話者是誰？」溫克冷靜地在馬鞍上坐直身子，「以何人的名義？」

「Scoihttps://read.99csw.coma'tael，」中士重複一遍，「森林匪幫。」

「哈！」他誇張地鞠了一躬，「俺請求您的原諒。天色太暗，俺沒認出來。您當然不是野鵝，而是位高貴的年輕女士。您的氣度讓俺折服。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話，敢問這位年輕女士的芳名？」

「亞爾潘，作為朋友，我只是警告你：無論哪方都唾棄騎牆派，至少會投以猜疑的目光。」

「不。」她垂下頭，嘟囔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說？我必須警告他們。傑洛特，我們站在哪一邊？我們要對抗哪一邊？誰是我們的朋友，誰又是我們的敵人？」

她聽到粗重的喘氣聲，於是轉過身。矮人從馬車后跑過來，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包東西。營火照亮了他腰帶上的斧刃，他那件皮革短上衣的鉚釘也閃閃發光。

亞爾潘哼了一聲，用袖子擦擦鼻子，然後探身出去，確認溫克在不在附近。溫克離得很遠，正跟傑洛特談話。

「我能燒點水嗎？特莉絲想洗澡。」

「想在森林里抓住精靈可不容易。」獵魔人說，「我也不建議到山裡追趕侏儒或矮人。他們的隊伍規模有多大？」

「精靈！」亞爾潘嗤之以鼻，「準確地說，他們跟你們人類一樣，是外人，儘管他們的白船比你們早到了一千年。這會兒他們爭著跟我們交好，好像我們突然成了兄弟；這會兒他們咧嘴笑著說：『我們是同胞。』『我們都是上古種族。』可在從前，狗娘——咳，咳……從前，他們的箭可常常從我們耳邊掠過……」

特莉絲高燒已退，但身子仍十分虛弱。傑洛特和希瑞熟練地幫她脫掉衣服，擦洗身子。他們不想傷到她的自尊，但她眼下完全無法自理。他們合作無間——傑洛特用雙臂扶著女術士，希瑞幫她清洗、擦乾。只有一件事開始讓希瑞吃驚並惱火：她覺得特莉絲跟傑洛特貼得太近了，有一次，她甚至想親他。

「咱們可是在路上。」亞爾潘·齊格林看也不看他，「路上有難，不能不幫。」

「別說話！」特莉絲語氣嚴厲，「也別亂動！咒語只能勉強維持你的生命！」

「我不明白。」

「我是誰？」她輕聲問道，「你明明看不到我。」

「我在這兒放哨！我怎麼知道你們是誰？」

他再度沉默，這次沒人插嘴，沒人提出質疑——跟專員說話時，你得習慣每句話之間漫長的停頓才行。

「艾莉蕾娜……」他喃喃道，「如果艾莉蕾娜是個英雄，如果她做的事是英雄事迹，那就太糟了。就讓他們叫俺叛徒和懦夫吧。因為俺，亞爾潘·齊格林，懦夫、叛徒和變節者，覺得俺們不該自相殘殺。俺覺得俺們應該活下去，用不需在將來向別人請求寬恕的方式活下去。那位英勇的艾莉蕾娜……她才該請求寬恕。原諒我，她這麼懇求說，原諒我吧。讓她見鬼去！做完虧心事再向別人乞求寬恕，倒不如立馬死了好。」

「可……」

「這麼說，最先來到這個世界的是矮人？」

「病人在哪兒？」他咆哮道，「騎著掃帚飛走了？」

營火突然旺盛起來，迸發出金色的光，照亮了黑暗裡的面孔和身影。

「哈！」商人笑道，「我懂了。我以前在哪兒聽過這句話。捏住每個非人種族的後頸皮，把他們丟下礦井，丟進採石場。所有人，包括無辜者，包括婦孺。是這樣吧？」

她跳下馬車，差點踩到亞爾潘。後者正靠著車輪，嘴裏嚼著一根野草，好像在思考什麼。矮人伸手扶住她。他跟傑洛特不同，這麼做不用彎腰。他的個子不比她高。

「辛特拉？」

「管事的可不是俺。請允許俺向你介紹。請原諒，溫克，俺沒馬上介紹你。俺跟俺的小夥子們和利維亞的傑洛特算是老相識了——俺們一起經歷過不少事。傑洛特，這位是威爾弗里德·溫克專員，他為科德溫的仁君、阿德·卡萊城的亨賽特王效力。」

「我會想辦法。」

他突然撥轉馬頭，把韁繩丟給她。她用腳跟踢踢紅棕馬的肚皮，讓馬兒跑得快些，但他示意她跟在他身後。他們穿過路面，重新進入蠻荒的森林。獵魔人跑在前面，希瑞緊隨其後。他們在沉默中前進了好一會兒。

他照辦。矮人放下斧子，略微揚起頭。

她飛奔到特莉絲身旁，後者正躺在散亂的木桶和箱子中間。她抓住特莉絲的衣服，把她拖向傾倒的馬車。女術士呻|吟著，兩手按在耳朵上方，抱住腦袋。希瑞身旁突然傳來馬嘶與蹄聲——兩個精靈揮舞長劍，朝亞爾潘發起猛攻。矮人像陀螺一樣旋轉身體，用斧子敏捷地擋開刺來的劍刃。希瑞聽到咒罵聲、嘟囔聲、金屬的摩擦與撞擊聲。

「不知道。」她咬著牙說，「肯定忘在凱爾·莫罕了，或者弄丟……」

「沒關係。」矮人又咧咧嘴，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來吧，希瑞，幫把手。這葯得現做。俺照外婆的方子捏點藥丸出來，什麼樣的腸胃疾病都能藥到病除。」

「多謝。不過她們更需要休息。希瑞，躺下吧。」

「特莉絲，哪瓶？」

精靈。松鼠。松鼠黨。

「喂，當心，你屁股著火了嗎？」

而且安全。

「希瑞，」他突然開口，「千萬別把我們見到的事說出去。別告訴亞爾潘，也別告訴溫克。別告訴任何人。明白嗎？」

「瞧瞧這個，」他咆哮道，「這你總認得吧？好好聞聞，看你記不記得這股味道。」

她不知自己先察覺到了哪一點——是突然像冰冷的陰影一樣籠罩住森林的寂靜，還是她眼角餘光捕捉到的動作。一瞬間，她本能地作出反應——這是她在逃離辛特拉時，在河谷地區的森林里為保命而學會的反應。她趴倒在地，爬到一棵圓柏樹下，不再動彈。但願馬兒也能保持安靜，她心想。

獵魔人一言不發地彎下腰，連同毯子一起將她抱起來，大步走到林間陰暗處。希瑞嘆了口氣。

亞爾潘·齊格林跳下馬車。黑須矮人旋身揮出一斧。亞爾潘敏捷地扭身避開，嘟囔一聲，兇狠地揮斧反擊。斧刃劈開了黑須矮人的喉嚨、下巴和面孔，一直劈到鼻子。松鼠黨人仰天倒下，雙手捶打地面，腳跟猛蹬泥土。

「我才不在乎躲在樹叢里、要把我一箭穿心的是強盜還是精靈呢！」腦袋纏著繃帶的收費員突然叫道，「那晚在我頭頂燒著的茅草屋也一樣——誰點著了它又有什麼區別？閣下，你說松鼠黨比強盜好？扯淡！強盜要的是錢，可精靈只想看人類流血。不是所有人都有金子，可我們的血管里都有血在流。鎮長閣下，你說這是貴族的問題？這話就更蠢了。在空地上中箭的伐木工，在山毛櫸林里被剁成碎片的焦油匠，村莊被燒毀、跑出來逃難的農夫，他們傷害非人種族了嗎？他們比鄰而居，每天一起幹活，突然背上就多了一支箭……而我呢？我這輩子從沒傷害過一個非人種族，可你瞧，我的腦袋是被矮人的彎刀砍破的。要不是被你痛罵的那些大兵，我早就在地下長眠了……」

「他們不會。」

「真是個怪名字。如果我沒弄錯，意思是『松鼠黨』？」

「亞爾潘？」

「俺沒騎牆。俺已經明確表示了自己的立場。」

她伸手拔劍。訓練時，她拔起劍來毫不費力，這時卻怎麼也拔不出來。它在抗拒她，頑固地留在劍鞘里，像被焦油黏住一般。在周圍的混亂中，在過於迅速、以致在她眼裡模糊不清的動作之間，她的劍慢得出奇——好像要過上許多世紀，她才能拔出那把劍似的。大地在顫抖。但希瑞突然意識到，顫抖的並非地面，而是她的膝蓋。

亞爾潘·齊格林沿著隊列走動，一路大聲發號施令，隨後他爬上車夫的位置，吆喝一聲，沖馬匹甩甩韁繩。馬車開始沿林間小路顛簸前行，動靜吵醒了特莉絲，但希瑞安撫她重新睡下，又換了一塊她額頭上的敷布。

這一次，她被響亮的人聲吵醒了。確切地說，是亞爾潘的聲音——他在大叫。

「有個女人躺在那兒，她是誰？」

「就是冷漠。」他不情不願地嘀咕道，「別讓韁繩垂下來。把左邊那匹拉近些！」

沒人說話，一個都沒有。就連知道原因的人也緘口不語。里根將沾著淚水、又因痛苦扭曲的面孔轉向他們。

「原諒我們。」獵魔人補充道。

「她是個女術士。」獵魔人反駁道，「術士不會生病……」

「這兒？」奇形怪狀的石塊與石板間長著濃密的赤楊叢和白樺樹，她看著它們，驚訝地問道，「在這兒？可這兒什麼都沒有。」

「牛蹄。」保利·達爾伯格厲聲道，「後面裝的是水牛皮。」

「俺知道。」亞爾潘悶悶不樂地回答。

那是個稍縱即逝的模糊身影，但希瑞的反應迅如閃電，用在凱爾·莫罕學來的斜向格擋和佯攻應對。她的劍擋住對方的進攻，但立足不穩，身體向側面斜得過了頭，沒法抵消全部力道。那一擊讓她倒在馬車上，長劍脫手。

單調的馬蹄聲起到了一些催眠作用，女術士很快睡著了。希瑞也打起了瞌睡。

「你看到我的戒指了。」專員慢吞吞地說，「如果認不出上面的圖案，那我有理由懷疑你的身份。你們的制服上有同樣的圖案，所以你應該認得。」

「知道了。」下士擺擺手，咂咂嘴，繞回最前面，看向亞爾潘的車廂。

「希瑞，」獵魔人嘟囔著，遞給她一塊從馬背上取下的羊皮，「去睡吧，你都快站不穩了。不，別睡馬車。我們要讓特莉絲睡馬車。你睡火邊。」

「精靈！」他毫不掩飾語氣里的驚訝。

「希瑞，下車。」

「我說矮樹樁！」

希瑞尖叫起來。

「我不知道。」騎士聳聳肩，「但他們不是商人，也不是普通的護送車隊。他們一舉一動都井然有序，馬車也都一個樣子，蓋得嚴嚴實實……毫無疑問，他們是王室的手下。我允許他們過橋，因為他們要走去南方的小路，多半是想從淺灘穿過萊克希拉河。」

「可別犯同樣的錯啦，獵魔人女孩。」他喃喃說著，雙眼看向馬車，「如果有人憐憫、同情並關心你，如果他們的正直讓你感動，你應該珍惜，但別錯當成……別的意思。」

「這是什麼？又黏又臟……咿咿！……好臭！」

「沒有。但你還活著，特莉絲也活著。」

「他們快死了！」

「好吧，」矮人點點頭，「俺知道那種病有多痛苦，有多煩人。俺年輕時，也是不管抓到什麼都敢吃，所以也食物中毒了好幾次。那女術士是什麼人？」

五顏六色的陶土碎屑間，生長著一叢高大茂密的玫瑰，開滿美麗而潔白的花朵。白銀般明亮的露珠在花瓣上閃閃發光。玫瑰叢的枝條包裹著一大塊白色石板，石板上有張雕刻精美的臉，水流和雪花並沒有模糊或洗去它精細而高貴的五官。搶掠者的鑿子挖出了浮雕上裝飾用的黃金、馬賽克和寶石，卻沒能毀損這張面孔。

「那你幹嗎害怕松鼠黨？他們好像只對付人類。」

她踢散一塊鼴鼠的土堆，用腳跟踩著沙土，陷入沉思。

希瑞抹把臉，吃驚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是濕的。女孩擤擤鼻子，又用袖子擦掉眼淚。

她已經聽不見了——她的馬早就跑遠了。希瑞是故意這麼乾的，因為她不想再聽那些老生常談的警告。別跑太快，別跑太急，希瑞！呸呸。別跑太遠！呸呸呸。當心！呸呸！好像我是個孩子，她心想。我都快十三歲了，騎著一匹紅棕快馬，背著把利劍。我什麼都不怕！

「都這個時候了，她跟我的關係很重要嗎？」

騎兵緊張地眨眨眼，身子微微顫抖。

「你來得真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這兒在打仗，獵魔人。一隊松鼠黨正在附近出沒，昨天還發生了小規模戰鬥。我在這兒等待援軍，然後就可以反攻了。」

希瑞沉默良久，咬著下唇，皺起鼻子。

「她的情況不太妙，閣下。」士兵指了指特莉絲，「我喂她喝了些烈酒，裏面摻了胡椒和硝石——結果很糟糕。我真不是……」

「那個女孩呢？」亞爾潘朝希瑞偏偏頭，她正在羊皮下扭動著身子，「是你女兒？」

傑洛特不置一詞，因為沒什麼可說的。女術士弓起身子，摻了胡椒和硝石的烈酒顯然讓她的胃無法承受。

「唔……」騎士打量希瑞一番，然後轉向長著貴族面孔的商人，顯然把他看成了這場對話里最重要的交談對象，「沒錯，閣下，別再跟我提非人種族的忠誠。他們都是我們的敵人，只不過其中一些更擅長偽裝。半身人、矮人和侏儒跟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個世紀——在某種程度上可謂融洽。但精靈不過剛抬起頭，其他非人種族就拿起武器，跑進了森林。我要說，當初容忍自由的精靈和樹精就是個錯誤，就不該允許他們保留森林和高山作為領地。他們還不滿足，現在又開始叫囂：『世界是我們的！滾開，陌生人！』看在諸神的分上，我們會讓他們瞧瞧該滾的是誰，瞧瞧是誰會連一丁點兒痕迹都留不下。我們把尼弗迦德人打得屁滾尿流，現在也該對那些無賴做點什麼了。」

「亞爾潘，」傑洛特騎在洛奇背上，冷冷地說，「麻煩你選詞用句矜持點兒。還有希瑞，別再扮演女車夫了，去照顧特莉絲，看她醒沒醒，需不需要幫忙。」

「聽見沒？」亞爾潘用手肘碰碰傑洛特，自豪地沖特莉絲翹起大鬍子。後者費力地吞下藥丸，滿臉殉道者的表情。「聰明的女術士，她知道啥東西對她有好處。」

「俺一點也不意外。」

騎兵迅速接近，大概有十個人。希瑞看到，在她身後那輛馬車上，保利·達爾伯格把兩把裝填好的十字弓放到膝蓋上，里根則用斗篷把它們蓋好。希瑞九九藏書輕手輕腳鑽出帆布，躲在亞爾潘寬闊的身軀後面。特莉絲本想起身，卻咒罵一句，癱倒在鋪蓋上。

「我外婆也打過我一次。」希瑞理解地點點頭，「用鞭子。」

「我們確實沒什麼不同，亞爾潘。」

「誰襲擊你們？強盜？土匪？」

「俺們必須學會相處，」亞爾潘續道，「俺們和你們人類。因為俺們沒別的選擇。俺們兩百年前就知道這個，而為之努力了超過一百年。你想知道俺為啥會給亨賽特王效力嗎？因為俺不能允許這些努力白費。一百多年來，俺們一直在努力跟人類友好相處。半身人、侏儒、俺們，就連精靈都在這麼干——俺可沒提水澤仙女、寧芙和小妖精，你們還沒來這兒時，她們就相當野蠻。該死的，俺們花了一百年時間，總算能跟鄰居和睦相處了。俺們成功地讓人類相信，俺們跟他們也沒太多不同……」

「鞭子？」矮人大笑，「俺外婆直接上鶴嘴鋤的鋤柄。不過懷舊到此為止吧，咱們該做藥丸了。拿著，把這撕開，揉成小團。」

「傑洛特，」特莉絲啜泣起來，試圖掙開毯子，「不……別忘了，不要魔法藥劑……」

「或者用牙撕樺樹皮。河狸餓極了就這麼干。」

「呸，呸！亞爾潘，俺不怕打架，流血對俺也不新鮮了，可……可要跟咱們的同胞作戰……該死的！咱們為啥會碰上這種事？這批該死的貨該由一百個該死的騎兵護送才對，不是咱們！願魔鬼帶走阿德·卡萊那幫自以為是的混蛋，願他們……」

「太對了。」跟著他們出門的騎士諷刺地說，「依我看，你這位女術士簡直再健康不過了。傑洛特，聽我說。這個女人需要幫助，可我們幫不了她。我也不能冒險讓我的部下染上傳染病。你明白的。」

「該死的。那我們該怎麼辦？也許你可以對自己施個法術？」

「很不幸，」他的表情嚴肅起來，「沒這麼簡單。」

「她真美。」希瑞攥住他的手，低聲說道。獵魔人似乎沒注意到。他凝視著那座浮雕，彷彿身陷遙遠的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世界。

「什麼？」

「繞圈，里根！」亞爾潘大吼，「繞圈！繞著圈子跑！」

「去小溪。」

矮人一言不發。

「俺不是什麼閣下。」矮人用手肘推推她，齜了齜牙，「俺是亞爾潘，聽明白沒？咱們一起趕車，行不行？」

箭矢呼嘯掠過，里根甩甩一頭沾血的亂髮，在駕駛位上弓起身，厲聲怒吼，無情地抽打馬匹。馬車繞著小圈飛奔，製造出一道噴吐火焰和濃煙的移動屏障，掩護住傾倒的馬車，掩護住躲在下面的希瑞，以及遍體鱗傷、神志不清的女術士。

「就是它。」矮人確認道。他把錘柄塞進靴子，斧子放上膝蓋。溫克冷靜地手搭涼棚，看著前方的道路。

「蘑菇干。」希瑞無禮地盯著他道。士兵陷入沉默，嘴巴張得大大的。

「特莉絲，拜託。」

「到後面去，希瑞。」他粗魯地說，「離開車夫的座位，進車廂！陪著特莉絲。」

「太好了，」矮人快活地說，「就這麼說定了？」

沒人回答。

特莉絲·梅利葛德無力地笑笑，用手肘撐起身子，手在空中勾勒出一個複雜小巧的圖案。

慢點兒。小跑就好。畢竟這次騎馬不是為取樂，她也有責任在身。畢竟她現在是騎馬的巡邏兵，是先頭部隊。哈，她掃視四周，心想，現在整支車隊的安全都要靠我了。他們都在不耐煩地等我回去彙報：道路通暢，沒看到任何人，沒有車輪或馬蹄的痕迹。我會這麼彙報。有著冰冷藍眼睛的溫克閣下會嚴肅地點頭，亞爾潘·齊格林會亮出發黃的牙齒，保利·達爾伯格會大喊：「幹得好，小傢伙！」然後傑洛特會微笑。他會微笑，雖然他最近很少發笑。

「因為有條瘋狗咬了他。」

希瑞四下張望，在腦海里做著記錄。兩棵倒下的樺樹——沒問題。一堆樹枝——馬車可以通過。雨水衝出的裂口——算是小小的障礙，只要第一輛馬車的輪子碾過去，後面的馬車直接跟上就好。一片寬敞的空地——很適合休息……

「我……過敏……」

「原諒我們。」他輕聲說道。

「這主意不怎麼樣。」里根·達爾伯格吐出一根骨頭，「洗澡對病人有害無益，對健康人也一樣。還記得老施拉德爾吧？他老婆有次叫他洗澡，他去了，然後沒多久就死了。」

「那我就放心了。」習慣性的停頓過後，溫克說，「我允許梅利葛德坐進車隊的馬車，就代表我會對她的健康、舒適及安全負責。齊格林，下令出發。」

「檢查完了。繼續趕路吧，願諸神指引你們。不過當心，兩天前，松鼠黨在野獾峽谷消滅了一整支巡邏騎兵隊。那支小隊人數很多，實力也很強。的確，野獾峽谷離這兒很遠，但精靈在森林中穿行的速度比風還快。我們接到命令去圍捕他們，可誰能抓住精靈？那就像是捕風……」

「拜託，到邊上去。照顧一下特莉絲。」

「俺不清楚。」矮人費力地說，「俺並非無所不知。俺只在做俺覺得對的事。那些松鼠黨帶上武器，跑進林子叫囂：『把人類趕回海里！』但他們完全沒意識到，這句好記的口號是尼弗迦德密探告訴他們的。他們不明白，這句口號的宣傳對象不是他們，而是人類，是為點燃人類的憎恨，而不是煽動年輕精靈上戰場。俺清楚這些——所以俺才覺得松鼠黨的行為既愚蠢又丟人。你說俺該怎麼做？沒準再過幾年，俺也會被叫成出賣同胞的叛徒，可他們卻成了英雄……在俺們的歷史上，在俺們世界的歷史上，早就有過這樣的事。」

「什麼？」

「河狸——終於有點俺能吃的東西了。」

「這座要塞受到襲擊——就在昨晚。」中士猜到了他的問題，「我們帶著援軍及時趕到，不然這兒就只剩一片白地了。」

「再近點兒。」

「臭嗎？」矮人把朝天鼻湊近那隻陶制器皿，「不可能啊。哪怕放了一百年，碾碎的大蒜和瀉鹽也不該發臭嘛！」

「別嚷嚷，特莉絲剛睡著！」

「你說什麼，特莉絲？」獵魔人湊過去，「哦，我懂了。亞爾潘，你有白芷嗎？或者藏紅花？」

「要是他不去洗澡，狗也不會咬他。」

「愛黎瑞恩！」松鼠黨人高聲叫道，彷彿要用這聲呼喊粉碎自己的遲疑。但她太遲了。傑洛特推開希瑞，手中長劍劈開了精靈的胸口。鮮血飛濺上精靈女孩的臉和外衣，鮮紅的液滴潑灑到純白的玫瑰花瓣上。

又有幾匹馬脫離著火的車隊，卷著濃煙、烈焰和燒焦的破布朝他們直衝過來。車夫的身體無力地倒在駕駛位上，雅尼克·布拉斯站在他身邊，只能勉強保持住平衡。他一手攥著韁繩，另一隻手提著斧子，擋住從馬車兩邊朝他攻來的兩個精靈。第三個松鼠黨人跟拉車的馬保持平行，朝馬車側面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班·格林的輕騎兵。」過了一會兒，他推測說，「所謂的灰旗軍團——我認得出他們的斗篷和河狸皮帽。保持冷靜，也別放鬆警惕。斗篷和帽子很容易弄到。」

「結束了。多虧班·格林的部隊前來增援。」

亘古不變的厄運就像一隻老鷹，在頭頂盤桓良久，等到時機最合適方才降下。它選中他們時，他們已經過了葛溫里屈河與上布伊納的幾個村落，過了阿德·卡萊城，深入到人跡罕至、被峽谷分割成數塊的森林。厄運如撲擊的老鷹，一擊得手，精準無誤地落在目標身上。它的目標是特莉絲。

「溫克。」

「麻煩你，快下去。」

她縱馬飛奔，耳朵幾乎緊貼馬頸。她催促坐騎，用腳跟踢著馬腹，叫喊不停。林間小路的沙土在馬蹄下飛揚。她聽到遠方傳來尖叫聲，嗅到了煙味。

「俺們知道。」達爾伯格長兄點點頭，「但那獵魔人……俺每次看到都很吃驚。喂，齊格林，你的女人會讓你給她擦洗身子和梳頭嗎？你會抱著她去灌木叢，好讓她……」

「小點聲兒。」獵魔人安靜地說，「車上還有個生病的女人。你要明白，我不是在批評你的決定或決心……」

馬車掉轉車頭，再次沖向精靈，迫使他們散開。其中一個精靈跳了起來，抓住了右前方那匹馬的籠頭，但沒法阻止它前進。前沖的力道反而將他甩到馬蹄和車輪之下。希瑞聽到了一聲極其痛苦的慘叫。

亞爾潘·齊格林，又一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呸呸！

「說得太對了！」黃衣騎士又是一拳砸在桌上，「我們在保護你這副臭皮囊，鎮長閣下，保護你不受你所謂的『備受壓迫』的精靈傷害。但我得反駁你一句——我們確實太縱容他們了。我們容忍他們，把他們看作人類，看作我們的同胞，結果他們卻在背後捅我們刀子。我敢用性命擔保，是尼弗迦德人在資助他們，為那些來自群山的野蠻精靈提供軍備。但他們真正的支持來自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傢伙們——精靈、半精靈、矮人、侏儒和半身人。他們窩藏松鼠黨，給他們送食物，給他們補充人手……」

「好啊！」亞爾潘咆哮著轉過身，「好啊，繼續說，你還等什麼？儘管說俺是叛徒，說俺是人類的走狗，說俺為了幾塊銀幣和難吃的食物就去對付為自由而戰的同胞！哦，說啊，說出來。俺不喜歡聽人含沙射影。」

獵魔人點點頭。在希瑞看來，他的動作比平時要禮貌和恭敬得多。溫克的表情毫無變化。

「中立令你心煩意亂，但你明白它代表什麼嗎？保持中立不等於冷漠或麻木。你無須扼殺自己的感受，只要扼殺心中的仇恨就夠了。你明白了嗎？」

矮人探出身子，往馬車下面吐口唾沫。

「桶里是什麼？」

「國王軍的軍需官。」

她只沉默了不到一分鐘。

「我嫉妒葉妮芙……我嫉妒她和你……」

「他們死前還在呼喊她的名字。」獵魔人平靜地續道，「他們不斷重複她的口號，為莎依拉韋德而死。因為莎依拉韋德是個象徵。他們為這堆岩石和大理石……為愛黎瑞恩而死。就像她承諾的那樣，他們英勇、光榮又體面地死去。他們保全了榮譽，但結果仍是滿目瘡痍，還有瀕臨滅亡的命運。他們禍害了自己的同胞。你還記得亞爾潘說過的話吧？誰能掌控世界，誰又將面臨滅絕？他的說法很粗俗，但每句都是實話。精靈活得很久，但只有他們中的年輕人才有生育能力，只有年輕人才能誕下子孫。可幾乎所有年輕精靈都追隨了艾莉蕾娜。他們追隨愛黎瑞恩，莎依拉韋德的白玫瑰。我們如今就站在她宮殿的廢墟上，站在她每晚都會聆聽水聲的噴泉旁邊。而這些……這些就是她的花兒。」

「那就用俺外婆的法子。你捏住她的鼻子，俺把藥丸塞進去。」

「要是你們想抓魚，就給我動作快點，天馬上黑了。」亞爾潘說，「希瑞，水燒好沒？躲開，躲開，你會燙傷你自個兒，鍋子還會把你衣服蹭臟。俺知道你有力氣，不過讓俺來——俺來搬過去。」

希瑞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那張美麗而靜謐的面容。

「沒錯。」毯子里的特莉絲呻|吟道，「是真的……傑洛特，這葯應該能幫到我……」

「你被玫瑰刺傷了？」

「怎麼了，特莉絲？」

傑洛特跳過小溪，走在殘留的支柱間。希瑞跟了過去。他們跳下廢棄的台階，低頭穿過拱廊里那道半埋在土丘下、但完好無損的拱門。獵魔人停下腳步，伸手指了指。希瑞驚嘆一聲。

希瑞正把靴底沾到的牛糞在樓梯上蹭乾淨，聞言抬起頭。騎士清了清嗓子，低下頭去。傑洛特微微一笑。過去兩年裡，希瑞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也幾乎徹底忘掉了王家禮儀，但她怒目而視的樣子像極了她的外婆。如果卡蘭瑟王后依然在世，無疑會為她的外孫女感到自豪。

穿著長筒靴、雙腿修長的精靈美女站在她面前，露出惡狠狠的笑容，隨後掀開兜帽，抬起長劍。劍刃閃著耀眼的寒光，精靈手腕上的手鐲也在閃閃發光。

「這是葯！」矮人生氣地說，「很有療效！黴菌、大蒜……」

院子里有棟開放式棚屋，裏面躺著幾個人，傷口裹著染血繃帶。稍遠處，在柵欄與水井之間，傑洛特看到六具屍體，蓋著麻布，一動不動，只露出穿著破舊靴子的雙腳。

「不，是他們自己。在他們離開之前。」

「你們對俺們做了什麼？」他語氣苦澀，「你們對俺們做了什麼？你們把俺們當成了什麼？」

「沒錯，」他確認道，「是個陷阱。」

在橋頭堡，被傑洛特趕走之前，希瑞瞥見了那些屍體。她對其中一具記得尤其清楚——他的臉上蓋著頭髮，粘連著發黑的血，脖子不自然地扭曲，面孔上凝固著駭人的猙獰表情，上唇后露出又白又細的牙齒，半點都不像人類。她還記得那個精靈的靴子：破破爛爛，長及膝蓋，底部飾有花邊，靴幫上扣著好些鑄鐵搭扣。

專員拍馬追上亞爾潘的馬車，傑洛特從另一邊趕上來。

「為什麼？」

「的確。」專員贊同道。他直視獵魔人的雙眼，似乎在掂量要說的每一個字，「在科德溫的森林里，我們可能會遇見某些邪惡生物，而它們又是被其他邪惡生物煽動的。他們很可能會危及我們的安全。亨賽特王清楚這一點，因此授予我招募勇士加入武裝護送隊的權力。怎麼樣，傑洛特？這一來，你的問題就解決了。」

「什麼事，傑洛特？」

威爾弗里德·溫克交疊雙臂，響亮地咳嗽一聲。

「莎——依——拉——韋——德——！」

「幹嗎沖我亮戒指？」士兵皺眉，「我像認識什麼戒指的人嗎？這種戒指誰都能戴，不過有個顯眼的圖案而已！」

「依我看，」傑洛特點點頭，指指猶豫不決地站在馬車旁邊的人，「你的人足夠吃光三頭牛犢，外加相當數量的家禽。亞爾潘，你指揮的都是什麼人？」

「你？女術士對靈藥過敏？」

令傑洛特驚訝的是，騎士露出開朗的笑容，迎上前來，打了個招呼。

「那是什麼？」她長吸一口氣。

「好……好吧，我說到哪兒了……」騎士尷尬地扯扯腰帶，吞吞吐吐地說，「傑洛特閣下，我知道你該怎麼做。過了這條河，往南，你會在小路上追上一支車隊。天就快黑了，車隊肯定會停下來休息。明天黎明時分，你就能追上他們。」

「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