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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多瑞加雷,又像平時一樣談論皮革呢?」菲麗芭·艾哈特在他們身邊停下腳步,「還有鞣革和製鞋?真是粗俗,缺乏品味。」
「他有數不清的惡習,」葉妮芙走過來冷冷地說,傲慢地勾住獵魔人的手臂,「全身上下都是。所以你們在浪費時間,女士們。」
「請講。我很期待。」
「這就是評議會的全體成員?就這麼幾個?我以為不止這些呢。」
迪傑斯特拉把橄欖核吐到桌上,從銀托盤裡拿起長叉,在一隻大號水晶碗里翻找起來。
——《詩歌的半世紀》,丹德里恩著
傑洛特差點失去平衡。如果他不是獵魔人,而是個普通人,那他已經摔下去了。但他還是搖晃起來。突然的身體晃動沒能逃過巫師的雙眼,他的反應同樣顯而易見。身處窄橋,被風吹打,浪花在咆哮,下方的深淵正在呼喚傑洛特。
「光榮長廊……」獵魔人低聲說著,走到下一幅油畫前,「這幅是?」
「我,」他笑意不減地說著謊,「可是位魔法大師。我只是偽裝成獵魔人,以此隱瞞身份。你真以為葉妮芙會看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獵魔人?」
「見到你可真好,葉娜。」菲麗芭說著,送給葉妮芙一個隔空吻,「你好啊,傑洛特。你們兩位都認識迪傑斯特拉伯爵,對吧?」
「我有理由……」她吻了他,然後把臉埋進枕頭,「有理由尖叫。所以我叫了。這種事就不該忍著。這既不健康,也不自然。拜託,抱緊我。」
「也許,」巫師微微一笑,「我夢想能在光榮長廊掛一幅畫。在畫中,你我二人坐在桌前,黃銅銘牌上寫著標題: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與利維亞的傑洛特達成協議。」
「我和威戈佛特茲的談話內容?現在?明早再說吧。」
巫師揮揮手,階地瞬間消失不見。他們站在懸崖邊緣,下方是萬丈深淵,浮泛泡沫的海浪間,岩石如犬牙交錯。他們站在一條狹窄的黑色石板路上,那就像根繃緊的繩索,連在艾瑞圖薩的岩架與支撐階地的圓柱之間。
「你這麼奉承她,跟她調情,就為這個?」女色魔問道,「如果真是這樣,我可得告訴你,有人在跟你惡作劇。菲麗芭對男人沒興趣,已經有段時間了。」
「千真萬確。」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答道,「說出來你肯定不信,可已經有好幾年了。他居然受得了那個潑婦,真讓我吃驚。」
「不。」葉妮芙的身子突然動了動,「我沒有布娃娃。別問我這個,傑洛特。拜託,別問。」
傑洛特未置一詞。迪傑斯特拉又往嘴裏丟了顆豆莢。
「葉!」
密探頭子聳聳肩,把章魚和叉子丟進碗里,轉身走開。傑洛特沒有目送他,而是緩緩走到下一張桌前。在萵苣葉和檸檬片中間有隻銀托盤,裏面盛著粉白相間的大明蝦,令他食指大動。但他有種感覺,似乎有人正好奇地打量他。考慮到禮儀和體面,他只好用緩慢到誇張的步子踱到桌邊,謹慎而莊嚴地小口吃著。
「傑洛特?」

「嗯。」
「你已經擁有我了。」
獵魔人鞠了一躬,親吻對方抬起的手背。他早就發現,所有女術士都熱衷於吻手禮,說得委婉點兒,這能讓她們享受到與公主相同的待遇。薩賓娜·葛麗維希格抬起頭,耳環晃動,叮噹作響。她動作輕柔,卻又張揚而放肆。
「來杯酒嗎?」他試圖打破難堪的沉默。他擔心對方不怎麼欣賞他的笑話。
「謝謝。」葉妮芙的語氣出奇地冰冷,「謝謝你,親愛的。」
葉妮芙抽身退開,重重地嘆了口氣。
「想。」
「可……」
「你忘了嗎?我夢想掛在光榮長廊的畫,是給那些對我的目的、對畫里描繪的事件一清二楚的人看的。在畫布上,威戈佛特茲與傑洛特正在商談,並最終達成約定。作為約定的結果,傑洛特會遵從召喚——並非誘惑,也非一時興起,而是真正的天職——最終加入巫師的行列。這會為他從前那並不明智、也沒有未來可言的存在畫上句點。」
「而且性|欲旺盛?」獵魔人冒險問了一句。瑪蒂和凱拉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
「你覺得我在無恥地欺騙你?」密探頭子皺起眉頭,「你覺得我在騙你說出情報?你弄錯了,傑洛特。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察覺一件事?在我看來再明顯不過的事。」
巫師們讓到兩旁,向步入大廳的要人們鞠躬行禮。為首的是個已到中年、但看起來精力充沛的男人,身著質樸的羊毛衣物。走在他身邊的是個五官分明的高挑女子,一頭黑髮梳理得整整齊齊。
「你不讓我系頭帶……」
「真的嗎?」威戈佛特茲身子前傾,「在這盤棋局裡,獵魔人,在這張棋盤上,佇立著一匹黑馬。命運之線將它與你相連。這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你知道我在說誰,對吧?我相信你不想失去她,對吧?但你要知道,想不失去她,只有一個辦法。」

「科德溫有什麼新鮮事嗎?」葉妮芙假裝沒注意傑洛特在看哪兒,「你的亨賽特王還在浪費資源與精力追捕森林里的松鼠黨?他還在考慮對多爾·布雷坦納的精靈發動報復性徵討?」
「那不成寓意畫了?」獵魔人說,「標題大概是:知識勝過無知。我寧願看到比較現實的畫作,標題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向傑洛特解釋其目的。」
「我這是禮貌。」
「飲酒不加節制也很失禮。」葉妮芙毫不理會他的抱怨,繼續做著說明,「迴避對話更是不可原諒的失禮行徑……」
獵魔人沉默片刻,冷靜地看著密探頭子。
「對了,」他說,「多謝你殺了米舍萊兄弟。你在牛堡港口砍了他們四個的消息傳到瑞達尼亞,讓很多人鬆了口氣。有個大學醫師奉命驗傷,聽說他的結論,我差點笑岔了氣——他說傷口是被一個馬上騎士用大鐮刀砍出來的。」
「當然。這項傳統由來已久,且完全出於實際考慮。眾所周知,巫師集會非常危險,雙方交流時往往會口不擇言。在某一次交流中,一顆球形閃電炸毀了妮娜·菲歐拉凡提的頭飾和裙子。於是妮娜用無比強大的魔法靈光強化了加斯唐宮的牆壁,還設置了反魔法屏障,這些安排花了她整整一年時間。從那天起,在加斯唐宮裡,所有法術都會失效,對話因此也就更和平,尤其是沒收了代表們的兵器之後。」
「我怎麼知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說了,我是以個人身份前來的。我可不想——該怎麼說呢?——蹚這攤渾水。」
「威戈佛特茲旁邊的矮個子是阿爾托·特拉諾瓦。」特莉絲·梅利葛德說,「這五人組成了巫師會……」
威戈佛特茲笑了。
「我就是擔心這個。」傑洛特努力露出微笑,「我也覺得自己獨樹一幟,或者說,格格不入。」
「葉……」
傑洛特有理由懷疑——而且很早以前就開始懷疑——女術士的宴席跟普通人的有所不同。但他從沒想過會是如此巨大的根本性差異。
「去那張桌子吧。」獵魔人用輕鬆的語氣建議道,「我看到那兒有一大碗魚子醬。看在擬鏟鱘快要徹底滅絕的分上,我們最好快點兒。」
獵魔人還沒想出該怎麼答話,一個矮小苗條、留著稻草色長直發的女術士便走了過來。他立刻認出了她——正是那個穿著有角飛龍皮便鞋的女人。她身披綠色薄紗上衣,薄得連左乳上方的小痣都隱藏不住。
「『簡單的問題』是指什麼?」
維茲米爾王的密探頭子從碗里叉起一隻小章魚,厭惡地打量著。
「我相信你。」
「……我們差別太大。」傑洛特沒理他,「只憑微不足道的事實——我母親恰好是個女術士——沒法抹消這種差別。不過單純出於好奇,請問你母親又是什麼人?」
「對。但不嚴重。」
他抱緊她。撫摸她。感受她。葉妮芙的身體既僵硬又溫軟,她發出重重的嘆息。他們的話語變得斷斷續續,消失在嘆息和劇烈的喘息之間,失去了所有意義。於是他們保持沉默,專心感受對方,感受真相。他們的感受持久、仔細而又徹底,唯恐出現毫無必要的匆忙、輕率與冷漠。他們的感受有力、強烈又充滿激|情,唯恐產生毫無必要的自我懷疑與猶豫不定。他們謹慎地感受彼此,唯恐做出毫無必要的生硬舉動。
「愛我就好。」
「你回答了?」
「這個擠滿人的場景呢?」
「你想對那孩子怎麼樣?」
「我不知道。」威戈佛特茲平靜地說。獵魔人立刻沉默下來。
「明天?」特莉絲露出古怪的微笑。葉妮芙皺起眉頭,但沒等她發問,大廳里突然一陣小小的騷動。
他們靜卧在凌亂的床單上,感受著狂喜,感受著沉默,感受著彼此滾燙的身體和漸漸淡去的幸福感。周圍只剩不斷盤旋的模糊黑暗,充斥著夜晚的氣息與蟬鳴。傑洛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女術士的傳心能力會變得尤為強大,於是他開始回憶美好的事物,回憶那些會讓她喜悅的東西。回憶日出時耀眼的光明。回憶黃昏時籠罩在山間湖泊的霧氣。回憶水晶般透明的瀑布,鮭魚在其中騰躍,閃耀著純銀般的光澤。回憶溫暖的雨點拍打在綴滿露珠的牛蒡葉上。
「而你,」獵魔人輕聲道,「接受了他的提議。」
「還真是!」瑪蒂·索德格倫俯下身,皺起鼻子,之後又拿起一隻酒杯,看著上面留下的些許深紅色唇膏。「哦,菲麗芭·艾哈特。我早該猜到的。還有誰會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那條讓人厭惡的毒蛇。你知道她是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王的密探吧?」
「莉迪亞說,」威戈佛特茲笑道,「她對你的認可表示感謝。而我要稱讚你的品味。這幅風景畫描繪了洛德的克雷格南與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相會,這對傳奇般的戀人被輕蔑的時代拆散,最後雙雙死去。他是個巫師,而她是個精靈,是艾恩·薩維尼——或說『通曉者』中的精英。這原本會是和解的開端,最終卻演變成悲劇。」
「誰不認識他呢?」葉妮芙垂下頭,把手伸給迪傑斯特拉。密探頭子恭恭敬敬地親吻一下。「見到您真令我欣喜,大人。」
他看向房間角落的寫字檯,上面放著好些書籍和其他物件,都是暫時遷居、好給葉妮芙騰出住處的學生沒能帶走的東西。一隻填充布偶靠在書堆上,身穿褶邊衣裙,姿勢甚是可愛,身上不少地方因被頻繁的擁抱而凹陷下去。她沒帶走這隻布偶,他心想,她怕洛夏宮宿舍的朋友取笑自己,所以沒帶上自己的布偶。可沒了它,也許她今晚根本無法入眠。
獵魔人一言不發。女術士輕輕咳嗽一聲。
傑洛特一言不發,將手指抽離她的髮捲。首先,她的話很可能是個陷阱,他擔心誘餌里藏著銳利的魚鉤。其次,她的味道仍殘留在唇上,他不想將它抹去。
「就在我們走進迴廊時,」片刻后,他開口道,「那個長相奇怪的女孩……」
「你指哪個方面?」
「此話怎講?」
「以後再告訴你。吃吧。鮭魚味道不錯,以我的魔力發誓,實在美味極了。」
「不,」威戈佛特茲的語氣突然變得冰冷而不快,「我拒絕了他,用粗魯、甚至可謂粗鄙的方式拒絕了他。我把滿腔怒火發泄到那個老傻瓜身上。我希望他內疚,希望他和他那些巫師兄弟內疚——因為朗·愛塞特的陰溝;因為一或兩個可惡的巫師,沒有人類情感、鐵石心腸的雜種,把剛出生的我丟進了陰溝。他們幹嗎不在生我之前就把我處理掉?當然了,那個巫師並不明白、也不在乎我說了什麼。他聳聳肩,轉身走了,任由自己和他那群人背上麻木不仁、傲慢自大、卑鄙下賤、活該萬人唾棄的罵名。」
「好吧。這幅又是哪件大事?哦,我知道了。是『純白』拉法德為交戰的國王們調停,結束了『六年戰爭』。畫布上是拉法德拒絕接受王冠的一幕。值得讚美的高貴之舉。」
「迪傑斯特拉,別跟我說這個。」獵魔人盯著密探頭子的眼睛,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你能來這兒是憑自己的身份,但你還是別太熱衷工作為好。」
「沒錯。」葉妮芙哼了一聲,「看到她的衣服沒?只有毫無品味和恬不知恥之人才會……這婆娘比我年紀還大——算了,不提了,好像她有什麼可炫耀的似的!令人厭惡的母牛!」
「我也受夠了德魯伊教徒,」威戈佛特茲說,「於是放棄了神聖的橡樹林,開始闖蕩世界。我干過許多事,其中一些現在想來都讓人臉紅。後來我當了雇傭兵,之後的人生髮展也就可以預見了。勝利的士兵、敗北的逃兵、強盜、匪徒、強|奸犯、殺人犯,最後是逃犯。我逃到世界的盡頭。在那裡,在世界盡頭,我遇到一個女人。一個女術士。」
「是嗎?」獵魔人打量密探頭子的眼神親切了些,「我能問問都有哪些優勢嗎?」
「懂了。那座塔比加斯唐宮還高,它叫什麼?也是重要的建築?」
「我半點也不驚訝。」傑洛特費力地用牙籤戳起一顆腌橄欖,「我相信國王們更喜歡傳統宴會,坐在桌邊一直玩樂到凌晨,然後倒在桌下呼呼大睡。更重要的是……」
「一點也read.99csw.com不好笑。你當然可以賣力工作供養妻兒,但不介意的話,請別因此讓我蒙受損失。在我看來,這個大廳里一點也不缺少謎題和疑團。」
「魚子醬沒了。」
「是巫師會首批成員接受任命,以及律法開始實行的歷史性時刻。從左到右分別是:赫伯特·斯丹莫福德、奧蘿拉·亨森、伊沃·里克特、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喬弗利·蒙克,以及托爾·卡內德的拉德米爾。說實話,這幅畫背後也暗流涌動。因為不久之後,那些拒絕承認巫師會、也不願服從律法之人在血腥的戰爭中被抹殺。『純白』拉法德也是犧牲者之一。但歷史著作對此保持沉默,以免破壞動人的傳說。」
這一次,他的問題也被當成了說笑。兩位女術士同時大笑起來。
屋外傳來陣陣蟬鳴,遠處仍能聽到微弱的話語和笑聲。說明儘管已是深夜,宴會仍未結束。
就在這時,威戈佛特茲加入了對話。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身材魁梧,外形英俊而高貴,嗓音真摯又誠懇。傑洛特知道,這樣的人值得信任。
葉妮芙突然閉嘴,看著那隻魚形的餐盤。
「傑洛特?」
「更重要的是,」獵魔人看著正穿過大廳的幾位大人物,「國王懶得親自前來。他們會派出大批密探打探消息,看誰到場,誰又沒到。可能他們也想查清這兒的氣氛為何如此異常。」
「哦,你瞧,岩生眼鏡蛇。」多瑞加雷目光敏銳,又認出一雙踩過大廳地面的便鞋。那雙鞋的鞋幫只比腳踝高一掌,讓辨識的難度降低不少。「那邊是……白色鬣蜥。火蜥蜴。翼龍。眼鏡凱門鱷。石化蜥蜴……這些爬行類生物都是瀕危物種。他們就不能穿牛皮或豬皮的鞋子嗎?」
「這幅呢?是哪次事件?」
兩位巫師做了自我介紹。一位是龐德·維尼斯的德雷瑟姆,另一位是他兄弟戴斯摩。他們都效命于柯維爾的伊斯特拉德王。二人沉默寡言,很快便借故離開。
「我問的是,」他重複道,「你對男女關係有什麼看法。」
「是啊。等到明天吧。明天……等到明天,一切都會明朗起來。哦,政治,還有無休無止的爭論,這些太影響皮膚質量了。幸好我有罐上好的乳霜。相信我,親愛的,皺紋會像晨霧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我給你配方嗎?」
密探頭子審視附近的餐盤,拿起傑洛特從沒見過的某種綠色豆莢,一口吃了下去。
「很多人都是,」女術士眯起眼睛,「但並非所有。瑪蒂是個醫師,性|欲旺盛。哦見鬼,看啊!他們把魚子醬全吃光了!一粒都沒剩下,連盤子都舔乾淨了!現在怎麼辦?」
「那是波維斯產的螃蟹,光運過來就得一個月,最近天還這麼熱。你就不擔心……」
「真的?」傑洛特輕晃酒杯,小口品嘗,「即便我以捕殺瀕危動物為生?」
「我不恨密探,我只恨打探秘密的行為。而且我痛恨被人輕蔑。別跟我提什麼打賭,菲麗芭。我當然知道氣氛不對,就讓它繼續不對去吧。它不會影響到我,我也對它不感興趣。」
「只要什麼,葉?」
「不。我知道你們並非永生不死……」
「……因為她是科德溫的亨塞特王的密探。」傑洛特替她說完,「我知道,你之前提到過。還有她的紅髮朋友……」
葉妮芙希望他陪同自己參加巫師集會前的宴會,這讓他有點吃驚,但還不算太意外,畢竟她不是頭一回提類似的建議。以前住在一起、感情良好時,葉妮芙就希望他陪她一起出席會議與集會,當時他堅定地拒絕了。他認為,就算最好心的巫師,也只會把他當成怪胎和奇觀;至於心胸狹隘的那些,更會把他視為入侵者和賤民。葉妮芙嘲笑了他的擔憂,但從未堅持要他同去。考慮到葉妮芙在其他事情上向來天崩地裂也不動搖,於是傑洛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謝謝。」她低聲說著,再次領他朝桌邊走去,「如果不介意的話,還是別再過分炫耀了。」
「我明白了。」他最後開口道,「我早該猜到的。你調查過我的生平。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原因?」
「真是美不勝收。」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這時,他又感到脖子上的獵魔人徽章微微震顫了一下。
「你很怕死。」威戈佛特茲笑道,「你終究還是害怕了。」
等她離開,獵魔人立刻拋下條條框框,鬆開緊身上衣的扣子,把那兩杯酒喝光。他打算找點正經的食物吃,結果一無所獲。
侍者端著托盤,來往于賓客之間,奉上酒水。葉妮芙滴酒未沾。獵魔人很想喝個酩酊大醉,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他的緊身上衣綳得緊緊的。
「我對年代學有些好奇。我當然知道青春靈藥的作用,但讓活人和逝者同時出現在畫作上……」
「我在。」
在那二人身後,一個迷人的女子走進大廳。她有一頭長長的暗金色頭髮,灰綠色的衣裙鑲有花邊,隨著腳步沙沙作響。
傑洛特看過去。
「這一幕,」獵魔人看著巫師說,「卻是另一場大戰的導火索。最終,在蒙克遠征成功的數年之後,崔托格的魯本奈克元帥血洗了洛克·穆因尼和埃斯特·海姆雷特,殺死了那裡所有的精靈,無論男女老幼。戰爭隨之開始,最後以莎依拉韋德的慘劇告終。」
布娃娃用紐扣眼睛看著他倆。
「你為什麼不當巫師,傑洛特?你沒被魔法吸引過嗎?說實話。」
「我只略微指點你一下,」他說,「你就馬上學以致用了。你的機智是打哪兒來的,獵魔人?在你四處雲遊、獵殺瀕危物種的旅途中?為你的健康乾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但在這大廳里,我想祝酒的人並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我聽說按照禮節,宴會上禁止施法。不變魚子醬,用魔法直接變出魚子醬的味道豈不更安全?你肯定能做到……」
「我早該猜到的。」她平靜地說,「迪傑斯特拉沒忍住,對不對?雖然我警告過他,說你痛恨密探,但他還是要跟你打個賭?」
布偶用紐扣雙眼看著他。他轉過頭。
「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你避免此事。這是我給你的選擇,利維亞的傑洛特。好好考慮我的提議吧。你有一整晚時間。在你仰望天空、欣賞群星時好好考慮吧。別把它們跟湖面的倒影搞混。沙子快流盡了。」
「沒這個必要。」
「哦,」她說,「我看到特莉絲·梅利葛德了。我得跟她說幾句話……抱歉,我先告退了。保重,菲麗芭。我們肯定還有機會聊天的。您說呢,大人?」
「呼。」她們走後,傑洛特長出一口氣,「來得正是時候,葉。謝謝。」
「在你看來,男人能強迫女人服從嗎?當然,我是指真正的女人,並非廣義的雌性物種。真正的女人會受人掌控嗎?會被征服嗎?會屈服於你的意志嗎?如果會,你又該如何辦到?回答我。」
「沒錯。」她的語氣平靜得出奇,「我們是得站著吃東西。你要知道,在餐桌旁停留太久會很失禮。」
「小心。那是幻象。」
「那樣的話,」薩賓娜·葛麗維希格一邊說,一邊用墨黑的雙眸向獵魔人投去猛禽般的目光,「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就算在石頭上做也行。」

「我在聽。」
布娃娃仍未移開目光。葉妮芙轉過臉。
「……跟葉妮芙?」紅髮女人把玩著盤在脖子上的珍珠項鏈——那玩意其實更像狗項圈——詢問道,「你說真的,薩賓娜?」
「如果說,」菲麗芭笑著說,「伯爵來這兒是為公事,那他這話就是極度的讚美。但跟所有類似的讚美一樣,他還不夠真誠。就在不久前,他還說自己更喜歡昏暗宜人的氛圍,喜歡木柴燃燒和肉叉烤肉的味道。他懷念傳統的灑滿醬汁和啤酒的桌子,這樣就能和著醉漢的下流小曲,用酒杯敲打桌子,還可以在凌晨時分聽著嚼骨頭的聲音,躺在桌子底下安然入睡。雖然我爭論說,眼下這種宴請方式也有許多優勢,可他充耳不聞。」
「不願意。但我知道,你不滿足是不會走的。傑洛特,這位是瑪蒂·索德格倫,女色魔,特長是勾引男人。」
「樂意效勞。菲麗芭?」
「吃東西時別說話。我也愛你。我沒對你說過嗎?天哪,你噎住了!抬胳膊,我幫你拍拍背。做幾下深呼吸。」
「你看,」多瑞加雷拉住他的袖子,指著從旁經過的一位身披薄紗的女術士,「有角飛龍皮製成的便鞋。注意到沒?」
「那可有趣了。」密探頭子笑著說,「不過按一般人的觀點,這恰好說明你很特別,說明你獨樹一幟。因為其他到場者憑的都是自己的地位。」
「很抱歉,」她說,「但我必須打斷你們的調情了,菲麗芭。萊德克里夫和戴斯摩想跟你說幾句話。是要緊事。」
「這幅呢?」傑洛特停下腳步,「這可怕的一幕是什麼?」
「你已經明白了,」片刻過後,威戈佛特茲說,「或許你一直都明白。所以你應該能理解,如果意願與屈服、命令與順從、男性主人和女性僕人的概念徹底消失,團結就會實現。群體會成為真正的整體。一心同體。如果這能發生,死亡就將失去意義。令石中湧泉的詹·貝克爾就出現在宴會大廳里。說貝克爾死去,就像說泉水死去一樣。看看那幅畫。」
「您對歷史的了解令人印象深刻。」威戈佛特茲再次露出微笑,「但您應該也記得,這些戰爭沒有任何知名巫師參与。正因如此,沒有哪個學生願意繪製相關主題的油畫。我們繼續走吧。」
「如果你下定決心去艾瑞圖薩授課,」葉妮芙笑道,「就能經常見到她了。」
「要是我,在刺蝟身上做都沒問題。」瑪蒂竊笑著說。
「不過嘛,也許你是女人?」凱拉·梅茲噘起閃閃發光的嘴唇,「我的魔法大師同行,只是裝成男人的樣子,對嗎?為了隱瞞身份?你知道嗎,瑪蒂,他剛才已經承認自己喜歡偽裝了。」
「傑洛特,這位是我校友,阿德·卡萊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
「真的?」葉妮芙裝出震驚的樣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在說笑。
「沒錯。」威戈佛特茲確認道,「放逐者之船。詹·貝克爾正用意志讓魔力屈服。他平息了波濤,證明魔法並非僅有邪惡與破壞之用,它同樣可以拯救生命。」
傑洛特知道,對巫師來說,所謂的「年輕」是指百歲和百歲以下。威戈佛特茲看上去也就三十五歲,高大健壯,穿著騎士風格的短上衣——當然了,上面沒有紋章。而且他英俊得驚人。儘管身旁是光彩照人的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她美得令人窒息,大眼睛如溫順的母鹿——但巫師本人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哦,我知道。我在學校就一直羡慕你的皮膚。諸神在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能用魔法變出性高潮的感覺。」
巫師把身子靠在欄杆上。
「這些你已經告訴過我了。在牛堡。」
他們找到了特莉絲,後者一身藍色與淡綠相間的衣裙,顯得光彩照人。看到二人到來,特莉絲中斷與兩位巫師的談話,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先擁抱了葉妮芙,然後又重複一遍親吻彼此耳邊空氣的儀式。傑洛特握住她伸出的手,但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他擁抱了紅髮女術士,親吻她像桃子一樣柔軟的臉頰。特莉絲的臉微微發紅。
「知道什麼?」
「我不明白。」
「我持懷疑態度。」巫師笑道,「更可能的情況是,首航與著陸之後,貝克爾等人趴在船幫上,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命運的離奇轉折令他成功著陸並征服了魔力。繼續走吧。這幅畫上還是詹·貝克爾,在最初的移民地,他讓岩石湧出了清水。還有這幅,請看——被移民簇擁的貝克爾驅走烏雲,阻止風暴,保住了即將收穫的莊稼。」
「哦天哪,哦天哪。」許久過後,葉妮芙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拭去臉旁的淚水。
「我很清楚你不明白的原因。你我差別太大,沒法理解彼此。你是巫師會的大法師,已達天人合一之境界。而我只是個流浪者,是個獵魔人,是怪胎,週遊世界,屠殺怪物換取錢財……」
葉妮芙介紹巫師會成員時,他仔細觀察了這幾位巫師精英。亨·格迪米狄斯疲憊地瞥了他一眼,顯然宴會已經讓老人累壞了。阿爾托·特拉諾瓦曖昧不明地做了個鬼臉,向他鞠了一躬,隨後便將目光轉向葉妮芙,但意識到其他人正看著自己,又立刻嚴肅起來。精靈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藍色雙眼神秘莫測又冷冽如冰。葉妮芙向獵魔人引薦這位「山谷雛菊」時,她露出微笑,儘管那笑容美麗無比,卻讓獵魔人滿心恐懼。等和蒂莎婭·德·維瑞斯互相介紹時,儘管她的全部心思好像都在整理衣袖和飾物上,微笑也遠沒有法蘭茜絲卡那麼美麗,但顯得真誠得多。蒂莎婭立刻同傑洛特聊了起來,還提到了他的某件偉大事迹,只是獵魔人完全沒有印象,不由懷疑是她自己編出來的。
「她沒問你什麼問題?人人都知道,她在為科德溫的亨賽特打探情報。」
「的確。」他贊同道,「真該想辦法普及,不是嗎?」
「我明白了。」她擺弄著天青色的掛墜,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存在的終點。看來我們的話題由美術史轉到了哲學。」
「那個穿著可笑馬褲的瘦高個兒,一邊跟他的兩個女友聊天,一邊沖我指指點點,」他插了九_九_藏_書一嘴,「是不是也很失禮?」
「有啊。」女術士狡黠地吃吃笑了起來,「手段還很巧妙呢。不過菲麗芭很擅長打亂他的步調。我覺得他們相處得不錯。」
「面子可不能當飯吃。」
「毫無疑問。」迪傑斯特拉深鞠一躬,笑道,「聽候您的吩咐,葉妮芙。需要的話儘管開口。」
「不可能。你在跟我開玩笑。」
「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你知道答案。」
獵魔人一言不發。
「我每解開一個謎團,」迪傑斯特拉止住笑聲,「維茲米爾王都會給我額外的獎賞。熱衷工作能讓我過上體面的生活。你可以笑話我,但我得養老婆孩子。」
「去布置棋盤吧。」傑洛特說,「王、后、象、車。但別擔心我,因為對你的棋局而言,我就像灰塵一樣微不足道。這也不是我的棋局。你說我必須做出選擇?我說你錯了。我不會選擇。我只會對發生的事做出反應。我會根據他人的選擇隨機應變。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做的。」
「沒錯。我在用真誠回報真誠。」
傑洛特沉默良久。
「托爾·勞拉,海鷗之塔。現在是座廢墟。它重要麼?也許吧。」
「嗯,回答了。」
「再來愛我吧。」
女術士用紫羅蘭色的雙眸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跟他們講禮貌?」多瑞加雷指著宴會的賓客們,「相信我,這麼做不值得。他們就是一群虛榮、善妒又虛偽的傢伙,不但沒法領會你的禮貌,還會反當成諷刺。要跟他們打交道,獵魔人,你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擺出偏執、傲慢又粗魯的態度,這一來,至少他們會對你印象深刻。願意跟我喝一杯嗎?」
「祝賀你,」獵魔人朝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鞠了一躬,幾乎難以抑制顫抖的嗓音,「這是一幅真正的傑作。」
「對你來說,」威戈佛特茲打斷他,「死亡是什麼?」
「這事廣為人知,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的孩子至今仍會在萬聖節前夜玩『焚燒法爾嘉』的遊戲。我們往回走幾步,讓你看看走廊的另一邊……哦,看來你有問題。」
她飛快地掃視四周,然後揮揮手,低聲念出一句咒語。銀色餐盤裡立刻盛滿了瀕臨滅絕的擬鏟鱘的魚卵——恰好,餐盤的形狀也像一條躍起的魚。獵魔人笑了。
「真是個美妙的夢。」葉妮芙輕輕撫摸他的肩膀,「一個家。一棟你親手蓋起的房子,你和我會住在其中。你養馬和羊。我打理小花園,烹煮食物,剪羊毛,再拿到集市販賣。我們用羊毛和作物換來銅板,購買需要的東西——比如一口銅鍋,還有一把鐵耙。希瑞時不時跟丈夫和三個孩子來看望我們,特莉絲·梅利葛德也會偶爾來住上幾天。我們會保持美貌與尊嚴,一起慢慢變老。如果哪天我煩了,你會在晚上用手制的風笛吹曲子給我聽。所有人都知道,風笛是治療沮喪的良方。」
「相信我吧。」她抱住他,「拜託,請相信我。別擔心威戈佛特茲的話。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他想騙你,想激怒你。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成功了。但這不重要。希瑞在我的保護之下,她在艾瑞圖薩不會有事。她會在這兒提高自己的能力,不會有任何人妨礙她。任何人。但你別指望她成為獵魔人。她有其他方面的才能。她註定要從事其他行當。這點你可以相信我。」
葉妮芙假裝向正在經過的某人回以問候,這時,薩賓娜沖獵魔人笑了笑,快活地挺起胸,將黑色薄綢掩藏不住的春色展現在他眼前。傑洛特又吞了口口水,努力不去盯著透明衣料下清晰可見的粉紅色乳|頭。他尷尬地瞥了眼葉妮芙。女術士露出微笑,但他太了解她了。她已經出奇憤怒了。
「對,你說過的。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好吧,就在我們走進迴廊時,那個無足輕重之人停了下來,看著他說了句什麼。用傳心術。」
「哦,你們這些男人啊,」菲麗芭說,「真是什麼都不懂。要是坐在煙霧繚繞、光線昏暗的桌子後面,你該怎麼展示裙子和身段呢?」
「葉妮芙也是評議會成員啊。索登大戰之後就是了。親愛的,你沒跟他炫耀過?」
「你說什麼?」
「我愛你,葉。」
明天,他心想。她對我隱瞞了什麼?可我不敢問。柯德林格說得對。我被捲入了可怕的麻煩,但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必須等待,看明天——據說一切都會得到解釋的明天——會發生什麼。我必須相信她。我知道有事即將發生。我會等待,然後隨機應變。
「的確。」巫師的笑容帶著嘲弄,「沙漏里的沙子快要流盡,而我,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魔法大師、巫師會成員,仍在同粗魯的亡命徒之子、同樣粗魯的亡命徒探討問題。而且誰都明白,我們談論的根本就是粗魯的亡命徒最愛的爐邊話題。比如基因。你是從哪兒聽到這個詞的,我的亡命徒朋友?是艾爾蘭德那間只教學生讀寫二十四個符文文字的神殿學校?究竟是什麼促使你去閱讀含有類似詞彙的書籍?你又在哪裡把修辭和口才打磨得如此完美?其原因又是什麼?為與吸血鬼談天說地?哦,我的流浪基因學家,蒂莎婭·德·維瑞斯都屈尊沖你微笑。哦,我的獵魔人,我的亡命徒,你的魅力甚至讓菲麗芭·艾哈特都雙手發抖。還記得特莉絲·梅利葛德羞紅的臉嗎?更別提溫格堡的葉妮芙了。」
「葉?」
「這位是埃勒的格哈特,又名亨·格迪米狄斯,是在世巫師中最年長的一位。」葉妮芙小聲告訴傑洛特,「他身邊的女人是蒂莎婭·德·維瑞斯,不比亨年輕多少,但從不吝惜用靈藥掩蓋自己的年齡。」
「她害怕了。」紅髮女人吃吃地笑道,「她怕我們勾引他,哪怕只是一夜春宵。薩賓娜,你有這個打算嗎?咱們要不要試試?他看起來很健康,跟那些狂妄自大又軟趴趴的傢伙完全不一樣……」
她更加用力地舒展身體,伸出手臂,雙手同時抓住枕頭角。月光灑在她雙乳之上,美妙的曲線讓獵魔人的后腰一陣顫抖。他抱住她,二人筋疲力盡地躺倒,慢慢冷卻激|情。
「這一點,」巫師的語氣嚴肅起來,「就無人知曉了。莉迪亞,把你的畫掛在這兒吧。傑洛特,看看莉迪亞另一幅令人難忘的畫作。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肖像,根據古代的袖珍畫繪製而成。」
「不是她不禮貌。莉迪亞沒法說話。」
傑洛特沉默不語。
「我能吻你嗎?此時,此地,在所有人面前?」
葉妮芙的語氣不容反駁,傑洛特只好照做。他從侍者的托盤裡拿起兩杯酒,同時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兩位女術士。葉妮芙壓低聲音,語速飛快,特莉絲·梅利葛德則低著頭,專心聆聽。等他回來時,特莉絲已經走了。葉妮芙顯然對酒毫無興趣,於是他把杯子放到旁邊的桌子上。
他們走進大廳時,已有上百人到場。據獵魔人估算,如果按照傳統,在大廳中央將餐桌擺成半圓形,這座大廳也能容納至少三倍於此的人數。但現在看來,也許他們只能站著用餐了,因為大廳中間根本沒有桌子。四周的廳壁裝飾著掛毯、花環和三角旗,在冷風中不時拂動。一排排長桌靠在牆邊,位於隨風搖曳的掛毯和花環下方,精美的盤碟擺放在更加精美的桌布之上,還有精緻的插花和華美的冰雕。走近之後,傑洛特發現,桌上的裝飾遠比食物多。
「至於這幅……呃……沒錯,應該是學生畫的。而且是位非常年輕的學生……」
「而且不會發胖。」女術士自豪地說著,將檸檬汁擠在滿滿一勺魚子醬上,「能幫我拿杯白葡萄酒嗎?」
「我會的,」他嘆了口氣,「但我不覺得那個狡猾的老狐狸有辦法讓我吃驚,尤其在我見過這些人之後。我被密探騷擾;被瀕危的爬行動物與貂類驚嚇;我吃了根本不存在的魚子醬;對男性毫無興趣的女色情狂在質疑我的男子氣概;有人威脅要在刺蝟背上強|暴我;還有懷孕的恐嚇,以及性高潮,當然是沒有相關過程的那種。太可怕了……」
「我只夢想可以實現之事。」
他看著寫字檯。
「你想提出怎樣的約定?我們要達成什麼協議?你為什麼要我蹚這趟渾水?除了燭台的問題,這兒的氣氛為何如此異常?」
「謝謝,親愛的,不過我用不著。真的。」
「嗯?」
「我已經擁有你了。」
「之後發生了什麼?」
「據精靈傳說,通過傳送門,托爾·勞拉可與神秘的『雨燕之塔』托爾·吉薇艾兒相連,只是後者至今無人發現。」
巫師的笑容歡快了些。他從一位侍者的托盤裡端起兩隻酒杯。
獵魔人乖乖地將目光轉向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胸部。
「報告、故事、流言。我是得聽這些東西,工作使然嘛,但工作也要求我用細篩仔細篩檢每條細節。好比最近,我聽說臭名昭著的教授和他兩個同夥死在某人劍下。這事就發生在錨地村的一間小旅店外。幹掉匪徒的人同樣沒時間去領賞。」
「哪件事?」
兩位女術士小心地擁抱一下,親吻彼此的耳側和耳環——兩人分別佩戴著鑽石和縞瑪瑙。她倆的耳環形狀一模一樣,就像一串縮小的葡萄,但強烈的敵意立刻瀰漫在二人中間。
「他的助手,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葉妮芙冷冷地說,「她的身份無足輕重,但直視她的臉卻是嚴重的失禮行為。注意後面的三個男人,他們都是高階術士評議會的成員。希達里斯的費卡特、牛堡的萊德克里夫,以及朗·愛塞特的卡杜因。」
這句回答讓紅髮女術士猝不及防,臉也微微發紅。
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站在臨近的餐桌前,正跟一位火紅髮色的女術士專註地交談。獵魔人不認識那個紅髮女人。只見她身穿白裙,搭配白色喬其紗襯衫。這件襯衫跟薩賓娜的很像,也是全透明的,但在重要部位巧妙地縫以花飾。傑洛特發現,這些花飾有個奇妙的特點——它們忽而透明,忽而暗淡,變幻不休。
「沒有呢,親愛的。」女術士直視好友的雙眼,「首先,我不喜歡炫耀。其次,我沒那個機會。我跟傑洛特已經好久沒見了,待辦事項的清單也列得很長,我們打算一點點解決。」
獵魔人眯起眼睛。
永恆過後,現實終於歸來。時間再度震顫,彷彿載滿貨物的馬車,緩緩地、沉重地,開始前行。傑洛特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月亮仍高懸夜空,而剛剛發生的一切本該將它射落才對。
「那真再好不過。傑洛特,幫我們拿點酒。不,別從那位侍者的盤子里拿。找那邊那位。」
「沒什麼吃的。」他悶悶不樂地說,順手撫平身上鑲有銀色飾帶的黑色束腰短外衣。葉妮芙堅持要他穿這身。據說這叫緊身上衣,最近很流行。獵魔人不知道這名字是怎麼來的,他也不想知道。
「後來,」威戈佛特茲續道,「在幾次德魯伊儀式中,我的天賦自行顯露。這些天賦清晰地辨明了我的出身,讓人無法否認。顯然我的父母對我的出生毫無準備,他們當中至少有一個是巫師。」
「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威戈佛特茲的助手。」
「凡事都有。」
「真是了不起的進步。別為威戈佛特茲的話擔心。明天會有許多問題得到解釋,也有許多事情得到解決。」
「『諾維格瑞聯盟』。貝克爾、詹巴迪斯塔和蒙克正與當權者、祭司及德魯伊教徒簽訂條約。這份互不侵犯條約促成了巫師與國家的分離。真是庸俗得可怕啊。繼續。這幅是喬弗利·蒙克沿龐塔爾河順流而上,當時那條河還叫艾維翁·伊·龐特·阿爾·格文奈倫,意思是『雪花石膏橋樑之河』。蒙克坐船去了洛克·穆因尼,想說服那裡的精靈收養一群魔源之子,讓精靈巫師教導他們。你也許有興趣知道,這群孩子中有個小男孩,正是後來為人熟知的『埃勒的格哈特』。你剛剛也見過他。那個小男孩現在名叫亨·格迪米狄斯。」
「你們剛才在跟菲麗芭和崔托格的迪傑斯特拉說話,」特莉絲把玩著頸間嵌有白銀和鑽石的天青色心形掛墜,「你們肯定都認識迪傑斯特拉吧?」
「因為我相信你。」她將他的手臂握得更緊,拿起一隻餐碟,「獵魔人,幫我拿點鮭魚。再來點螃蟹。」
「用不著。我能來這兒不是憑地位。」
「你一定要三句話不離本行嗎?哦,還為我留了點魚子醬?真好。」
但這次他同意了,而且毫不猶豫。她在一場漫長、坦誠而又動情的談話之後提出這個要求。這場談話讓他們恢復了原本的親密,拋開了過去的衝突與不快,也融化了怨恨、驕傲和固執的堅冰。在希倫頓的堤道上講和之後,葉妮芙提出任何要求,傑洛特都會欣然同意。就算她提議兩人一同走進地獄,與渾身冒火的惡魔對飲滾燙的焦油,他也不會拒絕。
「可惜的是,」他一邊咀嚼一邊續道,「砍掉人頭之後,你沒報告市長。他們可都頂著懸賞呢,不論死活,都是一筆巨額賞金。」
「因為年久失修。潮濕、腐蝕、強風,還有空氣里的鹽分,這些都會對牆壁和地磚造成災難性影響。修理的話費用太高,我們只好用幻象替代。為了面子,你懂的。」
「終點。」
「我警告你,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傑洛特?」
「這兒連https://read.99csw.com一個戴王冠的人都沒有,你就不覺得驚訝?」
「那就別談政治了。」
「喝這種蚊子尿?」傑洛特露出愉快的微笑,「簡直噁心透了。哦,如果你想喝的話……我可以強迫自己喝下去。」
「很大區別。」
——傳統結婚誓詞
「你還好吧?」
「有意思。」女術士眯起眼睛,「沒想到你會提起他。沒錯,威戈佛特茲想見你,跟你說幾句話。我要提醒你,這番對話可能顯得老套又無聊,但別被假象欺騙了。威戈佛特茲在這方面是行家裡手,而且聰明絕頂。我不知道他找你有什麼事,但千萬記得保持警惕。」
「威戈佛特茲呢?」

「如果輸了,我該吃什麼?」
「不用說,將我卑微的能力發掘出來之人也是個巫師,我跟他的遭遇純屬意外。」威戈佛特茲平靜地說,「他向我奉上一份極為貴重的禮物:獲得教育並提高自身的機會,以及加入巫師兄弟會的前景。」
「也就是說,」獵魔人笑道,「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與你達成約定,約定我會在某天成為畫上的角色,成為巫師?就因為我的血統?拜託,我對遺傳理論知之甚少,但我沒花多少功夫就發現一件事:我父親是個流浪漢,是個粗魯又愛惹麻煩的亡命徒。我從父親那邊繼承的基因遠遠超過母親。我的亡命生涯也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那肯定是因為愛情了。」紅髮女人嘆道,「愛情是盲目的。」
「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其實他只注意到那身透明薄紗沒能遮掩住的部位。
「他們來了。」特莉絲清清嗓子,「終於來了。」
「幻象總不能填飽肚子吧?」
「因為這樁罪行,法爾嘉本人也被付之一炬。在火刑柱上。」
「薩賓娜!」葉妮芙的喜悅溢於言表,足能騙過除傑洛特以外的任何人,「親愛的!真是太好了!」
「你們巫師一向把真誠看作炫耀嗎?所以就算讀了人的心,也不相信那些想法是真誠的?」
「了解。」他禮貌地笑道,「我現在也有同樣的苦惱。」
他們信步穿過大廳,其他賓客陸續進場。傑洛特飢腸轆轆,但他很快發現,葉妮芙剛才的話並非是在說笑。很明顯,巫師的禮節確實會讓賓客在冷風裡缺吃少喝,更過分的是,每次停留在餐桌前,社交義務都會隨之而來。有人會認出你,併為這一事實表示喜悅,隨後走上前來噓寒問暖,語氣既熱情又虛偽。在強制性的隔空吻或綿軟無力的握手之後,在虛假的笑容和缺乏誠意但巧妙動聽的恭維之後,則是簡短沉悶、毫無營養的對話。
「哦天哪,哦天哪。」葉妮芙長出口氣,將一條大腿壓到獵魔人的腿上,「哦天哪,哦天哪。我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做|愛了。」
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用手劃過空氣,走廊里立刻明亮起來。
「從……呃,比如說,菲麗芭·艾哈特給你的報告里?」
「多瑞加雷,」菲麗芭毫無顧忌地緊貼著傑洛特,低聲說道,「是希達里斯的埃塞因王的密探。小心點兒。爬行動物和皮革只是盤問的前奏。而且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就在不遠處偷聽……」
他們繼續前進。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的絲裙沙沙作響,那聲音彷彿蘊藏著可怕的秘密。
「真想不到,」獵魔人惡狠狠地笑了,「我的中立態度竟會讓所有人都大為光火。它迫使我面對約定、協議與合作,迫使我聆聽『必須做出選擇,加入正確一方』的訓誡。談話到此為止吧,威戈佛特茲。你在浪費時間。在這盤棋局裡,我不是與你地位對等的夥伴。我認為我們兩個不會出現在光榮長廊的油畫上,更別提背景還是戰場了。」
「談話呢,」葉妮芙曖昧地一笑,給了獵魔人一個充滿暗示的眼神,「可以排到後面。應該說排在最後才對,特莉絲。」
「這你大可放心。」
「你這話的意思是……」
「想不到這種小事也能叫人如此開心。」她滿足地說,「好了,我去了。很快就回來。等宴會結束……嗯……」
「再見啦,葉娜。」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盯著獵魔人的眼睛說,「我得再次稱讚你的……品味。」
「你是個宿命論者。」
「這算比較嗎?還是個類比?如果是,只能說這個說法很沒道理。矮人不可能成為精靈,除非他有個精靈母親。」
「……還在吃幻象。」她補充道,「哦,傑洛特啊傑洛特。跟我來。我介紹你認識幾位值得認識的人物。」
獵魔人點點頭,咽了口口水。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襯衣用黑色薄綢製成,令其凹凸有致的身段一覽無餘。她深紅色的裙子上系著銀色腰帶,配以玫瑰狀的碩大帶扣。裙子側面開衩——當下流行這個,只是流行的款式是開到大腿,但薩賓娜的裙子卻一直開到臀部。而且她的臀部相當有看頭。
「這就是!」她打斷他的話,「別擺出那副傻乎乎的表情,別再多嘴,更重要的是,別再對我撒謊。我認識特莉絲比你更久。我們很合得來。我們一直很了解對方,雖然偶爾會有些……小摩擦。在我看來,她心裏有點想不開,但我幫她解決了,就這樣。這事就此打住吧。」
「還有您,大人,喜歡我們的慶典嗎?」等菲麗芭和迪傑斯特拉笑聲停止,葉妮芙問道。
「他喜歡偽裝,也知道如何偽裝。」瑪蒂不懷好意地笑笑,「對吧,傑洛特?就在剛才,我還看到你假裝聽不清也聽不懂上古語。」
凱拉轉過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她,從白色的飛龍皮便鞋到綴滿珍珠的頭冠。
「我半個字也沒聽說。」密探頭子笑道,「真的。話說回來,我該從哪兒知道這些呢?」
「那你為什麼謝我?」

「也行。」
巫師打個響指,轉身離開。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和她的紅髮朋友看著他們,目光之毒辣堪比瀕危的岩生眼鏡蛇。
「我一直在等。」她把檸檬汁擠到鮭魚肉上,「如果你只有想法,我是不會回應的。我一直等你說出口。我能給你答覆,也給了你答覆。我簡直不能再好了。」
「你沒忘記真是太好了。你應該還記得當時的情況。」
他努力保持平靜,因為畫中的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正用希瑞的雙眼注視著他。

我們對愛情知之甚少。愛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獨特。試著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菲麗芭·艾哈特的男伴是迪傑斯特拉。傑洛特曾與這位瑞達尼亞密探有過短暫接觸,按理說他應該高興才對:他終於遇上了自己認識的人,而且那人跟他一樣,都不是巫師。但他一點也不高興。
女術士握緊他的手臂,貼近他的身子。
他本來也沒有再提的打算。葉妮芙撥開頰前的一縷捲髮。
「抱歉。」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他用手肘撐起身體,湊過去親吻她。她突然動了動,沉默地抱緊他。
「她不是。法蘭茜絲卡是純血精靈。再看看護送她的男人吧,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他是當真年輕,但天賦異稟。」
「現在我要離開一會兒,去跟蒂莎婭和法蘭茜絲卡說幾句話。再吃點東西吧,你的肚子都咕咕叫了。還有,警惕點兒。肯定會有人找你搭訕。別讓他們欺負你,也別損壞我的名聲。」
「看來也是。」瑪蒂·索德格倫表示贊同,臉上仍然掛著不懷好意的笑,「那就祝你玩得愉快嘍。來吧,凱拉,我們去喝一杯……無酒精的。也許今晚我也會嘗試一下。」
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伴著耳環的叮噹響。
而更重要的原因卻是希瑞:要不是她,這場碰面和談話根本不可能發生。按柯德林格的說法,有個身份不明的術士對希瑞很感興趣。傑洛特希望自己的出現能激怒那個術士,並迫使他出手。但這件事他對葉妮芙隻字未提。
「我相信你。其實我也不明白,但我很想弄明白。你說呢?哦,請原諒。你肯定早就聽說了。從……呃,比如說,迷人的溫格堡的葉妮芙給你的報告里?話說回來,我從葉妮芙那兒也打探過好幾次消息。哎呀,去年哪些地方下過雪呢?」
「當獵魔人的這些年,我學到一件事:『貪多嚼不爛』。你知道嗎,威戈佛特茲,我認識一個矮人,他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精靈。你覺得他聽從誘惑,就能當個精靈嗎?」
「別拿我當傻瓜。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事?」
「敬稱就免了。」迪傑斯特拉皺起眉頭,「我才不是什麼伯爵。我是農民出身,但維茲米爾命令我自稱伯爵,免得冒犯大臣和巫師們。好了,你用這身行頭和身材抓人眼球的計劃進展如何?是不是還得裝出開心的樣子?」
「非常喜歡。」維茲米爾王的密探禮貌地鞠了一躬。
「在加斯唐宮的小房間關門開會也是傳統?」
傑洛特聳聳肩:「流言就是這樣。好好篩篩,你才能知道剩下些什麼。」
「也許?」
「沒關係,職業病而已。願意為我介紹你的同伴、大名鼎鼎的利維亞的傑洛特嗎?」
「你真這麼認為?」威戈佛特茲歪著頭說,「好吧,不管怎麼說,他的舉動跟前人留下的教訓不無關係。不過拉法德還是接受了首席顧問的職位,並成了實際上的統治者,因為當時的國王是個弱智。」
他們只聊了幾句,便感覺有許多焦慮的目光聚到自己身上。葉妮芙看著獵魔人。一個眼神友好的年輕女術士看著威戈佛特茲,不時用扇子遮住下半邊臉。他們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威戈佛特茲建議找個沒人的地方再談。在傑洛特看來,只有蒂莎婭·德·維瑞斯對這個提議吃了一驚。
「哦,」特莉絲瞪大了眼睛,「我懂了。希瑞她……」
「柯維爾石環的德魯伊,」片刻之後,巫師說,「在朗·愛塞特的陰溝里發現了我。他們接納了我,將我撫養長大,當然,是為讓我成為德魯伊教徒。你知道德魯伊是什麼嗎?是一群怪胎和流浪漢,週遊世界,向神聖的橡樹鞠躬行禮。」
「現在,」傑洛特露出無辜的微笑,「你會宣稱這兒的氣氛有些異常。你會說服我放棄中立,做出選擇。你會跟我打賭,而我卻不曉得這會對我有什麼好處,但我知道,一旦賭輸,我就得為你做點什麼。」
「說得沒錯。儘管這又是我不該知道的詞彙。我重複一遍:這不是我的棋局。」
「我會努力規矩點兒。」他喃喃道,「反正桌邊也沒什麼好停留的。」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是凱拉·梅茲。哦,魚子醬!」
傑洛特未置一詞。
「唔,你說得對。」思索片刻之後,瑪蒂表示贊同,「但他要是突然走過來,自己提起這檔子事呢?」
「想想看吧,」漫長的沉默過後,獵魔人道,「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堅信自己不會再為任何事吃驚。相信我,威戈佛特茲,我要過很久才會忘記這次宴會,還有這一連串難以置信的事件。的確值得畫下來,標題就用:傑洛特離開仙尼德島,笑得全身發顫。」
他又一次沉默下來,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再次開口。
葉妮芙沒搭話。這跟傑洛特預料的一樣,他知道葉妮芙不會對這些言論做出反應。但他沒有放棄,還在繼續發牢騷。他單純地只想抱怨幾句而已。
「謝我?我看不怎麼誠心吧。大廳里只有十一個女人穿著透明襯衣、袒胸露乳。我只離開半個鐘頭,就發現你在跟其中兩個說話……」
「那就聽好了,我的亡命徒同行。一場殘酷的爭鬥正在醞釀當中。這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血腥之戰,不會有人手下留情。一方會獲勝,另一方的屍體則會被烏鴉啄食。我懇請你,我的同行:加入更有勝算的一方。加入我們。忘掉其他人,以徹底的輕蔑唾棄他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隨他們一併消亡又有何意義?不,不,我的同行,別沖我皺眉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你誰也不幫。說你根本不在乎他們,說你只會躲在群山之中的凱爾·莫罕袖手旁觀。這不是個好主意,我的同行。你所愛的一切都會陪伴我們。如不加入,你會失去一切。這一來,你會被空虛和憎恨吞沒。即將到來的輕蔑時代會摧毀你。所以請理智些,等選擇的時刻來臨,就立刻加入正確的一方。那個時刻會來的,相信我。」
他們感受著彼此,克服自身的恐懼,又在片刻后感受到真相:那清晰到耀眼的景象印在他們眼中,讓他們分開原本緊抿的嘴唇,發出一聲呻|吟。緊接著,時間在顫抖中凝固,一切都消失不見,唯一正常的五感只有觸覺。
「自然可不懂什麼哲學概念,利維亞的傑洛特。人們通常把自己嘗試理解大自然的可悲——或說荒謬——的行為稱之為哲學。他們認為這類嘗試的結果也是哲學。就像一顆捲心菜試圖探究其存在的起因與影響,並將思考的結果稱之為『頭與根之間永恆而神秘的衝突』,又把雨水看作莫測高深的誘發力量。我們巫師不會浪費時間推敲什麼是自然,因為我們了解它的本質:我們自身就是自然。你明白嗎?」
「深呼吸,很快就好。」
「你是說:你在宴會上遇到了亨·格迪米狄斯和蒂莎婭·德·九-九-藏-書維瑞斯,卻看不到貝克爾、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斯丹莫福德或妮娜·菲歐拉凡提,所以你很驚訝?」
等傑洛特清醒過來,月亮仍停留在原處。蟬鳴格外響亮,彷彿它們也想用瘋狂與放縱壓倒焦慮與恐懼。在不遠處,艾瑞圖薩宮左翼的一扇窗戶里傳來某人的怒吼。他大發雷霆,說自己想睡覺,叫他們安靜點兒。但另一邊的某扇窗里,一個顯然更有藝術氣息的傢伙卻在熱烈地鼓掌,向他們道賀。
「我建議打個賭。」迪傑斯特拉舉起戳著小章魚的叉子,「我賭接下來一小時內,威戈佛特茲會找你長談一番。我敢說,在這番談話中,他會向你證明你既不是以個人身份前來,也已經蹚進了這攤渾水。如果我說錯了,我就在你面前吃掉這長觸手的鬼東西。你接受嗎?」
「我們去了艾瑞圖薩的另一邊。他領我進了一個大房間,多半是哪位老師的辦公室,可能就是女校長本人的。我們在一張放有沙漏的桌旁坐下。沙子緩緩流下。我聞到莉迪亞的香水味,她在我們之前來過……」
「在大廳里轉幾圈,跟別人打打招呼,恭維幾句,聊聊天……別再扯你的緊身上衣,也別再整理頭髮了。」
「你沒說得太過分吧?」他冷冷地問。葉妮芙的雙眸燃起紫羅蘭色的怒火。
「我同意。」葉妮芙若無其事地回答。她略微眯起眼睛,張揚地撥開耳環邊上的頭髮。「你的襯衣真漂亮,薩賓娜。美得讓人目瞪口呆。不是嗎,傑洛特?」
「『獲選者之鑒明』。為揭示魔力的起源,貝克爾和詹巴迪斯塔對移民的子女進行了魔法測試。他們會帶獲選的孩子離開父母,前往最初的巫師聚居地米爾瑟。你看到的就是那歷史性的一刻。如你所見,所有孩子都嚇壞了,只有那個堅定的棕發女孩向詹巴迪斯塔伸出手,臉上帶著徹底信任的微笑。她就是後來享譽盛名的『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第一位女術士。她身後的女人是她母親,你可以看到她臉上的悲傷。」
「據傳說?就是說你們還沒找到傳送門?我不相信。」
「家?」葉妮芙突然問道,「什麼家?你有家嗎?你想蓋自己的家?哦……抱歉,我不該……」
「明天,」巫師循獵魔人的目光望去,然後說道,「巫師會和高階評議會成員將穿上傳統裝束——隨風飄動的黑斗篷和尖頂帽,如同你在古代畫作里常見到的那種。我們還會用魔杖和拐杖武裝自己,跟父母用來嚇小孩的巫師巫婆形象完全一致。這是傳統。我們會在幾名代表陪同下進入加斯唐宮。到那兒之後,再進入一個精心準備的房間討論議題。其他代表則在艾瑞圖薩宮等待我們歸來,等待最後的決議。」
「在艾瑞圖薩當學生……並睡在這樣的房間時……你也有隻布娃娃嗎?你必須抱著它才能睡著?白天就把它放到寫字檯上?」
「別說話。」她飛快地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別告訴我你想怎樣,想要什麼。因為你很快就會發現,我沒法滿足你的期待,而這會讓我痛苦。」
「艾瑞圖薩。」他低聲說著,掃視四周,「仙尼德島的艾瑞圖薩……會成為她的家。許多年後……等她離開這裏,就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我剛才看到,」菲麗芭說,「你在跟薩賓娜講話。」
「我觀察你好一陣兒了。」他將一隻酒杯遞給傑洛特,「你對葉妮芙介紹的每個人都說你過得很愉快。你是心口不一,還是不敢批評別人?」
「不,不是。你過去只這麼想過,可你今天說出口了。」
「去他的共同點,」巫師的目光毫不動搖,「因為我沒法掌控對那個女人的感情。我無法理解她的感受,她也不打算幫我理解。我離開了她,因為她淫|盪、傲慢、惡毒、無情又冷淡。因為我不可能掌控她,被她掌控又太過屈辱。我離開她,因為我知道她對我感興趣,而我的才智、人格和神秘氣質掩蓋了我並非巫師的事實,一般來說,能與她共度不止一夜良宵的只有巫師。我離開她,是因為……因為她很像我母親。我突然明白,我並不愛她,我對她的感情更複雜、更強烈,也更加難釐清——其中混雜了恐懼、悔恨、狂怒、良心的譴責、贖罪的需要,以及內疚、失落和傷痛。那是對受苦和補償的變態渴求。其實我對那個女人,只有憎恨。」
「我不明白。」巫師的身子略微前傾,「你的話里滿是華麗的辭藻和複雜的詞彙,讓我摸不著頭腦。」
「莉迪亞留在走廊。我們兩個去了階地。我出醜了,被他美美地欣賞了一番。」
「你的頭帶太招搖。好了,挽住我的胳膊,我們走。在入口附近久站同樣失禮。」
「答案是?」
傑洛特仍舊沉默不語。威戈佛特茲把頭轉向一旁。
「不。」巫師插嘴道,「我並不想證明這條路會向所有人開放,因為事實再明顯不過,早已被證明。我也沒必要強調,某些人只是別無選擇而已。」
「我一直期待與你見面,傑洛特。」她笑著說道。像所有女術士一樣,她並不認同貴族之間那些「大人」、「閣下」之類的稱呼。「你肯定想不到我有多高興。你終於把他帶來見我們了,葉娜。說實話,我很驚訝,你竟然拖了這麼久。其實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沒有音樂,四下漏風,還沒地方坐。我們是要站著吃喝嗎?」
「大人。」
獵魔人盯著桌布,用明蝦和萵苣葉掩飾臉上的尷尬。他格外感激流淌在血管里的突變血液,多虧了它,他的臉才不會漲紅。
他咽下嘴裏的明蝦,轉過身去。是個巫師,長得很面熟,他臉上露出微笑,撫摸著紫色緊身上衣的繡花貼邊。
獵魔人急切地打量四周,尋找熟悉的面孔,主要是為證實,自己並非這場魔法聯誼會上唯一格格不入的人。葉妮芙曾保證說還有別的局外人到場,但他卻找不到任何非巫師來賓,至少沒有他認識的。
薩賓娜和瑪蒂正豎著耳朵偷聽,聞言惱火地哼了一聲。多瑞加雷輕蔑地瞥了她們一眼,轉身跟獵魔人碰碰杯子,終於露出由衷的笑容。
「好吧,我考慮過。」
「她也是巫師會成員?」他驚訝地低聲問道,「她看起來這麼年輕,也是魔法靈藥的作用?」
「葉妮芙!」一位黑髮女術士掙開同伴的手臂,走了過來,「你真的來了?哦,這可太好了!我好久沒見你了!」
「我不想失去你,葉。」
「這些螃蟹,」她打斷他,「今早還趴在海底。傳送術是個奇妙的發明。」
「說吧。」
「什麼事,葉?」
這座宮殿龐大的中央大廳建成T字形。較長的那一豎有又窄又高的窗戶,幾乎與支撐天花板的圓柱頂部齊平。天花板很高,讓人難以分辨拱頂裝飾畫的細節,尤其是其中最普遍的主題——那些裸體人物——的性別。每扇窗戶都裝著彩色玻璃,看起來耗資巨大,但大廳中人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有風吹過。傑洛特起先驚訝于不會熄滅的蠟燭,但近看之後,他就明白了原因。那些枝狀大燭台都施有魔法,甚至可能只是幻影。但不管怎麼說,它們提供了充足的照明,且遠比普通的蠟燭明亮得多。
「可你又想要什麼,葉?難道你沒有夢想嗎?」
,他心想。我不想這樣。雖然結束亦是開始,一切都可重來。但我累了,不想再重來一次。我想……
「有什麼好吃驚的?她肯定對他施了法術,用魔法迷惑了他。你以為我沒這麼干過?」
兩位女術士一邊輕聲談話,一邊吃著切片龍蝦肉。她們用的是上古語,儘管沒在看他,但談話內容明顯與他有關。他小心翼翼地集中敏銳的獵魔人聽力,同時裝出專心品嘗明蝦的樣子。
「什麼的終點?」
一開始,他們享受著彼此,滿心奇思妙想與創意,渴望新的嘗試。就像從前一樣,他們很快便發現自己做得太多,同時又做得太少。他們一同體會到這一點,然後又是一輪翻雲覆雨。
「巫師會共有五人,高階評議會也是五人。菲麗芭·艾哈特是評議會成員之一。」
「你肯定知道。」
「果然,見鬼!」女術士丟下勺子,好像那是黑蝎子的尾巴,「誰這麼厚顏無恥……是你嗎?你能施展四級幻術?」
「『初次登陸』。」獵魔人猜測。
「誰會吃這玩意兒?」他帶著虛偽的同情搖搖頭,轉身看著傑洛特。「仔細聽我說,獵魔人,」他平靜地道,「你堅信自己以個人身份前來,認定自己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也不可能去在乎任何事……這讓我有種衝動想打個賭。你想賭一把嗎?」
「是啊,莉迪亞,是個好主意。」威戈佛特茲答道,「我們去光榮長廊走走吧。利維亞的傑洛特,你將有機會目睹魔法的歷史。你對這段歷史很熟悉,我毫不懷疑,但如今,你有機會接觸到栩栩如生的視覺歷史。如果你是油畫鑒賞方面的行家,也請勿震驚。那些大都是滿懷熱情的艾瑞圖薩學生的傑作。莉迪亞,請用光明為我們驅散黑暗。」
「哦,請原諒。」葉妮芙突然說,「我看到菲麗芭在那邊。我得找她說說話。跟我來,傑洛特。再見啦,薩賓娜。」
「麻煩這邊走,傑洛特。落腳時請踩在深色石板上。」
「沃爾的多瑞加雷。我們見過,是在……」
「更重要的是?」迪傑斯特拉毫不客氣地伸出手,從碗里抓起四顆橄欖,塞進嘴裏。
「她又是誰的密探?」
「而威戈佛特茲,」他一邊翻找一邊說,「還要確保密探無一缺席。他把所有王家密探都集中到這兒了。獵魔人,威戈佛特茲為什麼這麼做?」
「如果說這就是你生氣的……」
大海聲聲咆哮,仙尼德島挺立於浪濤的白沫之間。在他們正下方,浪花在洛夏宮的牆壁上撞得粉碎。洛夏宮與艾瑞圖薩宮燈火閃耀。岩石堆砌的加斯唐宮聳立在高處,一片漆黑,毫無生氣。
「抱歉,你說什麼?」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跟宣稱愛我、而我也宣稱愛他的男人做過愛了。」片刻后,見獵魔人沒上鉤,她又喃喃說道,「我都忘了這有多麼美妙。哦天哪,哦天哪。」
「我當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迪傑斯特拉。你能不能儘力講得更清楚些?先把你的職業習慣放一放。請原諒,但我不打算從你這兒賺一筆額外獎賞。」
「別說了。不要再想,也別再說。現在只要……」
傑洛特忍住出言譏諷的衝動,同對方握了握手——或者說,試著握了握手。那隻手的尺寸實在超常,讓「握手」變得壓根不可能。
「你還沒告訴他?傑洛特,你真不知道?」
「她才不是紅髮——那是染的。你沒長眼睛嗎?那是瑪蒂·索德格倫。」
女術士挽著傑洛特的手臂,嫻熟地拖著他離開餐桌,領他到大廳中央,來到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反抗徒勞無功。他終於明白了此行的目的:單純只為展示而已。
心中明了之後,傑洛特堅忍而冷靜地忍受著女術士們病態而好奇的目光,以及巫師們神秘莫測的微笑。儘管葉妮芙向他保證說,出於禮節和世故,巫師在這種場合不會使用魔法,但他不相信他們的自控力,尤其是葉妮芙挑釁般地將他推到眾人注目的中心之後。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能感覺到胸口的徽章顫動了好幾次,皮膚也有魔法波動帶來的麻刺感。有些巫師——更準確地說,有些女術士——厚顏無恥地想讀他的心。但他早有準備,也想到了回應的辦法。他看著走在身邊的葉妮芙,看著一身黑白搭配、珠光寶氣的葉妮芙,看著她渡鴉般的黑髮和紫羅蘭色的雙眸,讓那些試圖打探他心聲的巫師迷惑不安。面對他的幸福與滿足,他們顯然失去了鎮定與冷靜。沒錯,他在腦海中答道,你們沒搞錯。只有她,只有此時此地在我身邊的葉妮芙,才是我所關心的。此時,此地。至於她從前是何種身份,身處何處,與誰相伴,我一點也不在乎。此時,此地,她與我置身在你們中間。她的身邊人是我,不是別人。我現在只想這件事,只想她一人,無休無止地想她,聞著她香水的味道,感受著她的體溫。你們所有人,都帶著嫉妒見鬼去吧。
「他在騙你。」葉妮芙喃喃說著,往獵魔人懷裡拱了拱,「根本沒有危險。他肯定會用浮空力場保護你和他自己。他不會冒險……後來發生了什麼?」
「盲目的是他才對。」薩賓娜扮個鬼臉,「你相信嗎,瑪蒂?她竟向我介紹他,就像介紹一位校友。活見鬼,她的年紀足足比我大了……算了,不提這個了。我敢說,她為那獵魔人都打翻醋罈子了。小梅利葛德只對他笑了笑,那老巫婆就把她痛罵一頓,斬釘截鐵地要她收拾東西走人。至於現在……瞧瞧吧,她正跟法蘭茜絲卡說話,眼睛卻始終盯著她的獵魔人。」
「我明白。我會小心的。順便一問……」特莉絲壓低聲音,「她怎麼樣了?我能不能見見她?」

「他們相處得簡直太好了。」葉妮芙嚴肅地提醒她,「當心,特莉絲。關於——你知道的那個人,一個字也別告訴他https://read.99csw.com。」
身軀龐大的密探穿著一件米黃色緊身薄上衣,大大咧咧地敞著懷。顯然,這件衣服沒讓他感覺不自在。
「為什麼只能踩深色的?」
「哦,葉……」獵魔人低聲責備道。
迪傑斯特拉似乎有些惱火。
「可他是個獵魔人!獵魔人不會被魔法迷惑,至少不會太久。」
「那你應該能瞧見,我們之間沒什麼可比性。」傑洛特喃喃道,「就算不看外表,威戈佛特茲,我們也毫無共同之處。你告訴我你的故事,是想證明什麼?雖然偉大的巫師之路充滿曲折與艱難,但人人都能走?就算那人是——請原諒我的比較——私生子與棄兒、流浪漢與獵魔人……」
「不了,多謝……我的魔法大師同行。」凱拉冷冰冰地說,「我不喝酒,應該說不能喝。我今晚還打算懷個孩子呢。」
「別這麼大聲,瑪蒂。」薩賓娜壓低聲音,「別看著他,別亂笑。葉妮芙也在看著我們呢。還有,注意形象。你真要勾引他嗎?這可不是體面女人該做的。」
「人數還是對不上。」傑洛特搖搖頭。特莉絲吃吃地笑起來。
「告訴我。」
「我該納的稅早就是筆爛賬了。」獵魔人也嘗了嘗豆莢,卻發現它的味道就像肥皂水泡過的芹菜,「除此以外,我必須儘快離開,因為……你應該早就聽說了。你什麼都知道。」
「對。是這原因。」
「你確實不該提她。的確,沙漏里沒幾顆沙子了,少得我用眼睛就能查清。所以別再勾勒什麼圖畫了,威戈佛特茲。告訴我,這一切究竟為了什麼。請用淺顯易懂的詞跟我講。想象我倆都是流浪漢,正坐在火堆旁,烤著一頭剛剛偷來的乳豬,想用樺樹汁灌醉自己,可惜沒能成功。這隻是個簡單的問題。回答吧。作為流浪漢,回答另一個流浪漢的問題。」
「哎呀,」淡黃髮色的女人仔細看著他,「傑洛特。把葉妮芙迷得神魂顛倒的獵魔人?我一直在觀察你,想知道你究竟是誰。真讓我苦惱極了。」

「歷歷在目。當時我沒有告訴你,里恩斯——管他真名叫什麼——的僱主是誰。我讓他逃走了。哦,你當時很生我的氣……」
「是三十年前。」菲麗芭一邊糾正,一邊將最後幾隻明蝦——傑洛特還沒來得及吃完——接二連三地塞進嘴裏,「我知道,我知道。要是我讓裁縫用生亞麻鑲邊,那些物種就會死而復生了。我考慮過,不過顏色不搭,我也沒辦法。」
「只要別弄花我的唇膏。」
「難以置信!我以為這兒的所有人都是探子。」
「你到底怎麼了?」
「你有沒有想過,當貝克爾命令石中湧泉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普遍的看法很簡單:貝克爾馴服了魔力。他強迫元素服從自己。他征服了自然,並加以掌控……你跟女人的關係怎麼樣,傑洛特?」
「不行。」
「沒錯。」葉妮芙說,「他也跟你說話了?有沒有向你套話?」
「的確不能,但解饞足夠了。嘗嘗看。」
「但現在,是我自證清白的時候了。我明天就會把里恩斯交給你。別插嘴,也別露出那副表情。跟迪傑斯特拉的賭約不同,這是個承諾,而我向來守信。不,別問問題,等到明天再說。至於現在,我們還是專心品嘗魚子醬、說說無關緊要的話吧。」
「我在努力,但麻煩你說慢點兒。別忘了,你正在跟捲心菜說話。」
「有區別嗎?」
「是啊,」葉妮芙贊同地說著,視線移開她朋友的雙眼,「他們來了。傑洛特,你終於有機會跟巫師會及高階評議會的成員見面了。如果有機會,我會介紹他們給你認識,不過提前知道一下誰是誰也沒壞處。」
「那我呢?」

「你喝酒了?」
第一幅畫是一艘古老的帆船,正在海浪與礁石間的漩渦中打轉。一個白袍男人站在船首,頭部環繞著明亮的光環。
「獵魔人傑洛特?」
「傑洛特,你睡著了?」葉妮芙小聲說道,晃了晃他,也打斷了他的沉思,「你該告訴我談話的內容了。」
「葉,我擔心希瑞。」
「我離開了她,」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但卻無法忍受將我吞沒的空虛感。我突然明白,並不是我失去她導致了這種空虛,而是因為我失去了原本的那些感受。真是個悖論,不是嗎?我想用不著我說完,接下來的事你也能猜到。出於憎恨,我成了巫師。直到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錯當成了夜空的繁星。」
「唔……的確……必須說,比真魚子醬還好吃……」
「真的?那你怎麼沒聽從誘惑?」
「葉……」
傑洛特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鞠了一躬。葉妮芙輕捏他的胳膊。
「小心,」凱拉和獵魔人異口同聲,「那是幻象。」
「毫無疑問。畢竟這是幅寓意畫。要我說,是描繪傑出女性的寓意畫。地、氣、水、火。四位著名的女術士,每位都是操縱元素之力的大師。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奧蘿拉·亨森、妮娜·菲歐拉凡提和克拉拉·拉瑞薩·德·溫特。看看下一幅,它的表現力要更強一些。這是克拉拉·拉瑞薩為女孩們開辦學院的場景,地點就是我們腳下這棟建築。那些是艾瑞圖薩學院著名畢業生的畫像,向我們展示了傑出女性的漫長歷史,以及巫師這一行里女性勢力的崛起:莫瑞維爾的言娜、諾拉·瓦格納及其姐妹奧古絲塔、婕達·葛麗維希格、萊蒂西亞·沙博諾、伊洛娜·勞克斯-安蒂列、卡拉·德梅提亞·克里斯特、悠綸塔·蘇亞雷茲、愛普洛·溫海沃……以及碩果僅存的蒂莎婭·德·維瑞斯……」
巫師一言不發。
菲麗芭·艾哈特沉默良久,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我們正在努力。來吧,幫我拿點兒。我餓了。」
密探頭子哈哈大笑,兩個路過的女術士驚訝地看著他。她們看起來很感興趣。
傑洛特、葉妮芙、希瑞和丹德里恩,一行四人從希倫頓直接去了仙尼德島。他們第一站是位於東南山腳、龐大而複雜的洛夏宮。那座宮殿早已擠滿與會代表與隨行人員,但有人立刻為葉妮芙安排了住處。他們在洛夏度過了一整天——傑洛特與希瑞聊天;丹德里恩在宮殿里四處亂轉,收集並散播謠言;女術士則挑選並定做衣物。等夜幕終於降臨,獵魔人和葉妮芙加入色彩斑斕的隊列,前往宴會所在地艾瑞圖薩宮。儘管傑洛特早就發誓不再為任何事驚訝,聲稱世上也不會再有東西令他詫異,但在艾瑞圖薩,他失算了。
「麻煩你說清楚點兒。」
「跟你一起品嘗魚子醬?我夢寐以求。」菲麗芭眉飛色舞地勾住他的手臂,身上散發出肉桂和五福花的迷人味道,「那就趕快吧。多瑞加雷,你要一起來嗎?不願意?好吧,回頭見,玩得開心。」
「是的,沒錯。」傑洛特打斷他,「再會。」
「因為我覺得聽從理智更好。」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又名艾妮德·安·葛麗娜,意思是『山谷雛菊』。別傻盯著她看,獵魔人。很多人都覺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我當然能。」菲麗芭·艾哈特透過水晶高腳杯看著他,「施展那樣的法術只是小菜一碟。可這一來,你就只能滿足於味覺,從而錯失許多樂趣——比如過程,以及相關的動作、儀態和言辭,還有眼神接觸……我有個類似的範例,你想聽聽嗎?」
「再會,大人。」他開了口,「感謝您這番話。真是金玉良言。」
「別沖我來勁兒。」巫師拍拍他的後背,「宴會才剛剛開始,肯定還會有人過來搭訕,所以省省你這些尖銳的回答吧。不過說到謀生的行當……你,傑洛特,至少還有自尊,不會拿戰利品裝飾自己。看看周圍吧。聽我的,拋開你的禮貌,他們喜歡別人盯著自己。」
「拜託,別吃加蒜的菜。」
「抱歉,你說什麼?」
「能與您再見也讓我高興,葉妮芙。」維茲米爾王麾下的密探頭子答道,「何況您還有一位如此討喜的同伴。傑洛特,我發自內心地向你致敬……」
凱拉·梅茲直視他的雙眼,皺起眉頭。她戴著生命十字架形狀的徽章——銀制,上面鑲著鋯石。
與葉妮芙親吻時,他用眼角餘光打量人群。不少人在看,但沒太當回事。菲麗芭·艾哈特與一群年輕巫師站在旁邊,沖他眨眨眼,裝模作樣地鼓起掌來。
「我記得。請原諒,我沒能立刻認出你。很榮幸……」
「唔。」巫師沉思起來,但也可能只是裝成沉思的樣子,「這個問題並不簡單,但我會試著回答。不是流浪漢對另一個流浪漢的回答。我會假裝成……一個受雇的亡命徒,在回答另一個亡命徒。」
「當心。」獵魔人眯起眼睛,低聲說道,「當心,威戈佛特茲,你在拚命尋找你我的共同點,但這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夜晚總有盡頭。」
「暫時別談政治了。」薩賓娜笑道。她鼻子略長,眼神如猛禽一般,一副典型的女巫形象。「在明天的會議上,我們有的是時間討論,而且還會聽到許多說教。關於和平共處……關於友誼……以及考慮到國王們的計劃和野心,我們應該站在什麼立場……還有什麼沒聽說的,葉妮芙?除了巫師會和威戈佛特茲準備的說教,還有什麼?」
他沉默不語。他在生自己的氣。就在他為她回憶那些事物時,竟然意外地讓她看到了關於她自己的思緒。
「不夠。」
「的確。整個艾瑞圖薩就是個不解之謎。你肯定也注意到了,傑洛特,這兒的氣氛有些異常。澄清一句,我指的不是那些燭台。」
「就在剛才,你說你想在這兒、在所有人面前吻我。現在你還這麼想嗎?」
「沒這個必要,我知道會剩下什麼。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蓄意散播的假情報。哦,既然說到假情報,小希瑞菈怎麼樣了?那個可憐的、病懨懨的小姑娘得了白喉病?我想她應該很健康吧?」

「我說了,別再炫耀……」她突然閉嘴,抬起頭,撥開臉頰前的黑色髮捲,瞪大紫羅蘭色的雙眼,「傑洛特!你還是頭一回說這話!」
「我也猜到了。因為威戈佛特茲沒用傳心術回答她。他說……」
因此我選擇與你相伴相隨,無論時代美好與險惡,無論境遇順遂與不堪,無論白天與黑夜,無論疾病與健康。我會以我的全心全靈愛你,發誓愛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這已經是委婉的說法了。」
「這事當真發生過?」
威戈佛特茲併攏指尖,攏在嘴唇前。
「是不是有威戈佛特茲?」
「稍等。」
「懂了。」特莉絲有些猶豫,「嗯……我明白,你們好久沒見了,肯定有很多事要談……」
「難道還不夠明顯?」
「瑪蒂?」菲麗芭大笑起來,塗著鮮艷唇膏的雙唇間亮出潔白的牙齒,「誰的也不是。瑪蒂對政治不感興趣。」
「我聽過這個故事,但一直以為是童話。真實情況是怎樣的?」
「那個面孔很奇怪、跟在威戈佛特茲身後的女孩呢?」
布偶坐在寫字檯上,仍用它的紐扣眼睛盯著他。他再次轉過頭。
「傑洛特。」
女術士用左手揉捏他的手肘,右手揉捏他按住自己雙乳的手指。
「在不同人眼裡,缺乏品味的東西並不一樣。」多瑞加雷輕蔑地扮了個鬼臉,「你這條裙子的鑲邊真漂亮。我沒弄錯的話,是鑽石貂吧?真有品味。我想你應該很清楚,這種生物在二十年前就因為漂亮的毛皮絕了種。」
伴著絲綢的沙沙聲,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轉過身,期待地站定不動。傑洛特看到她的手臂下夾著一張包好的油畫。他不知那幅畫是從哪兒來的,因為片刻之前,莉迪亞還兩手空空。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顫動。
「現在就說,拜託了。」
「什麼也不用。」迪傑斯特拉飛快地張望四周,「如果你輸了,你得把跟威戈佛特茲的談話內容原原本本全告訴我。」
為了她,他回憶著這一切。葉妮芙則露出微笑,聆聽他的思緒。她臉上的笑容與睫毛的新月狀陰影一同顫抖。
「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葉,那我們該做些什麼?」
「我想在艾瑞圖薩宮過夜。跟你一起。你說春|葯?在酒里?再好不過了……」
「你說對了,我們發現了傳送門,但又將它封閉了。抗議的聲音不少。人人都想試試這道門,人人都想要成為發現托爾·吉薇艾兒——精靈法師與聖賢的神秘據點——的第一人。但傳送門出現扭曲,無法修復,傳送的地點也不穩定,還造成了人員傷亡,我們只好將其封閉。走吧,傑洛特,天開始冷了。小心。踩在深色石板上。」
「不,不回。」
「誰的孩子?」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那位染紅髮的朋友問道。她身穿透明的白色喬其紗襯衣,正朝他們走來。「誰的?」她重複了一次,無辜地撲扇著長長的睫毛。
「好吧,既然很要緊,我馬上就去。再會,傑洛特。咱們以後再調情吧!」
「別說了,特莉絲。回頭再談。明天。等會議結束之後。」
「『巫師拉德米爾的受難』,他在法爾嘉反叛期間被活活剝了皮。背景是熊熊燃燒的米爾瑟鎮,正是法爾嘉下令將其烈焰吞噬。」
「華麗的辭藻,」巫師插嘴道,「又被陳詞濫調取代了。」
「只喝了點希達里斯的白葡萄酒,但裏面說不定有春|葯……葉?等跟威戈佛特茲談完話,我們要不要回洛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