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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女士,」女軍官語氣生硬,朝蒂莎婭·德·維瑞斯微微鞠躬,身上的鎖甲叮噹作響,「我來向您彙報。您的指示已經完成,請允許我返回駐防部隊。」

「艾瑞圖薩,你剛剛還問來著。那就是專為年輕女術士開辦的著名學院。」
「那是當然。」砌磚匠附和道,「瞧他那長相,腦袋跟雞蛋似的,肚皮都快垂到膝蓋了。巫師們卻很英俊,不會發福也不會禿頭……至於女術士,哦,她們那麼美……」
「沒什麼。我們走吧,希瑞,離開這兒。呸,這臭味都要黏到我身上了。」
「特殊部隊的手段跟法爾嘉是很相似,但這不是重點,麗塔。我並不同情那些精靈的命運,也清楚打仗是什麼樣子,但我知道如何贏得戰爭的勝利。戰爭是由心懷信念與犧牲的決心、為祖國和家園奮鬥的士兵贏來的。但不是她那樣的士兵,不是為了金錢、不能也不願犧牲自己的雇傭兵。他們甚至不懂何謂犧牲,就算懂得也不屑一顧。」
希瑞輕輕哼了一聲。葉妮芙立刻狠狠瞪她一眼,叫她安靜。
伴著嘩啦和嘎吱聲,她的坐騎落進深及馬腹的水中。希瑞身子前傾,一聲高喊,敦促馬兒重新回到堤道。池塘,她心想。法比奧提過魚塘。這兒就是希倫頓。我找到了。我從不迷路……
「哈哈哈。親愛的希瑞,我可是個詩人。詩人對此無所不知。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在這種事上,詩人比當事人更清楚。」
人群驚叫著沖向門口。有幾位試圖扯開帆布逃出去,卻跟別人撞成一團,叫嚷著摔了個人仰馬翻。希瑞正要跳下舞台,侍從卻抓住她的胳膊,兩人晃晃悠悠絆了幾步,連同法比奧一起摔到地上。女攤主的蓬毛小狗焦慮地吠叫起來,麻臉男人吐出一長串生動的罵人話,不知所措的杏衣少女一聲尖叫,足能刺穿耳膜。
塞滿李子醬的甜甜圈就像最神奇的鍊金靈藥,讓希瑞的心情由陰轉晴,熱鬧的廣場不再令她害怕,她甚至開始喜歡這裏了。現在不是法比奧拖著希瑞,而是希瑞拉著法比奧朝最擁擠的地方走。那兒有個人,站在木桶堆成的臨時講台上,正對人群發言。發言者的身材用「臃腫」形容還嫌不夠。看到那剃光的腦袋和棕灰色的長袍,希瑞認定他是個遊方教士。她以前見過這類人——他們時不時便會造訪艾爾蘭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女祭司南尼克對他們的稱呼永遠都是「狂熱的蠢貨」。
「森林著火時,別為捲心菜悲傷。」詩人吟誦道。
「孩子氣。」蒂莎婭·德·維瑞斯搖搖頭,嘆了口氣,「遮住身子,希瑞。」
「哦……我覺得……你想啊,希瑞,沒有人強行把她們關進學院。她們肯定是自願留下的……」
「蒂莎婭說得對,」葉妮芙的眼睛仍看向浴室一角,「夠了。我知道你因為拉爾斯的事而心情低落,但還是別再說教了。希瑞有的是時間學習大道理,但她現在不在學院。希瑞,再去拿瓶酒。」
傑洛特和葉妮芙轉個彎,走上魚塘間的堤道。魚塘里盛開著黃白相間的睡蓮。希瑞躲在一堵斷牆后,透過牆面的破口看著他倆。她以為丹德里恩——那位著名的詩人,她無數次讀過他的作品——還在睡覺,可她錯了。詩人早就醒了,還抓了她一個現行。
辦公室有些昏暗,但涼爽宜人,氣味跟希瑞記憶里抄寫員雅爾的塔樓一般無二——墨水和羊皮紙的味道,還有覆蓋在橡木傢具、織錦和舊書上的灰塵氣息。
她用拳頭捏住葉妮芙的護身符,低聲念出啟動咒語。還好它立刻生效,不然就糟了。巡城官擠過眾人,朝她走來,這時卻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困惑。
所謂後門,其實是條狹窄封閉、裝有門板的通道,直通城牆外。希瑞看到老闆打開後門,蕾拉及其部下縱馬奔入夜色。然後,她從僕人手中接過酒瓶。
「一點也不遠。艾瑞圖薩也不是城市。等我們爬上城牆,我指給你看。瞧,那兒就是上去的台階。」
「小姑娘,」她招呼希瑞,「拜託遞我條毛巾。還有,別再生我的氣了。」
「叫她跟她的熱忱與不屑見鬼去。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希瑞,穿上得體的衣服,到樓上再給我們拿瓶酒。今天我想一醉方休。」
男孩漲紅了臉,質詢地看向他的上司。吉安卡迪認可地點點頭。男孩又鞠了一躬。
「那是自然。」希瑞露出淘氣的微笑,「只要願意,她們就可以留在那所監獄;如果不願意,她們當然不會允許自己被關在那兒。這沒什麼可說的。你只需選擇正確的逃跑時機,但必須在進去之前,因為一旦上島,一切就太遲了……」
繼續往前走,法比奧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小籃香梨。希瑞抬頭看看天,斷定正午還沒到。
「我的女士,很少有精靈會任由自己被活捉。」商人插嘴道,「有時士兵確實會把俘虜帶到城裡,那是為了震懾非人種族居民。等他們看過松鼠黨在城鎮廣場被拷打,就不會再有興趣加入了。如果精靈在戰鬥中被殺,屍體就會被帶到十字路口,像這樣掛到木杆上。有時他們被捕的地方非常遠,到這兒就已經散發出……」
毒蛇一咬大事不妙,
她在丘頂掃視四周。又一道閃電照亮道路,路上空無一人。她側耳聆聽,但只聽到風吹動樹葉。又一陣雷聲。
原來,葉妮芙跟蒂莎婭和瑪格麗塔是老相識,兩位女術士邀她去銀鷺旅店一聚——那是苟斯·維倫城內最上等、最奢華的旅店,蒂莎婭·德·維瑞斯就下榻於此。出於個人原因,她還沒動身登島。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則是艾瑞圖薩學院的院長,她接受蒂莎婭的邀請,暫時與之同住。旅店真的超級豪華,地下室甚至有自用的公共浴室,被瑪格麗塔和蒂莎婭整個包下,她們為此也付出了昂貴到令人髮指的費用。她們還邀請葉妮芙和希瑞共同入浴。隨後幾個鐘頭,四人一起泡了浴池,又輪流去蒸汽間里流了汗,並且自始至終都在聊天。
「我可以向你發誓。以詩人的名譽做保。」
一個人都沒有。松鼠黨……那只是在科德溫的回憶。莎依拉韋德的玫瑰……是我的想象。根本沒有活人。沒人追我……
「有個占卜師預言說,」男孩插嘴道,「我大姐會結婚,這事果然成了。別做鬼臉,希瑞。來吧,我們去算算命……」

「那顆小公雞下的蛋,」麻臉男人續道,「還得由一百零一條毒蛇孵化!等石化蜥蜴破殼而出時……」
「傑洛特,」希瑞又一次湊近牆上的窟窿,「正低頭站在那兒。葉妮芙沖他大喊大叫。她一邊尖叫一邊揮舞手臂。哦天哪……這又代表了什麼?」
希瑞臉一紅,但立刻抿緊嘴唇。
風暴的咆哮聲從遠處傳來,地平線不時被閃電照亮,顯露出鋸齒狀的樹梢線。
「好的,女士。」衛兵隊長也重複一遍,「去仙尼德島,是啊……參加集會。好的,我明白。那我祝您……」
「黑皮膚的萊拉……」希瑞努力分辨帳篷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會在舞蹈中揭示身體的全部秘密……什麼亂七八糟的!能有什麼秘密……」
籠子的木條噼啪幾聲斷開,翼龍費力地鑽了出來。麻臉男人跳下舞台,想用木杆把它捅回去,但那怪物只一爪便拍得他木杆脫手,接著多刺的尾巴一抽,那張麻臉頓時血肉模糊。它嘶嘶叫著,展開破破爛爛的翅膀飛下舞台,雙眼始終盯著正奮力爬起的希瑞、法比奧和侍從。杏色衣服的少女仰面昏倒。希瑞繃緊身子,準備一躍而起,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一點兒都不冒險,高貴的騎士。」儘管葉妮芙警告在先,她依然露出挑逗的微笑,「也不會有任何意外。所謂的劇毒吐息完全是嘩眾取寵。」
「那就是仙尼德島。」
法比奧拉著希瑞的袖子,又一次返回人群,這次他們來到廣場中央。他們聽到敲鼓聲,還有要求眾人安靜的叫喊。雖然人群全然沒有安靜的意思,木頭平台上的公告員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他有副訓練有素的大嗓門,而且懂得如何運用。
托爾·勞拉……海鷗之塔……它的名字為什麼叫我這麼害怕?
葉妮芙抬起一隻手,尖聲念出咒語。伴著嘶嘶聲與大量火花,她的雙手射出幾道螺旋,撕裂了夜空,水面浮現出千道火花的投影。這些螺旋彷彿長槍,刺穿了追逐在騎手身後的雲霧。雲霧沸騰起來,丹德里恩似乎聽到鬼魅一樣的哭號,又依稀看到噩夢般的鬼魂馬匹的輪廓。但他只看到一瞬間的景象,因為雲霧突然收縮、聚集、化成球狀,隨後徑直射向天空,身後拖著一條彗星狀的尾巴。黑暗再次降臨,只有佩崔妮亞·霍夫梅耶手裡的提燈投來搖曳的火光。
狹小的籠子里躺著一隻碩大的蜥蜴,全身覆蓋著奇形怪狀的黑色鱗片,身體蜷成一個球。麻臉男人用木杆敲敲籠子,那隻爬行動物扭動起來,鱗片擦過籠子的木條。它伸長脖子,發出刺耳的嘶鳴,露出滿嘴銳利的白牙,與其口部周圍的漆黑鱗片形成鮮明的對比。觀眾的吸氣聲清晰可聞。有個女人——看穿著像是個貨攤主——臂彎里的蓬毛小狗尖聲吠叫。
「女士,您說什麼?」
「是翼龍。」希瑞丟掉梨梗,舔舔手指,「一隻普通翼龍。一隻年幼、瘦小、飢餓又骯髒的翼龍。就是翼龍,僅此而已,在上古語里叫Vyverne。」
托爾·勞拉。
「這兒離……離艾瑞圖薩城遠嗎?」
「我們記得,記得。」葉妮芙笑著打斷她,「想忘也忘不掉。拿酒去,希瑞。」
「快走!」
「我說了,牽好韁繩,希瑞。」
「跟往常一樣,他們會付他花生當酬勞。」葉妮芙的語氣略微變了變,「跟往常一樣,這些還不夠他的醫藥費。一切照舊。莫爾納,如果你真想為我做點什麼,試試這個:聯繫一下希倫頓的農夫,提高報酬,讓他活得下去。」
沒有人。堤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沒人跟著我。只是幻影,是場噩夢,是辛特拉的回憶。純屬我的想象。
「拿來!」
沒錯,我們是死人。而你就是死亡本身。
希瑞有些吃驚地站起身,因為她懂得相關的禮節,知道自己沒必要起身。但她很快理解了葉妮芙的用意。那個職員看起來跟希瑞同齡,但比希瑞還要矮上一頭。
葉妮芙站起身,從桌上拿起兩隻高腳杯。
她突然喉嚨發緊,胃裡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漆黑。有個東西狠狠擊中她的後背,讓她牙關緊咬。她茫然地掃視四周。那東西竟然是地面。
「唔……」

「哈!」希瑞揮手趕走幾隻圍著梨子轉悠的黃蜂,「石化蜥蜴?還是活的?一定要看看。我只在書上見過。來吧,法比奧。」
「愚蠢的用途。而且這些都是你編出來的!」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算命。天這麼熱,帳篷里又全是焚香味,我才不要進去。你想去就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我只是不明白你幹嗎想聽預言。你想知道什麼?」
女術士再次把手伸進鞍囊。她戴上一副鑽石耳環,雙手各套了一隻手鐲。她取下披巾,解開襯衫的幾粒紐扣,露出脖子和飾有黑曜石星星的黑色緞帶。
狂風搖曳周圍的樹木,樹枝颯颯作響。希瑞抬起頭,灰塵和樹葉拍打她的臉頰。她讓噴著鼻子、煩躁不安的馬轉過身,自己的方向感也漸漸恢復。仙尼德島上的建築面朝北方,因此她正朝西前進。昏暗中,沙土道路像條明亮的白色緞帶。她讓馬兒再度飛奔。
「瞧一瞧看一看唉!來這邊!你會親眼看到神明最可怕的造物!無與倫比的恐怖!活生生的石化蜥蜴,來自澤瑞坎沙漠的惡毒怪物,魔鬼的化身,貪婪的食人猛獸!諸位,那可是你們見所未見的怪物,才捕獲不久,用小艇從海外運來。親眼見識一下惡毒的石化蜥蜴吧,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這村沒這店!最後一次機會!只要區區十五格羅特,就能進去觀賞!帶小孩的女人只收十格羅特!」
「維瓦爾第銀行沒能深入調查。」銀行家壓低聲音說道,「也許是不能,也許是不願。那個被收買的職員醉酒掉進水溝淹死了。一場不幸的意外。真可惜。太快了,也太草率……」
「然後你就開了?」
希瑞咬緊牙關,雙眼閃現出綠光。
「別浪費錢。」希瑞不屑地說,「什麼預言能值兩枚格羅特?想預知未來,你得先成為女先知。預知是了不起的天賦。一百個女術士里,擁有預知能力的不超過一個……」
「編造也是詩歌的作用之一。嘿,我聽到魚塘那邊有人聲。快看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告知你們身邊的人,」他大聲說著,攤開一卷羊皮紙,「半身人雨果·安斯巴赫已被通緝,他曾為『松鼠黨』那些邪惡精靈提供住處和飲食。還有賈斯汀·英格瓦,矮人鐵匠,曾為那些惡徒打造箭頭。市長宣布,通緝此二人,務必將他們捉拿歸案。誰能抓到他們,賞金五十克朗。誰敢給他們提供食物或庇護,將被視為共犯,遭受同樣的懲罰。若他們在哪個村莊被捕,所有村民都將繳納罰金……」
「危險過去了!」她朝拚命逃竄和被帆布纏住的觀眾大喊,「怪物死了!這位英勇的騎士殺死了它……」
「確實跟你無關。」半身人陰鬱地說,「因為你整天也就彈彈魯特琴,鬼叫幾聲。世界在你眼裡只有韻律和音符。可就在上個星期天,一群騎手踐踏了我的捲心菜和蕪菁田。連著兩次。軍隊追趕松鼠黨,松鼠黨逃離軍隊,兩邊都選擇從我的菜地經過……」
她陷入沉默。
「我在這行幹了很多年,」他說,「足夠讓我把特定的物價波動和特定的事件聯繫起來。最近寶石價格在急速上漲,因為市場需求量變大了。」
「石化蜥蜴是全世界最毒的野獸!」舞台上的麻臉男人手拄木杆,像個手持長戟的衛兵,「石化蜥蜴乃爬蟲之王!如果它們再多一些,整個世界就會被破壞殆盡!幸好這種怪物極其罕見:只有小公雞生下的蛋里才能孵出。諸位也清楚,不是每隻小公雞都能下蛋,只有把自己當成母雞,朝別的公雞噘起屁股的傢伙才有機會。」
「那是理由之一。」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承認,「我很傷心。我沒法隱瞞這事。畢竟我跟他在一起有四年了。可我必須甩掉他,我們之間已毫無希望……」
藉著一道閃電,希瑞突然看到幾個騎手。黑暗、模糊的身影正從道路兩側接近。又一聲雷鳴過後,她聽到一聲呼喊。
請轉告麗塔女士,她不用在學院幫我擦鼻子了。
「嘿,安靜,親愛的女士。」瑪格麗塔拍拍自己濕乎乎的大腿,裝出生氣的樣子,「現在我才是院長!誰叫畢業考試時你讓我及格的?」
「拿兩瓶。」瑪格麗塔大笑道,「作為獎勵,你也可以喝點兒。你可以坐到我們身邊,省得離那麼遠抻著耳朵聽。去艾瑞圖薩之前,你可以在這兒提前上課。」
街道上充斥著車輪的滾動聲、牛馬沉重的蹄聲,還有制桶工滾桶的聲音,所有人都在忙碌,喧囂讓希瑞有些不知所措。她笨拙地離開木製的步道,踩進深及腳踝的爛泥和垃圾。法比奧想拉她的胳膊,但被她抽開了手。
「她太漂亮了。」法比奧用年輕人特有的方式做出回答,漫不經心但率直到殘忍。希瑞猛地扭過頭,但沒等她還以顏色,比如對法比奧的雀斑或身高做出尖刻的評論,男孩就拉著她穿過手推車、桶子和貨攤,一路上還向她介紹:廣場上方的棱堡叫盜賊棱堡,建造它的石料取自海床,棱堡下方生長的植物叫車前草。

「真他媽見鬼了。」一位巡城官驚訝地說,目光依然看向希瑞這邊,「她去哪兒了?我剛才還看到她……」
「沒有。」希瑞舔舔手指,「我家那邊用杜卡特金幣。掰銅幣真是太蠢了,而且毫無意義。」
公告員又朗讀了幾條市長和市議會頒布的公告,希瑞沒了興趣,正要離開人群時,突然感覺九九藏書有人在摸她屁股。這顯然不是什麼意外,因為那隻手既無恥又老練。
路邊女巫赤著雙腳,
希倫頓農夫、半身人伯尼·霍夫梅耶撥開濃密的捲髮,聽著遠處的雷聲。
「請原諒,莫爾納。」葉妮芙不理他的笑容,「我覺得,在這種時候,即便是治安良好的城市,矮人的出現也會……」
「……等石化蜥蜴破殼而出時,」他續道,「它會吞掉巢里每一條蛇,吸取它們的毒液,卻不受任何傷害。它會變得渾身劇毒,不光牙齒和利爪,連吐息都能殺人!如果一個馬上騎士用長槍刺中石化蜥蜴,毒素會沿槍桿而上,當場殺死騎手和坐騎!」
「打聽一下,這是誰的年輕侍從?」一個系皮圍裙的手藝人大喊,「他理應得到騎士的腰帶和馬刺!」
葉妮芙終於梳理完額前的髮絲,又從鞍囊里取出個小巧的綠色玻璃罐。
擁擠的人群本該讓她無法轉身,但在凱爾·莫罕,希瑞早就學會了如何在狹窄場所活動。儘管引起了不小的躁動,她還是成功轉過了身。那個光頭年輕教士站在她身後,臉上掛著無恥的微笑。「怎麼?」那笑容似在說,「你想怎樣?你只能漲紅臉並就此作罷,不是嗎?」
「這兒離希倫頓有多遠?該走哪條路?指給我看。」
「我在你的語氣里聽到了敵意,葉娜。」片刻之後,瑪格麗塔說,「你跟那位上尉有舊怨?」
「自己想。快聽我的話下馬,別踩進水坑!別管馬了,那是僕人的活兒。摘下手套,沒人會戴著騎馬手套進銀行。看著我,希瑞。把帽子擺正,理好衣領,後背挺直。還有,如果不知道你的手該幹嗎,那就什麼也別干!」
「人頭稅、冬營稅,這些由軍方直接徵收的稅費都增加了一倍。每個商人和企業家還要向王家金庫繳納『格羅特什一稅』。這是全新的稅種:每收入一枚諾布爾,就要上繳一枚格羅特。除此以外,矮人、侏儒、精靈、半身人的人頭稅和煙囪稅進一步增加。如果他們從事貿易生產,還要強征『非人種族捐稅』,每一百格羅特的收入就要收取十枚。這一來,我有百分之六十的收入要上繳給王家。我的銀行,包括所有支行,每年要向四大王國繳稅六百馬克。這麼說吧,這個數字相當於一位富有的公侯為其名下所有地產繳納稅款的三倍。」
「她叫我開了後門……」旅店老闆小聲說道。
馬兒飛奔,狂風撲面,蹄聲嘚嘚。黑暗中,白色樹榦在路邊飛快掠過。閃電。雷鳴。閃電光芒一閃,兩個騎手試圖擋住她的去路。其中一個伸出手,想抓住她的韁繩。對方的帽子上釘著一條松鼠尾巴。希瑞用腳跟狠踢馬腹,抱住馬頸,衝力讓她幾乎落下馬背。閃電。身後響起呼喊和口哨聲,然後是隆隆的雷聲。
閃電。光芒照亮了漆黑的仙尼德島,照亮了島旁的海面。還有托爾·勞拉,海鷗之塔。那座塔像磁石一樣吸引了希瑞……但我不想去那座塔。我要去希倫頓。我必須見到傑洛特。

看到法比奧和侍從突然發白的臉,她立刻住口,匆忙轉身。籠子的兩根木條已被憤怒的怪物生生扯彎,生鏽的釘子都被頂了出來。

「艾瑞圖薩學院每年收多少學費?」
「你這蠢鞋匠!要不是艾瑞圖薩的女士們,你早就去要飯了!多虧她們,你才能吃飽飯!」
希瑞好奇地四下打量。她看到幾個半身人,正在眾人圍觀之下用山羊皮製作華麗的酒囊。兩個半精靈擺出貨攤,那些漂亮的玩偶讓她愛不釋手。她看到用孔雀石和碧玉製作的器具,販售者卻是個粗魯陰沉的侏儒。她用專業眼光興緻勃勃地審視著鐵匠打造的刀劍。她看著女孩們編織柳條筐,心裏斷定沒有比勞作更可怕的事了。
第一個帳篷前聚了很多人,他們正激動地走來走去。帳篷里傳來長笛聲。
聚在絞刑台前的人群放聲大笑,還和著節奏拍起雙手。賣油煎餅的小販又往鍋里丟了幾塊麵餅。法比奧舔舔手指,拉著希瑞的袖子走開了。
「夠了!」女術士嘶聲道,憤怒的眼神令希瑞把臉埋進了馬鬃,「別太過分了。需要我提醒你嗎?你還沒到可以違抗我的時候!有脾氣就沖自己發。現在你只要服從,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明白沒?」
「呃……」法比奧有點語無倫次,「我主要想知道……能不能去旅行。我想旅行。我想看看整個世界……」
「我們來銀行幹嗎?」
「當然可以。」希瑞回答。不知為何,杏衣少女的怒容讓她心情愉悅。
矮人靠向椅背,十指交扣在鬍鬚遮蓋的肚皮上。
「唔……當然。繼續走吧。我們正在主幹道上。它叫卡多大街,跟兩道城門相連——主城門和海港門。走那邊可以到市政廳。看到那座有黃金風向標的塔樓沒?還有那邊,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那是一間名叫『寬衣解帶』的旅店。不過我們,呃……不會去那兒。我們走這邊,從蜿蜒街的魚市抄近道過去。」
不等她催促,馬兒自行飛奔。閃電照亮黑暗。森林眼看到了盡頭。馬蹄下傳來水花聲和淤泥的嘎吱聲。猛禽在她身後拍翼。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世上只有一種律法!」矮胖的僧侶咆哮道,「神聖律法!整個世界都要服從這種律法,大地上居住的所有生命都一樣!咒語和魔法皆違反神聖律法!所有巫師註定都要滅亡,神譴之日已近,天空將會降下火雨,摧毀他們邪惡的小島!洛夏、艾瑞圖薩和加斯唐宮將會倒塌,連同聚集其中策劃陰謀的異教徒一起!高牆將會傾塌……」
「駱駝。別害怕。」
在帳篷和棚屋盡頭,有個外觀奇特的半圓形圍場,夾在城牆和幾段石頭台階中間。六尺長的木杆撐起幾塊帆布充當「圍牆」,其中兩根木杆間有個入口,一個穿短上衣、條紋長褲和水手靴的高大麻臉男人擋在那裡。一小群人在他身前轉悠,有人把幾枚銅幣丟進麻臉男人手中,然後消失在帆布后。麻臉男人把錢丟進一隻大口袋。他搖晃錢袋,用沙啞的嗓音吆喝著。
希瑞
「拜託,指給我看就好。」
「我想把馬蹄後面的距毛洗乾淨。」
「這些可不夠。」麻臉男人看著掌中的四枚五格羅特,「每人十五格羅特。只有女人帶小孩才有優惠。」
「不。」女術士轉過頭,「我不會去的。換個話題吧,莫爾納。」
「我不管什麼狗屁規定!我奉了高階女術士德·維瑞斯的命令!」
「我剛才告訴你了。」
「葉妮芙,」矮人打斷她,「你在我這兒想貸多少都沒問題。溫格堡大屠殺過去很久了,也許你都忘了,但我永遠不會。吉安卡迪家族無人遺忘。你要多少?」
「我知道。匯兩千克朗到學院戶頭,匿名,附帶一條口信,就說是新生的註冊費和當年的學費。」
「對。」
「你指望巫師集會能改變這些?」
「不,我不知道。」

她們走進銀行。魔法靈藥的效力仍未褪去,因此葉妮芙的外貌立刻引起了轟動。又一群矮人匆忙趕來,向她鞠躬致敬,奉承地表示歡迎,表示自己樂意效勞。直到一個衣著奢華的白鬍子胖矮人出現,騷動才算平息下去。
「謝謝您,女士。」希瑞把護身符和錢塞進口袋,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衝進辦公室的男孩。他的臉上長著雀斑,栗色捲髮搭在灰色職員制服的高領上。
「一千五百泰莫利亞奧倫,轉賬到錫安凡尼利銀行在艾爾蘭德的支行,收款方是梅里泰莉神殿。」
「軍隊的擔心不無道理。」矮人瞥了眼希瑞,低聲說道,「如果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聽說戰船下水,肯定不會大喜過望。有些人相信他會大發雷霆,因此試航最好儘可能遠離尼弗迦德邊境……見鬼,至少等到收穫季結束嘛。要是莊稼收割完畢,我就能鬆口氣了。可惜啊,如果真有事發生,肯定會在收穫季之前。」
護身符的效力沒能維持多久。希瑞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它,也沒法延長咒語持續的時間。幸運的是,咒語失效得很是時候——就在她離開人群,看到在巷子等她的法比奧的那一刻。
「是該下點兒雨了。」丹德里恩嘆口氣,緊緊魯特琴的琴栓,「空氣幹得拿把刀子都能切開……我的襯衫黏著後背,蚊子還在咬我……但我猜風暴就快過去了。它一直在繞圈,繞圈。不過剛才,北邊確實有閃電,應該是在海上。」
「現在惋惜也沒用了。」女術士撇撇嘴,「我知道誰對我的信和賬戶感興趣。至於維瓦爾第那邊,就算他們調查也發現不了什麼。」
趁那教士被人群擠著沒法動彈,希瑞本想踢他一腳,但法比奧阻止了她,拉著她匆匆遠離教士和事發現場。見她氣得渾身發抖,他遞過幾塊撒著白砂糖的油煎餅。希瑞立刻冷靜下來,把剛才的事拋到了腦後。他們站在一個貨攤旁邊,這個位置可以看到一座配有頸手枷的絞刑台,只是沒有犯人。絞刑台裝飾著花環,一群吟遊詩人正在上面表演,他們打扮得五顏六色,活像一群鸚鵡,正起勁兒地拉著小提琴,吹奏長笛和風笛。一個黑髮年輕女子身穿金屬片裝飾的背心,又唱又跳,搖著手鼓,用小巧的便鞋踩著節拍。
「夠了,麗塔。」
「啊哈。」葉妮芙咬住嘴唇,「為什麼選在那兒?雅魯加河可是在南邊。」
蒂莎婭·德·維瑞斯搶過信,大聲念道:
「說吧。」
衛兵隊長匆匆走出門房,臉色陰沉而憤怒,但一看到葉妮芙,他立刻漲紅了臉,瞪大眼睛,張開嘴巴,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
「可惜,」她喃喃地說,「我看不到自己的臉。」
吉安卡迪再次摸摸鬍鬚,看向希瑞。女孩垂下頭,咳嗽一聲,在椅子里扭扭身子。
「你們已經喝得夠多了。」佩崔妮亞·霍夫梅耶氣呼呼地說,把游廊上的富蘭克林拖進屋,「全都醉醺醺的。」
她揉揉臉,感覺自己像在水中穿行,正從深邃冰冷的湖底浮向水面。
「我們要去的城市是苟斯·維倫。」葉妮芙笑道,「我在苟斯·維倫不需要喬裝——應該說,恰恰相反。但你不一樣。你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
小屋空無一人。半身人全家一大早就下地幹活去了。希瑞還在床上裝睡,卻聽到傑洛特和葉妮芙的開門聲。她爬下床,飛快地穿好衣服,悄悄溜出房間,跟著他們去了果園。
「同樣非常簡單。」丹德里恩看著飄過的白雲,「現在換她向他道歉了。」
「不,她是。」黑髮女人打斷她,「我敢肯定她就是你的學生,麗塔。你不可能認識所有學生。她是趁宿舍搬遷的混亂時溜出洛夏宮的學生之一。她很快就會承認。好了,學生,我在等著呢。」
「人類不用給軍隊多繳捐稅嗎?」
「別多嘴。下馬,注意你的言行。這不是學院。學院在艾瑞圖薩,不在苟斯·維倫。這是一家銀行。」
希瑞余怒未消地哼了一聲。法比奧說出她的身份之後,兩個女術士拖著她穿過大半個城市,一路都在嘲笑她。當然了,到了吉安卡迪銀行,事實很快得到澄清。女術士向葉妮芙道了歉,請求對方的原諒。她們解釋說,為了給巫師集會的參加者提供住宿,艾瑞圖薩的學生暫時搬到洛夏,有些學生便趁搬遷混亂時溜出仙尼德島,跑到城裡遊玩。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和蒂莎婭·德·維瑞斯察覺到希瑞護身符的魔力,錯把她當成了曠課的學生。
「你不會一個人的。學院里有很多跟你同齡的女孩,你會交到許多朋友。」
「請坐吧。」銀行家為葉妮芙拉開桌邊那張沉重的扶手椅,好奇地瞥了眼希瑞。
希瑞垂下目光。矮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摸摸鬍鬚。
「我沒打算找個矮人。」吉安卡迪憤憤地說,「我說的僱員是位可敬的商人的兒子,是如假包換的人類——請原諒我的用詞。你以為我只僱用矮人嗎?嘿,威弗里!把法比奧叫來,動作快!」
「我懂了。」女術士的嘴角浮出一絲壞笑,「你把腰包里的錢換成寶石,打算帶上老婆逃去北方……會不會早了點?哦,別介意。告訴我吧:還有什麼漲價了?」
希瑞在凱爾·莫罕學會的技巧彷彿自行活了過來,完全不用她細想。她一劍砍中驚訝的翼龍的腹部,然後轉身躲過還擊。怪物倒在沙地上,鮮血四濺。希瑞從它身上一躍而過,熟練地避開甩來的尾巴,堅定、精準而有力地砍中怪物的脖頸。她又往後一跳,本能地——雖然此刻已毫無必要——曲線前進,再揮一劍,砍斷它的脊骨。翼龍痛苦地蠕動幾下,身子不再動彈,但蛇一樣的尾巴仍在抽打地面,揚起陣陣沙塵。
葉妮芙看了他一會兒,轉身面對銀行家。
「是這樣沒錯。寶石還有一項優勢。一袋鑽石只有幾盎司重,可以放進口袋,價值大概相當於五十馬克。同等的錢幣卻重達二十五磅,要用中等大小的口袋才裝得下。雖然價值相同,揣一小袋寶石可比扛一大袋金幣容易得多,逃跑時也更快,還能空出兩隻手。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必要的話,你可以一手摟著老婆,另一隻手打人。」
「我不用別人扶!」
「我親愛的福福!」女攤主突然哀號一聲,朝蓬毛小狗的屍體彎下腰,「我可憐的小甜心!拜託,誰去抓住那個小丫頭,是她惹惱了翼龍!她去哪兒了?抓住她!你們不該責怪那個捕獸人。都怪她!」
女術士拔出玻璃罐的塞子,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立刻飄散出來。她把食指伸進去,將罐里的少許東西塗到眼睛下面。

可我現在為什麼毫無頭緒?
「漲得真夠狠的。」
「我不贊成體罰,」她冷冰冰地說著,再次撫平袖口,「但我會好好鞭打你一頓,學生。不是因為你違反命令、偷東西和曠課,不是因為你沒穿統一制服,不是因為你跟男孩在一起,更不是因為你對他講了禁止提及的話題。你被鞭打,因為你沒能認出一位高階女術士。」
「莫爾納,有我的信嗎?」
「怎麼可能?」半身人嘟囔道,「說實話,我都不相信這兒有怪物。是有小孩淹死在魚塘里,但他可能只是腳抽筋了,可所有人都開始大呼小叫,說有水鬼或奇奇摩啥的,所以得找個獵魔人……而他們承諾的酬金又少得可憐。但他又做了什麼?整整三晚在堤道轉悠,白天就睡覺,一言不發,像稻草人似的看著房子和孩子們……太古怪了。我得說,簡直詭異。」
「有騎手。」
「莫爾納,」她冷冷地道,「別做多餘的事。恐怕他早就不在乎我了,可如果聽說債務取消,他肯定會恨我入骨。你也了解他,不是嗎?他那麼在乎榮譽。他去多里安是多久以前的事?」
「法比奧,」希瑞看到巡城官衝進人群,無力地說,「扶我起來,我們快走。快。」
「那些人說得對。」她指指身後的集市廣場,「我惹惱了翼龍……都是我的錯……」
「對我們而言?恐怕不是。」吟遊詩人用拇指撥弄琴弦,「那種集會啊,一般就是個時裝表演會,流言蜚語滿天飛,還有誹謗和內訌——關於魔法該向大眾普及還是僅限精英使用的爭執,侍奉國王的巫師和寧願在遠處向國王施壓的巫師之間的口角……」
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了庭院與農莊。有一瞬間,堤道盡頭的精靈宮殿廢墟白光閃爍。幾秒鐘過後,魚塘上方響起隆隆的雷聲。狂風頓起,吹得魚塘邊的樹木和蘆葦搖曳不止,沙沙作響。水面泛起漣漪,睡蓮的葉子也晃動起來。
「他為自己剛剛明白的事道歉。」丹德里恩看著天空,說話間帶上民謠般的韻律,「為他想要明白、卻擔心沒時間明白的事……為他永遠無法明白的事道歉。他在道歉,並請read.99csw.com求她的原諒……唔唔,還有……為了良知與命運?真夠老套的……」
「最可能是去遙遠的北方。亨佛斯、柯維爾和波維斯。首先因為遠,其次因為那都是中立國家,而且跟尼弗迦德關係良好。」
就在森林盡頭的十字路口,地上釘著九根木杆,每根頂部都有個平放的車輪,輪緣和輪軸綁滿了東西。車輪上還擠滿烏鴉與渡鴉,在不停地啄咬、撕扯著什麼。由於木杆的高度和擁擠的鳥群,旁觀者只能猜測那些難以辨認的殘骸都是啥——是屍體,不可能是別的。
「別介意。帶我去集市廣場吧,你答應過的。」
「我洗耳恭聽。」
「可是……希瑞……」
遠處亮起幾點微光。是燈塔?還是火堆?是農莊。希倫頓。門戶緊閉的農莊。只要再走一會兒……
「船。」矮人笑著重複道,「海岸地區所有船工都忙著造船,是弗爾泰斯特王的軍需官下的訂單。他們出手大方,新訂單不斷增加。如果你有閑錢的話,葉妮芙,拿去投資造船業吧。那可是座金礦。你完全可以用樹皮和蘆葦造船,再以上等松木帆船的價格賣給軍方,獲利跟軍需官平分……」
「看到那條向西的路沒?有很多貨車那條?它就到希倫頓,大概十五里,全程穿過森林。」
「來兩個。」
「然後我們就得重建該死的牆壁。」希瑞身邊的砌磚匠嘀咕道。他的罩衫上沾著不少石灰。
「他們什麼也不會做。」希瑞的臉微微發紅,「只會說幾句話,就這樣。」
蒂莎婭·德·維瑞斯嘆口氣,搖搖頭。這個動作沒能逃過瑪格麗塔的雙眼。
希瑞懶得回答。
「我不允許!我不准你再碰我!你永遠不準再碰我!」
「沒有。」銀行家給葉妮芙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沒有新到的信。一個月前,我把最後那幾封用老辦法送出去了。」
「尤其是,」蒂莎婭·德·維瑞斯哼了一聲,盯著酒杯里晃動的金色葡萄酒,「拉爾斯結婚以後。」
「我沒法等到天亮!我也不在乎大門鎖沒鎖。我現在就要離開。我知道旅店馬廄有個後門,我命令你立刻打開!」
「因為魔法,」吟遊詩人言之鑿鑿地說,「仙尼德島上的一切都蘊含魔法,就連石頭都有。巫師也從來不怕閃電。我在說什麼呢?伯尼,你知不知道他們能抓住閃電?」
「就像翼龍的牙齒。」希瑞反駁道。
「再給我三百諾維格瑞克朗,要現金。為了仙尼德島的集會,我至少需要三套衣裙。」
「我了解他嗎?」詩人拍了下脖子上的蚊子,撥動魯特琴弦,凝視著魚塘邊柳樹的黑色輪廓,「不,伯尼,我不了解他。我相信沒人了解他。但他確實有心事,這我看得出來。他為什麼來這兒,來希倫頓?為什麼到仙尼德島附近?而昨天,我提議騎馬去仙尼德島旁的苟斯·維倫城,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為什麼留在這兒?莫非你們答應給他豐厚的酬勞?」
她及時扯住韁繩,在馬鞍上坐直身子,拖著喘息不停的馬轉過身。她發出狂亂而憤怒的尖叫,拔劍出鞘,在頭頂揮舞。已經沒有辛特拉了!我也不再是孩子!我不再軟弱無助!我不允許……
女軍官僵硬地鞠躬,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浴室里很熱,而她還穿著鎖甲和皮製束腰外衣。
「那邊,在那邊!」另一個巡城官指著錯誤的方向大喊。
女術士瞥了眼希瑞,面露苦相。
「你說得對。」
風在吹。這風從陸上吹來,她心想,吹在我的右臉……
「可以了。」
「他們是松鼠黨,尊貴的女士。」她們在十字路口偶遇的行商匆忙解釋道。他正給自己的花斑馬套上挽具,馬後面是滿載的貨車。「是精靈。我是說,木杆上那些。所以杆子才會立在森林旁邊,作為對其同黨的警告。」
「那我呢?」
「你說是就是吧!」
小販遞給他們三個甜甜圈,收下一枚五格羅特,找零四枚銅幣,又把其中一枚掰成兩半,收了一半回去。希瑞在人群中拚命站穩,一邊狼吞虎咽第一個甜甜圈,一邊看著小販掰開銅幣。
「我可以告退了嗎?」女軍官挺直背脊,手按劍柄。
「你怎麼可能知道?」
狂獵之王踢踢骷髏戰馬的馬腹,發出狂野而駭人的大笑。
「不錯。」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大笑,「德馬維的部隊終於開始提拔有膽量的士兵了,真令人欣慰。」
「可憐的孩子……」他倆偷偷鑽出人群,一個戴帽子的胖女人對他們說道,「哦,你們運氣真好。要不是那位英勇的年輕騎士,你們的母親肯定會傷心的!」
「不!」她大喊道,「走開!你們這些死人!」
「差不多十天前。然後有人在小沼地見到他。聽說他從那兒去了希倫頓,有幾個農夫委託他幹活。跟往常一樣,要他殺什麼怪物……」
「只是貓頭鷹而已。」她喘著粗氣,讓自己和馬兒都平靜下來,「只是普通的鳥兒……沒什麼可怕的……」
「是啊。你自己也說過,巫師分成互相爭鬥的兩派。有時他們會阻止國王,結束戰爭和動亂。畢竟三年前,跟尼弗迦德帝國講和的正是那些巫師。也許這次……」
女人揚起一隻手,希瑞突然知道自己為何恐懼了。曾有一次,葉妮芙受夠了希瑞無休無止的抱怨,向她演示了麻痹咒語的運作方式。那次的感受令她極度不快。這次也一樣。
「為什麼是多爾·安格拉?」矮人緩緩說道,「因為萊里亞和亞甸啊,他們同泰莫利亞是軍事同盟關係。弗爾泰斯特出錢造那麼多船,總不可能全留給自己用,對吧?」
「祝賀你,莫爾納,」她說,「你很會挑選僱員。你將來一定會感激這位年輕職員的。沒錯,是金子總會發光。希瑞,我就把你放心地交給法比奧之子法比奧了,因為他是個認真可靠的男人。」
女術士又從鞍囊里掏出梳子,摘下軟帽,精神十足地梳起頭髮。接下來幾分鐘,希瑞保持沉默。她知道葉妮芙梳頭時不許別人打擾。她那一頭看似凌亂卻迷人的濃密捲髮,需要相當多的精力和時間打理。
「好吧……希瑞!跑歸跑,可別摔斷脖子!」
「你的監護人,」穿行於貨攤之間,法比奧突然開口,「真的很嚴格。」
女巫依然活蹦亂跳。
沒過多久,她被迫再次停步。前面是懸崖和海洋,熟悉的圓錐形島嶼聳立在海面之上。從她所站之處,看不到加斯唐、洛夏和艾瑞圖薩的燈火。她只能看到仙尼德島最高處那座孤零零的高塔。
「這兒倒沒有。」吉安卡迪·莫爾納笑道,「不過親愛的,你的懷疑並非毫無依據。維瓦爾第銀行那邊私下告訴我說,有人數次企圖追蹤那些信的去向。他們在溫格堡的支行也有報告,說有人想追蹤你所有私人賬戶的資金流動。他們發現有個員工行為不軌。」
葉妮芙從鞍囊里取出一隻小銀鏡,擦拭幾下,低聲念出一句咒語。鏡子飄離她的手心,浮在空中,停留在馬頸上方、女術士面前。
「戴上帽子。」葉妮芙厲聲喝道,目光不離馬兒頭頂的鏡子,「像之前一樣。把頭髮塞進去。」
丹德里恩也跳了起來,但礙於面子沒好意思逃跑,因為傑洛特和伯尼都沒有逃走的打算。獵魔人拔出長劍,朝堤道跑去,半身人抄起一把乾草叉,不假思索跟在他身後。閃電再次劃過,堤道上現出一匹飛奔的馬。馬後是一片模糊不清、形體不定的雲霧,就像一團旋渦,一道光與影交織的幻象。那東西令人驚慌失措,更叫人肝膽生寒。
「什麼欺騙,年輕的騎士大人?」麻臉男人惱火地說,「她在撒謊,這個可惡的……我是說,這位出身高貴的年輕女士弄錯了。它的確是石化蜥蜴!」
「全部。」
「跟我想的一樣。」希瑞點點頭,看著艾瑞圖薩閃閃發光的屋頂,「那兒才不是什麼學院,是監獄,是建在島上,建在石頭和懸崖上的監獄。它是個監獄,就這麼簡單。」
「尊貴的女士,我謙卑地歡迎您造訪苟斯·維倫。」他含混不清地說著,挺直了背脊,目不轉睛地盯著女術士,「在下聽憑您的差遣……我該如何為您效勞?您是否需要護送?或者嚮導?需要我為您找什麼人嗎?」
「嘿,」他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笑著說,「這麼偷聽和打探別人是不是不大禮貌?你應該再謹慎些,小傢伙。讓他們自己待會兒吧。」
「啊啊……告訴我,你幹嗎要用靈藥?外表對你來說就這麼……」
「什麼?是那個侍從殺死了翼龍。」
矮人停下話頭,濃眉下的雙眼看向女術士。希瑞豎起耳朵。葉妮芙一言不發,手裡把玩著那顆星形黑曜石。
「法比奧?牆邊那些帳篷和棚屋是幹什麼的?」
「她不是你的直系親屬,對吧?一眼就能看出來。」
「獵魔人來了,我自然會給他拿啤酒。」
「別嘮叨了。留心看那獵魔人來沒來。我們得好好招待他。」
「唔……」希瑞咬住下嘴唇,身子前傾,眼睛貼近牆上的孔洞,「葉妮芙女士站在柳樹邊……扯著樹葉,把玩她的黑曜石星星。她什麼也沒說,甚至看都沒看傑洛特……傑洛特站在她旁邊,看著地面,說了些什麼。不對,他沒說話。哦,他拉長著臉……好奇怪的表情……」
「從去年開始,」吉安卡迪摸著鬍子說,「稅收政策就出現了怪異的波動……我知道你對這個不感興趣……」
「他們一起抬你回屋,還碰了彼此的手。他們在你床邊幾乎一直坐到黎明,但一句話也沒說。他們現在才決定講話——在魚塘邊的堤道上——而你卻想偷聽他們說了什麼……還透過牆上的窟窿偷看。你就這麼想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不用。他們只繳冬營稅和人頭稅。」
葉妮芙揚起一邊眉毛。
「那不是石化蜥蜴!」
希瑞站起身。她的衣服很整齊。
「是翼龍。」希瑞重複道。
希瑞陷入深思。
「十五里。」希瑞重複一遍,「如果有匹好馬,不算遠……謝謝,法比奧。」
「我也一樣。但我是商人,矮人里的生意人。我知道什麼是義務,也知道它的價值。所以重複一遍:這事別再提了。你的要求,我一定辦到,包括你還沒提出的要求。」
他會的,希瑞心想,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會乘巨大的白帆船遠航……前往無人造訪的王國……法比奧·塞克斯,探險家。他會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處海角,那是一塊至今尚未得名的大陸的最遠端。他會結婚,養育一兒三女。到了五十四歲,他會死在異鄉,遠離家園與所愛之人……死於某種至今尚未得名的疾病……
「的確。」半身人嘟囔著望向天空,專心傾聽,「今晚是個動蕩之夜,空氣里有股邪惡的氣息……棚子里的牲畜焦躁不安……風中還有尖叫聲……」
「你怎麼這麼聽話?甚至不來問問我們?」
「我可以告訴你。」吟遊詩人大笑著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因為他們把靈魂賣給魔鬼,換來了美貌!」一個腰帶上別著製鞋錘的矮小男人喊道。
「首先,我不是你的『小傢伙』。」她驕傲地說,「其次,我並沒打擾到他們,對吧?」
「別裝糊塗了。昨天你做得很巧,但騙不了我。你是假裝暈過去的,對吧?」
「我想也是。」他說,「在我看來,你甚至還幫了他們一把。」
「他們看的是你,不是我!我不去學院!你答應一直陪我的,現在又打算丟下我一個人?我不想獨自一人!」
「放進口袋,別弄丟了。萬一出現突發事件……還記得咒語怎麼念吧?不過要謹慎使用:護身符啟動時會發出強大的魔力,啟用期間魔力也會持續傳出。如果附近有人能感知到魔法,你不但無法藏身,反而會更顯眼。哦,再帶上這個……如果你想買點什麼的話。」
「希瑞,你想看苟斯·維倫的什麼地方?主幹道?金匠巷?海港?還是集市廣場?」
葉妮芙和瑪格麗塔繼續聊天,毫不吝惜地痛飲瓶中之酒。希瑞知道,等會兒自己又該去拿酒了。她一邊聽著女術士的交談,一邊思考。
「狂獵,」丹德里恩擔憂地仰望天空,「預示著戰爭。」
這不是真的!它並不存在!這是噩夢,是幻影,是錯覺!純屬我的想象!
「抱孩子的女人才行!」麻臉男人咆哮道,「快點兒,再給我十格羅特,你這小鬼頭,不然就滾,別擋著後面人。抓緊時間,夥計們!只剩三個空位了!」
「這就是詩歌的用途,希瑞——說出別人難以啟齒的話。」
「可我們為什麼來這兒?」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咯咯大笑,朝葉妮芙眨眨眼。她倆同時扯下腰間的浴巾,做了個異常醒目的挑逗姿勢。
一片碩大的陰影悄然滑過頭頂,希瑞的心臟跳到了嗓子眼。馬兒嘶叫一聲,朝右邊的岔路飛奔而去。片刻過後,她打馬停住。
「這裡是苟斯·維倫,」葉妮芙打斷他,「這座城市的繁榮多虧了巫師和女術士。說實話,大部分功勞應該歸於女術士。你也看到這兒的人如何對待我們了。但我不想自報家門,也不想證明自己的身份。我寧願讓他們第一眼就認出我。過了那棟紅房子往左轉。希瑞,讓馬放慢速度,別踩到路邊的孩子。」
辛特拉!
「可有規定……」
遠處的亮光消失了——有的是突然熄滅,有的緩緩暗淡下去——沼澤地里反而映出千萬點藍色火花。馬兒噴著鼻息,長嘶一聲,在堤道上狂奔起來。希瑞只求自己不要摔下馬背。
「繼續。」
「什麼?」希瑞皺起眉頭。
男孩的臉一下子紅到頭髮根。希瑞覺得自己也臉紅了。
「希瑞,」她換上較和緩的語氣,「我們是在喬裝旅行,而且旅途尚未結束,所以你必須用軟帽藏住頭髮。每道城門都有人仔細盤查來往行人。你明白嗎?」
一匹黑馬佇立在她和懸崖之間。馬上坐著個騎士,頭盔飾有猛禽的雙翼。那對翅膀突然拍打起來,猛禽飛上天空……
女術士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塊繪有符文、打磨成沙漏形狀的綠玉髓。
法比奧怎麼沒提岔路的事?但話說回來,我從沒迷過路。我總是知道該走哪條路……
「你,丹德里恩,」伯尼·霍夫梅耶皺眉看著他,「每次你說這種話,我都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照你屁股來一腳。我沒說笑!而且我告訴你,難熬的日子就要來了。大路邊豎著火刑樁和絞架,田地和林間小路躺著屍體。老天爺啊,這個國家簡直就像法爾嘉那時候。這還叫人怎麼活?國王的手下白天來,威脅說誰幫松鼠黨誰就得上火刑架;到了晚上,精靈則會出現,看誰敢對他們說不!他們會給出詩意的承諾,說我們會看到染成紅色的夜空。他們詩意得令人作嘔。總而言之,他們就像兩堆火,把我們夾在中間烤……」
「有句俗話,」她開始吃第二個,「叫『半個銅板都不值』,是不是這麼來的?」
「唔……」男孩認真思考了一下,「可我們正午前就得回來……可以去一下集市廣場,今天正好是趕集日:你能看到海一樣多的奇妙物件!但首先,我們去爬城牆吧,那兒能看清整個海灣和著名的仙尼德島。聽起來如何?」
「能走陸路上島嗎?看起來它離陸地很近。」
「你真安靜,希瑞。」他突然說。
希瑞抱緊馬頸。她根本用不著催馬。坐騎感覺到幽靈的追趕,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在堤道上撒腿狂奔。
「我希望,」銀行家捋捋鬍鬚,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女術士,「我希望能信任你。」
「我叫法比奧。」他們跑下樓梯,來到繁忙的街道上時,男孩說,「你叫希瑞,對吧?」
「不,不對。」法比奧用堅定的語氣說,「籠子早就破破爛爛了,翼龍隨時都會跑出來:也許一小時以後,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它現在跑出來反而更好,因為你救了……」
女術士轉過臉,希瑞不由驚呼一聲。葉妮芙的雙眼閃著紫羅蘭色的光,面容明艷照人,美https://read•99csw•com到令人目眩——那是充滿挑逗、危險而不自然的美。
「還有條附言。」
風從陸地吹向海洋。一團團雲朵飄過月亮,懸停在森林上空。通往希倫頓的道路籠罩在黑暗中,為策馬賓士平添了許多危險。希瑞讓馬轉為小跑,但還不至於讓它慢步前進。她在趕時間。
「你這該死的蠢貨!」
「這是不是說明,」女術士看著他,「被人帶來時,那些松鼠黨俘虜還活著……」
「有。但她可以從頭學起,像其他人那樣。對她沒壞處。」
「我不要朋友。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再說……我以為我們……」
「嘿,那位萬事通小姐!」麻臉男人大吼道,「如果不想聽,你可以立刻走人!沒人逼你聽,也沒人強迫你看石化蜥蜴!」
——《詩歌的半世紀》,丹德里恩著
「那些可愛的迴廊和小橋呢?還有花園?它們是怎麼附著在岩石表面的?……那座宮殿叫什麼?」
「這是最真的事實!」麻臉男人抗議道,「它會殺死他們,殺死坐騎和騎手!」
「我沒事!」希瑞大聲說道,用力抬起頭。她真的感覺好些了,剛剛浮現於腦海的念頭如消散的旋風,無跡可尋。「走吧,法比奧。我們走。」
「我看是因為泡甘藍吧。」法比奧嚴肅地說,「我們不該吃那麼多。我的肚子也不太舒服。」
「我有。我幫你付。來吧,我們進去。」
「我答應你,葉妮芙女士。」
「女士!我怎麼知道?我以為是您下的命令……我完全沒想到……」
「明白了。你想送我去某間學院或孤兒院,對吧?我不去!」
在觀眾的竊竊私語中,希瑞勇敢地走向籠子,身後緊跟著兩名男孩,她的脖頸幾乎能感受到他們呼出的氣息。翼龍憤怒地嘶吼掙扎,爬行動物的體臭鑽進他們的鼻孔。法比奧倒吸一口涼氣,希瑞卻沒退縮。她靠上前,伸出一隻手,幾乎碰到籠子。怪物撲向木條,用牙齒啃咬。人群再次騷動,有人叫出了聲。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希瑞唉聲嘆氣。
男孩看著她,顯然很吃驚。
「你什麼也沒看到!拜託,法比奧,別告訴任何人。任何人,尤其是葉妮芙女士。哦,如果被她知道,我就倒霉了……」
「哈!」伯尼·霍夫梅耶說道,「要我說,集會帶來的電閃雷鳴比這場風暴多多了。」
希瑞鑽出浴池,坐在池邊,擰乾頭髮,雙腳踢水。葉妮芙和瑪格麗塔懶洋洋地聊天,不時用浸過冷水的毛巾擦臉。蒂莎婭體面地裹著一塊浴巾,沒加入對話,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整理桌子上的物件。
「他會從誰那兒……」她喃喃道,「發現真相呢?」
「對……不對!反正……反正我什麼也聽不著。他們離得太遠了。」
「而你,」丹德里恩坐在蘋果樹下的草地上,背靠樹榦,仔細檢查樹上有沒有螞蟻或毛蟲,「你想知道他們說什麼,對不對?」
這本書叫《生物論》,十分古舊且破破爛爛。希瑞小心翼翼地打開封面,翻了幾頁,很快就有了興趣,因為其中提到許多不可思議的怪物和野獸,還有各式各樣的插圖。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努力一心二用,在看書的同時偷聽女術士和矮人的談話。
哦,上古血脈之子!你屬於我們!你是我們的!加入我們的行列,加入我們的狩獵!我們會策馬飛奔,奔向末日,奔向永恆,奔向存在的終結!天真的混沌之女啊,你是我們的!加入我們,享受狩獵的狂喜!你是我們的。你是我們的一員!我們才是你的歸宿!
號角聲終於停了。估計那傢伙被人殺了。
「在我看來,這不算什麼。」瑪格麗塔聳聳肩,「所有年紀夠大、有魅力又讓我感興趣的男人都結了婚。我沒法阻止自己。拉爾斯愛過我,我得說,時間還相當長……喔,我能說什麼呢?他太不知足,限制了我的自由,而我光想到一夫一妻就想吐。但話說回來,我是在效仿你,葉娜。還記得在溫格堡的談話嗎?你決定跟那個獵魔人分手,我建議你三思。我當時跟你說,愛情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但你說得對:愛情是愛情,生活是生活。愛情會過去……」
「沒錯。光是殘株可沒法讓馬吃飽,糧草充足的要塞也能抵擋更長時間的圍攻。今年氣候宜人,收成會很好……沒錯,氣候好得出奇。陽光熾熱,雨水充沛……而雅魯加河在多爾·安格拉部分的水位很淺,無論哪邊都能輕鬆渡河。」
「管好你的爪子,死禿子!」希瑞氣得臉色發白,「摸你自己的屁股去,你這……你這粉刷過的墳墓!」
「不然我幹嗎帶她來這兒?」
「正午回來,希瑞。」葉妮芙提醒她,「一刻也不準遲。」
「一切照舊。」吉安卡迪哼了一聲,「如果哪天他發現真相呢?」
「安靜!」獵魔人猛地坐直身子,擺手叫他閉嘴,凝視著黑暗。
「這很明智。」蒂莎婭·德·維瑞斯說。她正忙著重新擺放大理石桌面上的杯子,那些杯子上凝了一層薄薄的水汽。「真的很明智,葉妮芙。她會發現,跟其他學生從頭學起會更輕鬆。」
「保護她的人應該是我!」法比奧挺起胸膛,挑釁地看著那個侍從,「我也要站在她身邊!」
黑騎士已追到身後,希瑞感到他的手正抓向她的長發。她大喊一聲,催馬奮力往前一躍,穿過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踩倒一片蘆葦,然後腳下一絆……
商販在大吼,顧客吼得更凶,迷路的孩子哭號不停。牛的哞哞聲,羊的咩咩聲,家禽的咯咯和呱呱聲攪成一團。矮人工匠專心致志地敲打金屬板,一有工夫停下喝口小酒,嘴裏就開始罵罵咧咧。廣場角落傳來長笛、小提琴和揚琴的樂聲,顯然是有吟遊詩人和樂師在演奏。更誇張的是,人群里有人不停吹著號角,但那傢伙明顯不是什麼樂師。
「這就是你說的學院?」希瑞抬頭看著建築物雄偉的正面,嘟囔道,「這是……」
「要現金幹嗎?我給你開張五百克朗的匯票。進口衣料最近也在瘋漲,你又不|穿羊毛和亞麻。如果你還需要別的——不管是你,還是艾瑞圖薩的准新生——我的店鋪和倉庫都隨時恭候。」

「我的英雄……」杏色衣裙的少女摟住侍從的脖子,「我的救星!我的寶貝兒!」
「因為集會嘛,女士。」旅店老闆垂下目光,「城裡全是巫師……大家都很害怕,沒人敢擋他們的道……我怎麼敢拒絕她?她說話跟您一樣,女士,語氣分毫不差。而且她的樣子……沒人敢打量她的雙眼,更別提問問題了……她跟您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還管我要筆墨,寫了封信。」
「不!」法比奧尖叫起來,「別傷害她,尊貴的女士!我是吉安卡迪·莫爾納銀行里的職員,這位年輕女士是……」
「冷靜,葉妮芙。」蒂莎婭伸手扶額,「別被憤怒沖昏了頭。現在是晚上,他們不會讓她出城門的。」
「船。」
黑暗的天空中迅速亮起一條乳白色緞帶,像蛇一樣蠕動不休。風又開始吹拂柳樹,揚起片片樹葉與枯草。
蛇兒小命白白送掉,
「莫爾納,」女術士說,「你到底要誰照顧誰?就不能找個高大些的僱員嗎?」
「沒錯。」
「上尉。」
「當著未來學生的面嗎?」蒂莎婭語氣嚴厲,「我還在艾瑞圖薩當校長時……」
「Gar'ean!」
「苟斯·維倫。」葉妮芙在她身邊停下馬,「終於到了。好了,該迴路上去了。」
「別這麼誇張。」
「希倫頓不是城市,」他說,「而是一座大型農莊。那兒的果園和菜園為附近所有城鎮提供蔬菜水果。那裡還有魚塘,養鯉魚和別的魚。」
「是啊。」她低聲說著,別過臉去,「葉妮芙女士發現了,但傑洛特沒有……」
希瑞輕蔑地大笑幾聲,發出長長的、帶著侮辱意味的噪音。
「尊貴的女士,」他講話流利,充滿自信,「我也許個子不高,但您可以信任我。我非常了解城區、郊區及周邊地區的情況。我會盡我所能照看好這位年輕女士。如果我——小法比奧·塞克斯,法比奧·塞克斯之子——盡我所能做事的話,就算……很多年長的男孩也沒法與我相提並論。」
「雜耍表演。想看嗎?」
「我以前常去溫格堡,葉妮芙女士。」她說,「我叫蕾拉。」
「諸位,你們的做法很明智。」麻臉男人說,「別太靠近,它非常危險!」
「嗯,說得對。」
「穀物入倉之前。」葉妮芙緩緩地說。
「我說這些是為你好,一直都是。所以你必須服從我,認真聽我教誨。這麼說夠清楚嗎?好了,停馬。我們到了。」
顯然,教士沒跟葉妮芙的學生打過交道。
「哦,瞧瞧!」麻臉男人喊道,「多聰明的小雜種!閉上你的嘴,不然我……」
城牆很高,台階很陡,法比奧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這不奇怪,因為他一路就沒有停過嘴。希瑞也因此知道,環繞苟斯·維倫的城牆是新近築造的,比城市本身新得多,而這古城則是許久以前由精靈建造的。她還發現,城牆足有三十五尺高,是用粗鑿石料和未經燒制的磚塊砌成的所謂「空心城牆」,這種構造最適合抵禦攻城槌的撞擊。
要說我了解她,恐怕有點誇張。我想,除了那位獵魔人和那位女術士,沒人真正了解她。初次見到她時,儘管當時的狀況極不尋常,她也並沒給我留下太深印象。我也知道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那女孩,立刻就能察覺到追隨其後的死亡氣息。但在我看來,她再普通不過,雖然我明知事實並非如此。因此我試著去辨明——發現——感受——她的不同尋常之處,卻什麼也沒發現,什麼都感覺不到。至於隨後發生的悲劇事件,當時也看不出任何預兆、徵兆或說先兆。那些事件之所以發生,既因為她的存在本身,也是她的行為所致。
「真的嗎?那好……告訴我他們在談什麼?告訴我那代表了什麼!」
「她命令我……」旅店老闆背抵牆壁,臉色蒼白地嘟囔道,「她命令我給馬上鞍……」
「已經一個月沒下雨了。坑裡只有泔水和馬尿,沒有雨水。」
「你的軍銜是?」
希瑞哼了一聲,奮力思考了一會兒。隨後她抿著嘴唇,靴跟狠狠踢進馬腹。她的母馬突然加快腳步,差點撞上一輛從旁經過的馬車。車夫站起身子,正準備報以一長串極其專業的謾罵,但一看到葉妮芙,便立刻坐了回去,專心研究起自己的木鞋。
法比奧無力地喊了一聲,朝她衝去,金髮女子卻飛快地抓住他的領口。男孩掙紮起來,但那女人的手就像鐵鉗。希瑞也動彈不得,身體像在地上生了根。黑髮女人彎下腰,明亮的雙眸緊盯她的眼睛。
「透過牆洞看看,告訴我,他們在做什麼。」
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正用陀螺遊戲賭錢。陀螺頂端密密地纏上一條細繩,玩家要用靈巧的手法拽動繩子——效果跟甩鞭子一樣——讓陀螺旋轉,並沿白堊筆畫出的圓形路徑前進。說到轉陀螺,大多數史凱利格群島的男孩,加上梅里泰莉神殿全部的見習女祭司,都不是希瑞的對手。她正考慮要不要加入遊戲,叫那些男孩把錢和打著補丁的褲子都輸個精光時,一陣響亮的喝彩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Spar'le,亞伊文!」
「我要奉勸善良又虔誠的諸位,」教士繼續喊道,「別相信巫師,也別向他們求教或求助!別被他們漂亮的外表和出色的口才矇騙,因為說實話,魔法師就像粉刷過的墳墓,外表美麗,內里卻只有腐肉和枯骨!」
閃電再次劃破天空。
「閃電劈中了仙尼德島,」半身人確認道,「而且是島上的最高點。那座塔——托爾·勞拉——不知為啥總能引來閃電。只要風暴稍大點兒,那塔就會著火。它到現在都沒塌,還真是個奇迹……」
丹德里恩也嚴肅了些。
女術士提起一桶冷水,澆在自己雙乳之上。她甩甩身上的水,罵了句下流話。
「法比奧,那是什麼?那座山!」
「就這些?」
「盡量不忘。既然說到這個……」
「再這麼搞一次,」葉妮芙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就要惹上麻煩了。你就像只沒長大的山羊。真讓我丟臉。」
「胡說八道。那是迷信。」
「進屋去,富蘭克林!」農夫大吼,「這個點兒你該上床了!快到半夜了,明天還有活兒干!還有,要是再胡扯什麼細頸大瓶和金屬線,小心我拿皮帶抽你!叫你接下來兩星期坐都沒法坐!佩崔妮亞,把他弄進去!再給我們拿點啤酒!」
希瑞從沒見過像苟斯·維倫集市廣場這樣又擁擠又吵鬧的地方。與之相比,他們早先經過的魚市簡直像神殿一樣安靜。它大得驚人,又擠得驚人。希瑞本以為只能離遠了看看,壓根不可能進去,法比奧卻拉著她勇敢地擠進人群。希瑞立刻感到一陣頭暈。
廣場上的貨攤多到數不清,到處都是美味的食物。他們各吃了一個奶油麵包,又分吃了一條熏鰻魚,接下來是一種奇怪的食物——先在油里炸,又用鐵釺串起。然後他們停在幾桶泡甘藍前,假裝要買很多、所以得先行品嘗的樣子。他們吃了個夠,卻什麼都沒買,氣得攤主罵他們是「一對兒小雜種」。
「想想吧,」葉妮芙厲聲道,「出於對死者尊嚴和遺體的尊重,他們禁止我們練習死靈法術。他們理應得到尊重與安寧,還有約定俗成、符合禮儀的葬禮……」
「瞧他唾沫橫飛的熊樣!」一個挎著一籃胡蘿蔔的年輕女人評論道,「他跟魔法師這麼不對付,肯定是看人家眼紅了。」
「這些船都被送往南方。」銀行家看著天花板,漫不經心地說,「送去索登和布魯格,送去雅魯加河。但我聽說,這可不是用來捕魚的。船被藏進東岸的森林。聽說軍隊正用大量時間操練登船與登陸,當然眼下還只是操練而已。」
「見鬼。」霍夫梅耶吸了口氣,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晚上來的只有松鼠黨……」
「謝我做什麼?」
「希瑞!你怎麼了?」
騎手在屋前院子停下,滑落馬鞍,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丹德里恩立刻意識到那人的身份。他從沒見過這個亞麻色頭髮的苗條女孩,但馬上認出了她。
「甜甜圈。」法比奧摸摸口袋,「來一個?」
「什麼『雞龍』?明明是石化蜥蜴!看看它可怕的外表,聽聽它的嘶叫,再瞧瞧它是怎麼啃咬籠子的!看看這牙齒!我得說,它的牙齒就像……」
「你以為什麼?」
「我身上沒錢了……」
「請那位軍官進來。」瑪格麗塔忍住笑意大喊,「隨時歡迎,我們準備好了。」
人群圍攏過來。有人用木棍和撥火棍捅捅翼龍的屍體,有人幫那麻臉男人包紮傷口,其他人開始歌頌侍從的英勇之舉:說他是無畏的屠龍勇士,說只有他保持清醒的頭腦,阻止了一場大屠殺。侍從喚醒杏色衣裙的少女后,依然目瞪口呆地盯著劍刃上乾涸的血跡。
「交給我吧。這麼轉賬很精明,給神殿捐款不用收稅。還有呢?」
騎手與馬車在弔橋前排起長龍,旅人們聚在門房周圍,等待衛兵搜身。一想到可能要等上很久,希瑞不禁抱怨起來。葉妮芙卻在馬鞍上坐得筆直,讓馬小跑前進,目光高高越過旅人們的頭頂——他們迅速為她讓道,還紛紛鞠躬行禮。身穿鎖甲的衛兵注意到女術士,立刻為她放行,還用矛桿敲打那些執拗地不肯讓開,或者動作太遲緩的傢伙。
「時時留意太陽的位置。正午就回來。必須準時。如果……不,我覺得不會有人認出你,但要是發現有人觀察你時太過仔細……」
「希瑞,」女術士走到她身邊,略彎下腰,「別做出可笑的舉動,別讓我蒙羞。還有,記得安靜,明白嗎?答應我,你九*九*藏*書會注意自己的言辭舉止。別光點頭。說出口才叫承諾。」

「因為我還想吃一個。」
「所以你想喝醉?」
他們轉進一條窄街,來到被房屋環繞的一個小型廣場。這裏到處都是貨攤和大小各異的桶子,全都散發出強烈的魚腥味。這個市場繁忙喧鬧,攤主和顧客奮力抬高嗓門,好蓋過頭頂海鷗的鳴叫。牆角趴著幾隻貓,裝出對魚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
「水,快點兒!這個女孩又暈倒了!」
「可以。」蒂莎婭簡短地回答,「感謝你的護送與幫助。祝你一路平安。」
「哦,太好啦!」希瑞大喊道。
「盯著你的人也會看到我!」
「是的,女士。」
仙尼德島似乎並不遠,但它一點也不像島嶼,更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底座則是立在海床上的巨型石柱。金字塔周圍環繞著螺旋扭結的道路,還有之字形的台階與階地。階地上遍布果園和花園,綠意盎然,彷彿燕巢般緊貼石面的綠地中間還聳立著白色的高塔,以及一片迴廊拱繞的建築物的華麗圓頂。那些建築完全不像由石頭砌成,更像直接在岩坡上鑿刻出來的。
我迷路了。
「Gar'ean!Dh'oine!」
「真夠危險的。」他說,「風暴這麼大,雨卻一滴沒下。閃電肯定會劈中什麼地方,然後就是一場大火……」
這支駭人的隊伍調轉方向,徑直朝她衝來。骷髏馬的馬蹄擾亂了沼地的鬼火。狂獵之王沖在隊首,疾馳而來,只剩枯骨的腦袋戴著頂銹跡斑斑的頭盔,空洞的眼窩裡燃燒著青灰色的火焰,破舊的斗篷在風中鼓動。它的項鏈彷彿晒乾的空豆莢,敲在鏽蝕的胸甲上咔嗒作響。據說這條項鏈曾嵌有珍貴的寶石,但在跨越天空的瘋狂追逐中,寶石早已脫落,化作了星辰……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葉妮芙咒罵起來。旅店老闆臉色通紅,嘴巴大張。罵人的話他聽得多了,這一次卻是前所未聞。
「上課?」蒂莎婭翻了個白眼,「看在諸神的分上!」
接連幾道閃電。一道,兩道。又是一道。每道閃電后都沒有雷聲。狂風突然止歇。馬匹嘶鳴幾聲,晃晃腦袋,人立而起。
「我沒事……」她嘟囔一句,掃視四周,意識也恢復了清醒,「有點頭暈……因為天太熱,還有帳篷里飄出來的焚香味……」

辛特拉的幼獅!上古血脈之子!
「呃……」男孩一時語塞,「我是說,你知道的……」
「哦,終於。」瑪格麗塔歡快地說。但沒人知道她是指希瑞終於回來了,還是希瑞終於拿來了酒。希瑞把玻璃瓶放到桌上——明顯放錯了位置,蒂莎婭·德·維瑞斯立刻挪動了一下。葉妮芙倒酒時,又一次打亂了桌上的布局,蒂莎婭又重新整理。想想蒂莎婭當校長時的樣子,希瑞就不寒而慄。
「希瑞。」獵魔人說。葉妮芙朝女孩走近一步,但立刻停下,一言不發。
「為了避免匯率和貨幣價值波動,你們平時不都用現金兌換寶石嗎?」
「法比奧,」矮人打開一個小箱子,叮噹作響地翻找起來,「這兒有半個諾布爾和三枚——兩枚——五格羅特。如果年輕女士有什麼需要,你儘管用。如果不需要,你就還回來。很好,你們可以走了。」
「謝謝。你看幾成利息比較合適?」
「我?」希瑞裝出震驚的神色,「才沒有!我在專心聽你說話。很有趣,不是嗎?但我想問……」
女人抿緊雙唇,拉平袖口。

「怎麼了……」
「你不用擔心。快,我們走。正午已經過去了。我該回去了。」
「你什麼?」
「那不是石化蜥蜴。」希瑞嚼著香梨說。麻臉男人斜眼看了看她。
伯尼·霍夫梅耶陷入沉默,側耳聆聽。丹德里恩也按住顫動的琴弦。
「只怕,」她臉上依然帶著神秘的笑容,「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你。」
希瑞將染血的長劍飛快地塞回侍從手裡。
馬如風馳電掣,令她雙眼流出淚水。閃電撕裂天空,在一閃即逝的光芒中,希瑞看到路旁的赤楊和柳樹。不,不是樹。它們是赤楊之王的僕從。是追趕在後、盔頂羽翼拍打不休的黑騎士的僕從。道路兩邊的畸形怪物朝她伸出粗糙多瘤的手臂,瘋狂地大笑,張開黑色的巨口。希瑞將整個身體趴在馬頸上。枝條呼嘯掠過,抽打她的身體,撕扯她的衣服。扭曲的樹榦嘎吱作響,空洞的巨口張開,發出尖利而輕蔑的大笑……
「停!」有人在他們身後喊道,「你說得夠多了!」
「哦是嗎?那它是什麼,萬事通小姐?」
「也就是說,」女術士點點頭,「軍隊與松鼠黨開戰的費用,全由矮人和其他非人種族買單。這事在我意料之中。但稅收跟仙尼德島集會有什麼關係?」
「味道好香,是什麼?」
耀眼的閃光化作一個透明的球體,裏面現出一道人影,其輪廓和形狀以驚人的速度成形。丹德里恩立刻認出了她。他認識那頭狂野的黑色捲髮,還有絲絨帶上的星形黑曜石。但他認不出的、也從未見過的是那張臉。那是張狂暴而憤怒的臉,是復讎、毀滅和死亡女神的臉。
「她游泳的樣子像只小海豹,」瑪格麗塔坐在木製躺椅上,在葉妮芙身邊伸了個懶腰,笑著說,「身材則像水澤仙女。葉娜,你打算把她交給我?」
「等等,蒂莎婭。」另一個女人說道。她較為年輕,個子高大,一頭金髮,身穿低胸領口的綠色衣裙。「我沒見過她。我覺得她不是……」
「這位學生,你怎麼不在學院里?」她用冰冷洪亮的聲音發問,尖銳的目光打量著希瑞。
「什麼?」
「當然,女士。」剛才的衛兵一邊嘀咕,一邊左腳倒右腳,目光始終無法從女術士臉上移開。其他衛兵也盯著她看。希瑞自豪地挺胸抬頭,卻發現沒人看她,好像她壓根不存在。
「好啦,走吧。」法比奧的臉略微發紅,連忙催促她往前走,「啊,你瞧,這邊更有趣。有個占卜師能替人算命。我還有兩枚格羅特。應該夠……」
「我親愛的葉妮芙!」矮人用洪亮的嗓音吼道。他肌肉發達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叮噹作響的金鏈子,比白鬍鬚還要長上許多。「真是個驚喜!真讓我榮幸!請到我辦公室來。你們這群傢伙都別傻站著,回去幹活兒,算你們的賬去。威弗里,送瓶『紐夫堡』去我的辦公室。哪一年的?……你知道我要哪一年的。快點兒,現在就去!這邊,這邊,葉妮芙,能見到你真讓我高興。你看上去……哦,該死,簡直美到令人窒息!」
「謝謝。」女術士驅馬前進,顯然對衛兵隊長的祝願毫無興趣。希瑞跟在她身後。葉妮芙經過時,衛兵紛紛鞠躬致意,卻連看都不看希瑞一眼。
「你見過去那兒上學的年輕女術士嗎?我是去艾瑞圖薩學院?」
「你永遠都可以信任我,吉安卡迪。一如既往。」
「那就走吧。」
希瑞憤憤地哼了一聲,但還是照做了。她早就學會分辨女術士說話的語調。她能聽出什麼時候可以抗議,什麼時候不可以。
侍從搖搖晃晃地跪坐起身,摸向身側,但沒能找到劍柄。希瑞的反應可就快多了,她用閃電般的速度拔出侍從的劍,轉過身子。翼龍抬起脖子,小狗的腦袋掛在尖利的牙齒上。
「小氣的母牛。」霍夫梅耶用老婆聽不到的聲音嘟囔道,「她那一家人——紫苑草甸的比伯威特家族——每個都是小氣鬼,一毛不拔……不過獵魔人去得真久。他去了魚塘那邊,然後就不見了。真奇怪。有天傍晚,辛尼婭和塔吉玲在院子里玩,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打量她們的?他那會兒的表情也很奇怪。至於現在……我覺得他是想一個人待著,所以才出去的。他在我這兒借住,也是因為我的農場離其他農場很遠。你了解他,丹德里恩,你覺得……」
希瑞沒去任何一邊。她沒法做出決定,因為她昏了過去。
聽到這句精彩——還有點低級——的笑話,觀眾們哄堂大笑。唯一沒笑的人是希瑞,她始終盯著那頭怪物。喧鬧聲讓它煩躁地扭動身體,用力撞擊籠身,用牙齒啃咬木條,甚至企圖在狹小的籠子里伸展翅膀。
「過來。」她說,「再近點兒。牽好韁繩,拉住我的馬。我得鬆開雙手。」
「嗯。」
她也徹底下定了決心。
「是那個侍從做的!」希瑞尖叫道,「那個侍從!你什麼時候才能記住?告訴你,如果你敢告發我,我就把你變成……變成……變成可怕的東西!我懂法術!我會把你變成……」
「好吧好吧,長官。別喊了,我去開……」
葉妮芙在躺椅上坐直身子,看著女軍官肩上黑、金、紅三色相間的花飾。
「我很後悔。」
「既然你也這麼說……」吉安卡迪撥弄自己的大鬍子,「你要去仙尼德島嗎,葉妮芙?參加巫師集會?」
「我也想打扮一下!我要梳頭……」
「為什麼?」
「沒有。今晚不適合追蹤。動蕩又混亂,讓人不安……我累了,丹德里恩。」
「有嗎?我做了什麼?」
快跑,快跑!好馬,再快點兒!閃電。雷鳴。道路再現分岔。走左邊!我從不迷路!又一處分岔。走右邊!跑啊,馬兒!快點兒,再快點兒!
「安靜,小姐!」抱狗的女攤主喊道,「別插嘴!我們只想觀賞和聆聽!」
她們很快看到了城市——高牆環繞,尖塔危聳,塔頂閃閃發光。城市另一邊是大海,灰綠色的海面反射著上午的陽光,點點白帆散落其中。希瑞在砂土覆蓋的懸崖邊勒住馬,站到馬鐙上,貪婪地呼吸著微風及其裹挾的氣息。
希瑞敬畏地呼出一口氣,舔了舔嘴唇。
「哦,那就坐下休息。」
「說詳細點。」
希瑞從沒聽別人這麼稱呼過自己。她微微漲紅了臉,看著年輕人,沖他眨眨眼睛——同樣的動作,她對抄寫員雅爾也做過好幾次。
「什麼?」葉妮芙尖叫起來,「你說她走了是什麼意思?」
跑出大門、前來協助的僕人都是矮人,他們爭先恐後地鞠躬行禮。希瑞好奇地打量著對方。雖然他們矮小敦實,留著大鬍子,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她的朋友亞爾潘·齊格林和他的「小夥子們」。這些僕人看上去灰撲撲的,著裝統一,毫無特色,而且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這一點在亞爾潘和他的「小夥子們」身上根本看不到。
「我認識你嗎?」
「是啊是啊!」
「只有一匹馬。」獵魔人打斷他,從長凳上拿起劍,「一匹活馬。其他都是狂獵的鬼魂……見鬼,這不可能……現在可是夏天啊!」
「走吧。」
「現在在打仗,葉妮芙。蕾拉肯定多次見到她的戰友倒下,或是活生生地落入松鼠黨的魔爪。他們會捆住俘虜的手臂,把他們吊在樹上,當成練箭的靶子。他們會戳瞎俘虜的眼睛,閹割他們,用營火燒灼他們的雙腳。法爾嘉自己肯定不會為松鼠黨的暴行感到羞愧。」
「別忘了矮人,」吉安卡迪哼了一聲,「還有他們的銀行。」
「這邊,這邊,尊貴的女士。」一名衛兵叫喊起來。他看看葉妮芙,臉泛紅暈。「請走這邊。讓開,讓開,你們這些鄉巴佬!」
男孩驚訝地看著她。
葉妮芙盯著希瑞,後者也看向這邊,懶得再假裝對《生物論》很感興趣。
希瑞和法比奧終於擠進圍觀的人群。
「簡單。」丹德里恩在草叢中找到一個蘋果,用褲子擦拭幾下,嚴肅地打量它,「他請求她原諒自己從前的蠢話和愚行。他為自己的急躁、為自己缺乏的信任和期待、為自己的頑固和執拗道歉。為他的慍怒和死要面子致歉,因為那些不是真男人該做的。他為自己不明白和不想明白的事道歉……」
為了躲開尖叫著從旁經過的豬,希瑞踢到一籠子小雞,差點被絆倒。片刻之後,她被路人推了一把,踩到個柔軟的東西,後者喵的一聲慘叫,嚇得她後退一步,結果差點被一頭又高又臭、長相駭人的可惡畜牲踩傷。那畜牲扭著毛髮蓬鬆的側腹,把周圍人盡數擠開。
「閉嘴。有人在看著呢。」
「沒錯。」法比奧幾口吃完他的甜甜圈,回答道,「再沒有比格羅特面值更小的錢了。你家那邊沒人用過半格羅特嗎?」
「不是這樣。我看到……」
道路轉為上坡,馬蹄下的沙土變成沙礫。儘管希瑞不斷催馬,可它還是慢了下來……
女術士向葉妮芙再三道歉,卻沒對希瑞講過一句對不起。葉妮芙聽著她們的致歉,雙眼始終看著希瑞,讓她羞愧得雙耳發燙。法比奧更慘,吉安卡迪·莫爾納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令男孩雙眼含淚。希瑞很同情他,同時又為他驕傲:法比奧遵守了諾言,對翼龍的事隻字未提。
「你沒看到十字路口那些木杆?」她問道,「你肯定看到了,也肯定聞到了屍體腐爛的惡臭。是他們的主意,他們的傑作。她和她在特殊部隊的屬下乾的。一群虐待狂!」
「你們每次集會過後,總會有事發生。」銀行家低聲道,「每次都是。這次我希望情況能反過來。我希望你們的集會能阻止某些事。舉例來說,如果物價上漲能停止的話,我會非常高興。」
「我收到了,謝謝。有沒有別人對我的信感興趣?」
帆布圍場內部,眾人在舞台周圍聚成一圈。舞台用木板搭成,上面放個木頭籠子,籠子上蓋著毛毯。最後幾名觀眾入場后,麻臉男人跳上舞台,抓起一根長木杆,挑起毯子,混合了動物內臟與爬行動物體味的惡臭頓時撲面而來。觀眾們抱怨著後退幾步。
嘩啦一聲,水花飛濺,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鑽出浴池。希瑞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不止一次見過葉妮芙的裸體,還以為不會再有人比葉妮芙的身材更凹凸有致。但她錯了。面對不著寸縷的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就連女神和寧芙的大理石雕像也會自嘆不如。
「嗯,」女術士緩緩說道,「我想也不是。多謝你提供的信息,莫爾納。誰知道呢,也許你說得對。也許在集會中,我們能想出改變世界和人類命運的方法。」

「閉嘴!」希瑞大喊,「閉……」但對方的封口咒施放得既迅速又粗魯。她的嘴裏嘗到了血味。
「讓她領略一下古城苟斯·維倫的奇妙景觀。」吉安卡迪露出歡快的笑容,「去艾瑞圖薩之前,她理應享受一下自由的時光。我們也可以繼續討論……唔……關於某人本質的話題。不,我不是叫她獨自一人,雖然這座城市很安全。我會為她安排一位同伴兼護衛。我的年輕僱員之一……」
獵魔人高喊一聲,舉起長劍。騎手看到他,隨即催馬回望。獵魔人又喊了一聲。雷聲炸響。

「我該讓她去哪個班?她有基礎嗎?」
「可不是嘛,」他說,「是該換個話題了。但這孩子顯然厭倦了書本,也厭倦了我們的談話。只怕換個話題會讓她更心煩:世界的命運、矮人的命運,以及他們銀行的命運。對一個女孩、一個艾瑞圖薩未來的畢業生來說,這些東西太無聊了……讓她舒展舒展翅膀吧,葉妮芙。讓她去城裡轉轉……」
希瑞轉身走開,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與護身符的啟用讓她頭暈,四肢也虛弱無力。護身符完美地發揮出作用:沒人看到她,沒人察覺她的存在。一個人都沒有。也正因如此,在被推擠、踩踏和踢到了無數腳之後,她才鑽出人群。她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從貨車上丟下的箱子,還差點被一把草叉戳瞎眼睛。她終於懂了,魔法有好處也有壞處,而且缺點跟優點一樣多。
「我知道。」
說話的女人有著柔順整齊的黑髮、明亮的雙眸和纖薄的嘴唇,肩頭披著一條淡紫色短披肩,用榛睡鼠的毛皮鑲邊。
「你也一樣,」女術士笑道,「你保養得很好,吉安卡迪。」
「也許吧。可這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沒,從來沒有!沒人見過!她們不能離島,不能進城,外人也進不了學院。就算市長和治安官有事要找https://read.99csw•com女術士,他們也只能到洛夏宮。洛夏宮在階地最底層。」
葉妮芙女士:
「我想也是。」思索片刻后,法比奧承認,「從那兒出來是挺難的……但也不對,在島上跟在監獄不一樣。畢竟學生都是女孩,她們需要保護……」
矮人放下羽毛筆,看看希瑞,露出會心的微笑。希瑞假裝專心閱讀,同時豎起了耳朵。
軍官走了進來,可惜女術士的惡作劇落了空。軍官看著她們時既不尷尬,也沒面紅耳赤或目瞪口呆,因為對方也是個女人——高大,苗條,留著一條黑色長辮,腰間懸著一把劍。
「誰會給半身人提供庇護?」人群里有人大喊,「應該去農場把他們全抓起來,把非人種族統統關進地牢!」
那隻蓬毛小狗救了他們的命:它狂吠著掙脫女主人的臂彎——後者摔倒在地,被自己的衣裙纏住——朝怪物撲去。翼龍嘶叫著仰起身,用爪子按住幼犬,身子則像蛇一樣飛快地扭動,牙齒咬緊小狗的脖頸。小狗慘叫起來。
「哦天哪,」男孩說,「哦我的老天哪,希瑞。你在這兒。我還擔心……」
劃過天空的緞帶上,出現了許多模糊而駭人的騎手的身影。它們越來越近,形象也越來越清晰。騎手的頭盔上搖晃著水牛角和破破爛爛的羽冠,死灰色的面具下是更顯蒼白的皮膚,胯|下的骷髏馬裹著襤褸的馬衣。一陣強風呼嘯著吹過柳樹,閃電的利刃劈開黑色的天空。風聲越來越響。不,不是風聲。是鬼魅般的歌聲。
「希瑞……」法比奧跪在她身邊,低聲說道,「你怎麼了?老天,你的臉好白……」
「也許我們可以換個話題。」葉妮芙用不經意的語氣建議道,只是語調不太自然,「希瑞,再給我們倒點酒。哦見鬼,這酒瓶真小。麻煩你幫我們再拿一瓶。」
「沒問題。」希瑞甩開法比奧的手,上前一步。
「但我還是希望站在您身邊。」年輕人手按劍柄說道,「好保護您……可以嗎?」
希瑞側耳聆聽。
爬上城牆,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受夠了城中污濁沉重的空氣,希瑞歡快地呼吸起來。她用雙肘拄著城垛,俯視著被各色船帆點綴的海港。
請原諒。因為想見傑洛特,我去了希倫頓。去學院前,我想再見他一面。請原諒我沒聽您的話,但我非去不可。我知道您會懲罰我,但我不想因猶豫不決而後悔。如果一定要悔恨,也該是因為我的行為與決定。我是個女術士。我會捏住人生的后脖頸。等條件允許,我會回來的。
獵魔人走出堤道的陰暗處,緩緩朝屋子走來。閃電再次照亮天空。雷聲響起時,獵魔人已踏上游廊。
「真是奇妙的風景。」馬背上的葉妮芙略微探出身子,往地上吐口口水,全然忘記不久之前,自己因希瑞做了同樣的事而嚴厲責罵過她。「景色別緻,氣味宜人。可幹嗎要在荒郊野外?這東西通常都架設在城牆外。我說得對嗎,好心的閣下們?」

葉妮芙突然轉頭看著她。
「你的隱身護身符是從哪兒偷來的?還是別人給你的?」
「他們該去的不是地牢,而是絞架!」
「我才不怕!一點都不!」
「法比奧,這位是葉妮芙女士,我們的貴賓和重要客戶。這位受她監護的年輕女士想遊覽我們的城市,你要陪著她,作她的嚮導和護衛。」
「什麼?逃跑?她們能跑到哪兒……」
「想吃梨嗎?」
「仔細看好,諸位。」麻臉男人叫道,「這樣的怪物不在我們城市周圍棲息,你們應當慶幸!這頭可怕的石化蜥蜴來自遙遠的澤瑞坎!別再靠近了,雖然它關在籠子里,吐息卻能叫人中毒!」
恐懼讓她動彈不得。她的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閃電。黑騎士猛踢馬腹。他的臉上有張駭人的面具。翅膀拍打……
「狂獵?」伯尼驚恐地問,「那些鬼魂?」
「也就是說,」葉妮芙抬起頭,「某人正準備逃跑。我想知道他們要逃去哪兒?」
閃電。她身後是堤道,前方則是鋸齒般直指天空的林牆。什麼人也沒有。打破寂靜的只有呼嘯的狂風。她聽到一隻驚惶的鴨子,在濕地里嘎嘎亂叫。
「唔唔,書。」矮人熱切地說著,走向一個滿是抽屜的儲物箱,「看看我們都有什麼?哦,賬簿……不,這不行。關稅和港務費……也不行。貸款與賠償金?不行。咦,這書怎麼在這兒?天知道……不過應該可以。給你,小姐。」
「我以為我們是去見傑洛特。」希瑞挑釁地仰起頭,「我很清楚你這一路都在想啥,還有你每晚為什麼嘆氣……」
她勒馬停下。前面是個岔路口——道路分成兩條,看上去一般無二。
「所有動物,」麻臉男人抬高嗓門,蓋過觀眾們漸漸頻繁的低語,「聽到石化蜥蜴的嘶叫,都會立刻逃之夭夭。所有動物,就算是龍——我在胡說什麼?——就算鱷魚也怕石化蜥蜴。至於鱷魚有多可怕,見過的人都知道。唯一不怕石化蜥蜴的動物是貂。貂看到石化蜥蜴出現在野外,會全速跑進森林,尋找只有它知道的一種草藥,然後吃下去。這一來,它就不怕石化蜥蜴的劇毒,還能將其啃咬至死……」
「魅力靈膏,一種鍊金葯,或者說是在特殊場合使用的乳霜。希瑞,你非要讓馬踩進路上的每個水坑嗎?」
「所有東西都在漲價。好在他們不再刁難學生了,她們在艾瑞圖薩過得就像女王,而且半個城市都靠她們過活——裁縫、鞋匠、糖果商、日雜商……」
狂獵之王哈哈大笑,朽壞的牙齒在生鏽的頸甲上方咔嗒作響,空洞的眼窩閃著青灰色的光。
「別聽她的,葉妮芙。」蒂莎婭冷冷地說,「其實她又哀怨又悔恨。你知道她為什麼沒去參加艾瑞圖薩的宴會嗎?因為她羞於獨自出席,因為相伴她四年的男人沒法陪著她。那個讓別人嫉妒的男人。那個因為她的忽視而離開的男人。」
「我不允許!」金髮侍從大喊道。他拋下杏色衣裙的女伴,擋在希瑞面前。「不能這樣!您這樣太冒險了,美麗的女士。」
「為什麼?」
「大人們,」希瑞得意揚揚,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請體面些。別擠。這地方容得下所有人。」
「一千兩百諾維格瑞克朗。」吉安卡迪說,「還要加上學雜費:每名新生大概兩百克朗。」
「哦?」金髮女人放開法比奧,溫柔地撫平他弄皺的領子,催促道,「說吧,這位自大的年輕女士是誰?」
「當然想。」
「哦,可以。海灣和島之間有座橋,不過被樹擋住了,從這兒看不著。看到山腳下那些紅色屋頂沒?那是洛夏宮,橋就通到那兒。你得先穿過洛夏宮,然後沿路走到上層階地……」
女孩會選誰呢?丹德里恩心想。他們兩個——不管是獵魔人還是女術士——都不會繼續靠近,或做出任何表示。她會先去哪邊?他?還是她?
「嘿。」一個頭戴絲絨軟帽、身穿侍從的短上衣但沒佩戴家族紋章的金髮少年開口。他用手臂挽著個纖弱蒼白、一身杏色衣裙的女孩。「別著急,這位捕獸師!別威脅這位高貴的女士,不然我用劍剝了你的皮。話說回來,這裏確實有股欺騙的味道!」
「一位被我視作家人的獵魔人,」吉安卡迪笑道,「最近去了多里安城。我聽說他欠一個放債人一百克朗。而那個放債人恰好在我手下幹活。我會取消他的債務,葉妮芙。」
「你問這個幹嗎?」
不少人自告奮勇,帶著幾名巡城官擠出人群,掃視周圍。希瑞終於不再眩暈了。
「她們,」她打斷他,「也許確實沒地方可去,那些可憐鬼。法比奧?有個叫……希倫頓的城市在哪兒?」
「這些就不必了。」葉妮芙在馬鞍上挺直身子,低頭看著他,「我不會在這座城市停留太久。我要去仙尼德島。」
她不假思索地勒緊韁繩,驅使馬兒再次轉身,疾馳而去。身後傳來呼喊、口哨、馬嘶和沉重的蹄聲。
「尊貴的女士們,鄙人致以最謙卑的歉意。」旅店老闆的聲音突然從天花板傳來,「原諒我冒昧地打擾,但……有位軍官有要事想與德·維瑞斯女士商談。看來這事刻不容緩!」
「為什麼?」
「我有些開銷要解決,莫爾納。但如果我動用在維瓦爾第銀行的賬戶,恐怕又會有人淹死,所以……」
「是狂獵。」獵魔人輕聲說道,「關緊百葉窗,霍夫梅耶閣下。」
「風暴好像朝這邊來了。」農夫抬頭看看天空,「也許巫師用魔法把風暴趕離了小島。聽說這會兒,島上起碼有兩百個巫師……丹德里恩,你覺得他們會在島上商量什麼?會有什麼好事嗎?」
「為了決定世界的命運?」
「別害怕,狂獵會從高處經過。它們在夏天只會掠過高空,但孩子也許會驚醒,因為狂獵會帶來噩夢,所以最好關緊百葉窗。」
「傑洛特……」女孩輕聲說道,「葉妮芙女士……對不起……但我非來不可。你知道的,我是說……」
「這真是最假的謊話。」希瑞吐出果核,大聲說道。
她們讓馬沿路慢跑,將幾輛牛車和背著沉重柴捆的路人甩到身後。等她們遠離所有人,在路上獨自行進時,女術士卻放慢了速度,招呼希瑞停下。
「簡直是彌天大謊!」希瑞突然直起身子,撥開額前的劉海兒,「都是你編的!」
「快跑!」她用盡全力大喊,「籠子要壞了!」
「利息?」矮人抬起頭,「你的利息早就預付給吉安卡迪家族了,葉妮芙。就在溫格堡。這事別再提了。」
接著又是一道閃光,但並非閃電。丹德里恩蹲伏在長凳旁,要不是凳子太矮,他早就鑽到下面去了。伯尼丟下乾草叉。佩崔妮亞·霍夫梅耶跑出屋子,尖叫起來。
「等等!就在尼弗迦德攻打辛特拉之前不久……」
「為什麼是多爾·安格拉?」
「都是精靈建造的,」法比奧解釋說,「據說他們藉助了魔法。但在所有人印象中,仙尼德島一直屬於巫師。你看那兒,小島最高點附近,那些閃亮的穹頂就是加斯唐宮。幾天後,那兒將召開巫師大會。你再看最高處,那座有城垛的塔叫托爾·勞拉,海鷗之塔……」
男孩又鞠一躬,這次是對希瑞。
「不是他們,是給我自己。」
風更猛了,烏雲徹底遮蔽了月亮。但在她面前,在狹長的路上,在這敞開的林木間,仍有亮光閃耀。她讓馬跑得更快,馬蹄下沙土飛揚。
「看那花飾,你隸屬於德馬維王的特殊部隊。」
「要是我胡扯,就讓閃電劈……」詩人突然住口,不安地抬頭看看天,「就讓鵝來啄我好了。告訴你吧,霍夫梅耶,巫師能抓住閃電。我親眼見過。老格拉茨,在索登山上被殺那位,曾在我面前抓住一道閃電。他拿來一條又細又長的金屬,一頭掛在塔頂,另一頭……」
希瑞點點頭。
「根本不對!」希瑞跺著腳說,「傑洛特才不會說那樣的話!他甚至沒在說話。我親眼看到的。他就站在她旁邊,一言不發……」
「得了吧!你又胡扯,丹德里恩。」
一道炫目的閃電將陰暗天空與塔尖連接在一起,片刻后,雷聲響起。托爾·勞拉怒視著她,塔上的窗口彷彿紅色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塔里彷彿燃起大火。
「是嗎?怎麼看出來的?」
「幸好我們已經畢業了,」她吃吃地笑道,「親愛的女士。我們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別考驗我的耐心。姓名,班級,還有你導師的名字。快說!」
「法比奧,」她低聲說道,「我們分頭行動。等會兒在來時的巷子碰頭。如果有人攔你問話,你就說不認識我,對我一無所知。」
「安娜·英格博佳·克羅普斯托克。」她厚著臉皮低聲道。
「哦,」希瑞說著,舔舔嘴唇,「就是那兒啊……法比奧?」


「這位是法比奧·塞克斯。」吉安卡迪介紹說。男孩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
「你應該把另一頭插|進瓶子。」霍夫梅耶在游廊上轉悠的兒子突然開口。他是個小個子半身人,濃密的亂髮像公羊絨毛一樣蜷曲。「玻璃做的細頸大瓶,就是我爸釀酒的那種瓶子。這樣閃電就會沿著金屬線傳進瓶里……」
「給那捕獸人戴上頸手枷!他應該被鞭打!竟敢把怪物帶進城市,帶進人群……」
「不明白!」希瑞拉住女術士的黑色騸馬,壯著膽子反駁道,「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城門守衛的眼珠子都會掉出來!這種喬裝還真少見!」
「那是什麼東西?」她哼哼一聲,拚命站穩身子,「法比奧?」
「怎麼樣,傑洛特?」丹德里恩試圖打破難堪的沉默,「找到怪物沒?」
「我也是!想想吧,不然我就能當個自由女術士,像葉娜一樣,用不著累死累活教那些學生,用不著給哭鬧的小鬼擦鼻子,也不用跟無禮的學生鬥嘴。希瑞,聽我說,記在心裏。女術士永遠都要採取行動,至於是對是錯,以後自然知道。但你必須行動,必須勇敢地捏住人生的后脖頸。相信我,小傢伙,懶散和猶豫不決只會讓你後悔。你不該為自己的行為或決定後悔,即便它們偶爾會導致悲傷與遺憾。看看你面前這位拉長面孔、迂腐地糾正一切的嚴肅女士吧。她是高階女術士蒂莎婭·德·維瑞斯,曾是幾十位女術士的導師。她教導她們如何行動,教導她們優柔寡斷會……」
「咿——我也是。」希瑞驅馬快步繞過行商的馬車,「讓馬跑快點兒吧!」
「什麼?」
「哈!」希瑞終於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想在進城前好好打扮一下!我說得對嗎?」
女術士露出惱怒的神色,正要開口反駁,突然卻改了主意。雖然不太肯定,但希瑞覺得,正是矮人銀行家說話時的眼色影響了葉妮芙的決定。
「你在裝傻嗎,學生?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那是自然。這是我的辦公室,請進。不,不,你先請。這是規矩,你明白的,葉妮芙。」
「他,」希瑞用梨子指指法比奧,「就是小孩。我是女人。」
「看到沒?」希瑞轉身,得意地雙手叉腰,「我死了嗎?所謂的劇毒怪物毒死我了嗎?它要是石化蜥蜴,我就是……」
「給她拿本書,莫爾納。」女術士察覺到他的目光,滿不在乎地說,「她很喜歡書。她會坐在桌子那頭,絕不打擾我們。是不是啊,希瑞?」
「不,葉娜,」瑪格麗塔搖搖頭,「看來你的消息不大靈通。我把拉爾斯甩了。他已經是過去式了,用精靈語說就是『Elaine deireadh』。」
「說說看,只要不是什麼秘密。」
希瑞轉過頭,厭惡地皺起鼻子。風從木杆的方向吹來,也帶來了瀰漫在十字路口的屍體腐爛的惡臭。
「去仙尼德島之前,你要不要去一趟希倫頓?當然了,我是說碰巧路過?」
「葉妮芙,就這些了?」
「什麼?」
「別開玩笑了,吉安卡迪。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在樓上等酒時,希瑞目送女軍官帶著四名士兵離開。她羡慕又神往地看著他們的站姿、表情、穿著和武器。就在這時,留著黑辮子的上尉蕾拉跟旅店老闆爭吵起來。
「那個小綠罐,」希瑞明白了,「裏面是什麼?」
「記住了。我記住了。」
「現在可是謠言四起啊。」矮人冷冷地說,「而且事態橫生。」
「你對付怪物真有一手。」男孩欽佩地看著她,「動作快如閃電!你在哪兒學會的?」
「他們甚至沒問你的名字。」希瑞趕上葉妮芙,一邊嘟囔,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滿是車轍的泥地上打馬前進,「你給他們施了法術?」
「既然你這麼不講道理,」麻臉男人瞪著她,目光兇狠得連真正的石化蜥蜴也會嘆服,「那就上來!上台,讓它沖你吹口氣!你敢嘲笑它的劇毒,就讓我們看著你斷氣!來啊,上來!」
「想。」
「我不喜歡欠賬,莫爾納。」
「希瑞,別說了。」法比奧小聲說道,用手肘捅捅她。希瑞朝他哼了一聲,又從籃子里抓過一隻梨。
希瑞遞給女術士一塊毛巾。瑪格麗塔輕輕捏捏她的臉頰。希瑞又哼了一聲,嘩啦一聲跳進洋溢著迷迭香氣味的浴池。
「希瑞,」葉妮芙冷冷地說,「請你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