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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哈,與維索戈塔那個時候相比,改變的只有一樣——年輕人越來越開放了。擠破頭要加入匪幫的,除了毛頭小子,還多了一群瘋丫頭:比起針線、碗碟和待字閨中,她們更喜歡刀劍、馬匹和無拘無束的生活。
高階女祭司神情疲憊,朝他們走來。面對特莉絲無聲的詢問,她搖了搖頭,隨即注意到雅爾張嘴想說什麼,於是匆匆開口。
「善良的高地?」女孩嗤之以鼻,「正義?道德?別逗我笑了,我臉上的傷口都快裂開了。沒被……邦納特那種賞金獵人追殺過,我只能說你運氣好。你見識過罪惡的深淵嗎?還道德學?叫你的道德學見鬼去吧,科沃的維索戈塔。邪惡放蕩之人才不會掉落什麼深淵!根本不會!掉進去的全是些正派、誠實又高貴的傢伙,因為他們太笨了,猶猶豫豫,滿心顧慮。他們是被壞得透頂卻意志堅定的惡棍推下去的!」
維索戈塔點點頭,似乎很是滿意,好像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希瑞費力地站起身,但沒再試圖撿起馬鞍和挽具。她看了看馬槽,確認裏面有草料和燕麥之後,又抓過一把稻草,刷了刷母馬的背脊和兩肋。維索戈塔默然等在一旁,專心地看著。女孩腳下一滑,撞上支撐棚頂的支柱,臉上頓時慘白如紙。老人還是一聲不吭,只把手杖遞給她。
「我不怕……」他低聲說著,避開女術士的目光,「我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我在夢裡見到她了……」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的來歷你甚至沒法想象。」
維索戈塔受夠了。
「呼,冬天這就到了?」他朝沼澤走去,「九月還沒過完呢。現在明明是秋分日後的第四天。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冷的九月。我都活這麼久了!」
女學徒們被大自然的警報驚醒,紛紛聚到圖書館大廳,臉色蒼白而嚴峻。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些情景無人得見。因為這間苔蘚覆蓋的茅屋隱藏在迷霧中,立於無人踏足的沼澤深處。這裏,沒人敢來。
「你沒說錯。」她咬住嘴唇,臉漲得通紅,傷疤周圍幾乎凝成黑色,「你確實是個壞脾氣的怪老頭。還愛多管閑事。」
維索戈塔把手裡的水獺皮扔到床墊上。
她看著他,碧綠的雙眼閃閃發亮。
「也就是說,看起來很嚇人嘍?」她用手指輕輕拂過縫合線。
「至少過了今晚。」隱士飛快地說道。他聳聳肩,避開女孩的目光。「然後你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吧。重複一遍,我不會強迫你的。」
…Zireael veloë que'ss aén en'ssan irch
「是個女孩,」他大聲說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個女孩。」
下一個,也是倒數第二個陷阱,同樣空空如也。維索戈塔都懶得罵髒話了。
「四天了?」她盯著天花板問。
他覺得自己說得有些過火了。女孩綠色的雙眸燃起怒意,像尖刀一樣刺了過來。老人反而愈發不想讓步。
臨近午夜,颳起一場可怕的風暴。狂風勁吹,風中傳來樹枝折斷的噼啪聲、木頭屋頂的嘎吱聲、窗扇的砰砰聲,以及鬼魅般的號叫、嘶吼與哀號聲。天上的雲朵變幻出奇妙的形狀,其中最多的是飛馳的駿馬與獨角獸。大概一個鐘頭后,狂風突然止息,但寂靜卻未降臨,因為人們又聽到數百隻歐夜鷹的啼叫與翅膀拍打聲。按照民間說法,這些神秘的鳥會聚在將死之人的住處周圍,唱起悲傷的喪歌。就在這個夜晚,歐夜鷹的合唱高亢而響亮,彷彿整個世界都將死去。
「很不幸,什麼也沒有。狂獵經過聖殿上空時,差不多驚醒了所有人,但沒人看到幻影。只有我們幾個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其他人都沒有。去睡吧,小夥子,你現在也做不了什麼。姑娘們,回宿捨去!」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害怕?」老人聳聳肩,「我有什麼理由害怕?沒人能找到這兒,更沒人能找到你。除非你自己沒頭沒腦地跑出蘆葦叢,跟你的追兵撞個正著。」
這時維索戈塔才發現,剛才說了那麼多,但他連一個詞——甚至連一個符文字母——都沒寫下。他把筆尖壓到紙上。墨水已經幹了,老人卻沒有察覺。
「我幹嗎騙你?」她氣呼呼地說,然後呻|吟著摸了摸臉。維索戈塔鎮定地看著她。
但維索戈塔沒明說。他的表達比較委婉。他想讓小姑娘自己領悟:他已經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交道了。就算這房間里真有個難解的謎團,那也不是她——她不過是個跟一群土匪廝混的小女孩,奇迹般地逃過了獵殺;她只是個被毀容的小丫頭,正努力給自己增添些神秘感……
「我懷疑整個世界,希瑞。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一邊戴著虛偽的假面具隱藏自己,一邊又想揭開別人的假面具,揭穿所謂的『真相』。在這個世界上,妓院的大門印著牛堡學院的紋章。在這個世界上,衣衫破爛的女強盜好像睿智又博學,甚至可能是貴族出身。她說自己讀過羅德里克·德·諾溫布瑞的作品,還認識牛堡學院的標誌,而這一切都跟她的外表全然不符,跟她身上的記號——紋在腹股溝附近的紅色玫瑰,匪徒特有的刺青——全然不符。這樣的世界,你叫我怎能不懷疑?」

「是祖父吧?」她冷冷地糾正道,「或者曾祖父。可惜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誰,但肯定不是你自稱的那位。」
「在畜欄里。」
維索戈塔把袋子丟到地上。第一個念頭竟是轉身逃跑,這不禁讓他有些羞愧。他保持警覺,走上前去。黑馬跺著地面,低頭垂耳咬著嚼子,顯然是想找機會咬他,或者踢他。

「術后第十二個鐘頭。不出所料,急性炎症的第四種癥狀——疼痛——也出現了。病人因痛苦而尖叫,熱度和抽搐也愈發嚴重。我手頭什麼都沒有,沒有給她服用的葯。我只有少量曼陀羅葉汁,但她的身體太過虛弱,沒法承受這麼強烈的藥效。我還有些舟形烏頭,但它只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這些日子之所以與眾不同,原因在於魔法。
「我是個窮酸隱士,與世隔絕,頭腦簡單,沒有文化,對世俗一無所知……」
「我幹嗎騙你?」
歐夜鷹顫聲唱響獻給死者的哀歌。在地平線上,雲層掩去了最後一縷月光。與此同時,人們又聽到報喪女妖可怕的哭號——通常這預示著突然而慘烈的死亡。狂獵的隊伍掠過天空,就像一群死靈幽魂,雙眼燃燒著熊熊鬼火。他們跨騎在骷髏戰馬上,破破爛爛的披風隨風飄舞,宛如抖動的旗幟。狂獵現身倒也算不上特別罕見,但在最近數十年裡,就屬這次的場面最為駭人。僅在諾維格瑞,就有超過二十人神秘失蹤。
即便佩雷拉特位於沼澤地區,其高處也有乾燥的樹叢,山崗上還長滿了黑色的樺樹、赤楊、角樹、山茱萸和黑刺李。這些小樹林大多被泥塘環繞,不熟悉路的馬匹和騎手根本不可能進入其中。但這嘶鳴——維索戈塔又聽到一聲——確實是從一片小樹林里傳來的。
「親愛的隱士先生,我也是讀過書的。我待過的地方有很多書,其中一些跟你書架上的一模一樣。好多書名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女孩抿住嘴唇。「你不用害怕。他們找來之前,我會離開的。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所以你不用怕。」
「你打算去哪兒?」他乾巴巴地問。
這天日落之後,如果有人悄悄來到沼澤深處的小屋前,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那麼,藉著油燈的亮光,他會看到一個苗條的女孩,頭上纏著繃帶,身上蓋著毛皮毯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奄奄一息。他還會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旁邊,留著長長的白鬍子,額上布滿皺紋,白髮從禿頂邊緣垂落到肩頭。他能看到燭光勾勒出老人的側影,桌上放著一隻沙漏,老人則削尖一根羽毛筆,正往羊皮紙上埋頭書寫。他能看到老人關切地望著受傷的女孩,一邊思索,一邊自言自語。
「我做了鴿子湯。想喝嗎?」
「冷靜點兒。連著下了好幾天雨,雨水把所有痕迹都沖沒了。況且這周圍荒無人煙,你正待在一位與世隔絕的隱士家裡。他能住在這兒,就是不想讓世人找到他。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設法把消息帶給你的親朋好友。」
老人沒有異議,沒作評論,也沒提出任何意見,只是拄著手杖九-九-藏-書,默然不語。她吃力地抬起馬鞍,老人沒有任何反應。等她承受不住重量,笨拙地摔倒在地,粘了一身稻草,嘴裏高聲呻|吟時,老人依然一動不動。他沒有靠近她,更沒扶她起身,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等等……能給我找塊鏡子嗎?」
摔落在地的女孩搶先爬起,坐到床邊,用力抓撓包在繃帶下的臉。維索戈塔咳嗽一聲。
「別再胡說八道了好嗎?」她下意識地掩住臉上的傷疤,粗魯地打斷他,「省省你的恭維吧。恭維沒法抹去我臉上的傷疤,更沒法讓你贏得我的信任。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幹嗎要在日期上騙我。還有,傷口明明在我臉上,真搞不懂你幹嗎要看我兩腿之間。而除了看,鬼知道你還幹了什麼。」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希瑞,我得去弄點舟形烏頭,好給你敷傷口。」
第二天,維索戈塔拆了一半縫合線。希瑞揉揉臉,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抱怨耳朵里一陣陣抽痛,以及脖頸處的過敏癥狀。但她還是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到戶外。維索戈塔沒有反對,而是陪在她身旁。他甚至不需要攙扶她。這女孩很健康,至少比外表看來強壯得多。
「我也是。」特莉絲抿住嘴唇,「你、我,還有南尼克,我們都做了同一個夢。但一個字也別提。」

Ma bog, Hen Cerbin, váen ni, quirk, quirk!
「哦,好吧。」她有氣無力地說,「跟我想得差不多。幾乎一模一樣。」
「什麼?什麼兩個星期?」
「她滿臉是血……好多血……」
眾所周知,世界的運行方式跟生命一樣,總是不停地循環往複。在這循環當中有八個魔力點,構成了完整的輪迴,輪轉一圈恰好是一年。魔力點兩兩相對,其中包括:代表「萌芽」的迎春節、預示「成熟」的收穫節;指代「開花」的五月節、對應「枯萎」的萬聖節;另外還有兩個至日——冬至日和夏至日,又稱秘底溫秘達熱;以及兩個分日——春分日和秋分日,又名碧日刻輝月輪。這些日子將一年分成八個部分。精靈的曆法同樣如此劃分。

能把這一現象與實際發生的事件——以及某個具體的人物——聯繫起來的人屈指可數。幸運的是,就有這樣的三個人,在同一屋檐下度過了這個秋分之夜。就在艾爾蘭德的梅里泰莉神殿。
「在布簾後面,我的書架上,」他朝那邊點點頭,「有本Aen N'og Mab Taedh'morc,是精靈的短篇故事和預言集。書里有個故事跟眼下的狀況很相像——一個關於老渡鴉和小燕子的故事。希瑞,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淵博的學者。我很想背誦其中一小段,但願我的記憶別叫我失望。我記得老渡鴉指責了小燕子的魯莽與輕浮:
Zireael…
這一年,人類像往常一樣,用豐盛的晚餐慶祝秋分日。餐桌上擺滿了當年成熟的水果,但每樣只取少許。畢竟這是習俗嘛。人們吃完晚餐,又為當年的收穫謝過梅里泰莉女神之後,紛紛上床休息。然後,恐怖的事發生了。
女孩喝完鴿子湯,躺倒在床墊上。有那麼一陣子,她像死人一樣直盯著天花板。終於,她轉過頭。她的眼睛綠得出奇,維索戈塔心想,竟為這張帶著可怕傷痕的臉增添了幾分童真。維索戈塔了解這種美——這對大眼睛應該屬於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讓人本能地生出同情。哪怕她到了二十歲,甚至遠遠超過三十歲,人們也會忘記她的年齡。是啊,維索戈塔了解這種美。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還有他的女兒。
「你懷疑我?」
黑母馬用一聲響亮的嘶鳴招呼他們。維索戈塔的山羊也咩咩直叫——被迫與一位新住戶相處顯然讓它很不高興。希瑞摟住馬脖子,撫摸著它的鬃毛。母馬噴了噴鼻子,蹄子用力跺著地上的乾草。
「添什麼麻煩?」他厲聲問道,「就算追你的人真能找到這兒——我對此相當懷疑——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向逃犯施以援手也許是犯罪,但對避世的隱士來說可不一樣。因為隱士向來不過問凡塵瑣事,招待闖入者是我的特權。對,你也說了,我不知道你是誰,因為我是個隱士嘛。你是誰,幹了什麼,犯了哪條王法,又被什麼人追捕,我當然不可能知道。我甚至不清楚這地方歸誰管轄,適用哪國法律,誰又是法律的代表。我不在乎這些,也從來不感興趣。誰叫我是個隱士呢?」
「剛好六天。今天是十月的第五天。不過看起來,今年的十月冷得反常。」
希瑞的臉又紅了,但眼神中的挑釁和傲慢並未消失。
「其次,亂走很危險。周圍都是無底沼澤,還有無邊無際的蘆葦叢。你不熟悉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然後淹死在沼澤里。」
「我只希望,」他低聲道,「這裏不要成為她的終點。」
這番毫無意義的聲明他已經聽煩了,女孩卻又重複了好幾遍。當然了,老人沒讓她察覺到自己的惱火,要是被這麼個黃毛丫頭看穿自己的感受,那可太丟臉了。不,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但不可否認,好奇的火焰已經快把他烤乾了。
「越遠越好。」
「要我說,」希瑞習慣性地仰起頭,讓自己顯得既高傲又兇狠,「你才不是什麼頭腦簡單的隱士呢。你不是不想過問凡塵瑣事,而是想逃離這個世界。所以你躲到荒郊野外,躲進外人無法通行的沼澤。」
羽毛筆在羊皮紙上沙沙作響,但聲音沒能持續太久。寫下幾行字后,老人停了下來。維索戈塔顯然覺得,自己嘮叨的有些話並不值得記錄。
「道德學是什麼來著?之前學過,可我忘了。」

「放屁!」希瑞大吼,結果牽動了傷口,痛得她直咧嘴,「分明是睜眼說瞎話!」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平靜地回答,「我當過醫生,希瑞。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還沒老眼昏花呢:傷口是幾個鐘頭還是幾天前留下的,我分辨得出來。我發現你那天是九月二十七日,所以你受傷肯定是在二十六日。按照精靈的曆法,就是輝月輪后的第三日。秋分日後的第三天。」
下一個陷阱也空無一物,連只麝鼠都沒抓到。今天的捕獵毫無收穫。維索戈塔清掉蓋住陷阱的爛泥和水藻,吸著鼻子,低聲咒罵。
「所以你該明白了,親愛的希瑞,我們的處境真的很相似。」



在老人頭頂,黑色的輪廓飛掠而過。霧氣當中,歐夜鷹狂野的鳴叫和拍翅聲突然響徹沼澤上空。維索戈塔本沒在意這些鳥。他並不迷信,沼澤里又總有很多歐夜鷹——尤其是黎明時分,它們飛得很低,好像隨時會撞上他的腦袋。好吧,它們平時的數量也許沒今天這麼多,也不經常發出今天這樣凄慘的鳴叫……不過最近,離奇的現象總是接二連三發生,而且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詭異。
「哈……秋分日!詛咒之夜……去睡吧,特莉絲。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關於這位病人,」他喃喃道,「我的記錄如下。『她看起來大概十六歲,個子高挑、纖細,但不算瘦弱,也沒有營養不良的跡象。肌肉和體格很像典型的年輕精靈,但我看不出混血特徵……甚至不像隔代混血。眾所周知,如果精靈血統的比例不到四分之一,外表上和人類就看不出任何區別了。』
「換句話說,」她輕蔑地昂起頭,「我必須留下。是這個意思吧?」
「想。但這次我要自己喝。我才不想像個廢人一樣,老讓你喂。」
「沒什麼。」她聳聳肩,「也許我弄錯九*九*藏*書了……也許沒有。告訴我,什麼東西這麼臭?」
後來,人類在雅魯加河口和龐塔爾三角洲登陸,他們又帶來了自己的太陰曆。人類以月亮的盈虧為基準,將一年劃分為十二個月,從一月初開始,直到寒霜將泥土凍實為止,並以此規劃農耕周期。儘管人類劃分年日的方式與精靈不同,但他們也接受了後者的「循環」概念和八個節期點。於是乎,迎春節、收穫節、五月節、萬聖節,連同兩個至日與兩個分日一起,都成了人類重要的節日。與其他日期相比,它們就像草原上的孤樹一樣醒目。
維索戈塔深深嘆了口氣,提起筆尖在墨瓶里蘸了蘸,又用瓶口瀝去多餘的墨水。
『我還發現,她身上有一處痕迹頗為怪異』……唔,記下這些是出於教學方面的考慮……『在腹股溝那裡,靠近外陰的位置,有朵紅玫瑰的刺青。』
「我就是不希望你在旁邊。」她聲音很小,但吐字清晰,「我想撒尿。」

——《童話與民間故事》
她沒答話,只是動了動嘴和下巴,扭曲臉部肌肉,試圖弄清怎樣會牽扯傷口,怎樣則不會痛。
「他們對你很感興趣。」老人說,「興趣非同一般……」
「別胡說八道,」特莉絲·梅利葛德猛地轉過身,揚起攥緊的拳頭,像是要推開男孩,或朝他胸口來一拳似的,「你當真相信如此愚蠢的迷信?九月結束了,鳥兒聚集起來只是為了遷徙。這完全是自然現象!」
「還好,」她轉頭盯著床墊,避開老人的目光,「還好我沒忘了謝你。我的腦子亂成一團,像在雲里霧裡。我不知道哪些記憶是真實的,哪些是做過的夢。我怕自己忘了向你道謝。只不過,我不叫法爾嘉。」
「如果真是這樣,」維索戈塔笑了笑,「博覽群書的小女士啊,那我們的命運在某些方面還真挺相似。命運用某種神秘的方式把我們聯繫到一起。畢竟,你,希瑞,同樣也在躲藏。畢竟,你,希瑞,同樣也在熟練地編織著假面具。我年紀大了,總愛疑神疑鬼,脾氣也變得很壞……」
「回到傷口處理,」老人盯著牛油蠟燭頂端噼啪作響、搖曳不止的燭火,續道,「繼續記錄。『我沒割掉傷口周圍的肌肉,只切除了幾處沒有血管分佈的壞死組織,還有已經凝結的血痂。我用柳樹皮浸膏清理了傷口,洗去了泥土和異物,然後用麻線縫合——我暫時找不到其他種類的縫合線。最後,我往傷口上抹了山金車研磨的泥敷劑,並用細麻繃帶包紮。』
自從世界誕生,秋分之夜便充斥著鬼怪、噩夢與幻影。你會在半夜驟然驚醒,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凌亂的床單被汗水打濕。哪怕最清晰的頭腦也避不開幻影與噩夢的侵擾——在有「金塔之城」美譽的尼弗迦德帝國首都,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陛下尖叫著醒來。在遙遠北方的朗·愛塞特,伊斯特拉德·蒂森國王從床上一躍而起,嚇醒了身邊的王后澤麗卡。在崔托格,迪傑斯特拉睜開眼睛便立刻去抓匕首,結果弄醒了財務大臣的老婆。在蒙特卡沃城堡,菲麗芭·艾哈特從錦緞床單上猛然坐起,還好沒驚醒德·諾埃里斯伯爵的妻子。其他人也在不同程度的噩夢中紛紛蘇醒——瑪哈坎的矮人亞爾潘·齊格林、凱爾·莫罕要塞的老獵魔人維瑟米爾、苟斯·維倫的銀行職員法比奧·塞克斯,以及「鳴角」號戰船上的克拉茨·安·克萊特。同樣被驚醒的還有鮑克蘭城堡的女術士芙琳吉拉·薇歌、印達斯費爾島弗蕾雅神廟的女祭司茜格德莉法、被圍困的馬里波城堡中的加拉莫尼伯爵丹尼爾·埃切維里、班·格林要塞褐旗營的准下士札維克、克萊蒙特鎮的商人多米尼克·邦巴斯圖斯·霍溫納赫以及很多很多人。
佛羅倫斯·德蘭諾伊著
「我感覺好多了。」

「用你的血呀。」
「可是,」女孩指著他扛的袋子,「你很熟悉這兒的路,你想什麼時候出門都行。依我看,這片沼澤應該沒那麼大,也沒那麼危險。我已經知道你靠鞣革為生。我的馬凱爾比能吃到燕麥,但我在周圍沒看到農田。我們吃的是雞肉和麥片粥,還有麵包——真正的麵包,不是糕餅。我敢說,你用陷阱套不來這些東西,所以附近肯定有村子。」
普羅大眾對在分日發生的異象有許多解釋,由於不同的地區有著不同的鬼怪傳說,所以解釋的內容也大相徑庭。占星家、德魯伊和巫師們也各有各的說法,但大都錯得離譜。只有極少數人能把這些現象與實際發生的事件聯繫到一起。舉例來說,在史凱利格群島,迷信的民眾將這一現象稱為「Tedd Deireádh」,也就是世界末日,隨之而來的則是「瑞那魯格」之役——光明與黑暗的總決戰。迷信的人們相信,秋分之夜的大風暴與沖刷群島的巨浪一樣,都由巨舟納吉爾法掀起。這艘大船用死人的指甲與趾甲建造,它從死亡之地霍摩爾出發,船上載著一支鬼魂與惡魔的大軍。有些聰明而博學的人卻說,其實是臭名昭著的女術士葉妮芙的慘死,引發了海天之間的暴怒。另一些更聰明、更博學的人則從風暴肆虐的大海中看到了某人垂死的徵兆——那人的血管里流淌著史凱利格群島與辛特拉統治者的血液。
維索戈塔低頭看著羊皮紙,一度將筆尖抵在紙上,但什麼也沒寫,連一個符文字母也沒有。他把筆丟到桌上,喘息片刻,惱火地嘟囔起來,最後哼了一聲。他看了看床鋪,聽了聽從床上傳來的聲音。
「壞脾氣又疑神疑鬼的老頭兒,」沉默片刻后,維索戈塔說道,「向飽讀詩書的小女士致歉。以為欺騙與謊言無處不在的老渡鴉,向小燕子請求原諒。這隻小燕子唯一的過錯,在於它太年輕、太有活力,而且,太漂亮……」
老人回來收夜壺時,發現女孩仰面躺在床上,又揉又按包裹住臉頰、額頭和脖頸的繃帶。過了一會兒,他再次來到床邊,發現她還是同樣的姿勢。
「笑吧,」女孩搖搖頭,「趁你現在還笑得出來。輪到我了。我也給你講個故事。我會告訴你我的遭遇。等我說完,看你還有沒有心情說笑。」




「你不知道我是誰。不過別緊張,我很快就會離開。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一針見血。」隱士又把一塊處理好的獸皮放到床上,「所以我們會不可避免地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希瑞:我們對彼此一無所知。我們知道的只有外表,而外表是會騙人的。」
「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仙子說道,「財富、王冠和權杖,名望、幸福或長生。選擇吧。」

老人其實沒理由好奇的,因為他能輕易猜出她的身份。維索戈塔年輕時,強盜滿地都是。雖然好多年過去了,但對渴望冒險與刺|激的小毛孩來說,匪幫的吸引力仍像磁石一樣強大,而這往往會叫他們送掉性命。帶著臉上的傷疤全身而退,已經算是撞大運了。至於不走運的那些,等待他們的將是拷打、絞架、利斧與火刑柱。
在這八個晝夜裡,魔法靈光都會異常強烈,而這已經不算是秘密了。每年的這些日子,尤其是至日與分日,總會發生一些魔法現象和神秘事件。所有人也都習慣了這些,很少會因之大驚小怪。
「沒事的。我就是……」
母馬身後的淺溝里躺著一具屍體。
「並非所有。」老人堅決否認道,「比如那個邦納特。你在夢裡尖聲喊出他的名字。你要躲避的人就是他,對嗎?你們有了瓜葛之後,受傷的是你而不是他。難道是他……弄傷了你的臉?」
「聽你這麼說,我很欣慰。可以拆繃帶了。抓著我的手,我幫你坐起來。」
「那我暫時不走了。九*九*藏*書」她哼了一聲,「我覺得很虛弱……而且,太陽也快落山了……確實,我也不認識路。先回屋吧。我好冷。」
「十月五日?」她皺起眉頭,結果痛得直吸氣,「怎麼可能?都兩個星期了?」
「我說了……」
「他們一定在搜捕我。他們會追蹤我的痕迹,把這一帶翻個底朝天……」
見女孩沒再提問,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維索戈塔看著羊皮紙,但一個字也沒寫。
「好吧,好吧。」希瑞咬緊牙關。母馬把鼻子湊近她的襯衣領口,卻被女孩一把推開,「我都明白,但我必須離開這兒。該死!我必須走!」

「……『半夢半醒間,』」他續道,「『她會大喊大叫,胡言亂語。她的口音和用詞——刨除其間不時出現的黑道行話——讓人摸不著頭腦,很難確定出處。但我敢說,她來自北方而非南方。她說的某些話……』」
「只要,」他木然地說,「她能撐過傷口感染的話。」
佩雷拉特地處艾賓的鄉村地帶,位於南方阿梅爾山脈彼端遠處,周圍是維爾達、萊特和艾瑞特三河交匯形成的廣袤沼澤,距艾爾蘭德城和梅里泰莉神殿直線距離八百里。黎明時分,老隱士維索戈塔從噩夢中驟然驚醒。醒來后,他忘了自己做過什麼夢,但一陣陣詭異的不安讓他再也無法入睡。
老人沒再追問。
南尼克——梅里泰莉神殿的高階女祭司——轉過身。
「是不帶私心、也不求回報的。」他微笑著替她說完,「對,我知道。我也算是久經世故了,希瑞,我跟你一樣了解這個世界。年輕女人孤身在外,確實很危險。一旦你不省人事,或虛弱到無力自保,身邊人便會趁機放縱自己的慾望——而這慾望往往墮落而下流。是這樣吧?」
「不是。」她抿住嘴唇,似乎強壓下一陣哽咽,也可能是一串咒罵,「弄傷我臉的是『灰林鴞』,他叫史提芬·史凱倫。至於邦納特……他給我的傷害比這更重。重得多。我發燒時連這都說了?」
「五天。離我們上次說話又過了將近一天。你睡了一整天。這是好事。你需要休息。」
「我是科沃的維索戈塔。我曾是個醫生,外科醫生。我當過鍊金術士,後來還當過研究員、歷史學者、哲學家和道德學家。我曾是牛堡學院的教授,因為發表了幾篇被視為異端邪說的著作,我被迫離開了學院。五十年前,這種罪行是要判死刑的,我只好背井離鄉。我妻子不想過漂泊的生活,於是離開了我。逃亡期間,我來到遙遠南方的尼弗迦德帝國,在那兒暫時定居下來,並在古勞皮安堡的帝國學院當了哲學與道德學教授。我在這個位置待了將近十年,然後歷史重演了——發表過某篇論文之後,我被迫再次逃亡……順便一提,論文討論的是極權主義政體與侵略戰爭的罪惡本質,但官方卻給我和我的著作打上了鼓吹異教與形而上學神秘論的標籤。調查的結論是:我是廣泛支配北方諸國的擴張性修正主義宗教團體的走狗。這簡直是個殘忍的笑話,因為正是那些宗教團體,在二十年前以無神論的罪名將我判處死刑。事實上,北方的神職人員早就失去了影響力,但尼弗迦德人卻拒絕承認。對於將神秘論與政治結合的行為,他們向來嚴懲不貸。
「拜託!」
到了屋外,她突然腳步踉蹌,趕緊靠住門框。
「這不可能,希瑞。你肯定弄錯了日期。」

屍體是個十來歲的男孩,面孔朝下倒在地上,一條胳膊緊貼體側,另一條伸向一旁,五指深深摳進泥土。他穿著麂皮外套、緊身皮褲,還有及膝的夾扣精靈長靴。
「別生氣,我只想算算日子……我逃走……受傷……那天是秋分日。九月的第二十三天。如果套用精靈的曆法,就是收穫季的最後一天。」
「人不可貌相。」希瑞說著,臉又紅了起來。
唯獨今年,卻與往常有所不同。
一隻老鼠匆匆穿過房間中央,維索戈塔丟給它一片麵包。女孩躺在簡陋的小床上,呼吸雜亂,呻|吟不止。她在做噩夢。
他的筆又開始沙沙作響,但為時甚短,遠不足以記下他剛才說過的每一個字。隨後,他又繼續獨白,剛好接上之前沒說完的半句話。
Hen Cerbin dic'ss aén n'og Zireael
「不。一點兒也不重要。」
好奇心壓倒了警惕。
但這一切無人得見,更沒人聽見。因為這間房頂凹陷的小屋被濃霧籠罩,立於無人踏足的沼澤深處。這裏,沒人敢來。
「我被人追殺,」她依然沒轉過頭,「正在逃亡。為我提供庇護,知道我的真名,都會給你帶來危險。我必須儘快騎馬離開,免得被人發現……」
「術后第二十個鐘頭。體溫還在升高。病人的狀況極度危險。在我看來,發紅、腫脹、熱度和疼痛尚未達到最嚴重的程度,但她沒機會活到那時候了。我在此宣告……我,科沃的維索戈塔,並不相信諸神的存在。但如果你們真的存在,煩請保佑這個女孩。還有……倘若我做錯了,也請寬恕我。」
「是獸皮。麝鼠皮、河狸皮、紫貂皮、水獺皮,還有其他鞣製皮革。隱士也得謀生啊。」
三天後,維索戈塔拆掉了剩下的縫合線。他完全有理由為自己感到驕傲——針腳整齊又乾淨,絲毫不用擔心傷口會鑽進髒東西。但看著希瑞陰鬱的表情,他的滿足感立時打了個折扣。女孩專註地照著鏡子,試了各種角度,想用頭髮遮住臉頰。可惜沒用,疤痕在她臉上煞是顯眼,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她無力改變,也沒法假裝無視。傷疤周圍紅腫未消,像條粗麻繩,依稀還能見到針孔和縫線的壓痕,看上去相當可怖。用不了多久,這些狀況應該會有所改善,但維索戈塔明白,傷疤本身不可能徹底消失,也必將永遠改變女孩的容貌。
她喝了很久。女孩把木勺緩慢而艱難地舉到嘴邊,好像勺子足有兩磅重,但她的確沒叫維索戈塔幫忙。老人饒有興緻地在旁看著。他一向很有好奇心,此刻好奇的火焰更是熊熊燃燒。他知道,等女孩恢復之後,他們就能順暢地交流了,到時他就能搞清她為什麼會在沼澤里神秘現身。他清楚自己必須等待,可就是等不及。畢竟他一個人在荒野生活了太久。
等狂獵和雲層各自消散,人們又看到了月亮。跟往年一樣,月相正由盈轉虧;不同的是,今晚的月色紅得像血。
維索戈塔再次揚起眉毛。
「這我知道,但也只是碰巧。你發燒時念叨過。」
傷口愈合得很順利,都已經結痂了,這次解開繃帶全不費力。女孩輕輕摸了摸臉,然後皺起眉頭,咧了咧嘴。維索戈塔知道,這不是因為疼,而是她每次都想確認傷口有多長、有多深,試探傷情是否嚴重。她想知道,先前觸碰到的傷口是不是高燒導致的噩夢。而每次確認,都叫她的心往下沉。
「以下是我的記錄。」維索戈塔用羽毛筆蘸蘸墨水,「『從手術結束算起,已經過去了三個鐘頭。診斷:切割外傷。傷口由未知物體——或許是某種曲形刀刃——用極強的力道撕裂而成。傷口覆蓋左臉頰,從左眼窩下方開始,劃過顳部,朝耳部延伸。傷勢最重處位於眼窩下方,深及骨膜。從受傷到得到初步治療,估計間隔……十個鐘頭。』」
夜色之中,如果有人悄悄走近這間沼澤里的小屋,透過窗扇向內窺探,那麼,藉著昏暗的燈光,他會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正在專心聆聽壁爐旁一個銀髮女孩講故事。他會看到女孩說得很慢,像在字斟句酌,不時緊張地揉搓一下落有可怕傷疤的臉頰。她在講述自己的人生,卻時常陷入漫長的沉默。她說自己受過教育,但到頭來,學到的全是謊言和誤導。她說有人給過她承諾,但扭頭就忘了個精光。她說自己相信過命運,但命運可恥地背叛了她。每當她開始期待事情會有所好轉,便會嘗到恥辱、冤屈和痛苦的滋味。她曾信任並喜歡過某些人,但在自己被羞辱、苦難和死亡威脅時,沒一個人伸出過援手。有人曾教導她要保有信念,但在她落難時,那些沒用的信念只能讓她一次又一次失望。https://read.99csw•com她說自己也算得到過某些人的幫助、友誼和關愛,但在這些人身上,幫助是有限的,友誼是講代價的,至於愛,更如過眼雲煙一般。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他們不會罷休。」她陰鬱地低聲說道,「我很清楚,他們必須找到我死掉的證據。在這之前,他們不會放棄的。他們會找遍每個角落,最後找到這兒……」
老人終於支撐不住,打起了瞌睡,但又馬上被一聲呼喊驚醒。說是呼喊,其實女孩更像是在怒吼。
「沒有。」他在說謊。
「精彩的推理。」老人輕聲承認,「我確實能從最近的聚居地弄到乾糧,但『最近』不等於真的很近。那地方位於沼澤邊緣,而這片沼澤一直延伸到河邊。有人用小船運來食物,我拿獸皮跟他們交換——麵包、大麥、麵粉、鹽、乳酪,有時還有雞和兔子。甚至一些消息。」
「送信給誰呢?」過了一會兒,女孩才回答。維索戈塔聽出她語氣的變化。「我朋友都死了。被人殺了。」
「別他媽胡扯了!」她大聲說著,把獸皮和刀子摔到地上,「你以為我是個笨蛋,對嗎?少自以為是了,我他媽可不傻!頭腦簡單的隱士?你出門的時候,我已經到處看過了。我看了你用布簾遮住的角落,就在那邊。那書架上不是放著很多書嗎?還都跟科學有關。你敢說不是,頭腦簡單又沒有文化的隱士先生?」
維索戈塔靠近時,馬兒豎起耳朵,用力晃晃腦袋,轉過身去連連跺腳,讓地面也為之震顫。老人看出這是匹母馬,同時,他還看到了另一樣東西。那東西讓他的心臟咚咚狂跳,喉嚨也像被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住。
「你以為我在編故事。」希瑞直視他的雙眼,「你以為我只是個衣衫襤褸的假小子,是個髒兮兮的孤兒,是你在蘆葦叢里找到的、被人破了相的女土匪?但你要知道,我讀過羅德里克·德·諾溫布瑞的《世界歷史》,《藥物學》和《植物大全》我也看了不止一次,這兩本書都能在你的書架上找到。我還知道你那些書背上的浮雕花紋——紅色襯底上的十字形白鼬皮——代表了什麼。代表牛堡學院出版。」
「我會給你一匹比夜晚更漆黑、比狂風更迅疾的馬。」仙子承諾道,「我會給你一把比月光更鋒利、比月色更明亮的寶劍。你要的不少啊,獵魔人,所以你必須付出高昂的代價。」
這天入夜之後,如果有人悄悄摸到這座房頂凹陷、長滿苔蘚的小屋前,隔著窗子向內窺探,那麼,藉著壁爐的火光,他會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正朝成捆的獸皮彎下腰。他還能看到一位銀色頭髮的少女,臉上有道醜陋的傷疤——這傷疤跟她那孩童般的綠眼睛極不相襯。
但它當然是真實的,也真真實實地被困住了——它的韁繩被角樹的樹枝纏住,身上沾滿了鮮紅的血。
「外面……」她猛地吸了口氣,「好冷!快把我凍僵了。已經到冬天了?我在床上躺了多久?幾個星期?」
維索戈塔盯著銳利的筆尖,蘸了蘸墨水。這一次他總算沒忘蘸墨的目的——他開始在紙上留下工整的斜體字。他不停地寫,直到筆尖乾涸。
「我說了,安靜。南尼克來了。」
「我是個災星。」她用古怪的語氣續道,「跟我有瓜葛的人都會死。」
「剛才你也說了,」她厲聲道,「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戴著虛偽的假面具,還硬說自己掌握了真相。世界到底什麼樣,我不是不了解。你救了我,照顧我,替我療傷。謝謝。我會感激你的……善意。但我知道,沒有誰的善意是……」
兩人一邊幹活兒,一邊展開了一場奇怪的對話。
「你說我在這兒待了六天。是真的嗎?」
女孩竭力壓抑哭泣的聲音,以免被他聽見。她儘力了。

「這種無力感快把我逼瘋了。」女術士攥緊拳頭,「光是想想她在受苦、流血,不知在哪兒遭遇了危險……見鬼,要是我知道該怎麼辦就好了!」
「別離屋子太遠。」老人警告她,「首先,你還很虛弱……」
她坐在馬鞍旁邊的稻草上,抬起雙手揉了揉臉。
「就是頭暈而已,因為你像新生兒一樣虛弱。回去吧,你該躺下休息了。」
「絕對不會。也許你的日曆過時了,隱士。」
維索戈塔放下羽毛筆,揉了揉紅腫發癢的眼睛,用雙手按住鬢角。
他越說越誇張。

「你是個受傷的小姑娘,」他打斷她的話,「正在躲避某個暴徒,那人對一個女孩都下得去黑手。需要我送信給什麼人嗎?」
他停了下來,雙肘撐著桌子,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希瑞甩了下頭髮,挺直脊背,輕蔑地看他一眼,接著背誦道:
「以今天的眼光回顧過去,我想,如果我選擇低聲下氣,表現出悔改之意,那我最多只會在皇帝面前失寵,而不至於遭到如此嚴厲的打擊。但當時的我出離憤怒。我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我相信它不受時間的局限,我相信它該凌駕于任何政治決策之上。我覺得自己受了冤枉,是帝國的暴政待我不公。我開始積極接觸希望推翻暴政的反對派。結果,沒等我察覺到不妙,我和我的新朋友就進了牢房。其中一些人與行刑手剛打個照面,立刻反咬我一口,指認我是地下活動的首腦。但在我被處決之前,皇帝赦免了我的死罪,將我流放到國外。但他也威脅說:若我膽敢再次踏上帝國的土地,就立刻按原本的罪名處死我。
「用什麼付?現在我一無所有。」
「我覺得好多了。」
「我建議你先不要起床。你很虛弱。如果你想要什麼,叫我一聲就好。我就在旁邊。」
老人走開時,順手拉上了床邊的布簾。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孩子?」他吼道,「我的年紀夠當你父親了!」
「雅爾,」特莉絲冷靜下來,一手按在男孩肩上,輕輕揉捏,「你是神殿里唯一一個男人。大家都仰仗你,希望你能幫助她們。你可不能害怕,也不能驚惶。鎮定。別讓我們失望。」
「我必須離開這兒。」女孩突然道,「儘快離開。有人在追捕我。你知道的,對吧?」
「現在是手術后第八個鐘頭。病人狀況——沒有改變。醫生……也就是我……的狀況有所改善,因為我小睡了一會兒,可以接著做記錄了。我該把這位病人的信息寫在紙上,以供後人參考。當然前提是,那些後人能在紙張腐爛之前找到這片沼澤。」
「毫無疑問,」老人思忖著說,「天氣一年比一年冷了。現如今,變冷的速度快得就像雪崩。哈,精靈早就預見到了,可誰會相信精靈的預言呢?」

「沒人會死!」女術士大吼道,臉氣得發白,「沒人!你聽明白沒有?別再說胡話了!」
「歐夜鷹……」抄寫員雅爾看向籠罩神殿花園的黑暗,呻|吟道,「恐怕有一整群,好幾千隻……它們在為某人之死尖聲鳴叫……為了她……她快死了……」
把最後一隻捕魚籠拉上岸時——裏面同樣空空如也——老人聽到了馬嘶聲。彷彿聽到命令一般,歐夜鷹突然停止了鳴叫。
「你有鏡子嗎?」
「於是我開始痛恨這個世界,痛恨王國、帝國和學院,痛恨反對派、官員和律師。我痛恨原來的朋友和同僚,他們就像著了魔,不願了解真正的我。我痛恨我的第二任妻子,她跟她的前任一樣,把丈夫的所有不幸看作離婚的理由。我也痛恨不肯與我再相見的親骨肉。我來到這片位於艾賓王國佩雷拉特地區的沼澤地,離群索居。這間小屋原本屬於另一位隱士,我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了他。他過世之後,我便住在這裏。可嘆禍不單行啊,不久,尼弗迦德帝國吞併了艾賓王國,我發現自己再次駐足於帝國的土地。雖然不情願,但我已經沒精力再次出走流浪了。我只能藏起來。帝國的裁決永遠不會失效,哪怕下裁決的皇帝早已死去,現任皇帝也沒什麼想起它的理由,但對我的死刑判決仍是有效的。這就是尼弗迦德的風俗與律法。叛國罪的時效永遠不會過期,也不適用於任何特赦。每位新皇帝加冕時,都會赦免前任皇帝治下的罪人——唯獨叛國者除外。對我來說,誰坐上皇位都沒有分別。只要我被人發現,發現我違反了放逐令,依然在帝國境內苟活,我的腦袋立刻會被九九藏書架上斷頭台。
黎明的微光滲進窗縫。沙漏里的細沙早已流盡,跟往常一樣,維索戈塔忘了把它翻轉過來。燭焰已然熄滅,只有壁爐里深紅色的火光勉強照亮了房間一角。床鋪前遮了一道布簾,老人站起身,將其拉開,想安慰一下他的病人。
她頓了頓,兩眼緊盯隱士。維索戈塔沉默下來,努力不讓臉上透露出內心的真實想法。
「有群騎手去了村子。至少兩次。他們先是威脅農夫,說有人敢幫助或窩藏你,他們就殺了所有人,燒掉整個村莊。到了第二次,他們給你的屍體設了懸賞。追你的人相信你已傷重不治,死在了某片樹林或灌木叢里。」

但這一幕無人得見。因為小屋藏在無邊無際的蘆葦叢中,立於無人踏足的沼澤深處。這裏,沒人敢來。
「她說的某些話……她在發燒時念出的一些名字和外號,還是不要記下來為好。但她說出的字眼很值得推敲。所有線索都表明一件事:這個女孩的來歷不簡單。非常非常不簡單。她竟能找到老維索戈塔的小屋……」
老人鞣製皮革時,希瑞也來幫忙——大概是因為無聊吧。老人按大小和顏色整理水獺皮,女孩則用板子把麝鼠皮撐起來,再拿刀子分開腹部和背部的皮毛。她的手指靈巧得出奇。

「傷口……很長,也很深。」老人結結巴巴地說。想到竟要當著一個小毛孩的面為自己辯護,不禁讓他有些惱火。「你的臉還腫得厲害。再過幾天,我就能幫你拆線了,然後敷上柳樹皮浸膏。到時你也不用把整顆頭都包住了。傷口愈合得很好。」
「就在剛才,」老人溫和地說,「你連用夜壺都成問題,更別說騎馬了。我向你保證,這裏很安全。沒人知道你躲在我這裏。」
「我是在秋分日那天受傷的。」
「感謝您的教誨。」老人用嘲諷的口氣回應道,「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就算活到一百歲,也總能學到新知識。的確,聽到一位閱歷豐富的成熟|女人的獨到見解,真讓我受益匪淺。」
「你不是囚犯,想什麼時候走都行。或者說,只要你有辦法,隨時都可以走。但你也可以選擇留下,靜心等待。等你的追兵放棄。他們總有一天會死心的。時間早晚的問題。你應該相信我,這點我必須告訴你。」

「我不要財富和名望,也不要權杖與王冠。」獵魔人答道,「我只要一匹漆黑如夜、迅疾如風的馬,再加一把像月光一樣鋒利明亮的寶劍。我要在黑夜駕著黑馬疾馳,我想用寶劍挫敗邪惡。我只想要這些。」
「冷,冷,冷,冷啊……」維索戈塔一邊沿小路穿過樹叢,一邊自言自語,「冷,冷,好冷。」

希瑞睡了幾個鐘頭。太陽快落山時,她走到戶外,維索戈塔剛好從河邊回來,在樹籬邊截住了她。
「必須承認,」他用疲憊的聲音說道,「我的擔心應驗了,情況很不妙。也許我的全部努力都將付諸東流。病人狀況很差,還發起了高燒。她的傷口感染了。急性炎症有四種主要癥狀,現在出現了三種:發紅、發腫、發熱,這些僅憑肉眼和觸碰就能察覺。過了術后休剋期,第四種癥狀無疑也將出現——疼痛。自從我投身醫師這門行當,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我很清楚歲月對我的記憶力和手指靈活性會造成什麼影響。我本來就做不了太多,如今能做的就更少了。我手頭沒有足夠的藥品與器械,現在只能指望這年輕女孩自身的抵抗力了……」
這一次,她成功地惹惱了他。
「這不可能。」
「那,誰先開始?」
「就是研究道德的學問。關於高尚、仁慈與誠實的學問。因為道德與正義能將人類的靈魂升華到善良的高地,而邪惡與放蕩也能將人心打入罪惡的深淵……」
維索戈塔對馬匹及其品種了解不多,但他畢竟是個美學家,知道如何審美。那匹馬的毛髮就像無煙煤一樣閃閃發亮,在樺木襯托下,側面輪廓異常俊麗。它當真是個完美的典範,美麗得甚至有些不真實。
雅爾嘆了口氣,努力壓抑住顫抖的雙手和嘴唇。
「她快死了……」
「我的馬在哪兒?」
「我給她喂下了舟形烏頭和曼陀羅葉汁的混合藥劑。」他低聲說,「接下來的幾個鐘頭將決定一切。」
「隨你怎麼想吧。這很重要嗎?」
這次他故意停下。如他所料,女孩看著他,目光充滿疑問。提出那個問題時,她的眼底閃過一道異樣的光。
ark, aark, cáelm foilé, tee veloë, ell?
老人照辦了。他心裏明白:已經沒必要隱瞞了,越往後拖反而越麻煩。他甚至點了根蠟燭,好讓她看得更清楚,看看那些人都對她做了什麼。
老人沒答話,假裝在檢查下一張獸皮的毛色。
她看著他,似乎終於徹底清醒了。
「雖然談了這麼多,但我們對彼此仍是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清楚我是誰……」
她用雙手揉了揉臉。
「你以為你一把年紀了,」女孩續道,「長了一臉皺紋和白鬍子,胡謅幾句就能騙倒無知少女?你錯了。你也許能騙騙路過的野鴨,但想騙我?沒門兒。」
「術后第十五個鐘頭。病人昏迷不醒。體溫仍在升高,抽搐也在加劇。除此之外,她的面部肌肉似乎也開始急劇收縮。如果這是破傷風的徵兆,那她就沒救了。讓我們祈禱她只是面部神經……或者三叉神經……出了問題。哪怕兩者都出了問題呢。她會毀容……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放輕鬆。你很虛弱,最好別太激動。」
他等待片刻,但希瑞什麼也沒說。
希瑞感覺好多了,更讓維索戈塔吃驚和滿意的是,她沒再提起離開的事。女孩把黑母馬「凱爾比」從畜欄里牽了出來。老人知道,在北方人的迷信傳說里,凱爾比是種可怕的海怪,真容很像海草,卻能幻化成駿馬、海豚,甚至美麗女子的模樣。希瑞給凱爾比套上馬鞍,騎著它繞畜欄和小屋轉了幾圈,然後送回去給那頭山羊做伴,自己則回到小屋繼續陪伴維索戈塔。
維索戈塔彎下腰,就在這時,屍體突然大聲呻|吟起來。黑母馬尖聲嘶鳴,繼續用馬蹄狠跺地面。
「我叫希瑞。」
「在這兒。」
「這些也可以記一下。」他續道,「『她不曾生育。身上沒有舊傷、疤痕或胎記,也沒有發生事故、作苦工和干某些危險行當留下的痕迹。必須強調一句,我剛才指的是舊傷,因為在她身上,新傷比比皆是。這女孩被人鞭打過。對方下手很重,不像父親教訓女兒。恐怕還用力踢過她。』
老人沉默片刻,側耳聆聽外面的動靜。
他沒說話,只是挑釁地揚起眉毛。她沒讓他等太久。
隱士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讓受傷的男孩翻了個身。看到男孩臉上由骯髒泥土和乾涸血跡塗成的可怕面具,他本能地抬起頭,倒吸一口涼氣。老人輕輕拂去男孩嘴唇上沾滿鼻涕和口水的苔蘚、樹葉與沙礫,又試圖撥開他臉頰上被血黏成一團的亂髮。男孩含糊地哼了一聲,繃緊身體,開始抽搐。維索戈塔好不容易才撥開擋住他面孔的頭髮。
「你在沼澤里凍得半死,不省人事,一臉漆黑的血痂,滿身骯髒的爛泥,是我把你救回來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但還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把你帶回家。我把你放到床上,替你療傷、包紮。你高燒不退,我給你喂葯。你昏迷不醒,我為你擦洗身子。我擦洗得很細心——包括那塊刺青周圍。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知道。」老人點點頭,「除了胡言亂語,這是你說的第一句有條理的話。準確地說,是你最先說清楚的話之一。你先問了你的馬和劍。沒錯,是這個順序。等我向你保證馬和劍都平安無事,你又懷疑我是什麼邦納特的同夥,說我給你治傷是假慈悲,是為了把你送回去受刑。我花了不少工夫,才讓你明白你誤會我了。然後你說你叫法爾嘉,還說你很感激我。」

「馬鞍和鞍囊呢?」
「那些書是本地一位稅務官的。」他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他過世以後,村民不知該怎麼處理,就都送給我了。不過是幾本地契和賬簿。」
「你有沒有試過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