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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霍斯珀恩大笑幾聲,驅馬上前。他的黑母馬昂首闊步,揚起優雅的頭顱。希瑞在馬鞍上扭動幾下身子,拚命壓下突然湧起的衝動——這奇怪而陌生的感覺正在她的下腹翻湧,還流竄到身體各處,讓被衣料摩擦的皮膚刺癢難耐。我說的是實話,希瑞心想。見鬼,我又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他那匹馬,那匹黑母馬。不是他,是他的馬……真他媽該死!不,不,不!就算不考慮米希爾的感受,只因為看到黑母馬走路的樣子,我就興奮個不停,就向他屈服,那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你哪兒被射中了?我沒看到箭桿……」

「有多危險?」
希瑞小心翼翼地湊近黑馬,露出手上的護腕。母馬噴了噴鼻子,壓低耳朵。希瑞牽過韁繩,撫摸它光滑的鼻子。黑馬沒有反抗。
「說得對,吉賽爾赫。」他冷冷地說,「公會可以雇傭你們,讓你們改頭換面,並給你們提供庇護。以正式且合法的方式。」
「我也愛你,小獵鷹。趕緊走吧。」
「沒有。」霍斯珀恩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這人比較實際,對待坐騎也是如此。坐騎必須經常更換,所以我覺得,除非是開馴馬場,不然給馬取名字實在沒必要。您不這麼覺得嗎?叫哥德漢斯的馬,叫貝羅的狗,叫莫勒的貓……太誇張了!」
「給瓦爾迪茲報仇。」瑞夫說,「給『毒蘑菇』報仇。」
伊思克菈頸部中劍,倒在泥地上,像小貓一樣蜷成一團,鮮血從大動脈一直噴上邦納特的小腿和膝蓋。賞金獵人跨過伊思克菈,同時擋開米希爾和吉賽爾赫的橫掃,驟然轉身,閃電般揮出一劍,用劍尖將凱雷開膛破肚,長長的傷口從鎖骨一直延伸到腹股溝。凱雷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已長劍脫手。他只是蹲下身子,用雙手捂住胸口和腹部,鮮血自掌下泉涌而出。邦納特再次轉身,避開吉賽爾赫的劍,又架住米希爾的進攻,朝凱雷揮出致命一擊。凱雷的側腦一片狼藉,金髮被血肉染紅。他倒向地面,在泥地上留下了一汪血湖。
沉默籠罩了整間屋子——長得出奇的沉默。就連阿瑪維拉大師也停了下來,屏氣聆聽。
伊思克菈發出山貓一樣的嘶嘶聲,用山貓般的雙眼怒視著他。
「法爾嘉小姐幹嗎說我是騙子?」霍斯珀恩轉頭看向她,「難道她的消息比我更靈通?」
「我要坐上那兒的王位。」
「因為他有匹漂亮的好馬。」法爾嘉插嘴道,「我敢打賭,它跑得很快!」
「放屁!」凱雷大叫起來。因為剛剛聞了一撮麻藥粉,他的眼睛淚汪汪的。「這是尼弗迦德人的陰謀詭計!我們見得多了,怎麼可能上這種當?」
「我知道。這些道理我都懂。暴露身份等於找死。當然,我也有可能說服他們,但我不抱期望。」
霍斯珀恩沉默地看著她,纖薄的嘴唇上掛著令人費解的微笑。
邦納特像陀螺一樣旋轉、躍動,被刀光劍影和利刃破空聲包圍其中。耗子們向後退開、躲避鋒芒,隨即又向前撲去、發起攻擊,然後再次退後。他們憤怒而頑強,出手殘忍無情,卻都徒勞無功。邦納特不慌不忙地招架,劈砍,招架,再劈砍,冷血的進攻不給對方絲毫喘息之機,但始終保持自己的節奏。耗子們只能後退,然後死去。
「法爾嘉在哪兒?」他含糊不清地問道。一小塊蛋黃從他嘴角掉到地上。
「你夠了!」吉賽爾赫吼道,「霍斯珀恩,說說這個辛特拉。還有特赦。」
「碧璽。」霍斯珀恩溫柔地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耳環,「很漂亮,但只是碧璽而已。我會送你一副翡翠耳環。耀眼的綠色寶石更能映襯你的美貌,還有眼睛的顏色。」
「上戰場,」霍斯珀恩緩緩地說,「是啊,有些人是會上戰場,就像歌里唱的那樣。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參戰,親愛的耗子們。你們也可以——當然,是在滿足特赦條件的情況下——選擇另一種……身份。」
霧氣消散了少許,但仍模糊不清,讓人昏昏欲睡。但他們的睡意很快被叫喊和馬蹄聲打斷。一群騎手鑽出他們剛剛經過的橡木林。
「男爵?」吉賽爾赫的表情有些扭曲,「總督和瓦恩哈根家族我都能理解,可這個卡薩德伊跟我們有什麼過節?」
「說真的,現在可不是說笑的時候。」
「法爾嘉小姐似乎對辛特拉很感興趣。為什麼呢?」
「我們去吧。」埃瑟用拳頭敲著桌子,「去宰了那個狗雜種!」
「誰叫我有個好老師?」
霍斯珀恩咧嘴一笑。「披著羊皮的狼竟也可憐巴巴地叫:『咩,咩,沒人喜歡我,沒人理解我,不管我到哪兒,他們都拿石頭丟我,叫我滾蛋!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忍受這些侮辱和不公?』親愛的耗子們,自打在斯提茲巴赫死裡逃生,卡薩德伊男爵的千金就一直高燒不退……」
「是這樣沒錯。」霍斯珀恩笑得更歡了,「但如果我猜錯了,只怕我們就不會一同上路了。如您所見,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四個方向,您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就像那個著名的童話故事。如果往東,你將一去不返……往西,你也將一去不回……往北……唔唔……從這兒往北,等待您的便是特赦……」
「別急,別急嘛。」邦納特冷笑著咧開嘴,嘴角幾乎扯到跟那兇狠的灰髭鬚一樣寬,「跳舞的時間有的是,不用這麼激動。首先,耗子們,我有個提議:我會指給你們兩條路,至於怎麼選,看你們自己嘍。」
「不會,你這條老灰狗,我們不會。」米希爾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們了解你,知道你做事向來不擇手段。你會偷偷跟在我們身後,找機會朝我們背後捅刀子。下來受死吧!」
「這一切跟你們的腦袋無關,親愛的耗子們。」霍斯珀恩提醒他們,「我說了,它關係到政治。在帝國北部邊境,叛變、暴亂和動蕩持續不休,尤其是在辛特拉及其周邊地區。如果皇帝娶了辛特拉的繼承人,那兒的局勢就會平定。等到正式的特赦令頒布下來,叛軍也會離開盤踞的群山,不再滋擾帝國並製造麻煩。而辛特拉的公主成為帝國的皇后,甚至有助於招安叛軍,讓他們轉而加入帝國軍隊。你們也知道,北方的雅拉河對岸還在打仗,士兵自然多多益善。」
「我們,」片刻過後,凱雷說,「打敗過一支尼弗迦德六人騎兵小隊!」
他揪住她的頭髮,強行將她拽起。他手上用力,拖著腳步不穩、大聲尖叫的希瑞來到牆邊——米希爾就躺在一旁的地上。
「為什麼?」
「能跟我們媲美的人,」瑞夫嘶聲道,「也不多!」
「我不會。我向你保證。這也不是最後一次。我會找到你。我會回來接你……駕著六匹馬拉的金馬車,帶上大批隨從。等著我。我很快會擁有……權力。巨大的權力。我一定會改變你的命運……等著我。你會看到我能做成什麼,看到我能改變什麼。」
「我愛你,米希爾。」
伊思克菈吐了口唾沫。瑞夫大笑起來。但吉賽爾赫打個手勢命令他們安靜,又示意霍斯珀恩繼續。
見鬼。我只是好奇而已!
「但辛特拉的問題在於,那兒的王室已經滅亡了……」
「哪怕讓我看到一支箭!」吉賽爾赫大聲警告,讓所有人都能聽見,「讓我聽到一聲弓弦響!接下來就是一場大屠殺!」
「永遠都有人追殺我們!」她拿起一塊布,擦了擦鼻子、嘴巴、下巴和桌子,「總督、男爵,還有瓦恩哈根家族!他們追捕我們,可他們追不上!我們是耗子幫!我們在維爾達河來回折返了三次,現在那群蠢貨正發瘋地追逐我們留下的痕迹呢。等他們發現那是條假線索,再想回頭也來不及了。」
「好吧,好吧。」霍斯珀恩自衛似的抬起手,「既然事態複雜,我也就不多問了。問題是,如果你要去辛特拉,最輕鬆的路線不是一路往北,因為沿途的荒郊野嶺和泥沼湖灘只能拖慢你的速度。你應該先去弗吉漢姆,然後轉道西北邊的麥提那城,也就是麥提那王國的首都。再穿過馬格·迪耶拉平原,沿商道到紐倫斯城。接著你要選擇紐倫斯北面的大路,一直走到耶雷納河谷。到了那兒就簡單了,你只要跟上從不間斷的軍隊和運輸隊,最後便會來到那賽爾旁邊的瑪那達山谷。越過『瑪那達階梯』,也就是通往北方的山道,就能抵達辛特拉了。」
「你剛剛橫跨小河時,」她用綠色的大眼睛看著霍斯珀恩,「它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凱爾比!如果你過的不是河而是海,我真要把它當成馬頭水妖了。」
「忘了吉賽爾赫吧。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把他們全忘了。」
「這一來,霍斯珀恩他們也不會覺得我們技不如人了。」伊思克菈嘶聲道,「讓他們瞧瞧我們是怎麼對付邦納特的——那個怪物,那條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我們要把他的腦袋釘到門上,讓那家旅店名副其實。他們會看到邦納特也是肉體凡胎,跟其他人一樣,他也會死,也有威風不起來的時候。那時他們就會明白,從科拉茲到佩雷拉特,誰才是最厲害的匪幫。」
「請繼續說。告訴我,為了找回本應屬於你的一切,你是怎麼騎馬追上霍斯珀恩的?」
「確實是萬幸。」隱士嚴肅地點點頭,「皇帝的婚姻跟其他國家事務一樣,都是政治派系爭鬥的結果。如果你真的現身,某些勢力會迅速做出反應。出於穩妥考慮,他們會在你背後捅刀子,或者給你下毒。」
二人駕馬踩著厚厚的落葉前進。霍斯珀恩不時驅使他的黑母馬小跑或疾馳兩步。希瑞嫉妒地看著他。
希瑞的喊聲哽在喉頭,顫抖的雙手伸向佩劍。
「說吧。」
「我會找個村子過夜。我覺得你這驛站不安全。等到明天,我會直接趕往麥提那的邊境,然後經主幹道去弗吉漢姆,在那兒待到秋分日,也許更久。之所以待那麼久,因為我要等人——等那些考慮成熟、願意在特赦後接受我庇護之人。臨別之前,我再好心提醒你們一句:考慮時間別拖得太久。因為邦納特也知道特赦的事,他同樣也在搶時間。」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吉賽爾赫剛剛刮過鬍子、顯得黝黑髮青的臉龐上,他的牙齒閃過一道光,「夥計們,商人公會願意收養我們。他們會把我們抱在懷裡,保護我們,就像親愛的老媽媽。」
「您知道嗎,小姐?」霍斯珀恩露出溫和的笑,「我正在前往弗吉漢姆的路上,然後會去麥提那,還會穿過群山間的商道。如果有位小姐願意與我同行,那她絕不會迷路。特不特赦先不說了,單是與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一同上路,也會讓我心情愉快。」
他緩緩走向欄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他個子很高,又站在門廊上,因此顯得異常高大,簡直像個巨人——只是身材瘦得像個食屍鬼。
「我們從尼西爾團手裡搶回了凱雷。」埃瑟怒氣沖沖地說。
一旦少女進入青春期,便會夢到從前被禁止接觸的領域,比如某個神秘塔樓里暗藏的房間……待那宿命的日子臨近,少女會在夢中攀上一段螺旋樓梯,走向塔頂,而這恰是情慾萌發的象徵。她爬上樓梯,走到一扇上鎖的門前,鎖孔里有一把鑰匙……在夢裡,閉鎖的小房間往往代表陰|道,扭動鎖孔里的鑰匙則代表了性行為。
希瑞抬起頭,看著將滅的提燈沉默良久。燈油已快燃盡。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米希爾。」
「哦,原來這叫恐怖主義。」他思忖著說,雙眼仍然盯著地上的血痕,「那驛站長呢?他老婆呢?他們的兒子呢?」
博爾卡曾是個繁榮的小村莊,周圍的景色異常迷人,黃色的稻草與紅色的磚瓦屋頂聚在林木繁茂的深谷中央,森林的色彩隨著季節變換。尤其到了秋天,博爾卡的風景足以滿足任何挑剔的眼睛和敏感的心靈。
米希爾雙膝跪地,尋找自己的劍。她用雙手在濕泥和尿液間摸索,卻沒發覺自己正跪在一攤迅速擴張的血泊里。邦納特朝她緩緩走去。
一開始,希瑞聽到這些很吃驚,甚至還有些失望——她本來很崇敬吉賽爾赫,也把耗子幫看作自由和獨立的榜樣。她喜歡他們的自由精神,喜歡他們對所有人和事的輕蔑態度。可突然有一天,連他們也要聽人指揮了,就像接到僱主命令去揍人的打手。他們不但要執行任務,還得低下頭,洗耳恭聽。
「萬幸的是,我冷靜下來了。」
「想變漂亮就得忍忍嘍!」伊思克菈喊道。
「好哇,小耗子。」邦納特抬起血跡斑斑九-九-藏-書的長劍,往劍刃上吐了口唾沫,「在你慘叫之前,讓我瞧瞧你有多大能耐!奏樂!」
米希爾和吉賽爾赫猶豫了一下。但他們沒有逃跑,而是齊聲發出狂野而憤怒的呼號,一同撲向邦納特。
「謹遵小姐的教誨。容我問一句,您的目的地究竟是哪兒呢?在這十字路口,您將去往何方?『文身聖手』阿瑪維拉大師駕著騾子,去了西邊的法諾鎮。東部的大道通往妒火村,但我由衷地建議您別走這條路……」
「放心,大師,」凱雷補充道,「她雙腿間早就磨出老繭了!」
距「奇美拉之首」還有五六十步的距離,耗子幫下了馬。他們站成一排,伴著馬刺、珠寶與裝飾品有節奏的叮噹聲,邁步朝小旅店走去。
「加入公會嘛……」耗子幫首領語氣冰冷,「我們感謝你的提議,也會好好考慮。但我們得先商量一下。你現在的打算是?」

「是啊,」伊思克菈哼了一聲,「看看米希爾和法爾嘉。一個鐘頭前她倆就上床了。」
耗子們迅速散開。凱雷在最左邊,幾乎貼上一家酒坊的牆壁。他旁邊是伊思克菈,女精靈纖薄的嘴唇露出平時那種可怕的笑。米希爾、埃瑟和瑞夫繞到右側。吉賽爾赫留在中央,眯起雙眼,審視著賞金獵人。
「這些嚙齒動物跑進屋子,」隱士清清嗓子,「說明冬天就快來了。原來我有一隻貓,可它不知跑哪兒去了。忘恩負義的東西……」
「那又怎樣?」
「怎麼?」

過去七年間,沒人再用過「博爾卡」這個名字,取而代之的則是「嫉妒的火焰」,或者更直接的「妒火村」。

直到有一天,這裏發生了一件事,導致村莊永遠改換了名字。事情是這樣的:
「不——!」希瑞喊道,「米希爾!」
「你們還打算留到明天?」霍斯珀恩既驚訝又難以置信,「你們這群耗子,簡直是幫蠢貨。知道這很危險嗎?」
像是收到指令一般,耗子們全都拔出了武器。吉賽爾赫抽劍出鞘,擺好架勢。米希爾吐了口唾沫。「來啊,你這瘦竹竿。」她讓語氣盡量保持冷靜,「過來啊,你這狗雜種。看我們怎麼捅死你——就像捅死一條老灰狗。」
「所以……所以今天你才對我這麼好?這些天來的頭一次……也是分別前的最後一次?然後徹底忘記我們?」
「下馬。」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趴到地上,快!手指別碰劍柄!」
「現在天也快亮了。」維索戈塔打了個呵欠,「該睡了,希瑞。明天再繼續說吧。」
因為孤掌難鳴唄,希瑞私下抱怨時,米希爾聳聳肩,如此答道。霍斯珀恩是會給我們下達命令,但也會給我們通風報信。多虧有他,我們才能活到今天。就算自由和輕蔑也得有個限度吧?無論什麼人,歸根結底都是他人的工具。
「只是開個小玩笑嘛,您又何必生氣?沒錯,是同一條河。在精靈語和尼弗迦德語里,它叫『雅拉』,北方人則叫『雅魯加』。」
希瑞推開他的手。「現在也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她怒氣沖沖地說。
邦納特出現在門口。
「我覺得這不像陰謀詭計。」霍斯珀恩聳聳肩,「這事跟政治有關,而且牽連甚廣——比你們耗子幫、比所有匪幫全加起來還要廣。這可是大事件。」
「什麼身份?」
「凱爾比。」希瑞說道,「你烏黑又漂亮,就像海中的水妖一樣不可思議,所以我要叫你凱爾比。我才不在乎誇不誇張呢。」
「我的想法,親愛的法爾嘉,」過了一會兒,他說,「也許沒那麼得體,沒那麼漂亮,沒那麼……呸,反正算不上純潔就是了。不過,看在諸神的分上,我的想法很符合天性。我的天性。如果你覺得,我對你的好感是出於某種……扭曲的好奇心,那你簡直是在侮辱我。哈,如果你故意忽視,或是沒察覺到自己攝人心魄的美麗——能讓所有男人拜倒在裙下的美麗——那你也是在侮辱你自己。你那充滿魔力的眼神……」
「你跟吉賽爾赫說過……」

「啊哈,」邦納特慢吞吞地說,「原來如此!如果我答應不再打擾你們,你們會放過我嗎?」
「我們是要殺你。為了『毒蘑菇』。」凱雷回答。
「法爾嘉……我傷得這麼厲害,就當可憐可憐我……」
「烏雲已聚在你們頭頂。」霍斯珀恩嚴肅地說,黑眼珠掃過房間里每一位耗子幫成員的臉,「追捕你們的不光有阿瑪瑞羅的總督,還有瓦恩哈根家族和卡薩德伊男爵……」
「我猜,」維索戈塔喃喃道,「你沒能成功。」
「是啊,價錢還不到一百弗羅林。」霍斯珀恩漫不經心笑笑,「吉賽爾赫呢?在裏面?」
「太對了。」他擠出一個微笑,「您果然連最熱切的慾望都能冷卻,我的冰雪女王。」
「你背上有血。」
一位年輕的精靈農夫,從附近的精靈聚居地來到博爾卡村。他瘋狂地愛上了一位磨坊主的女兒,但放蕩的磨坊主之女對精靈的求愛嗤之以鼻,反向鄰居和熟人——甚至是親戚——投懷送抱,於是人們開始嘲笑精靈和他那盲目的愛。這位精靈明顯有別於其他同類,他妒火中燒,最終決定以可怕的方式發泄憤怒,展開復讎。有天晚上,他藉著風勢放了把火,將博爾卡村燒成了白地。
「霍斯珀恩!」她推開他,「霍斯珀恩,你死了嗎?」
希瑞更加用力地握緊劍柄。她必須攻破他的格擋,在他架起防禦之前就解決了他。她不能再給他反擊的機會,因為她的手肘和前臂又痛又麻,繼續強行招架實在太冒險了。她也不能再把力氣浪費在閃避上,因為她不能奢望每次都以毫釐之差躲開對方的劍鋒。下次迎擊的同時,必須立刻攻破他的防禦,她心想。不然我就死定了。
「你的……」耗子幫首領突然有些吞吞吐吐,「這個……呃,簡而言之,我們當時沒時間。我們喝醉了,只好先找個地方醒醒酒。然後又要去另一個地方……」
「那你需要很大的權力。」米希爾嘆了口氣,「還有強大的魔法……」
「聽著,霍斯珀恩,」她打斷道,「你是不是以為再甜言蜜語幾句,我就會跟你上床?」

「還有這麼厲害的貓?哈,真可惜。要是它在,老鼠哪有膽子敢爬上我的床?真可惜。」
「他們是誰?」希瑞低聲問道。她扭動身子,從霍斯珀恩身下鑽出,抬手扒拉掉纏在頭髮間的蘑菇。「總督的手下?還是瓦恩哈根家族?」
旅店的門廊前,三個村民正用啤酒緩和宿醉的不適。一見到耗子幫,他們立刻跑得無影無蹤。


「如何?」她兩手叉腰,幾乎整隻前臂都套滿了手鐲,上面的鑽石閃閃發亮,「你們覺得咋樣?」

……一動也不動了。
陽光透過窗扇,照耀著一張桌子,也照耀著半躺在桌上的米希爾。她用手肘撐著身子,腰間一|絲|不|掛,不知羞恥地張開套著黑色長筒襪的雙腿。一個身材瘦削、穿件棕灰色外套的長發男子跪在她兩腿之間——不是別人,正是「文身聖手」阿瑪維拉大師。他正往米希爾的大腿上文刺一張色彩斑斕的圖案。
「我更沒想到,那人竟是如此的可怕。」
阿瑪維拉大師動了動手裡的針,希瑞頓時感覺淚花在眼角打轉。雖然她事先喝了葡萄酒,還嘗了些白色的麻藥粉,可疼痛仍然難忍。她咬緊牙關,努力壓住呻|吟,打死也不想叫出聲。她裝出一副根本不在乎刺針、也全然不覺得痛楚的模樣。她儘力擺出滿不在乎的表情,試著加入耗子們與霍斯珀恩的談話。那傢伙看上去像個商人,但他自己從來不做買賣,生意全由幾個商人朋友代勞了。
「你聽著,霍斯珀恩。」她大胆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不管有沒有發生什麼,我都會要求你先把耳環交上來。因為你這人太實際了,不單單是對坐騎。激|情一夜過後,你肯定懶得記住我的名字。叫貝羅的狗,叫莫勒的貓,那個女孩叫啥來著?瑪麗?哎呀,簡直『太誇張了』!」
霍斯珀恩突然抱住她,將她的雙肩按在地上,伸手解她襯衫的紐扣。他直接省去了前戲,但也做得不緊不慢。
他們在一條樹溝旁勒住馬,然後以更危險的速度衝下山坡,奔入一片刺木叢生的矮林。就在這時,霍斯珀恩滑下馬鞍,摔進了灌木叢。黑母馬嘶鳴一聲,人立而起,甩動尾巴繼續往前飛奔。希瑞沒有絲毫猶豫,跳下馬背,給了馬屁股一巴掌,她的馬立刻朝黑母馬追去。希瑞扶起霍斯珀恩,兩人一起鑽進灌木叢深處。穿過一叢赤楊時,他倆腳下一絆,順著山坡滾了下去,直到覆蓋著高大蕨類的谷底才算停下。青苔和蘑菇減緩了二人墜落的速度。
「只在畫里見過一次。」女孩的面孔突然烏雲密布,「說來話長了。進去吧,吉賽爾赫在等你。」
「這樣,我們也能過上安生日子。」瑞夫插嘴道。
「說笑不需要分時候。」
「要不要喝一杯?」
法爾嘉摸摸米希爾的大腿,俯下身子,近距離觀看那塊文身。米希爾一臉溫情地揉亂了她銀灰色的頭髮。法爾嘉吃吃地笑了起來,毫不猶豫地脫掉衣服。
「放他媽的狗屁!」坐在桌上的希瑞大喊。她終於找到了宣洩痛楚的機會。「我們已經夠尊敬那個男爵的女兒了,還平平安安放了她!有人當時就該狠狠操她一頓!」


「我用樹枝和石塊把他埋了。可能有些隨意,具體我記不清了。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只能在原地過夜。那些人還在周圍搜索,我能聽到他們的喊聲,也能確定他們不是普通的強盜,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追誰——是我,還是他。我坐在那裡,躲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黎明。我就坐在他的墳頭。呼……」
「我知道。」他冷冷地回答,從襯衣前擺上撕下一塊布,背對著她,「把這個塞到我襯衫下面。靠近左肩胛骨的位置……」
希瑞咒罵一聲,其他耗子一邊起鬨一邊大笑。伊思克菈打了個噴嚏,鼻涕甩了一地——這是被麻藥粉刺|激到黏膜的結果。
「你會的。」
法爾嘉一聲怒罵,隨即丟過來一隻大酒杯。凱雷俯身躲過,耗子們又是一陣爆笑。
唉,真該死,希瑞心想,我幹嗎這麼看重這種事?其實我也很好奇。我有理由好奇。我的感情與此無關。我可以對他實際點兒,然後毫不猶豫地把他忘掉。
「愚蠢!可笑!純屬他媽的放屁!」希瑞破口大罵,伸出顫抖的雙手夠向那罐麻藥粉。

安靜,安靜,孩子。他們不是惡魔,也不是鬼怪。
「確實很冷。一到晚上足能要人老命……明明才到十月而已嘛……繼續說吧,希瑞。」

「他沒說不算,」米希爾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也不會這麼說。因為他知道耗子幫的厲害。他的公會也知道。」
「沒這個必要了。」他笑了笑,露出手腕上一隻看上去頗為廉價的護腕,「這東西是跟黑母馬一起買的。它有魔力,那匹馬從小就認它。像這樣摩擦一下,就可以呼喚它了。黑母馬會像聽到聲音一樣跑回來。雖然眼下會花些時間,但它一定會回來的。加上一點點運氣,你的馬興許也能跟回來。」
「法爾嘉,」他的聲音變得嚴肅,「我沒法獨自離開。我需要你的幫助。你得幫我坐穩馬鞍,我的腳趾已經沒知覺了。我甚至可能失去意識。聽著,這條山溝通向一道有溪流的山谷。沿著小溪去上游,一直往北走,帶我去一個叫特加莫的鎮子。我們在那兒能找到人取出我背上的鐵彈丸。如果不這樣,就算我不死,也會終身癱瘓。」
「我就知道。我試著如實講出整個經過,不加粉飾,毫無隱瞞,也不歪曲半點事實,尤其是最後這一段。」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抹抹眼睛。
「……他已經到了妒火村,」霍斯珀恩平靜地打斷他,「離這兒大概三十里。他住的小旅店叫『奇美拉之首』。要是你們事先沒在維爾達河故布疑陣,恐怕昨天就已經撞上他了。不過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們肯定不會介意。祝你好運,吉賽爾赫。保重吧,耗子們。至於阿瑪維拉大師嘛,我現在要去麥提那,想找個伴兒一起走……你怎麼說,大師?你也樂意?read.99csw.com我就知道,快收拾好你的東西。耗子們,請為大師的作品付賬吧。」
「那條河的河口,」希瑞續道,「在辛特拉?」
「是啊是啊,」希瑞感覺霍斯珀恩的目光落到自己赤|裸的大腿上,「沒人『狠狠操她一頓』,真是對男爵千金莫大的侮辱。難怪卡薩德伊會怒不可遏,叫家族衛隊全副武裝,還開出了大筆的賞金。他當眾發誓要把你們所有人的頭掛在城牆上。他還賭咒說,為了他女兒被搶走的胸針,他要剝了法爾嘉小姐的皮。活剝。」
「的確,」霍斯珀恩說,「瓦爾迪茲的幫派也算空前絕後了。大伙兒至今仍在傳唱他們血戰薩爾達、逃出瓦恩哈根家族包圍的事迹。沒錯,他們那伙人很有勇氣,不乏熱情,兼具騎士精神,就像一群膽大包天的紳士!能跟他們媲美的人真的不多。」

邦納特點點頭,活動一下大腿。「你們的頭上頂著賞金,耗子們。相當可觀的賞金。沒錯,我也得討生活嘛。」
「更準確地說,是在他們背後各捅一刀。」凱雷應和道。
「可我們等了一整天,收穫卻只有這個。」瑞夫指了指阿瑪維拉大師,後者的腦袋幾乎將米希爾分開的大腿根完全遮住,「一個搞藝術的窮光蛋。他身上沒有值得一搶的東西,我們只好搶他的手藝。瞧他文得多漂亮。」
「不能!」
「因為他們在索登山遭到慘敗。」希瑞怒氣沖沖地說,「他們落荒而逃,連內褲都跑丟了!」
黎明的晴朗沒能維持下去,接下來的一整天灰暗而潮濕。垂向道路的樹枝上,鮮艷的秋葉在濃霧中顯得黯淡無光。視野之間,棕色、紅色和黃色的葉片數以千計。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樹皮和真菌的味道。
邦納特用腳跟推了推背靠牆壁的吉賽爾赫。耗子幫首領已氣息全無,粉碎的顱骨也不再滲出血水。
「很遠。還要看您用的是哪個國家的『里』。幾乎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度量單位,很容易搞混,所以旅行商人會用天數估算距離。從這兒騎馬去辛特拉,大概要二十五到三十天。」
桌子那頭依稀傳來惡毒的輕笑。驛站長的老婆站在鍋邊,瑟瑟發抖。
伊思克菈發出嘶啞的大笑。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效力強勁的麻醉品讓她心情愉悅。「沒錯,殺一儆百,所以地上會有攤血。」她用誇耀的語氣說道,「其他人馬上老實了。這就叫恐怖主義!」
「嗬!嗬!這——邊——!」聲音從坡頂傳來,「從左邊繞過去!左——邊——!」
「法爾嘉,」邦納特咧嘴一笑,像食屍鬼一樣露出牙齒,「你在跳舞和用劍方面真有兩下子!你讓我很好奇。在你受死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那傢伙是個賞金獵人。」吉賽爾赫臉色陰沉地解釋道,「早先當過士兵,後來轉行做了行商,最後乾脆為了賞金到處殺人。這狗雜種厲害得很,世間少有。」
「恩希爾皇帝,」冒牌商人說,「決定讓辛特拉成為藤屬國。」
穿過村莊,穿過黑夜,惡人在追趕惡人。
「不,不,」吉賽爾赫皺起眉頭,「你以為我們殺光了所有人?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們只把他們鎖進了食品儲藏室。如你所見,現在這驛站屬於我們了。」

「藤屬國。沒有高大堅實的樹榦,蔓藤就無法生長。樹榦當然是指尼弗迦德嘍。之前也有過先例嘛,比如麥提那、梅契特、陶森特……當地的王族依然在統治那些地方,當然了,只是做做樣子。」
賞金獵人沒有回頭,只用動作回應了她的呼喊。他強有力地揮出一劍,就像掄起一把鐮刀。米希爾的身體離地飛起,撞上牆壁,彷彿一隻癱軟的布娃娃,又像一塊染成鮮紅的抹布。
「這也是有可能的。」希瑞舔了舔嘴唇,「別說魔法……只要我能成功,我失去的一切都能找回來……它們將重新屬於我。我向你保證,等我們再次見面,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邦納特將雙臂抱到胸前,同時把長劍挪到肘邊。「相當可觀的賞金。」他重複道,「要是活捉,賞金還能再加點兒。但說實話,在我看來沒太大分別。我跟你們也沒啥私人恩怨。就在昨天,我還打算把你們都殺了,也是為了找點樂子嘛。可今天你們自己送上門來了,省去了我的麻煩,也打動了我的心。所以我會把選擇權留給你們。你們希望我怎麼對付你們:活捉,還是殺掉?」
「那,來點兒這個?」吉賽爾赫指了指酒壺和酒杯之間一隻華麗的塗漆罐。霍斯珀恩終於明白耗子們眼裡的奇異光芒是從何而來,他們的動作又為何如此迅捷了。
「肯定是被狐狸或浣熊給吃了。」
「那就讓我幫幫你吧,」她催馬緊走幾步,扭頭看著他,「因為我想說的話可多了。你喜歡我,我很榮幸。要是換個情形,再把你換成別人……哈!天知道我會不會答應他。可是你,霍斯珀恩先生,卻對我毫無吸引力。你身上沒有一丁點讓我喜歡的地方。恰恰相反,你的一切都讓我討厭。你也必須承認,在這種前提下,上床才是違反天性的行為。」
這問題真傻,她心想。這不明擺著嗎?他死了。
「你死定了,小耗子。」他抬起手中的劍,朝她走來,「你居然不害怕?這是不是因為,你還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你不需要明白。相信我。」
「霍斯珀恩?」
吉賽爾赫沒答話。他撿起一塊石頭,瞄了瞄,砸到大門上。「滾出來,邦納特!」
「當然了,她不相信我。她以為我害怕了,以為我是要跑去乞求霍斯珀恩,求他在大赦之後保住我們的性命。當我聽到霍斯珀恩提到辛特拉,提到我的外祖母卡蘭瑟,我心裏有多痛,她永遠都不會明白。他還說那個冒牌希瑞菈會嫁給尼弗迦德的皇帝。就是那個皇帝害死了我的外祖母,還派了個戴羽翼盔的黑騎士追殺我。我跟你提過他,還記得嗎?在仙尼德島,他伸手抓我,但我砍傷了他,留下他自生自滅!我明明可以殺死他的……但不知為什麼,我下不了手……我可真蠢!唉,不過算了,也許他在仙尼德島流血太多死掉了……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他會看到壁爐里的餘燼被重新點亮,好像爐火也在期待女孩接著往下講。
「哦哦哦,」吉賽爾赫想起來了,「那輛四匹斑點馬拉的馬車!就是那個女人?」
「所有傳聞都這樣。」伊思克菈靠著吉賽爾赫的肩膀,不屑地哼了一聲。
希瑞跳下奔馬,搖晃了一下,單膝跪倒在地。
他凝視著他們,潮濕的雙眼輪流掃過每一個人。他咬了口雞蛋,又咬了口麵包。
「沒錯!」坐在桌上的希瑞喊道。她已經忘記那晚在維爾達河畔的小村裡被人追趕時,自己是多麼害怕了。
「進森林!」霍斯珀恩喊道,「離開道路,進森林!進林子里去!」
「皇帝幸不幸福關我屁事?」米希爾不耐煩地說,「什麼狗屁特赦,我才不想占這鬼便宜呢。尼弗迦德人的慈悲?怎麼聞都有股木頭刨花的味道,他們肯定已經削尖了木樁。我沒說錯吧?哈哈!」
天色破曉。光輝中帶著一點寒意。
「我們在這兒設伏。」吉賽爾赫將麻藥粉抹到牙齦上,「如果有人來這兒換馬或休息,我們就打劫他們。比起荒郊野外的岔路口,在這裏收穫更多,待著也更舒服。就像伊思克菈說的,道理都一樣。」
「我要說的是,」停頓片刻后,冒牌商人說道,「再過幾天,皇帝會頒布特赦令。就算你已被定了罪,哈,就算你已經站上了絞刑架,只要懺悔罪行,統統可以得到赦免。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們。」
「我不明白。」
霍斯珀恩站起身。「我打算離開。」
「非常危險!」
「那就告訴他們特赦的事。」她嘴裏咬到了沙子,「向他們保證……」
賞金獵人哈哈大笑。「找死,」他重複道,「小耗子想找死!」
「辛特拉是北方一個小國家。」瑞夫吸了吸手指上的麻藥粉,「為了爭奪它,帝國跟當地的統治者打了三四年的拉鋸戰。」
「追上了。」希瑞用袖子擦擦額頭,「很快就追上了,因為他走得不緊不慢。看到我時,他一點都沒驚訝!」
「肯定是個有錢人。」米希爾贊同道,「雇得起邦納特的人可不多。」
「比你自己的花瓣好看多了!」凱雷拂開頭髮,哼了一聲。霍斯珀恩注意到,他的耳廓上穿著許多小小的金屬環。毫無疑問,這種裝飾很快就會在瑟恩和吉索的富家子弟中流行開來,就像他們的鑲釘皮革外套一樣。
「換個地方宣傳你的特赦吧。」

他們比那更可怕。
「我承認,」冒牌商人說道,「法爾嘉小姐的學識再度令我驚嘆。卡蘭瑟王后的確是在戰爭期間死掉的。據說她的外孫女希瑞菈——王室最後的血脈——也死了。所以恩希爾沒辦法打造一個『傀儡政權』——就像瑞夫先生剛剛睿智地指出的。而現在,希瑞菈突然神秘現身了,說明她的死訊純屬編造。」
紫黑色的天空被閃電劈開,隆隆的雷聲不時炸響。大雨傾盆而下,潑濺在滿是泥灰的路面和屋頂上。濃稠如油的雨珠洗凈了窗欞上的塵土。但狂風吹個不停,很快便將暴風雨驅趕到遠方,驅趕到被閃電照亮的地平線彼端。
「我能。」
「如此博學的年輕小姐,」對方身子前傾,注視著她的雙眼,「會不知道這個?」
「是驛站長的傭人,還想逞英雄。」他不屑地說,「伊思克菈只好殺一儆百嘍。」
「當時,」她用僵硬的語氣說道,「我以為妒火村裡會藏有一支全副武裝的人馬。但我沒想到,所謂的伏兵只有一個人……」
雙方像野狼一樣撲向彼此,動作快如閃電又悄無聲息,更沒有半點預警。利刃劃破空氣,金鐵交擊的哀鳴聲在窄街上迴響。一開始,周圍只能聽到刀劍聲、呼氣聲、悶哼聲,以及粗重的喘息聲。
有什麼東西順著她的胸口流過身側。她用手摸了摸。是血。
賞金獵人站在她面前,瘦得像具骷髏,卻又顯得那麼高大,彷彿一棵染病的枯樹。他的身上滿是汗味,還有鮮血的味道。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些情景無人得見。因為老維索戈塔的小屋深藏在沼澤的蘆葦叢中,立於終年不散的濃霧之內。這裏,沒人敢來。
家園被焚毀,村民失去希望。有些人去了別處流浪,另一些人整日借酒澆愁,為重建村莊募集的錢財被挪用、揮霍,村子一派貧苦和悲慘的景象:燒黑的山坡下,你只能看到一棟棟搖搖欲墜的醜陋棚屋。縱火之前,博爾卡是個橢圓形的小村落,中間還有座小廣場。現如今,寥寥幾棟相對像樣的房屋、店鋪和酒坊組成了一條小街。在這條小街的盡頭,村民合力蓋起一間小旅店,起名「奇美拉之首」。店主是個寡婦,是那場火災的倖存者之一。
有些村民確實有十字弓,但沒人敢試探耗子幫是不是在嚇唬人。
「幹這種事更不需要分時候。對我來說,現在最合適不過了。我剛剛說過,我傷到了脊椎。明天的麻煩只能明天再說了……你在幹嗎?哦,見鬼……」
「什麼國?」
「普通的強盜……」霍斯珀恩吐出幾片樹葉,「一群無賴……」
「是嗎?」
「如果他真在這兒,」凱雷嘀咕道,「我們就不該等到現在。我們不該睡覺,應該趁著夜晚直接殺過來,然後……」
「邦納特在找你們。」
「誰都會。」霍斯珀恩在馬鞍上探過身,看著她的雙眼,「因為這是事實。你是無辜的受害者法爾嘉,還不到十六歲,根據帝國法律,你尚未成年。你加入耗子幫純屬意外。女盜匪米希爾看上了你,這又不是你的錯,人人都知道她的性取向不正常。米希爾強迫你服從她。她佔有了你,還強行……」
她邁出三步,轉體半周。邦納特一劍刺來,她沒理他的佯攻,而是來了個後空翻,以蹲伏的姿勢著地,然後猛地朝他撲去,矮身躲過對方的長劍。她翻動手腕,藉著髖關節的轉動,強而有力地刺出一劍。希瑞突然感到一陣愉悅:她幾乎感覺到劍刃刺進了對方的身體。
「沒錯。」霍斯珀恩確認道,「帝國軍征服了辛特拉,還跨過了雅拉河,但很快就被迫撤軍了。」
「這個也叫『傀儡政權』。」瑞夫得意地說,「我聽人家說過。」
「騙子!」希瑞大喊道,「你這騙子!」
凱雷正想開口,米希爾似乎也有話說,但吉賽爾赫使個眼色,讓他倆立刻閉上了嘴巴。
「是的,我的小姐。辛特拉。」
「你九_九_藏_書們這些好鬥的老公雞,」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一想到我和米希爾,雞冠子都豎起來了。你們這些愚蠢的雄性生物,滿腦子只想治好我們『不正常』的怪病,把我們帶回『正途』。但你知道最噁心也最不正常的是什麼嗎?就是你們的想法本身!」
希瑞正想問邦納特是誰。但沒等她開口,瑞夫和埃瑟便同時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就這樣死在我的胸前。」希瑞把頭扭向一旁。她那破相的臉上似乎反射著壁爐的火光,也可能是她臉紅了,維索戈塔說不清。
他縱馬下山,穿過覆蓋河岸的灌木叢和柳樹林,讓馬蹚水過河,飛濺的水花沾濕了鞍座。原本在岸邊嬉戲的野鴨高聲鳴叫,拍打翅膀,逃之夭夭。
媽媽,他們是惡魔嗎?是狂獵嗎?還是從地獄來的鬼怪?媽媽,媽媽!
「我也要一朵玫瑰,親愛的。」她說,「文在跟你一樣的位置。」
「你這蠢貨,」伊思克菈亮出小巧的牙齒,「想讓吟遊詩人歌頌我們的勇氣,你就不能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搞偷襲。我們必須讓人看見!早上最理想了,因為所有人都沒喝醉。對吧,吉賽爾赫?」
「你絕對不能去。」他露出痛苦的表情,重複道,「不然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去了妒火村,你必死無疑。」
緊接著,耗子們出人意料地發出尖叫,相繼死去。
「我像個蟊賊一樣,偷偷溜出了驛站。」她繼續講述,「當時天還沒亮,周圍一團漆黑……我本想誰都不驚動的,但我起床時,肯定碰醒了米希爾。我在穀倉給馬上鞍,她走了過來,臉上沒有一絲驚訝的表情。她甚至沒打算阻止我……天就快亮了……」
布魯諾·貝特海姆著
「我倒希望他們回頭呢!」放哨回來的埃瑟說道。沒人接替他到外頭望風,看起來也沒人打算去。「那樣就能在他們背後偷襲了!」
維索戈塔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他已經這樣坐了好一陣兒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希瑞繼續講她的故事,但嗓音越來越壓抑,越來越不自然,越來越叫人不舒服。
與外表不同的是,馬鞍其實很舒服,而且明顯比常見的騎兵馬鞍輕便得多。
耗子們頓時哄堂大笑——法爾嘉和吉賽爾赫除外。
希瑞扭動掙扎,但他的手牢牢按著她,沒過多久,她的動作就只剩下抽搐和乾嘔。米希爾還活著,但雙眼黯淡無光,像條半死的魚。她的手像鳥爪一樣僵硬地一開一合,沾滿了爛泥和排泄物。希瑞能聞到強烈而刺鼻的尿味。
黑母馬發出響亮的嘶鳴,俯下腦袋,不要命似的撒腿狂奔。希瑞身後沙土飛揚,馬蹄卻像完全沒沾到地面。
「他想激怒我們。」吉賽爾赫低聲道,「讓這雜種接著說。」
「恐怖主義,」伊思克菈眯起閃閃發亮的雙眼,吸了吸鼻子,「我們靠它征服了這間驛站!恩希爾皇帝征服了全世界,我們征服了這棟破屋子。但道理都一樣!」
「等到天亮,」過了一會兒,她續道,「追兵已蹤影全無,我也能繼續趕路了。霍斯珀恩給我的魔法護腕發揮了作用。黑母馬回來了,現在它屬於我了。這是他給我的禮物。你知道嗎?在史凱利格群島有個傳統:女孩的第一個愛人得送她一件珍貴的禮物。雖然他還沒成為我的愛人就死了,可這並不重要,不是嗎?」
——《魔法的妙用:童話的象徵意義及其重要性》
耗子們不約而同地笑了,笑聲很輕且不懷好意。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就像一群老鼠。他們彷彿正站在夜色下的暗巷裡,面對身負重傷、無力抵抗的男人。
「現在就走?不留下過夜?」
「霍斯珀恩的故事是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已經氣到冒煙了……他們先前總跟我提什麼宿命……但就因為一場再簡單不過的騙局,享受宿命的成了另一個人。有人冒充我,冒充成辛特拉的希瑞,她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奢華無度……不,我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了……我猛然意識到我吃不飽,穿不暖,被迫露宿荒郊野外,只能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下身……我!我本來擁有純金的浴缸!擁有薰衣草和玫瑰味道的洗澡水!擁有溫熱的毛巾!乾淨的床!維索戈塔,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松針,」霍斯珀恩溫柔地說著,靠近過來,伸出一隻手,「鉤到你頭髮上了。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可以幫你摘下來。我得補充一句,這並非源於不正常的慾望,只是出於對女性的尊重。」
「非常好,法爾嘉小姐。明智的決定。正如我所說,小姐的睿智更勝她的美貌。」
「雅拉河。」希瑞緩緩地說,「你在驛站提起的雅拉河……是尼弗迦德人對雅魯加河的叫法,對吧?」
「你是沒見過那隻貓,希瑞。就算真有東西能吃它,那也得是條龍。別的動物不可能。」
邦納特縱聲大笑。「這就是死啊!你的母耗子快死了。死在自個兒的尿里!」
「有人在獵殺你們,耗子。」
恐懼。恐懼席捲了整個村莊。這些人是獵手還是獵物?是殘忍暴怒還是滿心驚惶?他們會直接從村子里穿過,絲毫不放緩馬速?還是說,這個夜晚會被茅屋燃燒的火光照亮?
「啊哈!」凱雷皺起眉頭,「這下我懂了!這特赦真是妙極了!你只有兩個選擇——削尖的木樁,或者帝國的軍服。要麼被木樁刺進屁|眼,要麼把軍服穿到身上,然後衝上戰場,為了帝國的光榮送命!」
「邦納特搗毀了大洛薩的匪幫。」她說,「捅死了洛薩和他兄弟,外號『毒蘑菇』那個。」
「行了,我必須打斷你了。」希瑞被自己冷靜的語氣嚇了一跳,「我終於看清你的真面目了,霍斯珀恩。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既然如此,我為何有幸再睹芳容?」
他露出胳膊上的一塊文身——那是個裸體女人,只要他攥緊拳頭,她就會扭動屁股。凱雷身上也有一塊,在尖刺護腕上方,一條綠色的「蛇」纏繞住他的胳膊,張開嘴巴,吐出分叉的紅舌頭。
「法爾嘉小姐!」霍斯珀恩挽住韁繩,讓黑母馬踩著碎步轉過身,「真是個驚喜!不過說實話,喜還是要大於驚。我就猜到您會來,這點我得承認。我知道您一定會做出決定——明智的決定。在您那雙美麗而迷人的大眼睛里,我能看到智慧的閃光。」

「要能碰碰你的身子,我就不疼了。」
對方悄無聲息地包圍了他——右邊是埃瑟,身穿鑲銀邊的黑色皮革外套;左邊是法爾嘉,身穿綠色小山羊皮背心,頭戴飾有羽毛的無邊軟帽。霍斯珀恩掀起帽兜,拉下遮住面孔的圍巾。
「對不起。但受傷的人就該老實躺著。」
埃瑟點點頭。法爾嘉如痴如醉地盯著母馬,摸了摸它的脖子。

「那你可猜錯了。」
這次她推得更加用力。太用力了。霍斯珀恩臉色發白,咬住嘴唇,發出痛苦的呻|吟。
霍斯珀恩騎馬越過山頂,然後勒住韁繩,讓馬轉過身。他為人謹慎又小心,不喜歡冒任何風險。本來嘛,警惕些也沒什麼壞處。他並不急著趕往河邊的驛站,下山之前,他寧願仔細觀察一下情況。
「你在舊驛站廢墟發現我們留下的暗號了?」吉賽爾赫問道,「哈,是啊,當然是這樣,不然你也不會來這兒。我得承認,你來得夠快的。」
凱雷用葡萄酒漱漱口,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然後吐到地板上。他用勺子從塗漆罐里挖了一點點麻藥粉,舔舔食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粉末,再把麻醉品抹到牙齦上。他把罐子遞給法爾嘉,後者有樣學樣,之後傳給瑞夫。尼弗迦德人正忙著翻閱文身圖集,謝絕了品嘗,隨手把罐子遞給伊思克菈。女精靈也沒動麻藥粉,直接傳給了吉賽爾赫。
「不了,謝謝。」
「安靜,法爾嘉。」吉賽爾赫皺起眉頭,「剛才人家拿針戳你大腿,你都一聲沒吭,現在叫什麼叫?霍斯珀恩,辛特拉是個啥?希瑞菈又是什麼人?這場婚姻為什麼這麼重要?」
「你追上霍斯珀恩了?」維索戈塔終於開口。
跟往常一樣,伊思克菈全身上下掛滿了珠寶,甚至鼻子上也穿著一枚小巧的鑽戒。但她沒穿皮革,而是套了件桃紅色的錦緞外衣,最近這種款式流行在富貴人家的年輕人中間。吉賽爾赫頭上的絲巾也是同一種風格。霍斯珀恩還聽說,有些女孩的髮型就是在模仿米希爾。
狗群吠叫,狂風勁吹。馬匹嘶鳴,蹄鐵叮噹作響。
短髮的米希爾轉過頭,看著天邊的粉藍兩色條紋。東方已經現出曙光。
希瑞衝進村子,在街上飛奔。黑母馬蹄下掀起大塊的爛泥。
「夠了。」吉賽爾赫一巴掌拍到桌上,結束了嘈雜的吵鬧,「說吧,霍斯珀恩。我看得出來,你有事情想告訴我們,而且是比總督、比瓦恩哈根家族、比卡薩德伊男爵和他的神經病女兒更重要的事。」
「他倆突然退後,」奈克拉續道,「可兩人身上連個擦傷都沒有。誰都看得出,那隻母耗子憤怒得發狂,猶如齜牙咧嘴的地獄魔鬼。她發出嘶嘶聲,像只到嘴的老鼠被人搶走的貓。而尊敬的邦納特先生卻很平靜。」
「乾杯!」吉賽爾赫說,「敬給行將入土的邦納特!喝完這碗湯,我們就上床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出發。」
「是很可惜。不過我想,它還會回來的。它每次都能回來。」
如果有人趁著夜色穿過沼澤,找到這間藏在隱蔽之處、茅草屋頂上爬滿苔蘚的小屋,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他會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正在聆聽一位綠色雙眸、銀灰頭髮的年輕女孩講故事。
「能不能別再叫我『小姐』了,霍斯珀恩?從你嘴裏說出來,簡直像在侮辱我。而我不會輕饒侮辱我的人。」
耗子幫騎馬走在妒火村的小街上。這個早晨冰冷而陰暗,天空布滿了烏雲。

「哎呀,見你媽的鬼!」坐在桌上的米希爾大叫,「看清楚你在碰哪兒!再敢戳一下,我就戳你一劍!戳你個對穿!」
「這可是最上等的麻藥粉。」吉賽爾赫保證道,「不打算來點兒?」
阿瑪維拉大師刺完了文身,希瑞一臉威嚴地謝過他,穿好褲子,坐到其他人所在的桌邊。她注意到霍斯珀恩帶有品評意味——甚至些許諷刺——的古怪目光,不由哼了一聲,狠狠地反瞪他一眼,然後招搖地靠上米希爾的肩膀。她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回擊其他男人的熱情和關注了。但對霍斯珀恩而言,她這麼做其實毫無必要,因為在冒牌商人的眼神里,沒有半點情|色的味道。
「閉嘴!」吉賽爾赫喝止了他,「激動什麼,凱雷?我們都很清楚霍斯珀恩的為人。他從不信口開河,更不會講些沒用的廢話。他向來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又為什麼要說。我敢肯定,他知道尼弗迦德人的寬容之心從何而來,我也相信他馬上就會告訴我們。」
希瑞策馬上前,近到二人的馬鐙幾乎碰到一起。她清了清嗓子,身子前傾,朝路上的沙子吐了口唾沫。她早就學會了用這種方式吐口水——看上去既噁心,又能冷卻男人的熱情。
「如果不走運呢?你打算獨自離開?」
「我能。」
霍斯珀恩策馬來到她身邊,凝視著她的雙眼,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他猛地拉住韁繩,讓黑母馬跺了跺腳,朝一邊轉過身子。他知道,希瑞心想,這老雜種知道我在想什麼
「那座山谷果然有道溪流經過。谷底平坦,很適合騎行,所以凱爾比跑起來就像一陣風。當然了,我沒去上游,而是往下遊走。我還記得那個奇怪的名字——妒火村。我想起了霍斯珀恩在驛站對吉賽爾赫說過的話,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警告我。有人正埋伏在妒火村,等著耗子幫自投羅網。吉賽爾赫回絕了特赦和為公會效命的提議之後,霍斯珀恩就特意提醒他,說那個賞金獵人正住在妒火村的旅店裡。他知道耗子幫一定會上鉤。他知道他們會趕去那個村子並落入陷阱。我必須提前趕到妒火村。我得截住他們,警告他們,說服他們回頭,挽救所有人的性命。至少救下米希爾。」
希瑞向他投去最冰冷的眼神。霍斯珀恩回以惡作劇般的微笑。「您覺得呢?」
「簡而言之,你們沒完成任務。」
邦納特好奇地盯著她,腦袋略微偏向一旁。「你也想找死嗎?」他問道。

二人的反應如此迅速又如此一致,就像一起演練了好幾周。read.99csw.com他們勒住韁繩,調轉馬頭,身子貼近馬鬃,立刻縱馬疾馳,大聲呼喊,腿夾馬肚,催趕坐騎快跑。數根羽箭從他們頭頂掠過,呼喊聲、馬蹄聲和金屬碰撞聲也席捲而來。
邦納特一腳踢中她的肚子。第二腳則精準地瞄準了受傷的手肘,使她長劍脫手。希瑞抱住隱隱作痛的頭,手指卻沒有碰到任何傷口,更沒沾上一絲血。打中我的是拳頭,她驚恐地想。只是拳頭,要麼就是劍柄。他沒殺我,只是打了我,就像老子教訓兒子。
「親愛的耗子們,」霍斯珀恩的聲音打斷了希瑞的思緒,「我有個解決問題的良方。它能解決所有問題——尼西爾團、男爵、總督,甚至邦納特。是的,沒錯。雖然你們脖子上的絞索已越收越緊,可我有個法子能保住你們的小命。」
「那是最近的村鎮?」
「廢話!」
「當時我只有一種感覺,」她補充道,依然沒有對上他的目光,「就是失望。你覺得吃驚嗎?」

母馬噴出一聲鼻息,豎起耳朵,晃了晃長及腳踝、如絲一般柔滑的尾巴。習慣坐高鞍的希瑞收短馬鐙的束帶,摸了摸馬背上那副矮得出奇、又沒有鞍角的木製馬鞍。她把一隻腳踩進馬鐙,抓緊馬兒的鬃毛。「乖一點哦,凱爾比。」
「是啊。」她輕聲說,「如果我們還能再見,我會非常吃驚的。如果我還能見到你的話。快走吧,別再磨磨蹭蹭了。」
「你不怕死,對嗎?」他咆哮著,把她的腦袋往下壓,「那就好好看看這隻母耗子。這就是死。這就是人死後的德性。看清楚了,這是內臟。這是血。這是原先在她肚子里的屎尿。」
霍斯珀恩催馬前行,穿過圍欄上的缺口,進到驛站的院子里。現在他能看清貨車頂篷上的文字了——「阿瑪維拉大師,文身聖手」。每個字都用不同的顏色印成,加大的首字母更是格外醒目,還裝飾著精美的花紋。貨車的右前輪上有個記號:一支分叉的紫色箭頭。
希瑞氣息沉重,恐懼已漫過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碰上什麼樣的對手了。
她睜開眼睛。
「維索戈塔,你這兒的老鼠真夠多的。」希瑞中斷講述,看著地板。小油燈的光亮之下,老鼠正滿地亂跑。至於光芒之外的暗處是個什麼景象,就只能讓人發揮想象力了。「你應該養只貓。養兩隻更好。」
「告訴我你是誰,我就饒你一命。」
「出來,邦納特!」耗子幫齊聲喊道,「滾出來!」
「安靜。他們會聽到的。」
耗子們突然沉默下來,一個個用憤怒而閃亮的眼睛盯著他。
「唔……」希瑞盯著霧蒙蒙的地平線,那邊依稀能看到山嶺的黑色輪廓,「先到弗吉漢姆,再往西北方走……然後……走多遠來著?」
「因為恩希爾皇帝要娶老婆了。」霍斯珀恩平靜地說,「尼弗迦德很快將迎來一位皇后,所以才會有這次特赦。皇帝很幸福,也希望整個帝國能分享他的幸福。」
「我們有時間,希瑞。我們有的是時間。」
「怎麼走?一直往北嗎?」
他們突然轉向,但速度不減。希瑞伏低身子,緊緊貼著馬頸,因為抽打她的樹枝隨時可能將她掃落馬下。她看到一支弩箭擊中旁邊的赤楊樹,立時木屑飛濺。她尖叫著催馬加速,唯恐另一支箭釘進她的脊背。霍斯珀恩緊跟在她身旁,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
這天夜裡,如果有人悄然摸到這片沼澤的中心,來到茅草房頂覆蓋著苔蘚的小屋,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那麼,藉著昏暗的光線,他會看到一位身穿羊皮外套、鬍鬚花白的老人,還有一個銀灰色頭髮、臉上有道醜陋傷疤的女孩。他會看到女孩正在大聲抽泣,身子偎在老人的懷裡不停地顫抖。老人則笨拙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輕輕拍打她戰慄的雙肩,努力安慰她。
「是彈丸弩……專門發射鐵彈丸,多半還有碎鐵釘。別碰。傷口離脊椎骨很近……」
希瑞不喜歡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歡他意味深長的微笑,更不喜歡他提問或回答時略帶嘲諷的語氣。對此,她採取了一種簡單的策略:盡量保持沉默,只給出最簡短的回應,通常是令人不快的單音節詞語。但她的對策不是每次都能生效,尤其是對方提到特赦時。當她再一次——而且是相當露骨地——表示不滿時,霍斯珀恩竟意外地改了口風。他突然聲稱:其實耗子幫並不需要特赦,因為他們不符合特赦的條件。他說特赦應該適用於罪犯,而不是受害者。
「我是發現了你們的暗號。」霍斯珀恩的目光不離吉賽爾赫,「可我的呢?你們收到我的指令沒?」
「辛特拉離這兒有多遠?多少里路?」
外號「灰林鴞」的史提芬·史凱倫把玩著馬鞭,同時專心聽著他的話。
「這匹母馬真漂亮。」法爾嘉推了推頭上的無邊軟帽,羡慕地說,「像煤炭一樣黑,毛色閃閃發亮,沒有一根雜毛,動作還這麼優雅!哦,好一個美人兒!」
耗子幫本能地後退一步,靴跟踩進泥土,手掌伸向了武器。賞金獵人把劍夾在腋下,空出雙手,一隻手拿個剝了殼的雞蛋,另一隻手拿塊麵包。
「留在我身邊。我會遵守諾言的,我的冰雪女王。我會給你很多翡翠……掛滿你的全身……」

「他還殺了瓦爾迪茲。」吉賽爾赫補充道,「瓦爾迪茲一死,他的同夥就如鳥獸散。他們曾是最強悍的匪幫之一,不管發生什麼,從沒見他們怕過。都是群好漢啊。我甚至考慮過加入他們,當時咱們還不認識呢。」
「老傢伙,你嘟嘟囔囔說什麼呢?」凱雷大喊一聲,身子有些繃緊,「把話講清楚!」
「它有名字嗎?」
希瑞聲音嘶啞,話語彷彿突然卡在乾涸的嗓子里。維索戈塔明白她要說什麼了,只覺膽汁湧上了喉頭。
「該死的,快住手!」
隨後一段時間,二人在沉默中處理毛皮。過去幾天的收穫好得出奇:陷阱和捕魚籠抓到不少麝鼠和河鼠,另外還有兩隻水獺和一隻河狸。他們有好多活兒要干。
馬蹄聲一陣陣傳來。有人吹了聲口哨,還有人大喊一聲,下命令掉頭。希瑞豎起耳朵。
「集市上會唱響關於我們的歌謠。」凱雷熱切地說,「哈,還有城堡和宮殿里!」
坡頂上傳來馬蹄聲。幸運的是,追兵在林間飛馳,只顧追逐兩匹驚馬,沒人注意到跌落谷底的二人。
結果,他們也死了。
「保證辦到!」凱雷用肯定的語氣確認道——儘管沒有任何人要求他確認。
這就是人生啊,小獵鷹。
瑞夫輕聲咒罵一句。凱雷大笑起來。吉賽爾赫則漫不經心地揮揮手。
米希爾找到了劍,卻無力抬起。她喘息著撲向邦納特的雙腳,用顫抖的手指抓住他的靴子。她張嘴想要尖叫,但從口中噴出的並非叫聲,而是鮮紅的液體。邦納特的腳狠狠踩下,讓她的身子陷進了泥地。米希爾捂住破開的肚腹,拚命又爬了起來。
驛站里洋溢著煎洋蔥和酸土豆湯的香味,下廚的是驛站長的老婆——耗子們暫時把她從食品儲藏室里放了出來。桌上的蠟燭嗞嗞作響,火苗搖曳不止。耗子幫成員俯身湊到桌前,被燭火烤熱的腦袋幾乎貼到一起。
霍斯珀恩看著她的眼睛,露出微笑,好像知道自己已佔據了主動。要是他沒這麼老該多好,希瑞暗自嘆了口氣,他肯定年過三十了
人們紛紛逃回自己的住處,躲進棚屋和土房。有窗的人家用力關上窗戶;有門的緊緊鎖上房門,再用重物堵住門口;有酒的則喝酒壯膽。耗子幫招搖過市,並肩而行,臉上雖然寫滿了冷漠與輕蔑,但眯縫的雙眼仍警惕地盯著每一扇窗、每一道門和每一個轉角。
「小獵鷹,你到底想逃避誰呢?我,還是你自己?」
「吻我。」
「不——!」
「過來吧。」吉賽爾赫打個手勢,示意霍斯珀恩在另一張桌旁找個空位坐下。同樣列席的還有伊思克菈、凱雷和瑞夫。后兩人的打扮跟埃瑟相似,也穿著黑色的小牛皮外套,上面布滿搭扣、鉚釘、鎖鏈和其他花哨的銀飾品。這些物件肯定原本屬於某個手藝人,霍斯珀恩心想。只要有相中的東西,耗子們對裁縫、鞋匠和馬具商便會慷慨得過分。但反過來,如果他們看中別人的衣服或珠寶,多半會直接搶過來。
她屈服於他的觸碰,以及隨之而來的愉悅感。她扭過頭去,但立刻覺得表現出羞怯其實很虛偽——她不想被人看作遭到誘惑的天真少女。她直視他的雙眼,但很快改了主意,因為這看上去像在挑釁——她也不希望給他留下這個印象。於是她閉上眼睛,摟住他的脖子,幫他解開紐扣,畢竟他的動作既耗時又費力。
「哦,好吧。既然非給不可,我們會付他針刺和顏料費的。你說紫色的箭?記住了。如果明天來的人也帶著這個標誌,我們不會碰他一根寒毛。」
「等著我。」希瑞吸了吸鼻子,「千萬別死了。好好考慮一下霍斯珀恩提到的特赦。就算吉賽爾赫他們不答應……你也應該接受,米希爾。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我會回來找你的。我發誓。」
他們,是人。
「他沒殺我。他捆住我的雙手,把我綁到拴馬樁上。」
「邦納特。」吉賽爾赫緩緩重複道,「那個灰毛老雜種。這回果然惹上硬茬子了。」
「再不把你的臟手挪開,你會傷得更厲害。放手!」
「恩希爾皇帝大婚完全是政治聯姻。藉助這次婚姻,他可以達成某些政治目標。皇帝要利用結婚打造一個聯盟,好讓他的帝國更加穩固,結束邊境衝突,最終換來和平。話說回來,你們知道他要娶誰嗎?是辛特拉的王位繼承人希瑞菈!」
最先落敗的是瑞夫。他的身體撞上牆壁,隨即反彈回來,鮮血灑上骯髒的灰泥牆。然後是埃瑟。他步履蹣跚地退出戰鬥,弓起身子,朝側面栽倒,雙腿在地上不停抽搐。
「是親愛的老鴇子吧。」伊思克菈嘟囔道。霍斯珀恩假裝沒聽見。
「跑啊,凱爾比!跑啊,美人兒!能跑多快跑多快!」
「他們走了。」她低聲道,「他們放棄了。說明他們沒抓到馬。」
該死,一群靠不住的小雜種。先是喝醉了,然後又要去另一個地方。不用說,肯定是去找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了。
邦納特笑了。「耗子。」他說,「第七隻耗子。來得正好,這下就能湊齊了。」
「沒錯。」瑞夫贊同道,「皇帝結不結婚根本與我們無關。那個什麼鳥皇帝,不管他娶了誰,迎接我們的新娘都只有一樣——麻繩編成的絞索!」
「兇手!」她被自己陌生的語氣嚇了一跳,同時感到一陣口乾舌燥,「兇手!雜種!」
「別人禮貌地提問,你就不能給出像樣的回答嗎?」
凱爾·莫罕,她在心裏默念,同時跳動著腳步。蘭伯特。梳子。空翻。
邦納特哼了一聲。「怎樣?」他問道,「活捉,還是殺掉?我建議前者。原因你們也懂的,痛苦會少很多。」
「哈!」埃瑟放下長劍,「原來是霍斯珀恩。我本能認出你的,可這匹黑馬騙過了我!」
希瑞走上前去,繞著他轉了半圈。她抬起劍身,晃了晃,猛然刺出。但這下只是佯攻。
手指相互觸碰之後,他倆的嘴唇也貼到一起。她眼看就要忘掉了整個世界,霍斯珀恩卻突然不動了。有那麼一會兒,她耐心地躺在地上,提醒自己他受了傷,也許正在忍受痛楚的折磨。但他花的時間太久了,沾在她乳|頭上的口水漸漸乾涸。
「小獵鷹說得對,」米希爾斬釘截鐵地說,又用拳頭敲了敲桌子以示強調,「簡直是他媽放屁!我不會假裝自己全聽懂了,但有件事我敢肯定:尼弗迦德人根本沒安好心,相信他們的仁慈,那才叫愚蠢透頂。」
「好了,」希瑞拍了拍母馬溫熱的脖子,「讓我們瞧瞧你的性子烈不烈。看看你是真正的純種馬,還是普通的雜種馬。先跑個二十里如何?」
「你們的村子將再次燃起烈焰!」伊思克菈用嘹亮的女高音補充,「除了土和水,什麼都不會剩下!」

吉賽爾赫聳聳肩。伊思克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瑞夫、凱雷和法爾嘉看著霍斯珀恩,好像他剛才說太陽掉進了河裡,大九_九_藏_書夥得趕在太陽被蟹鉗夾碎之前把它撈上來似的。霍斯珀恩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要求一群瘋小孩理智一點。他警告的是一幫逞能又蠻幹的傢伙,他們只會夸夸其談,卻不懂什麼叫做「危險」。
「他在妒火村,」吉賽爾赫聲音很輕,「在『奇美拉之首』旅店。離這兒連一天的路都不到。你們怎麼想?」
希瑞放聲大笑。「霍斯珀恩,你自己才是受害者吧?」
凱雷的下巴抖了抖。米希爾身子前傾,做好發難的準備,但被吉賽爾赫抓住了肩膀。
賞金獵人抬起頭。
黑母馬用前蹄刨著地面,嘶鳴一聲,側過身去,像是希望被人欣賞似的。希瑞看著它纖細修長又不乏肌肉的脖頸,看著它小巧而優雅的額頭,看著它高高的肩隆與勻稱的體型,不禁由衷地發出讚歎。
「很有品味,」霍斯珀恩冷漠地說,「辨認屍體時也會相當管用。但這次你們劫錯人了,親愛的耗子們。你們必須付錢給這位大師。我一直沒機會提醒你們:從九月的第一天開始,七日以內,安全通行的標誌便是分叉的紫色箭頭。他的貨車上印著同樣的標誌。」
「是啊。」凱雷漫不經心地接道,「要是把邦納特殺過的人都埋進同一塊墓地,那墓地至少得有半畝。」
霍斯珀恩決定讓這場歡笑告一段落。「怪不得這間驛站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可除了製造恐怖帶來的滿足感,你們又能得到什麼?」
「我是認真的。」他向她保證說,「我不是想逗你發笑,而是要告訴你,萬一你落網被捕,可以用這招保住性命。當然了,對方不能是卡薩德伊男爵。瓦恩哈根家族也不可能對你手下留情——走運的話,他們會用私刑解決你,讓你死得痛快點兒。但如果你落到總督手裡,在嚴格卻公正的帝國法庭受審……那我建議你試試如下的辯護手段:聲淚俱下,宣稱自己只是動蕩局勢的無辜受害者。」
「呃……是沒有。抱歉,霍斯珀恩。時機不合適嘛……不過下次,哈!保證辦到!」
「跟你一樣。」凱雷惡狠狠地說,「我們騎馬過去,宰了那個狗娘養的。」
「也許你說得對。」女孩也打個呵欠,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我都快睜不開眼了。但照這個速度,隱士先生,恐怕我永遠也沒法講完。已經幾個晚上了?至少……十個?要講完整個故事,恐怕得花上一千零一夜。」
由於希瑞一再插嘴,吉賽爾赫猛地站起,但馬上被霍斯珀恩按了回去。
「說清楚點?」吉賽爾赫皺起眉頭,「我沒聽懂。」
希瑞既沮喪又驚訝,但很快克服了這種情緒。她學到了教訓,同時也學到另一件事:永遠不要期望過高。期望越高,失望的痛苦便會越大。

「他們沒說錯,霍斯珀恩。」吉賽爾赫拍了拍胸口,「耗子幫不比任何團伙遜色,哪怕是瓦爾迪茲的匪幫。你說膽大包天的紳士?我來向你介紹幾位膽大包天的女士吧。就是坐在這兒的三位——伊思克菈、米希爾和法爾嘉。她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騎馬經過小鎮杜魯格,發現瓦恩哈根家族的人馬正坐在酒館里。於是,她們駕馬從酒館穿了過去!徑直穿了過去!前門進,後門出。瓦恩哈根家那些人拿著碎掉的酒杯,身上濺滿啤酒,嘴巴張得老大。你敢說這還不算膽大包天?」
「也為了找樂子。」伊思克菈補充道。
「他招呼那些看熱鬧的人,叫他們拿來一袋鹽和一小桶醋,還有一把鋸子。我當時還不清楚……不清楚他要幹嗎。我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我被綁在……綁在拴馬樁上……他叫來幾個人,命令他們抓住我的頭髮……撐開我的眼皮。他親自示範該怎麼弄……所以我沒法轉頭,也沒法閉眼。我只能看著他的所作所為。他說他不能叫貨物爛掉。不能叫它們腐爛……」
「法爾嘉小姐很了解政局嘛。令人欽佩,以你這樣的年紀,真是令人欽佩。我能問問法爾嘉小姐在哪兒上的學嗎?」
「需要理由嗎?」希瑞嘶聲道,「在驛站,你說你永遠歡迎旅伴。」
「我得往壁爐里添點柴。真冷。」
「那就走吧。」
「真是敏銳。」他攤開雙手,「我都詞窮了。」
在希瑞看來,霍斯珀恩是個謎一樣的人物。在此之前,她只見過他一次,對他其餘方面的了解則大多來自米希爾。據說吉賽爾赫與霍斯珀恩相識已久,關係也很鐵,他們之間有一套不為人知的暗語、暗號和會面場所。秘密會面時,霍斯珀恩會提供信息,然後耗子們便騎馬前往指定的地點,攔截指定的信使或商人,有時也會刺殺指定的目標。另外,他們還會提前定好安全標誌——擁有同樣標誌的人,耗子幫不得騷擾。
旅店裡有人在下樓梯,腳步聲緩慢而沉重。一陣寒意滑過米希爾的脊背。
希瑞盯著壁爐,發了一會兒呆。在新添入的圓木周圍,火焰升騰而起,發出一陣陣噼啪和嘶嘶聲。金色的火光和搖曳的影子投射在女孩破相的臉上。
「我們也沒法抓住它們了。你能走路嗎?」
「他鋸掉了他們的腦袋。」希瑞用單調的語氣說,「吉賽爾赫、凱雷、埃瑟、瑞夫、伊思克菈……還有米希爾。他鋸掉了他們的頭……當著我的面,一個接一個……」
「我猜,」霍斯珀恩似笑非笑,「您打算好好利用這次特赦?」
「我能。」
邦納特伸了個懶腰,抻得皮革外套嘎吱作響。他緩緩戴上一副麋皮手套,又仔細調整了一下手套的位置。「哦,怎麼著?」賞金獵人皺起眉頭,「你們想殺我?為啥?」
但這是不可能的,這一幕無人得見。因為小屋深藏在沼澤的蘆葦叢中,立於終年不散的重重霧氣中間。這裏,沒人敢來。
「你用不著說話帶刺,也用不著這麼酸。是啊,我知道我當時很蠢。現在我明白了。放到從前……在凱爾·莫罕和梅里泰莉神殿時,我也比當時聰明得多。我知道自己沒法回到過去。我知道自己不再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我知道自己喪失了繼承權,失去了一切,而我必須牢記這個事實。有人用冷靜而巧妙的方式向我解釋過這些,我聽進去了,並以同樣冷靜的心態接受了。可突然間,這些東西又回來了。先是那個卡薩德伊男爵的女兒,那個賤貨居然在我面前炫耀……本來我已經不在乎什麼頭銜了,可我就是壓不住火。我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勢,沖她大聲尖叫,因為我的頭銜可比她大得多,出身也比她更尊貴。從那時起,我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我能感覺到憤怒在心頭滋長。維索戈塔,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米希爾把一小撮白色粉末灑到虎口上,湊近鼻子,猛地一吸。
但她聽到的卻是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她的眼前寒光一閃,震驚和痛苦隨之傳來。她發覺自己正在墜落,正在倒向地面。他擋下了我的進攻。他砍中了我。希瑞心想。我要死了。
「猛然間,我已準備好前往最近的行省、最近的要塞,去找那些讓我又恨又怕的尼弗迦德黑甲士兵……我想對他們說:『嘿,你們這群尼弗迦德蠢貨,我才是希瑞,我才沒被你們的傻皇帝搶走當老婆!他們只找到一個臭不要臉的冒牌貨,而你們的皇帝就是個白痴,他還被蒙在鼓裡呢!』如果有機會,恐怕我已經這麼做了,不帶絲毫猶豫。維索戈塔,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他在原地緩緩轉身,免得自己被逼進死角。但對希瑞來說,這都無所謂。她的心裏洋溢著憤怒和憎恨,殺戮的慾望讓她全身發抖。她想攻向這個可怕的男人,想體驗一下劍刃刺穿人體的感受。她想劈開他的動脈,看著他的血伴隨心臟跳動的節奏噴涌而出。
「那就好。」
「輪到你了,法爾嘉。」米希爾說,「你打算怎麼讓自己更引人注目?」
「為什麼?」
「不了,謝謝。」霍斯珀恩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地上的血污,還有鋸末間淡化的痕迹——明顯有人拖拽過屍體,終點則是旁邊那扇房門。吉賽爾赫注意到他的目光。
霍斯珀恩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被走過來的米希爾打斷了——她甚至懶得穿好褲子,便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扭腰提胯,向所有人展示阿瑪維拉大師的傑作:在靠近腹股溝的大腿根部,翠綠的花莖及兩片葉子之上,赫然印著一朵嬌艷的紅玫瑰。
六天後,棺材鋪老闆的兒子奈克拉講述了當時的經過。「我也不明白他倆為啥一見面就要拼個你死我活。誰都看得出,他倆想殺了對方。兩人都是。他倆撲向對方,舉劍對砍,每眨一下眼的工夫都能拼上兩三招。光靠眼睛和耳朵,沒人數得清他倆對打了多少回合。大人啊,他倆的劍實在太快了,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倆就像兩隻黃鼠狼,繞著對方跳來跳去,好像在跳舞似的。」
驛站里沒有馬,也沒有馬車,只有一輛由兩頭騾子拉的小貨車。霍斯珀恩能看到帆布車篷上寫著字,但這麼遠的距離,看不清具體是什麼。總之,那裡不像有危險的樣子。霍斯珀恩知道怎麼察覺危險。他是這方面的行家。
「確實。」霍斯珀恩點點頭,「不可否認,這事聽起來有點像童話故事。據說有個壞女巫把希瑞菈關進了北方的一座魔法高塔,可她——我是說希瑞菈,不是那個壞女巫——成功逃了出來,還跑到帝國尋求庇護。」
「也許吧。」霍斯珀恩緩緩續道,「但恩希爾皇帝聲稱自己對她一見鍾情,現在更打算娶她為妻。」

「你不停地拿邦納特嚇唬我們,」吉賽爾赫緩緩說道,站起身來,「好像那雜種已經堵到了大門口……我敢肯定,他還不知道要翻過幾座山和幾道谷……」
她頓了頓,雙眼凝視著黑暗。
「安靜……那些強盜會聽到的……你的皮膚就像綢緞……老天啊,你就答應我吧。」
「也就是說,你們選擇了被殺。」邦納特的目光越過屋頂,像在注視遠方的什麼東西。他緩緩拔出長劍,丟掉劍鞘,不緊不慢走下門廊,靴子上的馬刺叮噹作響。
「很好,耗子們。」邦納特掃視街道,再次抬頭望向天空。他舉起劍,往劍刃上吐了口唾沫。「既然你們想跳舞,那就跳吧。奏樂!」
「不,最近的是妒火村,沿山谷往下遊走大概二十里。但你不能去那兒。」
「我已經受夠逃避了。現在我只想抓住一些東西,所以我必須回去……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我必須去。希望你理解,米希爾。」
「謹遵您的教誨。」
「然後,」吉賽爾赫思忖道,「我們是該考慮一下特赦……還有公會的事了……怎麼了,凱雷?你撇什麼嘴?吃到蟲子了?我們身後有不少追兵,而且馬上就要入冬了。這就是我的計劃,耗子們:湊到壁爐旁過個暖和的冬天。特赦能保我們度過寒冬,還能讓我們喝到熱啤酒。特赦期間,我們先老老實實待著……等到春天……等青草從積雪下探出頭……」
「見鬼。我該做什麼?」
「沒錯。正如我所說,她正在受苦。她會在晚上尖叫著驚醒,因為想起了凱雷大人……但她印象最深的還是法爾嘉小姐。她母親留下的遺物——那枚胸針——被法爾嘉小姐粗魯地搶走了。法爾嘉小姐還說了不少話,讓她永生難忘。」
「誰會相信呢?」
「不。一點兒也不。」
接著,狗群開始吠叫,四下又響起馬蹄的嘚嘚聲和武器的鏗鏘聲。狂野的呼喝驚醒了熟睡的村民,令他們渾身僵硬,汗毛倒豎。他們匆忙跳下床,搭上門窗的鐵閂,用滲出汗水的手握住斧頭和乾草叉。他們的手握得緊緊的,卻又如此無助。
「保持安靜。他們回來了。」
「法爾嘉小姐見過真正的凱爾比嗎?」
他放開她的頭髮。希瑞身子癱軟,四肢著地,一邊抽泣一邊顫抖。米希爾就在她身旁。米希爾的手,那雙纖細、精緻、柔軟而又靈巧的手……
該死的小雜種。霍斯珀恩心中暗罵。
噓,噓,孩子啊,別出聲……
「滅亡?」希瑞的眼睛像要迸出綠色的火星,「那是因為尼弗迦德人害死了卡蘭瑟王后!簡直是謀殺!」

他的觸碰令她愉快,而這一反應並不讓她吃驚。距做出決定的時刻還早得很,但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她開始計算自己的經期。葉妮芙教過她:事先就該做好冷靜的打算,不然真等到乾柴遇上烈火,腦子一熱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還會自然而然地忽視可能發生的後果。
西風帶來了夜晚的雷暴雨。
「喂,霍斯珀恩?你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