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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她跑進一條畫廊,又轉進一間有高大門廊的大廳。她又聞到了焦味。
「真令人費解。」傑洛特搖搖頭,「我不明白。」
他沒能說完那句話。她看到他嘴唇翕動,眼裡閃著不祥的光。
「那你們呢?」
「這是當爹的權利。放箭。」
「是那個女孩!」一個傭兵喊道,「我們找到她了!」
「我會給你放血的,女獵魔人。」他嘶聲道,「然後,在你的血變涼之前,我們會好好慶祝一番。你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拿起武器!」
她看到他朝這邊走來,而在拱廊兩邊,那些大理石女像柱死氣沉沉的眼睛都注視著他。她終於明白,自己已經逃不掉了。她必須面對他。她別無選擇。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恨他們!」他滿腔熱情地大喊,「我恨他們所有人!等我長大了,有了真正的劍,我會上戰場砍掉他們的腦袋!等著瞧吧,母親!」
「哦,你沒必要回答。我知道你的旅程既有趣又刺|激。我也很想試試的。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天賦。我需要你同我分享,了不起的小傢伙。是的,『需要』這個詞沒用錯。直到你同我分享天賦之前,我不會再讓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但這反而激怒了其他人。希瑞的脖子吃了一拳,臉也被扇了一巴掌。她被迫轉過頭去,另一人朝她的屁股狠踢一腳,還有人坐到了她的腿上。一個年輕的光頭嘍啰用膝蓋壓住她的胸口,手指抓著她的頭髮,用力拉扯。希瑞哀號起來。
「抬高點兒!」灰林鴞命令道,「靠近些,你這白痴!走近點兒再射!」
「不,」他冷冷地說,「沒這個可能,邦納特。」
老女人停止擦拭,但沒抬頭。
大爆炸的迴音傳遍了城堡的走廊、大廳和房間。牆壁顫抖,椽子嘎吱作響。伴著一陣響亮的噼啪聲,一幅裝著厚重鍍金框的畫像從牆上落下。
女術士掙脫獵魔人的雙臂,無比費力地站直身體。
「沒錯。在從史凱利格群島乘船前往辛特拉途中,我們會被魔法帶到塞德納深淵海溝,而威戈佛特茲會把我們的船拉進漩渦。我、帕薇塔和希瑞會在設有特別保護的船艙里倖存下來。至於船員嘛……」
「如果水涼了,」他愛撫著她的乳|房,喃喃道,「傷口會很疼的。」
她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是的,沒錯!
「真令人佩服。」他輕聲道,「我真的很佩服你,獵魔人。你的天真和愚蠢無可救藥,但你的技藝著實令人欽佩。」
「葉妮芙女士,」最後,他開口道,臉上帶著難以解讀的表情,「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和傑洛特的女兒。我踐踏過他人的屍體,在敵人的墳墓上起舞。我本以為,那是我人生中唯一值得期待的事。但你確實多慮了:我是不可能傷害她的。我現在才明白了這一點。感謝你們二位。再會了。」
他們走進一座大廳,高大的圓柱支撐著拱頂,天花板上懸挂著碩大的枝形吊燈,看起來就像巨大的蜘蛛。希瑞看到了正在等待她的人,恐懼如冰錐刺進了她的胃,開始攪動。
「他說,Va Faill,luned.這是上古語,意思是:『再見了,我的女兒。』」
「如我所料。」傑洛特點點頭,「把故事講完吧。時間不多了。」
希瑞加快了腳步。她揮劍的動作輕柔而流暢,想以此讓邦納特失去方向感。
邦納特後退一步。
全副武裝的敵人就等在下面。
「我會一直跟緊你的。」
「驗屍官大人,」波利亞斯·穆恩決定開口,「這邊還有幽靈。我看到了……年輕的卡西爾·愛普·契拉克。可他早就死了。」
她離開走廊,與一個手持長矛的人面面相覷。她立刻停下腳步,準備躍起攻擊。但緊接著,她發現那並非男人,而是個瘦削駝背的灰發女人。她拿著的也並非長矛,而是掃帚。
「呃,我又跑題了,繼續說回正題。那時我必須返回家鄉。梅契特的假王子和辛特拉的冒牌公爵多尼是時候取回自己的皇位了。但是,我並沒有忘記那個預言。我必須帶著希瑞一起回去。但卡蘭瑟始終嚴密監視著我。」
士兵們將灰林鴞押了出去,但沒捆住他的雙手。
「邦納特先生,你說完了嗎?」
一個傭兵踩在流淌鮮血的樓梯上,摔倒在他們腳下。他哀號求饒,用雙手捂住頭。他們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這麼繞過了他。
瑪利亞·巴林張開嘴,劇烈地咳嗽幾聲,鮮血順著她的下巴流下。
「我累了。」她說。
射出箭矢時,那人的雙手顫抖不止,兩眼也因為麻藥粉而滿是淚水。第一支箭矢擊中扶手。第二支甚至連樓梯都沒碰著。
「我也是。」傑洛特拔出希席爾劍。
黑衣弓手命喪當場。米爾瓦的箭命中他左臂下方,深深刺入,超過一半的箭桿埋進他的身體,擊碎了好幾根肋骨,也碾碎了肺部和心臟。
希瑞跳了下去,以蹲伏的姿勢落在他幾尺開外,就像貓一樣輕盈。她看到他的死魚眼因恐懼而睜大。
「他的眼睛。他還沒完全適應那隻眼睛。所以才會打偏那麼多次。當然了,我能保住性命,最該感謝的是……」
「我知道,但我們會一同面對。」
「下去以後,情況會很棘手。」
他掏出一把匕首,狡猾又惡毒地朝她撲去,動作輕巧得好似幽靈。只是在最後一刻,當他的匕首就快刺進她的脊背時,他才尖叫起來。叫聲中充滿了憤怒與恨意。
「不。」希瑞說。
傑洛特滾向一旁,鐵棒在緊靠他頭部的地面再次濺出火花。第二下攻擊襲來,打中了他的肩膀。衝擊力令麻木和虛弱感傳遍他的雙腿。巫師高高舉起鐵棍。他的眼裡閃爍著勝利的喜悅。
「是時候了。我們叫人來吧。」
「威戈佛特茲,」邦納特歡快地宣布,「正在把你英勇的救星們做成肉醬。好了,親愛的,拔劍吧。」
「不用害怕我。」
等他坐到旁邊,她立刻摟住了他的脖子。他吻了她,撫摸著她在水面上與水面下的腰肢。
「因為我忘記你有多美了。」
「當心。」獵魔人嘟囔道,努力不去擔心葉妮芙的狀況,「當心,雷吉斯……」
她沿著又長又寬的走廊飛奔,雕像用毫無生氣的眼睛目送著她。她轉了一次彎,然後又轉一次。她想迷惑邦納特,讓他失去方向感。更重要的是,她正朝打鬥聲傳來的方向跑去。那裡肯定有她的同伴。
希瑞的臉上陰雲密布。
「別殺他。記住,希瑞。你不能殺他!」
片刻之間,庭院里便只剩下屍體,以及拄著長矛的波利亞斯·穆恩。他沒法放開手。他的雙腿在顫抖。寒鴉在斯提加城堡上空盤旋,嘎嘎叫著,同黑色的雲朵般包裹住塔樓與堡壘。
但她還是害怕。
邦納特說得對。走廊戛然而止,前方是一道深淵。城堡這一側受損嚴重,地板已然坍塌,只留下基本結構——支柱、木板與橫樑。樓下的地上灑滿了碎片。
「我們必須離開!沒別的選擇!」
「斷了幾根肋骨,有點腦震蕩,屁股腫了,後背瘀青。除此之外,我好得很。你呢?」
「沒事!皮外傷而已!」女孩說道。她的嗓音微微發抖,這也證實了他的判斷。如果箭尖刺進了骨頭,恐怕安古藍早就暈過去了。
希瑞站在他面前。她一言不發。但她要確保他能看到她。確保這幕景象會伴著他前往另一個世界。
一個手持武器的傭兵衝進了燃燒的實驗室。傑洛特的同伴朝他轉過頭,亮出獠牙,發出嘶嘶聲。傭兵驚恐地尖叫,聲音因拉開的距離而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消失。
「我覺得,那時候的樣子根本無關緊要。」葉妮芙脫掉鞋子和襪子,又迅速解開裙子的紐扣,「就算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個鐘頭,我也不要穿著衣服洗澡。」
「我不會猶豫的。我也想看看天空。」
「這招對我沒用。」他吐了口唾沫,「我也看煩了!」
「什麼?」
他盯著她看了很久。非常久。看到她彎腰的動作,他的死魚眼幾乎凸了出來。但她只是扯下了他脖子上的徽章——獅鷲、貓和狼頭的徽章。然後她轉過身,朝出口走去。
「卡西爾!兒子,到我這兒來!」
「差不多吧。」
「好心的先生,請警告傑洛特,威戈佛特茲在這裏。他是個巫師,強大的巫師。叫傑洛特千萬當心。」
「很好,」威戈佛特茲說,「這是對目前狀況最正確的評價。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的。更確切地說,我決定的事總會發生。就是不知道,了不起的小傢伙,你能不能猜到我的決定。」

「愛米爾·雷吉斯。」
他邁出兩步,縮短了距離。
他的手下在樓梯底部擠成一團,沒人急著想爬上來。就連他們的數量也減少了。恐怕有人跑了。估計是去找十字弓了。
「沒錯,」新來的守衛說,「灰林鴞就是未來。我們會跟他一起飛黃騰達的。」
「大媽!」安古藍哀號道,「大媽,不要死啊!」
他依然將她抵在牆上,手滑向她的後頸。希瑞晃了晃腦袋。賞金獵人朝她亮出牙齒。他的手遊走到她胸口,揉捏她的乳|房,又粗魯地抓向她的腹股溝。然後他放開了她,伸手一推,讓她倒在地上。
「別哭。」
好吧,既然母親想讓他……
「我們沒法活著逃出去……」在灰林鴞身後,有人輕聲說。
「你……」邦納特顫抖著說,「你……」
「希望你明白,」獵魔人說,「這隻是個象徵而已。」
傑洛特攥緊了芙琳吉拉的護身符。
「別碰我!」
「或許,」他輕聲回應道,「是時候去找別的選擇了。」
「一起!全都一起上!」灰林鴞大喊道。
「威戈佛特茲曾在斯提加城堡藏身。」艾希蕾·瓦·阿納興確認道,「那座城堡位於艾賓某座山中湖泊的邊上。至於湖泊的名字,我那位士兵線人不記得了。」
「只要目的正當,不擇手段也無妨。」皇帝用單調的語氣說道,「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世界的未來。為了拯救它。」
「他是人類嗎?」
「是啊,我知道。」傑洛特說,「謝謝你跟我聊天,多尼。謝謝你為我抽出時間,但我們別再等下去了。我已經很累了。我的朋友們從世界彼端跟我來到這裏,然後在我面前死去。為了拯救你的女兒。他們甚至不認識她,也沒人見過她——卡西爾是個例外。他們來救她,是因為他們的內心高貴而可敬。可結果呢?他們都死了。我覺得這事很不公平。雖然沒人想知道,但我並不滿意。因為那種好人死了、壞人活命的故事就是狗屎。我沒力氣再說下去了,皇帝。叫你的手下進來吧。」
「儘管這話聽起來像是借口,」她用乾巴巴的語氣說道,「但我們與那場戰爭有關的活動,為和談所做的準備,以及我們協會未能在了結威戈佛特茲一事中出力的事實,都可視為我們的失敗。類似的事不能再發生了,親愛的女士們。」
輪到我們了,傑洛特心想。他猜對了。
士兵們對其中一名軍官的態度尤其恭敬。他們幾乎都在鞠躬行禮。而那人頭盔上的銀制裝飾也比其他人更多。
「哈哈哈。瞧……」

這個念頭一舉打消了她偽裝出來的勇氣。希瑞皺起面孔,雙眼含淚,鼻涕也跟著流了出來。她用盡全力去忍耐,但只是徒勞。如同大浪沖毀了堤壩,淚水奪眶而出。
「你在撒謊,」傑洛特乾巴巴地說,「這可不像個皇帝。帕薇塔是沒法活命的。她肯定會告發你。她不可能同意你對希瑞做出那種事。」
灰林鴞的手下被綁起來帶走了。突然間,士兵中間出現了幾名高階軍官——從他們頭盔上的白色羽毛和胸甲的白銀鑲邊,以及其他士兵對他們的尊敬態度就看得出來。
「這邊。這段樓梯。」
「你就是湖中女士。」他非常嚴肅地點點頭,「孩子,你為什麼來這兒?」
劍身反射的光芒,喊叫,鮮血,死亡。
史凱倫看著他,一言不發。

傭兵的臉上有了神采。他們的情緒明顯有了好轉。
「我們走!去幫安古藍!」
「我也會陪著你們。」葉妮芙在他們身後,沿著濕滑的樓梯走了下來。
「真是個怪女孩。」波利亞斯咬著牙,顫抖著說。
逃吧,她心裏想,但身子因恐懼而動彈不得,逃到另一個地點,另一個時間,離他遠遠的。

這間實驗室跟希瑞在艾爾蘭德的梅里泰莉神殿見過的那間沒多大區別。這裏光線充足,乾淨整潔,配有鋪著金屬板的長桌,以及裝滿玻璃製品的置物架——上面有燒瓶、試管、曲頸瓶、攪拌缽及各式各樣的小型器具。同艾爾蘭德的實驗室一樣,這裏也散發著強烈的酒精、乙醚、福爾馬林,以及某樣東西——某樣令人恐懼的東西——的味道。即便在當時,在那個氣氛友善的神殿的實驗室里,面對著葉妮芙和友好的女祭司南尼克,希瑞也會感到害怕。畢竟在艾爾蘭德,沒人會把她強行拖進實驗室,更沒人會用鐵箍固定住她的雙臂。在艾爾蘭德,不會有這種從形狀就能看出施虐傾向的鋼椅。那裡沒有穿著白衣、剃了光頭的傢伙。沒有興奮地舔著嘴唇的邦納特和史凱倫。也沒有威戈佛特茲:他的一隻眼睛和常人相同,另一隻眼睛卻小得反常,而且轉個不停。
「我覺得身體里有股力量,」吸血鬼嘶聲說道,臉上浮現出邪惡的笑容,「足以粉碎這座城堡的力量。」
「放輕鬆,凱爾比。」希瑞說,「這裏就是旅途的盡頭了。這裡是正確的地點,正確的時間。」
「我知道。」

她沒答話。
「並不總是。」獵魔人注視著他的雙眼。恩希爾迴避了他的目光。
母親深吸一口氣,啜泣起來。西妮埃德姨媽攙扶著她。卡西爾攥緊了拳頭,氣得全身發抖。令他憤怒和憎恨的,是那些讓母親傷心、讓她變得如此醜陋的傢伙們。
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利刃的明亮反光,叫聲,死亡。
「我對葉妮芙並不驚訝。」他走了過來,「她是個女人,在物種進化的層次上更低,又容易被荷爾蒙支配。可是你,傑洛特,你不但是天生就擁有理性的男人,還是個不受情感左右的變種人……」
「我知道,」葉妮芙點點頭,「然後呢?」
邦納特離她只有三步遠。他用雙手抓住她胸前的襯衣,讓她身體懸空,正對他蒼白的死魚眼。
她集中精神,雙拳抵住鬢角。
她沒答話。她從他的呼吸里嗅到了酒氣。

「傑洛特,請跟我來吧。」
「見鬼,聽好了!」他大喊道,「我們得離開這兒!卡西爾,去幫幫安古藍!」
「我愛你。」
卡西爾戴上手套,脫掉斗篷,裹在自己的左臂上。他揮舞長劍,響起陣陣破空聲。
然後,她死了。
可是,她突然感到羞愧,逃跑?讓傑洛特和葉妮芙自生自滅?但常識又在對她說,死掉的我同樣幫不了他們……
她直視他的雙眼。
獵魔人並不驚訝。
「口氣不小。」
恩希爾·瓦·恩瑞斯沒有答話,只是笑了笑,看著憤怒的女孩。希瑞咬緊牙關。
「希瑞,」他溫和地說,「你真讓我吃驚。我跨越整個世界,只為見到你。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你,終於能償還我的罪、拯救並保護你了。而你卻要我逃跑?」
「我厭倦了殺戮。」
「傑——洛——特……!」
「別擔心,我根本沒想過這種事。你知道的,傑洛特,我已經受夠了殺戮。這裏的死人也已經太多了。」
他飛奔著繞過走廊轉角,出乎意料地遇見了他們。他看到的情景讓他血液沸騰,手背的血管也立刻凸顯。
「在千鈞一髮之際趕來救她,」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可不信。這種事根本不存在。或者只會發生在小劇院的爛戲劇里。老夥計,讓我高興一下:告訴我,你剛才講的只是個笑話。」
「傑洛特。」希瑞說。
「確定。」
「女兒。」
「憑劍討生活的人,」恩希爾·瓦·恩瑞斯用沉悶的語氣說,「終究會死於劍下。他們和我抗爭過,他們輸了。但他們輸得有尊嚴。」
「你當然能猜到,諸界的女士,時間與空間的主宰。是啊,是啊,了不起的小傢伙,我對你的造訪並不吃驚。我知道你從那片湖逃去了哪兒,也知道你做過些什麼。我知道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我唯一不清楚的是,你的旅途究竟有多長。還有你到底經歷了多少事。」
「我聽著呢。」
「你是說葉妮芙吧。我們走。」
「我只會打掃,」她說,「僅此而已。但是你,小寶貝,你應該直走,然後左轉。」
邦納特再度發起進攻。卡西爾招架,回砍,俯身,躍起,抓住對手的手腕,將他推向牆邊,並用膝蓋撞上他的腹股溝。邦納特抓住他的臉,將劍柄砸向他的側腦,一下,兩下,三下。卡西爾擋住了第三下攻擊。他看到劍刃的反光,本能地舉劍招架。
黑鳥飛了起來。振翅聲與嘎嘎的叫聲震耳欲聾。它們遮蔽了天空,在城堡上方盤旋不休。
「唉,」皇帝用單調的語氣說,「我低估了帕薇塔。那個陰鬱的姑娘始終用沮喪的目光留意著我和我的意圖。就在啟航前不久,她把我們的女兒悄悄送回了陸地。我大發雷霆。她也一樣。她歇斯底里的老毛病發作了。在扭打中……她掉下了船。沒等我跳下去救她,威戈佛特茲就把船拉進了漩渦。我撞到了腦袋,失去了意識,還好被纜繩纏住,奇迹般地活了下來。當我醒來時,身上已經纏滿了繃帶。我斷了一條胳膊,還……」
米爾瓦身後留下了一道閃閃發亮的血跡。而在她此刻躺卧的地方,只是眨眼工夫,地板上又積起了一大攤血。卡西爾咒罵一聲,雙手顫抖。傑洛特滿心絕望,充滿憤怒。
又有一名守衛跑了過來。他臉色蒼白,滿身碎屑。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出,等到終於開口,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這輩子都會憎恨他們,母親。」卡西爾答應下來,但心裏仍有些吃驚。首先,他哥哥艾爾里爾光榮戰死,這是每個戰士都羡慕的、有價值的死法。那又何必替他們流淚呢?其次,艾薇瓦外祖母——也就是莫瓦的母親——就是北方王國出身,這一點也並非秘密。父親就不止一次在氣頭上罵她是「北方來的母狼」。當然了,他只在她背後說這話。
他在她眼前活動手指,突然用力捏住她的臉。希瑞大叫一聲,試圖掙脫,但他抓得很牢。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威戈佛特茲看到了。
灰林鴞交疊雙臂,用威嚴而堅定的目光盯著https://read.99csw.com傭兵們。
「這麼說起來,」另一個傭兵說,「咱們跟著巫師和灰林鴞倒也不賴。咱們這種人還是跟著贏面更大的主子比較好。」
她站起身,擺出射箭的姿勢。她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像,一尊用大理石打造、手持弓箭的女戰士雕像。畫廊里的弓箭手開始大喊大叫。
希瑞下定了決心。她轉動劍身,擺好架勢。她開始在他身邊繞圈,動作越來越快,迫使賞金獵人在原地不斷轉身。
「請原諒,邦納特先生。」巫師沒離開他那王座般的椅子,「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後裔,卡蘭瑟的外孫女,帕薇塔之女,辛特拉的希瑞菈是我們的客人。而負責迎接客人的,應該是斯提加城堡的主人,也就是我才對。歡迎你。請靠近些。」
「我也愛你,爸爸。」她的吐字十分清晰。
「冷靜,希瑞。」
葉妮芙繞過屍體和鮮血,走下樓梯。她朝士兵們亮出空無一物的雙手,然後重重坐在傑洛特和希瑞身邊的台階上。獵魔人能感覺到另一條胳膊傳來的熱量。可惜我們沒法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他心想。他很清楚,這不可能。
安古藍嘆了口氣,突然身體前傾,額頭靠著希瑞的肩膀。
「我當時沒注意你們的長相。」她面無表情地說。
「如果你真是獵魔人,」賞金獵人咧嘴一笑,「你的護身符很快也會加入我的收藏。如果你不是獵魔人,那你來不及眨眼就會死。所以,明智的做法是別擋道,趕緊跑。我跟你無冤無仇,我只找這丫頭。」
他停在史凱倫面前。雖然火把和火盆的光芒閃爍不定,但人們能清楚地看出,灰林鴞的臉色慘白如紙。
傑洛特飛快地揮出利劍,劈開了他的腹部。威戈佛特茲一聲尖叫,丟下鐵棍,後退幾步。獵魔人追了上去,一腳將巫師踢到兩根圓柱的殘樁之間,利劍揮出一道長長的弧形軌跡,從鎖骨開始,以對角線劈開了巫師的軀幹。鮮血四下飛濺。
「遵命,皇帝陛下!」
拿著掃帚的女人沉默良久,嘴巴翕動著,像在咀嚼什麼。
高原上出現了一位騎手的身影,沉重的馬蹄聲驚動了棲息在桅杆、帆桁、纜繩與骸骨上的成群黑鳥。它們呱呱叫著,振翅飛走,在懸崖上方盤旋。懸崖底部有一片湖泊,湖麵灰白光滑,彷彿水銀。而在那座聳立於這片殘骸的原野、邊緣位於湖面正上方的懸崖上,有一座氣氛陰鬱的黑色城堡。
整個協會——除了臉色白得像死人的芙琳吉拉——全都點了點頭。
「我知道。」
「沒別的路可走。只有這些樓梯。我們別無選擇,孩子。葉想看看天空。而我想看天空、葉和你。」
這一次,希瑞沒被他的虛招騙到。邦納特老練地從右邊劈來一劍。她注意到對手幾分之一秒的遲疑,於是朝他的右手攻去,動作又快又狠,讓邦納特在橫樑上搖晃起來。要不是他身體夠重,恐怕已經掉下去了。他伸出左手,抓住頭頂的一根橫樑,保持住平衡。但他也短暫地分了心。對希瑞來說,這就足夠了。她將右臂伸長到極限,用力劈出一劍。
傑洛特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他揮出一劍——只用了一劍,前臂短促而有效率地動了一下。一名守衛立刻發出受傷野狗般的哀號,原地轉了個身,一頭撞上佇立在走廊壁龕里的全身板甲。他滑落在地,鮮血塗在鎧甲上。
「我們走,」安古藍站起身,拭去淚水,「我們走!我們得去找些人教訓一下!」
走了幾步,她第一次回頭看去。片刻過後,她又回頭看了一次。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無論是傑洛特,還是葉妮芙。再也見不到了。
「別擔心,我什麼都不會跟希瑞說。如果我把你的身份告訴她,她會很受傷。而我不想讓她受傷。」
「只有傻瓜和神秘主義者,」他用慣常的平靜語調說道,「才會去古代傳說和預言里尋找你存在的秘密,才會去你的家譜里尋找你基因的源頭——他們認為那是你的祖先傳承給你的。他們錯把水面的倒影當成了夜空中的繁星。那些神秘主義者相信,那份基因會繼續成長,新的可能性也會因此誕生,而你的孩子和你孩子的孩子將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他們在你周圍塑造了一片魔法靈光,彷彿熏香的煙霧一樣裹住了你。然而,事實卻相當普通,甚至可用『單純』來形容: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你的血。只是字面意義,而非引申含義。」
傑洛特忍著痛楚,咬牙爬起身,想要重新加入戰鬥。但雷吉斯搶在了他前頭。
他們面前是一段樓梯。樓梯上煙霧繚繞,底部有燃燒的火把和點燃的火盆。希瑞開始發抖。她見過這段樓梯。它們曾出現在她的夢和幻景里。
「不會!」米爾瓦舉起手裡的弓,高喊一聲。
「為了歡樂,」葉妮芙將另一隻手也沉入水下,「用一點點疼痛做代價也是值得的。你怕疼嗎?」
在夢裡。
「你這白痴,」扎達里克說,「你的腦袋裡裝的都是豬屎嗎?」
「趴下!躲到欄杆後面!」
「媽媽。」
希瑞響亮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去鼻涕。葉妮芙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她,揉了揉自己的一隻眼睛。她的眼睛肯定是進了灰塵。獵魔人看看希瑞出現的走廊,彷彿在等待什麼人現身。希瑞搖搖頭。他懂了。
「帶我去見城堡的主人。」女孩朗聲道。
「這裏太暗了!」灰林鴞的喊聲響亮而清晰,以此鼓勵他的部下,「去弄些火把來!我們需要光線照亮這些樓梯,好看清下來的會是誰!點燃那些火盆!」
「旅行開始得稍稍早了點兒,」片刻過後,他用沉悶的語氣說,「因為我發現,希瑞不在船上。」
他緩緩捲起袖子,繼續說道,「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權勢對我的確很有吸引力。我明白,權勢只是過眼雲煙,但我就是想成為統治者。我希望人們對我卑躬屈膝,讚美我的存在本身,將願意屈尊拯救即將毀滅的世界的我——就算動機只是一時興起——當做神明來膜拜。哦,希瑞,每當我設想自己慷慨地獎賞忠誠者,並殘忍地懲罰反叛者和違逆者的時候,我心中都會充滿喜悅。一代又一代人會向我祈禱,乞求我的寬恕、憐憫與原諒。所有世界的每一代人。聽啊,希瑞。你聽到他們的祈禱聲了嗎?保佑我們免於飢荒、瘟疫、火災、戰爭和您的怒火吧,全能的威戈佛特茲啊……」
「不,不是那邊,」波利亞斯不明白自己為何開口,「不是那邊……那邊通往一座封閉的外堡。你們得爬上樓梯,到城堡的頂樓去。如果你們想拯救湖中女士……就必須抓緊時間……」
傑洛特沒有答話。希瑞又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去鼻涕。葉妮芙再次投去責備的目光。尼弗迦德人注意到這一幕,臉上露出微笑。
邦納特的重擊打破了他的鬢角、臉頰和嘴巴。卡西爾長劍脫手,身體搖晃。賞金獵人扭轉身體,一劍劈在他脖子和鎖骨之間。卡西爾倒在大理石女神像腳下,血液就像異教徒的祭品,匯聚到雕像的底座邊。
「這種事,」她輕聲說著,一隻手沉入水下,撫摸著他,「什麼時候做都合適。恩希爾重複了兩遍,叫我們不用著急。要消磨我們最後的光陰,還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嗎?何必悲傷和悔恨?那根本是浪費時間。何必捫心自問?那種事愚蠢又無用。」
軍官看著希瑞。他的雙眼在面甲的開口裡閃閃發亮,注視著一切,不放過任何細節:她蒼白的皮膚。臉頰上的傷疤。袖子和雙手上的血跡。頭髮里的銀絲。
「感激不盡。」葉妮芙嚴肅地說,「皇帝陛下?」
史凱倫丟開十字弓。他突然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她想回答,但沒等她乾涸的喉嚨費力地吐出字,威戈佛特茲便再次刺探了她的想法,然後插嘴道。

他的臉上露出惡毒的笑容,再次搶在她前面開了口。
獵魔人沒能答話。一根無形的攻城槌撞上了他,讓他向後飛去,落地后又繼續滑行,直到撞上牆壁底部。又有一根圓柱四分五裂,脫離了天花板。這次他沒有葉妮芙的魔法保護了。沉重的雕刻石料砸到他身側,儘管並非正中,但痛楚仍讓他無法動彈。
「他們全都得死。」獵魔人替他說完,「然後你們就可以跨過屍體,開始旅行了。」
傑洛特看著希瑞,注意到她灰發中的銀絲,幾乎怒吼起來。但他忍住了。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
他用漸漸僵硬的雙眼看著她。他在抽搐中仰起身體,腳踝用力壓著地面。然後,他發出汩汩的聲音,彷彿倒空的漏斗一般。
身披火蜥蜴披風的尼弗迦德人沉默地看著她,滿臉驚訝。有些人見過她在樓梯上渾身浴血的模樣,見過她跟皇帝對峙時的樣子。這位背著劍的女獵魔人膽敢藐視皇帝本人。而此時此刻,他們看著啜泣的單純女孩,一時不知所措。
穿衣服時,他們的雙手在顫抖。兩人都是。他們無比艱難地繫上帶扣、挂鉤和紐扣。希瑞在一旁喋喋不休。
「因為你在故意挑刺。」
「我明白。他是個好人。」
「沒錯。他們都走了。除了我們三個,這裏一個活人都沒有了。穿上衣服吧。你們光溜溜的樣子看著好滑稽。」
她們轉身跑開。希瑞扶著一瘸一拐的金髮女孩。
「她本可以活下來的,」恩希爾反駁道,「活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帝國有很多偏僻的城堡……或許達恩·羅萬堡就可以……我不會殺了她的……」
獵魔人站起身。他看看希瑞和葉妮芙,想安慰她們,想提醒她們別做蠢事。但這毫無必要——她們都累壞了,而且放棄了抵抗。
吸血鬼從犧牲品的喉嚨上收回獠牙,用縞瑪瑙般的黑色雙眸看著希瑞。
有些火焰又高又旺,閃爍著明亮而強烈的光芒。有一些則又小又弱,搖曳不止,散發的光線也黯淡不明。在這排火焰末端,有一團小小的火焰,它是如此微弱,幾乎像在悶燃,只能無比費力地發出依稀的光亮,眼看就要熄滅。
「我們會變成靶子的!」
「再會了。」他說,「你們慢用。我先走了,但我會把手下留在這裏,讓他們執行我的命令。等你們準備好了,就大聲叫人。我的副官會送刀子來。但我說過了,不用著急。」
「很好,希瑞。但要冷靜。少點興奮。跟緊我。」
一名弓手向後飛去,撞上了牆壁,癱倒在地,飛濺在石膏牆面上的血跡活像一隻章魚。畫廊某處響起一聲大喊——一聲狂怒而恐懼的大喊。
她能聽到尖叫聲和沉重的馬蹄聲。
傑洛特拭去臉上的幾滴鮮血。
「我本以為,」他說,「威戈佛特茲打算對你做的事能取悅我這對老眼。但我錯了。我更想體會你的血在我劍上流淌的感覺。讓骯髒的法術、巫師、命運、預言、世界的宿命,還有什麼上古不上古的血脈都見鬼去吧。對我來說,那些占卜和巫術算什麼?屁都不算!什麼都比不上……」
希瑞小心翼翼地從轉角探出頭。走廊里空無一人。她迅速而無聲地走動。兩旁的壁龕里擺放著雕像。她見過這些雕像。
她退進一條寬闊的走廊。他跟在後面,雙手握劍,大滴的鮮血順著劍身流下,落在地上。
轟鳴聲中,她們腳下的地板搖晃起來,一面裝飾盾牌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走廊里瀰漫著刺鼻的煙味。希瑞抹了把臉。金髮女孩的體重靠在她身上,彷彿一塊磨盤。
「不那麼激烈的手段總是有的。」皇帝揉了揉額頭,「還有很多別的選擇。」

「畫?」一個傭兵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把畫燒了?」
「你贏了。」希瑞用憤怒的目光看著恩希爾,「你贏了。可你覺得,你贏得有尊嚴嗎?」
「放了……葉妮芙,」她勉強吐出這句話,其中夾雜著咳嗽聲,「放了她……然後,你想對我做什麼都行。」
一個手持十字弓的傭兵從轉角後面跳出,大喊著射出箭矢。他瞄準的是女術士。傑洛特的身體如彈簧般躍起,揮出一劍。箭矢被彈了回去,從十字弓手的頭頂近距離掠過,嚇得他低頭閃躲。但他沒來得及站起身,獵魔人就向前一躍,用利劍刺穿了他,就像用烤肉叉刺穿一條鯉魚。走廊遠處還站著兩個人,同樣拿著十字弓朝他們射箭,但他們的手抖得厲害,箭矢也失了準頭。到了下一刻,獵魔人已來到他們中間,讓他們相繼丟了性命。
「命運之子,」他大笑著,嘴角泛起白沫,「Aen Hen Ichaer,上古精靈血脈……現在屬於我了!」
城市在燃燒。她能聽到噼啪的火聲,看到起伏的火焰,感受到火的熱度,還能聽到馬嘶聲和人們的尖叫……一隻拍打著翅膀的黑鳥突然現身,遮蔽了一切……救命啊!
「也可能地獄不想要你,你這小畜牲。那座惡魔塔嫌棄你的怨毒,所以把你吐了出來。」
儘管戴著護臂,弓弦依然重重撞上她的左前臂。
吸血鬼消失不見,像被風帶走一般。傑洛特連驚訝都來不及。
「拜託,別說話了。」
「又有髒東西了。」女人說著,拿起水桶和抹布,跪在地上,開始擦拭地板,「真夠髒的。可我才打掃沒多久。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那麼,」他響亮而清晰地聲明道,「我們就不去插手地獄勢力間的衝突了!就讓惡魔去對付惡魔,讓巫師去對付巫師和爬出墓穴的吸血鬼吧。我們就不去打擾他們了!我們留在這裏,靜靜等待這場戰鬥結束。」
皇帝迅速打個手勢,讓竊竊私語的軍官們安靜下來。
突然,史凱倫的一個雇傭兵尖叫起來,然後是另一個。有人咒罵一聲,嘆了口氣。另一個沉默地指了指。
「拿出勇氣。」
「殺了他們!」史凱倫吼道,「殺——!」
但這也沒辦法,她心想,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知道我必須來這兒。其他的理由只是虛假的希望。該來的總會來。
「走吧,」他說,「去幫傑洛特。」
我做到了,她得意地想。
「第一滴血由我拿下。」他看著希瑞留在地板上的血跡,「我的公主,第二滴血會是誰的呢?」
在為她準備的鋼椅里,坐著個黑色外套、花白頭髮的瘦削男人。他的獠牙埋進了一個跪倒在地的年輕嘍啰的脖子,正在吸他的血。嘍啰呻|吟起來,四肢抽搐不止。
「希瑞。」獵魔人揉了揉眼睛。
「你覺得,」皇帝平靜地說,「葉妮芙女士願意陪你一同入浴嗎?」
「要不是你大喊大叫,我根本找不著你。」他用沙啞的嗓音說,「你的叫聲真是充滿渴望。親愛的,你就這麼想見我嗎?」
威戈佛特茲又朝女術士藏身的圓柱投去一道閃電。他狂吼一聲,塵雲與煙霧同時揚起。葉妮芙靈巧地從中穿過,自己也放出閃電還擊,卻在巫師身上彈開,看不出明顯的效果。威戈佛特茲回以一道威力巨大的閃電,將葉妮芙擊倒在地。
「小姑娘,你還記得我嗎?」波利亞斯輕聲道,「我們見過面。」
某處發生強烈的碰撞,甚至讓立柱支撐的屋頂開始顫抖,令牆上的灰泥如雨點般落下。
希瑞扭過頭,看向葉妮芙——要不是有扶手可以倚靠,她早就站不起來了。希瑞拿出從邦納特脖子上搶來的徽章,把貓頭圖案的戴在自己脖子上,把狼頭的遞給傑洛特。
但他的動作太遲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邦納特大笑起來。史提芬·史凱倫也發出乾巴巴的笑聲。威戈佛特茲用小指戳了戳他那隻畸形眼睛的眼角。
「這樣的對手,」他嘟囔道,「還是讓灰林鴞自己對付吧。我還珍惜自己的性命。」
波利亞斯·穆恩不知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他幫忙扶住她的馬鐙,伸手請她下馬。其他人拉住噴著鼻息、掙扎不止的母馬。
「慢點,希瑞,別著急。跟緊我。」
「在哪兒?」
「你偏離了靶心一寸遠,蠢貨!整整一寸!我說過,叫你別挪動,也別放低弓身的!可你站在那兒扭來扭去,好像有人往你屁股里塞了只蝸牛。而且你花在瞄準上的時間太長了。你的手會酸痛的,乾脆點放箭就好!不然你只會浪費更多箭!」
「他得不到我的。」她輕聲說,「他得不到我的,別擔心。我會逃走的。我知道一個辦法……」
波利亞斯·穆恩看著這一幕,心思忙個不停。
「至於在辛特拉發生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我就不浪費你的時間了。而事實上,威戈佛特茲與這一切毫無關聯。首先,我當時根本不認識他。其次,我依舊對巫師懷有很深的厭惡感。直到今天,我還是不喜歡他們。哦,順便一提,在我奪回皇位之後,我逮捕了為篡位者效力的巫師,就是當著我父親的面,把我變成怪物的傢伙。而我,和當初的他一樣,也表現出了幽默感。那個巫師名叫布拉森斯,在我們的語言里,這也是『油炸』的意思。
她放慢腳步,最後停了下來。護送的隊伍也停下了。但只是片刻而已。一個慍怒的軍官用鋼鐵般的雙手托住她腋下,將她抬了起來。希瑞嗚咽著憋住眼淚,最後一次回頭望去。軍官拖著她往前走。她沒有抵抗,只是哭得更加響亮,更加絕望。
「葉妮芙女士。」
「夥計們!」他大聲喊道,但聲音斷斷續續,「前進!大家一起上!跟我來!」
逃竄的傭兵眼裡滿是難以言說的恐懼。史提芬·史凱倫用兇狠的目光讓他們安靜下來,又用嚴肅的眼神和聲音叫他們整隊。
「還有腐肉。」另一個補充道。
「你確定這條路更好走?」
幾名守衛正拖著葉妮芙穿過走廊。女術士衣衫襤褸,戴著鐐銬,但仍拚命掙扎,還用惡毒的話語咒罵他們。
「的確,太多了。再見,女獵魔人。」
遠處傳來轟鳴聲,城堡在搖晃。
「當然不。」
希瑞突然想到了什麼。
他朝她刺出一劍。但他的動作既緩慢又笨拙。她向後躍去,避開攻擊,而他失去了平衡。他單膝跪倒,隨即腳下打滑,因為木板上沾滿了他的血。他盯著希瑞看了片刻。然後,他墜下了深淵。
「我們有別的選擇嗎?沒有。」
在破空聲中,雨燕的劍尖切開了對手。邦納特攥住自己的喉嚨。他的死魚眼凸出了眼眶。
「我知道。我想她對那個預言也有所耳聞。她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我,而辛特拉又在她的掌控之下。很明顯,我必須返回尼弗迦德,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是多尼,也九-九-藏-書不能讓他們知道希瑞是我的女兒。威戈佛特茲提了個建議:讓多尼、帕薇塔和他們的孩子一同死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沒有燃料,閣下!」
另外三名守衛放開葉妮芙,迅速後退。但還有個傢伙抓著女術士的頭髮,用一把刀子抵住她的喉頭。女術士的脖子上套著阻魔金項圈。
她再次後退。溫熱潮濕的血液順著手臂流下,流到她的手上。
「他就是那個獵魔人?真的?」
他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孩咳嗽、喘息,吐出濃稠的唾液,以免嗆到自己。
「我也一樣。」傑洛特轉動劍身,直視那人的雙眼。對方無法承受他的目光,只好放開葉妮芙,跑回到同伴身邊。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有武器,其中一人還從牆上取下一把古董長戟。他們呈半圓形散開,擺出攻擊架勢。
傑洛特釋然地坐下。恩希爾依然佇立,背靠著一隻雕花櫥櫃。
「那座城堡呢?」薩賓娜·葛麗維希格插嘴道,「菲麗芭,你沒忘記該怎麼處理它吧?」
邦納特瞪大眼睛看著她,終於倒了下去。他仰天倒地,揚起一陣塵雲。他躺在地上,顯得高大而瘦削,彷彿一具骷髏。他用全身的力氣捂住喉嚨。但無論他捂得多緊,生命都在不斷地滲出指間,他身下厚厚的灰塵也逐漸潮濕發黑。
希瑞拘謹地走到葉妮芙面前。葉妮芙撫平她的衣領,試圖擦去她袖子上已經乾涸的血跡。她整理好她的頭髮,也看到了她臉頰上的傷疤。她用力抱緊她,非常用力。傑洛特看到了女術士按在希瑞背上的雙手。他看到了她扭曲變形的手指。但他感覺不到憤怒、悲傷或是憎恨。他只覺得疲憊,只想快點了結這一切。
卡西爾深吸一口氣。剛才的交手讓他明白,他獲勝的機會十分渺茫。老殺手身手極快,力量也大得出奇。他唯一的不利因素是剛才為追趕希瑞而拚命奔跑了一陣子,而且精神極度緊張。
邦納特猛地走到她身旁,揚起手中的鞭子。威戈佛特茲以難以察覺的幅度輕輕揮了揮手,力道卻震飛了賞金獵人的鞭子。邦納特蹣跚後退,像被一輛裝滿煤炭的馬車撞了一下。
「你在害怕,」他含混不清地說,「這就對了。這裡是你旅途的終點。你逃不掉了。在這座城堡里,我們會放光你的血。」
傭兵衝進實驗室,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威戈佛特茲報告。巫師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堅定,但他那焦躁地不斷開合的小眼睛暴露了真相。
她在撒謊。
他冷漠地瞥了眼威戈佛特茲的頭顱,它剛好躺在嵌花地板的中央。巫師用那隻獃滯的小眼睛看著他們,目光中帶著無聲的責難。
「誰能想到呢?」他說,「這麼個卑鄙之徒卻擁有美味的鮮血。這就是所謂的『不為人知的優點』吧。我們走吧,希瑞,我帶你去見傑洛特。」
繞過走廊轉角,在靠近一條裝飾拱廊的位置又出現了一群傭兵。他們的數量超過十人,手持長矛和長戟,表情頑固又堅定。儘管如此,他們依然接連倒下。葉妮芙放出的火球擊中了一個傭兵的胸口。傑洛特扭轉身體,衝進剩下的敵人中間,他的矮人符文劍熠熠生輝,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等倒下了四具屍體,其他人轉身就跑,哐哐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遠去。
「姿態勇敢,臉上卻帶著一絲恐懼,」巫師揚起頭,「你的表現值得讚賞。但前提是你的勇氣並非來自愚蠢。打消你所有的幻想吧。正如邦納特所說,你是逃不掉的。無論是用傳送法術,還是你的特殊能力。」
「地獄一定很可怕。」他喘著氣說,「不然你不會想回來見我。」
他們衝進一條過道。這過道通往一座滿是雕像、富麗堂皇的大廳。大廳內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看到他們就逃之夭夭的僕人。
愛米爾·雷吉斯將嘍啰的屍體丟到地上,站起身,像貓一樣伸展身體。
他們又遭遇了其他人,這次對方手持武器。卡西爾和安古藍大喊著衝上前去,但對手拔腿就跑。恐怕是因為卡西爾那頂惹眼的翼盔。
她的劍停在自己身側。她看著他夾克上那道長而筆直的平整切口滲出了鮮血。
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像在清點銀絲的數量。他摸了摸她的臉,指尖拂過那道傷疤。他擁抱了她,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撫摸她的後腦勺。她身體顫抖,不由自主地哭泣著,卻毫不掙扎。
他又搖搖頭。
「米爾瓦,」等卡西爾和安古藍跑到安全的位置,傑洛特大喊道,「夠了!快跑!」
「死了,」他跨過安古藍的屍體,「很好。那小子也死了。」
「上一次,」他說,「這套花招對我毫無用處。你就沒吸取教訓?」
史提芬·史凱倫出現了。他雙臂抱胸,盯著女孩看了很久,最後用力揮揮手,示意她跟上。她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後面,全副武裝的人們將她簇擁在中央。
「命運真是奇怪的東西。」她聽到他輕聲說,「再見了,我的女兒。」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們了,」希瑞含糊不清地說,「再也不會了。」
「明白了,傑洛特。」
邦納特回過身,轉動手裡的劍。
「我跑不動了。」金髮女孩喘著粗氣,重重地坐在地板上。希瑞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腿上滲出的血。她的臉蒼白得像個死人。
「我不怕。」她反駁道,勇敢地咬咬牙,不想讓他聽到她的牙齒因恐懼而打戰,「我不能去,因為……因為葉妮芙被關在某處。我必須儘快找到她。我擔心威戈佛特茲會……拜託了,您叫……」
然後他將目光轉向獵魔人。
「我就知道你會來。」葉妮芙說著,自豪地站起身,「傑洛特,讓這些惡棍見識一下,獵魔人的劍能做什麼。」
「我選擇競技場,」他慢吞吞地說,「作為你精彩表演的高潮和謝幕。女獵魔人對雷歐·邦納特!哦,會有很多人掏錢來看的!來吧!拿起那把劍,把它拔|出|來。」
「弓箭!」史提芬·史凱倫在樓梯底部大喊,「拿起弓,還有十字弓!波利亞斯·穆恩應該帶著十字弓的!他在哪兒?」

「你需要我……」她抬起頭,儘管對她來說,這個動作異常費力,「你需要我懷上你的孩子。每個人都這麼希望,你也一樣。是啊,現在我任你宰割,但我是自願來到這兒的……你沒抓到我,雖然你追著我走遍了半個世界。我是自願來到這裏,把自己交給你的。我是為了葉妮芙。為了她的性命。你覺得這很可笑?那就試試用武力、用強硬的手段佔有我吧……你很快就會笑不出來了。」
「我聽著呢。」
他發起猛攻,迫使她不斷後退。他的攻勢毫不停歇,讓希瑞沒法跳起或旋身躲閃,只能努力擋住攻擊,或者設法避開。
女術士眼都不眨一下。刀劍切割鋼鐵的微弱響聲依稀傳來。阻魔金項圈和鐐銬一起落到地板上。女術士的脖子上現出一小滴血。她揉揉手腕,大笑一聲,隨後緩緩轉向那些守衛。他們紛紛移開了視線。
嘈雜聲停止了,周圍突然一片死寂。母馬像舞者一樣抬起腿:它的馬蹄鐵發出鳴響,彷彿鎚子敲打鐵砧。又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走上前去。其中一人猶豫而膽怯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韁繩。母馬噴了噴鼻息。
「我愛你,葉。」
「啊哈,」他說,「你的救兵來了?女獵魔人,這些就是你的朋友?好哇,多兩個人也沒什麼區別。」
「那就飛吧。」
老巴林發出刺耳的喘息聲。
傑洛特用雙手握住希席爾劍,微微抬頭,瞄準目標。他劈出一劍。速度如此之快,甚至沒人看清劍刃的動作。
「它們察覺到了死亡。」一個雇傭兵嘀咕道。
「在仙尼德島,」威戈佛特茲一邊朝他走來,一邊轉動手中的鐵棒,「為了給你留個教訓,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但我發現,你什麼都沒學會。所以這次,我不會再留手了。我會打碎你全身的骨頭。任何人都別想讓你再次複原。」
他們沖向彼此,激烈交鋒。他們的劍刃相互碰撞,走廊里迴響起金鐵交擊之聲,令大理石雕像都開始震顫、瑟瑟發抖。
「我倒覺得,我看見的是威戈佛特茲的手。是他叫你去辛特拉的,對吧?就在你被詛咒變成刺蝟的時候。也是他讓帕薇塔……」
一支箭射中廊柱,將粉末撒進了米爾瓦的頭髮。女弓手吹開一縷擋住眼睛的髮絲,舉起手裡的弓。
所有女術士不約而同地看向芙琳吉拉,但她的面霜相當可靠。艾希蕾·瓦·阿納興嘆了口氣。菲麗芭一巴掌拍在桌上。
「獵魔人……」
「你不可能沒注意,」片刻過後,恩希爾說,「在發生的每一件事里,都能看到命運之手的痕迹。沒有例外。你的行動也一樣。從最開始便是如此。」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始移動和呻|吟。他試圖抬頭。他活動雙腿。他挪動雙手。他爬到一根支柱旁邊,靠著底座。他再次呻|吟起來,用雙手摸索著鮮血淋漓的胸口和腹部。
意識到米爾瓦中箭倒下,畫廊里的弓手們跳了起來,放出箭雨。傑洛特和卡西爾同聲高喊,跳出廊柱,抓起女弓手,將她拖到安全處。一支箭擊中了卡西爾的頭盔。傑洛特敢發誓,還有一支箭穿過了他的頭髮。
「沒事吧,葉?」
十字弓手假裝沒聽見。史凱倫咒罵一句,奪過十字弓,跳上台階。他單膝跪下,瞄準目標。傑洛特立刻用身體護住希瑞,但女孩卻從他身邊鑽過。十字弓弦響起時,她已經擺好了架勢,轉動長劍,護住上半身。箭矢帶著沉重的力道撞上劍身,在空中懸停了好一會兒,這才落到地上。
她孤身一人,迷失在這片走廊的迷宮裡。
「沒到那種地步。」他說,「不過你可以衝到城堡上層,在那兒大鬧一番,幫我吸引一些注意力。我去找希瑞。她受了不少苦,吸血鬼,而你卻拋下了她。」
她意識到了他們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像火一樣灼|熱,刺痛了她的皮膚。她拚命忍耐,卻只是徒勞。她越是想壓抑淚水,就越是哭得厲害。
「我懇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女兒。我不想在死去時想到她哭泣的模樣。」
「你從世界另一頭來到這裏,」他續道,「為了她和她。就算只為這一點,我也該做些什麼。德·李道克斯閣下!」
「我不需要別人扶!」
「希瑞菈會去尼弗迦德。」恩希爾沒理睬他的諷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成為皇后。就像那些當了皇后,卻對丈夫一無所知的女孩一樣。與丈夫初次見面時,她們往往看不上對方。婚後的最初幾天……以及幾夜……她們會感到非常失望。希瑞菈也不是頭一個。」
希瑞沒理睬他的責備,開始放聲尖叫,直到實驗室里的玻璃器皿都叮噹作響。
「我不是白痴!」
在樓梯底部,史凱倫手下的傭兵在等待他們,攥著武器的手心滿是汗水。灰林鴞迅速打個手勢,開始了第一撥攻勢。沉重的靴子踩在樓梯上,發出雷鳴般的響聲。
「他們都走了。只留下我們。所有人都走了。他們帶走了所有囚犯,上馬離開了。沒留下任何人。」

巫師像惡魔一樣敏捷而靈巧。

「好得不能再好。」
「在此期間,在尼弗迦德,」恩希爾對傑洛特的評論充耳不聞,「我的事業也走上了正軌。我的支持者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並將一批軍官和士官生爭取到了我們這邊,做好了政變的準備。當然,我的出面是必要的。作為皇位與皇冠的合法繼承人,作為恩瑞斯家族的正統後裔,我會成為革命的旗幟。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你,畢竟有很多革命黨人對我懷有過度的期待,眼下還在世的那些更是對此耿耿於懷。
「沒別的路嗎?」
「讓我扶你吧,媽媽。」
「很好,」父親說,「很好,我的女兒。」
「也許我確實欠你的,」他轉過身,「所以聽好我接下來的提議。很久以前,當人們依然重視事實、榮譽和尊嚴的時候,他們遵守諾言,害怕的只有蒙羞。至於如何讓被判死刑的人免於蒙羞,就是給他們一把匕首或剃刀,讓他們躺進裝滿溫水的浴缸,然後割開自己的血管。你覺得……」
他們毫無阻礙地踏上第一個樓梯平台。傭兵在二人面前不斷後退,對方的冷靜與鎮定讓他們詫異無比,震驚萬分。但片刻過後,有三個人跳上前來,揮舞刀劍。但他們瞬間就死了。
「看清楚。這裏就是終點了。」
她拔出劍。「雨燕」離開劍鞘,發出歌聲般的輕柔鳴響。她熟悉這首歌。
「說到受孕,」邦納特朝希瑞彎下腰,巫師的嘍啰們正在幫她脫衣服,「幹嗎不用古老而又經典的方式,威戈佛特茲閣下?用更符合自然的方式?」
「就這些嗎?」
威戈佛特茲朝他走去,手中現出一根六尺長的鐵棒。
幾分之一秒過後,他的箭離弦而去,紅羽箭命中了米爾瓦的腹部下方。它刺進了她的腸子,割斷了一根動脈,粉碎了她的骨盆。
女弓手倒在地上,彷彿被攻城槌撞了個正著。
他飛身一躍,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在巫師面前,抓住了他的喉嚨。吸血鬼的獠牙閃閃發亮。

威戈佛特茲的光頭嘍啰應付不了一邊掙扎、一邊尖叫的希瑞,幾個僕人只好上前幫忙。其中一人的胯|下精準地挨了一腳,他後退幾步,彎下腰,緊緊捂住自己的腹股溝。
「但希瑞菈會很幸福,」皇帝續道,「就像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皇后一樣。幸福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來到。我不奢求她的愛,但我會把愛傾注給希瑞菈替我懷上的孩子。未來的皇帝與大君王。他將生下子嗣。而他的子嗣將成為世界的統治者,並讓這個世界免於毀滅。預言里是這麼說的,不過我知道……」
「請打開城門吧,拜託。」
傑洛特搖搖頭。
十字弓和長矛同樣對準了他們。
「好吧好吧。」達克瑞朝石板地吐了口唾沫,「灰林鴞、邦納特和那個巫師會回報她的仁慈的。你就等著瞧吧,波利亞斯。他們會活剝了她的皮,一小條一小條地剝。」
「哎呀哎呀,你的獵魔人比我想象的年輕。」他嘶聲道,「瞧這兒,小子。」
「放過他吧,卡西爾。」白髮男人語氣尖銳地說,「省點時間,也少見點兒血。米爾瓦、雷吉斯,走這邊……」
他解開鏈甲衫,胸口露出三塊閃閃發光的銀徽章——圖案分別是貓、獅鷲和狼。
「我們走。」騎士重複道。
「我沒瞎編,」傭兵氣憤地說,「我說的是實話!有幾個人……一大群騎手,闖了進來……」
「葉妮芙,你知道嗎?」巫師冷笑道,「我今天已經兩次聽到如此慷慨的提議了。謝謝,謝謝你。這就是我的答覆。」
「怎麼了,傑洛特?幹嗎像雕像似的杵在那兒?」
他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遲疑片刻,嘆了口氣,明白了狀況。他的雙眼閃現精光,然後飛身躍起,揮舞他的魔法武器。但為時已晚。
「哈!」威戈佛特茲吼道,「了不起,獵魔人!那這招如何!」
她衝進一個圓形的大房間,房間中央聳立著一尊有底座的大理石雕像。雕像刻畫的是一位戴面紗的女子,多半是某個女神。房間連著兩條走廊,都挺狹窄的。她胡亂選了一條。她選錯了。
「我告訴過你,」希瑞冷冷地說,「我什麼都記得。」
「給我們找個僻靜的房間,讓我可以放鬆身心、無人打擾地同利維亞的傑洛特談談。在此期間,請為這兩位女士儘可能提供服務和便利。當然了,對她們的看守一刻都不能中斷。」
威戈佛特茲就站在那條拱廊里。
「我不明白,」希瑞語無倫次地嘶聲道,像只憤怒的貓,「我不明白,我幹嗎要跟他走?為什麼?你們要去哪兒?」
「我會知道的。」
「不賴嘛。」他們各自退開一步,邦納特喘息著說,「不賴嘛,孩子。但你不是獵魔人,那個小婊子想騙我。現在輪到你了。準備去死吧。」
「滾吧。」女術士喝道。她擺脫了阻魔金,終於可以挺直身體,自豪地昂起頭。在他們眼中,她就像一個女巨人。在他們眼中,她蓬亂的黑髮甚至碰到了拱廊的天花板。
巫師尖叫一聲,跪倒在地。他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和腹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死死地盯著那道傷口。
「我們走吧。」傑洛特說,「希瑞,你扶著葉。」

「我們有麻煩了,」扎達里克用長矛刮著石板間風乾的糞便,「有麻煩了,有麻煩了。」
「趁現在!」傑洛特看到守衛們或是逃離畫廊,或是撲倒在地,尋找能夠擋住箭矢的掩體。只有三個膽子最大的人還在還擊。

「我射中了!偏離不超過一寸,只有不到半寸而已!」
但她立刻發現,現在得意還為時過早。她發現自己仍能聽到怒吼和咒罵。失敗的原因多半是瀰漫於此、令人麻痹的邪惡靈氣。她的確轉移了自己,但距離很短。她甚至沒能離開這條走廊。她和邦納特的距離並不遠。但他和他的劍已經無法觸及她。至少暫時不行。
「獵魔人,」雷吉斯說,「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沒有意義。我……我會飛去偵察一番。」
他們趴在地上,躲到雕刻著花卉圖案的裝飾廊柱後面。但他們沒能毫髮無傷。獵魔人聽到安古藍尖叫一聲。他轉過頭,看到她正捂著胳膊。鮮血滲透了她的衣袖。
「我的助手會幫你脫掉衣服,讓你坐進那張椅子……沒錯,就是你好奇打量的那張。你會坐上一會兒,姿勢可能不太舒服,直到我用這件工具讓你成功受孕。其實也沒那麼糟,因為在開始之前,我會給你注射強力靈藥,確保精|子與卵子的結合,並預防宮外孕的發生。別擔心,我有經驗。我已經做過上百次了。你也許是上古血脈之子,但我相信,在解剖學上,你的輸卵管跟普通女孩沒什麼差別。」
「而現在,」巫師揮了揮手,「我邀請您坐上這張椅子,希瑞菈公主殿下。」
「我們接到命令……」另一人嘀咕著,連連後退,「我們接到命令……決定權不在我們……」
他又把她拉近些。她厭惡地別過臉去。
「冰面上。」
「我們找到了你,救出了你……芙琳吉拉還嘲笑我們……告訴我……」
「那場偽造的海難。」
史凱倫後退一步。然後就這麼不斷後退,直到踏上底樓的地板。等到被手下簇擁在中央,他才意識到自己退了有多遠。他無助地咒罵起來。

箭矢紛紛落下,彷彿一場名副其實的冰雹風暴。箭羽嗡嗡作響,箭尖刺進地磚,迸出火星,削下了牆上的石膏。
「所有東西都只是象徵而已。」
「我是安古藍。我並不相信……並不相信我們能找到你。但我選擇跟著傑洛特……因為我必須跟著他。你明白嗎?」
對面是一read•99csw•com扇門,他們察覺到了門后的人影。米爾瓦不假思索地搭弓放箭。有人尖叫一聲,那扇門重重地關閉。傑洛特聽到了利箭命中的響聲。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了預言,得知了世界未來的命運,也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這時我開始相信,只要目的正當,不擇手段也無妨。」

她脫掉襯衣,跳進浴缸,濺起一陣水花。

頭戴翼盔的騎士突然動了。希瑞戰勝了自己的恐懼,拔劍出鞘。
「哦,閑話就說到這裏,讓我們回到正題吧。希瑞出生之後,威戈佛特茲才來到辛特拉,私下拜訪了我。他說在尼弗迦德,有些人仍對我忠心耿耿,而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提議幫助我,也很快展現了他的能力。當我懷疑地問起他的動機時,他並不否認希望我知恩圖報。他想得到財富和權勢,而未來的尼弗迦德皇帝——也就是我——可以給他這些。我會成為統治半個世界的偉大領袖,而我的後裔將會統治全世界。他坦承自己想得到相當高的地位。然後他拿出一張用蛇皮系著的捲軸,讓我看了其中的內容。
「當然,」威戈佛特茲再次拭去唇角泛出的白沫,「受孕是件神聖、高貴而又莊嚴的事,理應得到家人的支持。對小傢伙來說,葉妮芙就像她的母親。在每一種原始文化里,新娘的母親都該親眼見證這一儀式。快把葉妮芙帶來!」
「驗屍官大人……」一個傭兵嘟囔道,「太可怕了!他們是惡魔……每一支箭都能殺死一個人……每一次揮劍都會見血……死神來找我們了……他屠殺了所有人!」
「見鬼,怎麼回事?」一個守衛大叫道。
箭雨從畫廊對面飛來,射向米爾瓦。有支箭從旁掠過,刮下的石膏粉末撒了她一身,但女弓手紋絲不動;當大理石碎片散落在她周圍時,她也毫無懼色。她平靜地鬆開弓弦。又一聲驚呼傳來,另一個弓手像木偶一樣癱倒在地,腦漿和鮮血飛濺在同伴們身上。
「史提芬·史凱倫,」軍官鏗鏘有力的嗓音在樓梯井的拱頂間回蕩,「我們法庭再見吧。你的罪名是叛國。」
可惜,晚了。
「葉,該走哪邊?」
「我們走吧。」過了很久,傑洛特才決定打斷她們的擁抱。
「這是肯定的,」波利亞斯嘀咕道,「因為他們都是惡棍。但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我們是他們的手下。」
「那邊……那邊……有個怪物……驗屍官大人……黑色的大蝙蝠……扯下人的腦袋。血流成了河!他飛來飛去,放聲大笑……還有他的獠牙!」
他沒有答話。他看著她,彷彿看入了迷。
他們人數太多,就算是在狹窄的走廊里,跟他們戰鬥也太冒險了。而且邦納特多半就快追上來了。希瑞轉身逃跑。她跑回到有大理石女神像的房間,然後愣住了。
「他是人性的化身。你怎麼樣,葉?」
「你可真夠健忘的。好了,到水裡來。」
「你說『曾』在……」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提醒道。
他離開櫥櫃,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獵魔人的確感到頭暈目眩。
希瑞猶豫片刻,隨後踏上一條橫樑,繼續與他保持著距離,眼睛卻關注著邦納特的一舉一動。這一點救了她。他突然朝她衝去,跑過橫樑,劍招虛實莫測。她清楚他的打算。只要一次格擋失誤,或者犯下別的錯誤,她就會失去平衡,墜到下一層去。
「什麼?」
跑去找十字弓的傢伙很快回來了。但他們手裡沒有十字弓,只有滿眼的恐懼。
他的叫聲如此響亮,獵魔人必須用雙手捂住耳朵。殘餘的窗玻璃也紛紛破碎,發出刺耳的雜訊。那根圓柱熔化了。吸血鬼也隨著它一同熔化,變成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玻璃。

「我很好奇,」獵魔人冷冷地說,「謀殺自己的妻子會是怎樣的感受?」
「對。」金髮女孩給大腿繫上一條繃帶,「我們得找幾個人教訓一下才行!為了大媽!」
「斯提加城堡。」菲麗芭·艾哈特重複一遍,修長睫毛下的雙眼看著芙琳吉拉·薇歌。芙琳吉拉的臉沒紅。在過去的三個月里,她製作了一種能作用於血管的魔法面霜。多虧了這種面霜,她的臉色才不至於漲紅,也就沒人知道她的羞愧。
劍光閃過,尖叫。他們邁開腳步,跨過順著台階傾瀉而下的鮮血。他們沿著斯提加城堡的台階繼續向下。
「我們從沒虐待過您,女士。」第三個守衛口乾舌燥地說,「在監獄里……有人可以作證……」
「你不會蠢到真相信我會照你說的辦吧。你的提議真可悲——可悲又可笑。」
她擁抱了葉妮芙,與女術士耳語良久。然後希瑞走到傑洛特面前。
獵魔人懷疑地看著他。
「應該讓葉妮芙那個婊子也來看看。」邦納特灰色的小鬍子下浮出冷笑,「她有旁觀的資格。」
他猛地挺直背脊,擦了擦嘴邊。
卡西爾十歲那年,他最小的哥哥艾爾里爾在那賽爾陣亡,遺體躺在城堡的軍械庫里。根據傳統和習俗,當時只有十歲的他並非成年男人,也就沒資格同其他男人一起站在敞開的棺木周圍,但他們允許他默不作聲地坐在祖父格魯夫德、哥哥德爾蘭,以及叔伯和堂表兄弟們身邊。他們不准他去找祖母、母親、三個姐姐、姨嬸及堂表姐妹,免得他也跟著她們一起哭泣和暈倒。這點倒是不難理解,但小卡西爾更願意跑到城牆外玩耍,或跟陪同父母前來參加葬禮的同輩們打鬧。卡西爾熱衷在城牆邊打架。他打架的對象是同齡的孩子們——他們聲稱,在那賽爾之戰中,他們哥哥的表現比艾爾里爾·愛普·契拉克更加英勇。
史凱倫無言地指了指走廊牆上掛的藝術品。
傢具在破碎聲中紛紛翻倒。在玻璃器皿刺耳的破裂和爆裂聲中,不時響起眾人困惑的慘叫。湯劑、過濾液、靈藥、萃取物和其他魔法物質灑到桌上和地上,不斷混雜、融合。有些在接觸時發出嘶嘶的響聲,噴發出黃色的煙雲。房間里立刻充滿了腐蝕性的臭氣。
雷吉斯在尖叫。
米爾瓦立刻開始評估。對方個子不高,膚色偏黑,深褐色頭髮。他的左前臂戴著一隻光滑的護臂,右手戴著手套。女孩看到,他的複合弓製作精良,配有趁手的握把,曲形的弓身光滑而牢固。她能看到弓弦貼著他黝黑的臉,看到箭羽碰觸他的臉頰。她看得出來,對方瞄得很准。
「他們不會浪費時間的。他們會另找一條路。」黑騎士用敘述事實的語氣說道。他看到金髮女孩腿上滲出的鮮血,突然皺起眉頭。金髮女孩擺擺手,表示沒大礙。
他的嗓音因狂怒而顫抖。但希瑞太了解他了。他冷靜又專註,做好了殺戮的準備。
女術士集中精神,閉上雙眼。
「找掩護!」獵魔人喊道。

凱爾·莫罕。鐘擺。
「我也愛你,傑洛特。」
「非常好,」傑洛特嘟囔道,「非常好,希瑞。但你再敢做這種事,我就揍你的屁股。」
威戈佛特茲滔滔不絕地說著,顯然十分陶醉於自己的話語。「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你也許會不安,也許會高興,但你要知道,你的孩子不會出生。誰知道呢,也許它真是擁有超凡能力的天選之人,會成為世界的救星和所有國家的統治者。但沒人能擔保一定會是這樣,我也不想等那麼久。我需要血。更確切地說,是你胎盤的血。等你長出胎盤,我便會將其摘除。你應該明白,我其他的計劃與打算根本與你無關,所以我也就沒必要向你提供無用的信息。」
「當然。」
傑洛特不相信自己還站得起來。但他確實站起來了。他從破裂的嘴唇間吐出一口血,攥緊了手裡的劍。
邦納特看著自己的肩膀,抬起左手,一條鮮紅的血線流了下來。他看著血水一滴滴落入深淵。
「我知道你有什麼目的。」她嘶聲道,「我知道你想對我做什麼。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讓你碰我的。如果你敢這麼做……我就殺了你。就算你把我捆起來,等你睡著,我也會咬斷你的喉嚨……」
「你要做的不是擋開鐘擺,而是擋開你自己。你要借用它的力道做出攻擊。明白了嗎?」
恩希爾·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的皇帝,帶著獵魔人和女術士走進浴室,來到一隻碩大的大理石浴缸前,浴缸里裝滿了溫暖而芳香的清水。
「至於我們,」葉妮芙看著傑洛特,「有另一種命運在等待我們。同樣沒有轉圜的餘地。到我這兒來,我的女兒。抱緊我。」

「這什麼也不能說明。」巫師沒讓他把話說完,「但我明白你的言外之意。如果我親自出場能給你帶來勇氣,那你可以站在我身後。我們走!包括你,邦納特!」
希瑞感到自己被絕望壓垮。她狠狠地握住劍柄,向後退去。
「出什麼事了?快報告!」
「這話怎麼講?」
「唉……」他呻|吟道,「你不會殺了我,對吧?你不會這麼做……你不會傷害無法自衛的人……我太了解你了,小希瑞……因為你太……高尚了。」
「我們走吧。」片刻后,他喘息著說,「現在去找希瑞。」

「卡西爾·愛普·契拉克呢?」
在與樓梯相連的三條走廊里,傳來了怒吼聲、房門被利斧砸破的鈍響,以及沉重的靴子踩踏地板的腳步聲。突然間,三條走廊里湧出了頭戴黑盔、手持盾牌的士兵,他們的披風上印有銀色火蜥蜴的圖案。在他們的叫喊和威脅聲中,史凱倫的傭兵驚恐地丟下武器。另一些猶豫不決的人很快便被十字弓和長矛對準了要害。聽到「全部放下武器」的嘹亮喊聲,每個人都乖乖地服從了,因為他們看得出來,這些黑盔士兵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動手。灰林鴞站在台階上,交疊雙臂。
她又看了他一眼。波利亞斯立刻明白了她這眼神的含意。

「他們想殺了你們!我不會允許的!我們才剛剛團聚啊!這不公平!」
「保持冷靜,孩子,記得安靜。記住,你不需要憤怒和憎恨。我們必須離開這裏,去看看天空。擋住我們去路的人都得死。不要猶豫。」
「希瑞……」
「你連站都站不穩了,」恩希爾冷冷地說,「無禮的態度讓你更加虛弱。我允許你在皇帝面前坐下。臨死之前……我可以賜予你這份特權。」
「希瑞,」他答道,嗓子像被塞住了,「真高興再見到你。」

希瑞終於意識到,攥緊她喉嚨的不光是恐懼。巫師用魔法扼住了她的脖子。他在當著手下的面諷刺和羞辱她。
灰林鴞跳了起來,緊張地揮舞雙臂。
「傑洛特,他是誰?」
第二個樓梯平台近在眼前。
「你要千萬當心。」雷吉斯重複著這句警告,看著一動不動的米爾瓦,「因為威戈佛特茲是個強大的巫師。而她去救葉妮芙了。」
「秘密必須同知情者一起消失,這是你說的。你別無選擇。你也沒別的辦法。如果我逃出監獄,我會去救希瑞。為此,我可以不擇手段、不計代價,你很清楚。」
他將一把劍丟在她腳邊。是她的劍——「雨燕」。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
「我什麼都記得。」
在他的怒吼聲中,她轉過身去,開始逃跑。
「就這些。因為這些才是屬於我的,半點都不多,但也半點都不少!我必須等到那女孩六歲時才能去接她。我一直等到約定的日子,而你卻想在此之前偷走她。真可惜,你口中的命運愚弄了你。在接下來的十年裡,你試圖對抗命運。現在你佔了上風:你得到了希瑞,你自己的女兒——你曾經可恥地奪走了她的母親,如今又想用無恥的亂|倫婚姻讓她生下後裔。你不奢求她的愛?呸,你根本配不上她的愛!告訴我一個人就好,多尼——你要怎麼面對她那雙眼睛?」
有人將她架了起來。
佛羅倫斯·德蘭諾伊 著
「邦納特先生,」威戈佛特茲搓了搓手指,「我發現你依然很難適應賓客的身份。試著回憶一下吧:首先,我的賓客不許損壞傢具與藝術品、偷竊貴重物件、弄髒地毯和設備室。其次,不許毆打和強|暴其他賓客,至少也要等到主人毆打和強|暴完畢,並准許你下手之後。你也一樣,希瑞。你謙卑地將自己交給了我,卻又覺得我會按你的想法行事。你還覺得自己的提議無比慷慨。但你錯了,因為我只會做我自己希望的事。比方說,為了對仙尼德的事報仇,我至少應該挖出你的一隻眼球。但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擔心,你會因此死掉。」
「安古藍!」傑洛特喊道,「別站在那兒不動!繼續前進!」
波利亞斯·穆恩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薄荷、鼠尾草和百里香。他咽了口唾沫,搖搖頭,閉上雙眼,然後再次睜開。但是,沒用。一個身材瘦削、頭髮斑白的男人——看起來就像個稅務官——就站在他身旁,沒有消失的跡象。他抿著嘴唇,面露微笑。波利亞斯的毛髮根根豎立,幾乎將帽子掀起。
希瑞邁出三步,站到他們面前,傑洛特無聲地吸了口涼氣。他聽到了葉妮芙的嘆息。活見鬼,他心想,誰都看得出來!黑甲軍里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同樣的態度,同樣閃閃發亮的眼睛,同樣的嘴唇動作,同樣雙手抱胸的姿勢。幸好她繼承了她母親的銀灰色頭髮。但就算這樣,也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流著誰的血。
「為什麼?為了葉妮芙。還有我的命運。」
傑洛特咒罵起來。
「你發沒發現什麼跡象……」葉妮芙清了清嗓子,「能說明這是怎麼回事?」
在維可瓦羅的貴族階層中,就連女性也不會隨意哭泣和流淚。這會被視為很不得體,甚至是非常恥辱的行為。但迪弗林家族的傳統有所不同,也沒因世人的眼光而改變。應該說,他們完全沒有改變的意思。
兩排士兵護送她前往城門。他們的靴子踩出沉重的腳步聲,鏈甲和武器叮噹作響。
「去給浴缸放水吧。」
他們爬上一段中途有三個樓梯平台的寬闊樓梯,經過一條在兩旁成排的壁龕里擺放雕像的過道,又穿過一條環繞大廳的走廊。希瑞毫無畏懼地走著,既不害怕那些武器,也不害怕押送她的人。她說她不記得冰封湖面上那些人的長相了,但這是謊話。她還記得。她記得史提芬·史凱倫——也就是此刻帶著她穿行於城堡內陰暗走廊的傢伙——在冰面上瑟瑟發抖、牙齒打戰的模樣。
「請打開城門吧。」微笑的男人重複道,「現在就去。相信我,你們還是照辦比較好。」
她高舉雙手,抬起那副鐐銬。
「是啊,」葉妮芙說,「我想看看天空。」
「行了,」他大聲說道,想要振奮同伴們的精神,「我們走!」
然後他將可怕的雙眼轉向希瑞,「至於你,放棄毫無意義的希望吧。我很清楚,如此出人意料又戲劇化地前來搭救你的人是誰。但我向你保證,我會讓這鬧劇變成一場慘劇。嘿,你!」他朝一名嘍啰打個手勢,「給這丫頭戴上阻魔金,把她關進有三重鎖的牢房,無論如何都別開門。不然我摘了你的腦袋。明白了嗎?」
「別頂嘴!諸神一定是在懲罰我,他們給我的不是兒子,而是你,跟白痴一樣笨手笨腳的你!」
「奇迹般的救援。」希瑞輕聲說。傑洛特卻搖了搖頭。
「一切照常進行。」他慢吞吞地說著,目光不離希瑞,「和你的朋友們道別吧,希瑞菈·菲歐娜·伊倫·雷安倫。」
他做個手勢。又是雷電。閃光。閃電在葉妮芙的護盾上彈開。
「然後……然後他放開了我,轉身走了。他大聲下達命令,叫他們全部離開。他們從我身邊經過,表情冷漠,腳步沉重,鎧甲發出叮噹的響聲,走出了城堡大門。我聽到馬嘶聲和飛奔的馬蹄聲。我不明白。不過仔細想想……」
樓上傳來可怕的爆炸聲。即使在這裏,他們也能聞到硫黃和煙火的味道。
鐵棍落下,砸中地面,距獵魔人的腦袋僅有幾寸遠。傑洛特滾到一旁,迅速用單膝撐起身體。威戈佛特茲朝他撲去,再次揮出鐵棍。但他再次以毫釐之差偏離了目標。
「史提芬大人……」達克瑞·希利凡特喃喃道,「我們究竟在跟誰戰鬥?」
邦納特像幽靈一樣鑽出某個壁龕,一拳打在她臉上。她的身體搖晃起來,而他像獵鷹一樣朝她撲去,抓住了她的喉嚨,用胳膊把她按在牆上。希瑞看著他蒼白的死魚眼,心往下一沉。
「快跑,」希瑞看著從另一條過道跑來的那人,低聲說道,「他是魔鬼的化身。但他的目標是我,不是你們……走吧……去幫傑洛特……」

「我們必須離開這兒。」騎士取下頭盔,看著希瑞,「我是契拉克之子,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我是跟傑洛特一起來的。為了救你,希瑞。我知道你很難相信。」
她注意到他那對死魚眼閃過的精光。她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想迫使她退到背靠立柱的位置,就像蜘蛛把獵物趕進蛛網,好讓她無處可退。
獵魔人和女獵魔人冷靜地、不緊不慢地走下斯提加城堡沾滿鮮血的樓梯。他們靠得很近,肩並著肩,長劍迅捷的動作令人陶醉。
「我清楚。」
波利亞斯·穆恩撿起落地的長矛,將它高舉過頭。第四個騎手聳立在他面前,彷彿一座高山。他的頭盔有猛禽羽翼形狀的裝飾。他舉起的長劍閃閃發光。
「謝謝。」白髮男人說,「謝謝你,陌生人。雷吉斯,聽到了嗎?帶路吧!」
大理石女像柱漠然地看著二人。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的小寶貝?」最後,她喃喃道,「我是來掃地的。」她轉身背對女孩,開始掃地。「我掃啊掃啊掃啊,」她自言自語道,「可每次這裏都會變臟。瞧瞧這些髒東西,我的小寶貝。」
弓弦嗡鳴。其中一個膽大的弓手發出痛苦的尖叫,彎下腰去,身體越過欄杆,墜落在中庭的石板地面上。看到這一幕,另外兩人身子發抖,趴在地上,縮成一團。另一群正要衝進畫廊的傢伙明顯猶豫起來,紛紛躲到安全的掩體之後。
她看著他落向下一層的地板,揚起大片的塵埃和石灰,血花四濺。她看到他的劍落在離他幾尺遠的地方。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攤開雙臂,顯得高大而瘦削。他受了重傷,看起來竟如此脆弱,但依然令人懼怕。
「幸好她的事不需要我們煩心,」達克瑞·希利凡特尖刻地說,「你居然還跟她說話,真讓人驚訝。這個女巫殺了瓦加斯、福瑞普和奧拉·哈希姆……」
毫無疑問,她在誇大其詞。邦納特聽出她語氣里的虛張聲勢,露九-九-藏-書出懷疑的表情。
看到她的表情,他笑了。「別害怕,也別擔心,希瑞。真高興我找到了你。我的名字是愛米爾·雷吉斯。雖然你會覺得難以置信,但我是獵魔人傑洛特的朋友。我跟他一起,來這城堡營救你。」
化身成巨型蝙蝠的吸血鬼不知從何處飛來,悄然撲向威戈佛特茲。沒等巫師使出防禦咒語,雷吉斯的爪子就劃過了他的臉:只是他的爪子錯過了威戈佛特茲那隻小得反常的眼睛。威戈佛特茲大叫一聲,吃驚地揮舞著雙臂。擺脫了咒語的葉妮芙驚呼一聲,落到一堆瓦礫上,鮮血從她口中噴出,順著她的下巴和胸口流下。
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雨燕伴著破空聲,從他的左肩一直劈到胸口,但他毫不動搖,立刻以驚人的力道還擊。要不是希瑞及時后跳,恐怕已經被這一劍劈成了兩半。她跳到旁邊的橫樑上,跪了下來,將劍平舉在頭頂。
四名騎手進入了庭院。
鐵棒在巫師周身揮舞轉動。兩人躲避著彼此的攻擊,跳起死亡的舞蹈。他揮出的鐵棍快如閃電。傑洛特勉力擋下沉重的擊打。威戈佛特茲也熟練地格開利劍。每次金屬相互碰撞,都會發出哀傷的呻|吟。
「遵命,閣下。」
「希瑞。」她的雙眼瞬間燃起可怕的紫色火焰,「還有威戈佛特茲。」
希瑞向後退去,但他緊追不捨。他弓起背脊,手裡的劍左右輕甩,彷彿在揮舞一把長柄大鐮刀。他就像個死神——希瑞在神殿里見過以此為主題的壁畫。死神的舞蹈,她心想。他步步緊逼,就像死神。
等他們走向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樓梯平台時,已經沒人敢阻攔他們了。
「我知道,傑洛特。」
他派了幾個人去找十字弓,但只有一人回來了。
「哦,那就證明給我看吧。再射一箭。這次記住我的話。彆扭來扭去的,要像身體在地里扎了根。瞄準,然後毫不猶豫地放箭。你哭什麼?」
濃稠的血液順著光滑的石階流下。
「偉大日輪啊……」卡西爾吹了聲口哨。傑洛特抓住他的胳膊。
過了很久,希瑞才意識到,她抱著的金髮女孩早已死去。
「希瑞。」葉妮芙靠在獵魔人身上。
他在最後一秒閃身避開。耀眼的閃電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溝,無數鋒利的彩色玻璃碎片在空中飛舞。另一道閃電擊中了獵魔人躲藏的圓柱。柱子碎成三段,脫離了天花板,伴著震耳欲聾的響聲散落在地上。傑洛特趴在地板上,雙手抱頭。他很清楚,面對墜落的碎石,這樣的保護堪稱可悲。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什麼也沒發生。等他跳起身,看到魔法護盾的光芒環繞住他的身體,這才明白是葉妮芙用魔法救了他一命。
「我也愛你。」
「當心?」吸血鬼說,「我?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當心的!」
「他去救女術士了。」他說,「那位……」
「我沒法拒絕這樣的請求。可是……」
「我們一同面對。」
「卡西爾……」
「有你扶著,可以。」
「的確,」獵魔人說,「我差點忘了她有多愛那個孩子了。你說得對,多尼。我們無法逃脫命運。但我有個請求……」
雷鳴聲炸響,然後是一道閃光,他們片刻前藏身的圓柱分崩離析。圓柱的核心四分五裂,裝飾華麗的柱身砸在地板上,碎裂成赤褐色的嵌花圖案。側面飛來一顆嘶嘶作響的閃電球。葉妮芙打著手勢,念出咒語,擋住了閃電球的進攻。
卡西爾搖搖頭。
「那是魔法。」史凱倫咬牙切齒地說,「威戈佛特茲……哦,讓我們瞧瞧你的本事吧。」
「『只要目的正當,不擇手段也無妨』?」
石牆顫抖,橫樑碎裂,玻璃從窗框里傾瀉而下。
「很好,希瑞。」
「記住,我的兒子。」莫瓦啜泣著,將她的孩子緊緊抱在胸前,讓他幾乎無法呼吸,「記住這一天。千萬別忘記,是誰殺了你親愛的哥哥艾爾里爾。是該死的北方人。他們是你的敵人,我的兒子。一定要憎恨他們。你這輩子都要憎恨那些謀殺犯,憎恨他們該死的王國!」
她拔出雨燕劍。
一道閃光,希瑞耳中傳來嗡鳴。
他跳上她腳下的橫樑,轉動劍身,彷彿風暴般朝她撲去。他信心十足,全無猶豫,甚至一次也沒低頭看向腳邊。橫樑嘎吱作響,灰塵灑向下方。

「說得輕巧。」

他看看同伴們,但其他守衛都一言不發。跟守衛們一起留在城門口的波利亞斯·穆恩也一樣。沒人命令他,他是自願留下的。他本可以像希利凡特一樣跟著灰林鴞,親眼見證湖中女士的遭遇和等待她的命運。但他寧願留在開闊的庭院里,遠離城堡的房間和走廊,遠離他們帶那女孩前往的地方。他相當確定,她的尖叫聲不會傳到這裏。
「是灰林鴞殺了奧拉·哈希姆,」波利亞斯打斷道,「不是她。她在冰上放了我們一馬。她本可以像殺狗一樣把我們全殺光的。我們全部。包括灰林鴞。」
蒼藍色的火焰在桌面躍動。燒瓶、曲頸瓶和蒸餾爐在高熱中接連炸裂。
透過煙霧和臭氣熏出的淚水,希瑞驚訝地看到,實驗室里有個東西正在走動。那是個彷彿巨型蝙蝠的黑色形體。她看到蝙蝠將嘍啰們拖到空中,然後在高處鬆開爪子,讓他們在叫喊中墜落。當著她的面,它抓起一個試圖逃跑的僕人,重重地摔在一張桌子上。那人哀號著,顫抖著,鮮血飛濺到曲頸瓶、蒸餾爐、燒杯和燒瓶上。
「沒有。」希瑞飛快地答道,「什麼都沒有。」
灰林鴞不可能知道,波利亞斯·穆恩已經離這兒很遠了。他正騎馬朝東邊奔去,額頭貼著鬃毛,讓馬匹全速狂奔。
恩希爾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黑色的城堡大門。
「你認出我了,很好,很好。」皇帝笑道,「我颳了鬍子,改了舉止,就像換了個人。那些在辛特拉見過我,後來又到尼弗迦德覲見我的人都沒認出來。說到底,你只在十六年前見過我一次。你對我的印象居然這麼深刻?」
她立刻認出了那個聲音。是威戈佛特茲,她在仙尼德島上見過這個巫師兩次。第一次見面時,他是個戴著鐐銬的囚犯,而第二次見面時,他跟著她去了海鷗之塔。在那座島上,他的相貌非常英俊。但如今,他的臉變了,變得醜陋可怖。
他們跑下一段樓梯。卡西爾踢倒了一扇門。安古藍大吼著衝進房間,揮舞馬刀砍掉了門邊一具空盔甲的頭盔——她誤以為那是個守衛。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放聲大笑起來。
他們衝進環繞內廳的畫廊。距離畫廊盡頭的拱門不到二十步遠時,一大群人湧進另一頭的過道。叫喊聲在周圍回蕩。箭矢呼嘯著飛過。
「讓我跟她們道別。然後,我任憑你處置。」
「死了那麼多人。那麼多,就為了這種結果?他們都是懷著榮耀死的嗎?死亡是種榮耀?只有畜生才會這麼想。我曾近距離目睹過死亡,但我沒變成畜生。永遠不會。」
傑洛特不予置評。
「你!」傑洛特打斷他道,「你違反了自己簽過字的合約。你違背了誓言!你撒了謊!這就是你欠我的,多尼!身為王子的你違背了誓言,而身為皇帝的你欠下了這筆債。外加可觀的利息。整整十年的利息!」
「哎呀,哎呀,」巫師咂咂嘴,「親愛的,你高昂著頭,目不斜視地走進虎穴,可現在卻害怕一根細細的玻璃管。真丟人啊。」
希瑞看著獵魔人。傑洛特故作輕鬆地搖了搖頭。女孩嘆了口氣。
希瑞看了一眼。在地板上,她看到一大條蜿蜒的血跡。它延伸出幾步遠,止於牆邊一個死人身下。不遠處還躺著兩個死人,其中一個身體扭曲,另一個攤開四肢。他們身旁的地上有幾把十字弓。
「真可惜,」她平靜地說,「一切看起來才剛好轉。」
巫師的雙手抓住雷吉斯,像燒紅的鐵一樣發燙。吸血鬼尖叫起來。傑洛特也高喊出聲,他看到巫師正在撕扯吸血鬼。他衝上前去,想幫助他的朋友,但為時已晚。威戈佛特茲用燃燒著白色火焰的雙手將吸血鬼按在一根圓柱上。
「沒錯。」菲麗芭接過話頭,「因為威戈佛特茲死了,親愛的女士們。他和他的同伴都死了。這都要歸功於我們的獵魔人好朋友,利維亞的傑洛特。很明顯,我們低估了他。這點我們都一樣。我們犯了錯。這點也都一樣。只是有些人錯得比別人更離譜。」
「這種事從來沒個頭。」希瑞冷冷地說,「這就是世界運行的方式。」
「對啊。」
「這垂死的光芒屬於誰?」獵魔人問。
「來吧,傑洛特。」
「哦,」她懷疑地說,「真有意思。即便如此,我們能活下來,還是得感謝希瑞。」
「起舞吧,奏樂!」
「那就叫吧。」
「留神。台階變滑了。」
傑洛特平靜地等待著。他舉起希席爾劍,準備揮下。
他走出浴室,輕輕關上門。傑洛特嘆了口氣。
她沉默下來,看著那根熔化的圓柱殘骸:她只能辨認出那人的輪廓。
「你這就是胡猜了。」恩希爾突然插嘴,重新披上了他的火蜥蜴披風,「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也沒必要知道。我找你來這兒,不是為了敘述我的人生往事。也不是為了替自己辯解。你有權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孩子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什麼也不欠你的,獵魔人。別……」
爆炸的響聲一直傳到了梅契特。因為發生在夜晚,就連麥提那和吉索都看見了閃光。至於它引發的一連串地震,甚至更遠處的人們都能感覺到——幾乎直到世界的盡頭。
「我們走。跟緊我。」
「你贏了……」他看著雨燕,用嘶啞的嗓音說,「你贏了,女獵魔人。可惜我們不在競技場里……那裡肯定會座無虛席……」
「你可真是遠道而來。」恩希爾·瓦·恩瑞斯——又名迪斯溫·雅丹·伊恩·卡恩·愛普·蒙路德,「在敵人墳墓上起舞的白焰」——重複道。
「快,快!」他大喊道,「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安古藍!」
「再一個就好。」女弓手說著,讓箭羽貼上嘴角。
「再見,獵魔人。」
「是我的護身符。」
接下來的好一會兒,周圍都被沉默籠罩。
「有何不可?」灰林鴞說,「你看我幹什麼?藝術已經死了!」
辛特拉,她心想,意識回到了現實。還有仙尼德島。他追到這兒來了。他是個惡魔。來自噩夢的鬼魂和幽靈包圍了我。邦納特在身後,而他擋在前方。
「看著不錯。」她說。
「葉妮芙女士!」
迪弗林家族有一條必須遵守的傳統,就是死去親屬的遺體必須安置在城堡的軍械庫里,家族全體男人都必須去那兒守靈一日一夜。女性則聚集在城堡的偏遠角落,免得打擾到男人,畢竟哭泣和暈倒會影響男人的心境和思緒。
三人在幾條走廊的交匯處相遇。雕像死氣沉沉的雙眼見證了他們的團聚。
獵魔人和女獵魔人又走過一個樓梯平台。
「這可不好說。」傑洛特平靜地說,「你走的路似乎比我更長,多尼。」
「口氣不小。」卡西爾冷靜地說,「讓我們瞧瞧,你都有些什麼本事。安古藍、希瑞,快跑!」
等她來到城門前,那裡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每個人都抬頭看著她,其中有幾個認識或見過她的人,比如波利亞斯·穆恩和達克瑞·希利凡特,但數量遠遠不及那些只是聽說過她的人,那些由史凱倫從艾賓和周邊地區雇來的傭兵和強盜,而他們此刻正驚訝地看著身背長劍、臉上有傷疤的女孩。漂亮的黑母馬高昂著頭,噴了噴鼻息,不安地踩著城門前的石板路面。
那嘍啰也哀號起來。希瑞看到他的光頭流下鮮血,讓他的白色外衣染上了駭人的圖案。
「美味當前,」他舔了舔唇邊的鮮血,語氣像在為自己開脫,「想抗拒都難啊。」
「我很冷靜。」
「所有人,一起進攻!」灰林鴞在下方高喊,「殺了他們!」
威戈佛特茲朝傑洛特的身體揮出鐵棍,同時用左手虛晃一拳,讓他上了當:鐵棍的另一端砸中了他的肋骨。沒等獵魔人的呼吸平復,臀部又挨了重重的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他避開了砸向頭部的一擊,但沒能避開瞄準腹部的突刺,被那股力道拋向了牆壁。殘存的判斷力讓他立刻趴向地面,與此同時,鐵棍擦過他的頭髮,砸進牆壁,立時火星四濺。
威戈佛特茲轉過身。他剛才一直在布置桌上那些可怕的器具。
很快,他就找到了她。
「葉——妮——芙——!」
起先,她裝作一切如常。戴手套的黑騎士推搡她時,她驕傲地抬著頭,面無表情,同時用大胆而挑釁的目光看著那些讓她驚恐的頭盔。但頭盔上有銀制裝飾和白鷺羽毛的軍官朝他們咆哮過後,他們就都不敢碰她了。
「那副『刺蝟』的模樣,」恩希爾·瓦·恩瑞斯用平靜的語氣輕聲道,「是強迫我父親跟篡位者合作的手段。政變后,我父親——也就是先帝——遭到廢黜、囚禁和拷打。但他沒有屈服。於是篡位者想出另一個辦法——他雇了一個巫師,當著我父親的面,把他唯一的兒子變成了怪物。那個巫師挺有幽默感的。在我們的語言里,『恩希爾』就是『刺蝟』的意思。
「想離開這兒,」史凱倫用有力的嗓音說,「就必須走下這些樓梯。我們等在這兒。讓我們瞧瞧,下來的會是誰。」
「起舞的白焰」思索片刻,繼續說道:「……絕不能讓希瑞菈知道我的身份,這一點顯而易見。這個秘密必須消失。連同知道秘密的人一起。」
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命令他們停下腳步,這個黑髮男人的臉龐喚起了她陌生而困惑的回憶。他用尖銳的嗓音命令那軍官鬆手。希瑞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拭去淚水。她看到皇帝朝自己走來,於是停止啜泣,驕傲地昂起頭。但與此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模樣有多滑稽。
她必須做點什麼。突然間,她想到了。
「威戈佛特茲呢?」他用洪亮的嗓音問道。

「他們不是人,」一個傭兵呻|吟道,「是從地獄來的惡魔!人類無法抗衡他們的力量……」
下層某處傳來激烈的搏鬥聲,有人在大喊和尖叫,然後發出痛苦的呻|吟。有什麼東西在燒,希瑞能聞到焦味和煙味,更有股熱風吹到她臉上。
「我也一樣。來吧,坐到浴缸邊上。我愛你,但我可不想——見鬼——在水裡憋氣。」
「哦,哦……」葉妮芙側過頭去,讓她的濕發離開脊背——她的黑髮被蒸汽打濕,發梢翹起,彷彿小小的毒蛇。「呃哦……哦……」
「你救了我女兒的命。」他說,「而且不止一次。我要為此感謝你。我本人和我的子孫後代都會感謝你。」
「聽候您的差遣,皇帝陛下!」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須逃往國外。一個名叫沙斯希烏斯的瘋子占星家推演星象,說解除魔法的手段只能在北方找到——也就是瑪那達階梯的另一端。成為皇帝之後,我送了他一座塔和上好的觀星設備,作為替我效力的酬勞。而當時,他用的還是借來的設備。
「你很虛弱,」恩希爾·瓦·恩瑞斯輕聲說,「別激動,你看上去就要暈倒了。」
「她一直都不信任你。」
葉妮芙念出咒語,閃電接二連三攻向威戈佛特茲,但沒有一道傷到對方,全都在巫師的魔法護盾上無害地彈開。威戈佛特茲突然張開雙臂。葉妮芙痛呼一聲,身體離地而起。巫師合攏雙手,手指顫抖,像在擰塊潮濕的抹布。女術士發出刺耳的尖叫,身體扭動起來。
只有一人例外。
士兵們從走廊入口不斷湧來,彷彿一支黑色的螞蟻大軍。獵魔人和女獵魔人都非常非常累了,但他們沒丟下武器。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劍放在樓梯上。傑洛特能感覺到希瑞手臂的溫度,也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門廊邊站著卡西爾的母親莫瓦,以及母親的姐姐西妮埃德·瓦·阿納興。哀悼死者讓母親的臉又紅又腫,也嚇壞了卡西爾。即使是母親那樣標緻的女人,也會因哭泣而像個怪物一樣,這點令他大為震驚。他在心裏拿定主意,從此再也不會哭泣,哪怕一次也不行。
他開始劇烈咳嗽,以致全身都在顫抖。
史凱倫哼了一聲,搖搖頭。威戈佛特茲皺起眉毛。
他們將畫框砸成木片,又撕碎了畫布。乾燥的木頭和浸滿清漆的畫布立刻燃燒起來。
看到對面的三人,邦納特停下了腳步。但只有片刻。
「我的朋友。我會非常懷念他的。」
「你不知道那傢伙的厲害。」
片刻后,這間實驗室成了地獄。
「別這麼輕描淡寫的,威戈佛特茲!」他大喊道,「你不明白我們在遭受怎樣的威脅嗎?如果有人來攻打這座城堡,那隻可能是恩希爾的軍隊!這說明……」
「告訴我……」安古藍的嘴唇動得更慢,也更艱難了,「如果你是公主……辛特拉的公主……那我一定會得到獎賞,對吧?你會封我做……女伯爵?告訴我吧。別撒謊……你有這個權力吧?告訴我。」
「我們別無選擇。」希利凡特機械地重複道,看向波利亞斯。後者只是看著那些鳥。
父親本想說些什麼,卻突然咳嗽起來——是那種折磨人的乾咳。他的咳嗽更嚴重了,瑪利亞·巴林放下弓,心想。更嚴重,也更頻繁了。昨天我剛瞄準一頭鹿,他就咳嗽起來。那天午飯我們只能吃煮捲心菜。我恨煮捲心菜。我恨挨餓。還有貧窮。
「我就知道,」她清晰無誤地說,「我就知道,還是在陶森特開間該死的妓院比較好。」
威戈佛特茲抬起頭,發出刺耳的哀號。
他發起攻擊。傑洛特沒有逃跑。他接受了挑戰。
凱爾比跺著腳,噴了噴鼻息,耳朵轉向腦後,懷疑地看著船隻的殘骸、船員的骸骨和這片死亡之地。黑鳥又回來了,再次落在破碎的桅杆、橫杆、骨骼、顱骨和甲板上。鳥兒知道,它們用不著擔心區區一個騎手。

他盯著她。她在仙尼德島上見過這雙眼睛。深邃而漂亮的藍色眼睛。
她知道他所言不虛。她早先曾告訴自己,她可以在最後一刻逃往其他的時間與地點。但現在她明白,這份希望只是幻想與假象。這座城堡充斥著滿是敵意的陌生魔力,就像寄生蟲一樣在她的肚子和大腦里蠕動。她什麼都做不了。她已經落入敵人之手。無力抵抗。
「是啊,是啊。」另一個守衛介面道。他戴著羽毛裝飾的帽子,留著長長的小鬍子。「木樁在等著咱們!就連眾神都不敢面對皇帝的怒火……九_九_藏_書
她拾起劍,但沒拔出,而是將劍帶挎在肩頭,讓自己的手隨時能握住劍柄。
說出最後幾個字時,他摘下了禮貌與嘲弄的面具,語氣里只剩下威脅與命令。希瑞立刻覺得,自己沒法違抗他的命令。她感到害怕。非常害怕。
「不要動,葉。把頭朝旁邊偏一點兒。」
「她,」恩希爾嚴肅地說,「也會不惜任何代價奪走我的希瑞,併為你的死報仇。」
威戈佛特茲朝他們走來,斗篷在他身後隨風飄舞,彷彿一對龍翼。
弓手們在畫廊另一頭射出箭矢,呼喚增援。其中幾個在畫廊兩側跑來跑去,尋找更合適的射箭角度。傑洛特咒罵一聲,計算著與拱門間的距離。情況不容樂觀,但留在原地意味著死亡。
「是不錯,」他承認,「但我早就看膩了。你能走路嗎?」
邦納特向前一跳,發起攻擊。希瑞原地扭身躲過,也跳了起來,左腿穩穩著地,立刻刺出一劍。但在她的劍與邦納特的劍相交之前,她就從他身邊繞過,水平地揮出一擊。這次她毫不遲疑,出劍的角度也極為刁鑽,手肘還彎曲到反常的程度。邦納特舉劍擋下,利用慣性從左側揮出一劍。希瑞看清了他的動作,她的雙膝略微彎曲,以毫釐之差避開利刃。她迅速展開反擊,長劍又劈又砍。但早有準備的邦納特以虛招應對。希瑞撲了個空,幾乎失去平衡:她在千鈞一髮之際跳起,避開,但邦納特的劍還是劈中了她的肩膀。她起先以為,他的劍只是劈開了襯墊,但片刻之後,她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手臂流下。
突然,驚恐的呼喊在整個斯提加城堡中回蕩。
恩希爾·瓦·恩瑞斯半天沒說話。
「我也是。」
「不,我沒忘。如果有傳說流傳後世,就必須選擇合適的版本——對我們有利的版本。我要把這項任務交給你,薩賓娜。帶上凱拉和特莉絲,處理好那座城堡。別留下絲毫痕迹。」
「我都不知道……」葉妮芙終於從碎石堆里爬起身。她看起來相當凄慘,鮮血染紅了她的下巴和胸口。「我都不知道,」她重複一遍,對上傑洛特困惑的目光,「你會施展幻象咒語。你竟然連威戈佛特茲都騙過了……」
「你的走狗,」葉妮芙冷靜地說,「已經拋下你逃跑了。把希瑞還給我們,我們可以放你一馬。」

她拉開弓弦。她在哭。他看到了。
「別說話了。別浪費力氣。」
「當然,」傑洛特點點頭,「再明顯不過。」
「用力,再用力,瑪利亞,拉到嘴邊。挪動拉著弓弦的手指,別讓箭脫離凹槽。手靠著下巴。瞄準!兩隻眼睛都睜開!屏住呼吸!放箭!」
「如果你非要用這種方式拯救世界,」獵魔人抬起頭,「那這個世界還是毀滅掉比較好。相信我,多尼:它還是毀掉算了。」
「我確信,她願意。但我得先問問她。她的性格相當叛逆。」
「這是她的要求。」雷吉斯平靜地解釋道,「她的口氣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我承認,這讓我很吃驚。」
卡西爾扭轉劍身,佇立在原地。邦納特毫不動搖。
恩希爾沉默了一會兒——好長一會兒。他垂下頭,靠著門板。
她面前佇立著一位騎士——對方手持大劍,身穿黑色外套,頭盔上有猛禽羽翼狀的裝飾。
米爾瓦鬆開了弓弦。
「但我父親仍不肯屈服,於是他們殺了他。為了嘲笑和侮辱我,他們放狗將我趕進了森林。幸好他們沒有緊追不捨,因為那個巫師搞砸了:從午夜到黎明時分,我會變回人類的外形,這一點救了我的命。當時我只有十三歲,幸好我還認識好幾個值得信賴的忠實臣子。
他戲劇化地停頓片刻。希瑞沒法控制嘴唇的顫抖。
「那就出來吧,」希瑞把腦袋探進浴室,「他們都走了。」
——《童話與民間故事》
「別用肩膀發力,用手肘發力就足夠了。當心。」
金髮女孩跑到門邊,卻關不上門。她威脅地揮舞馬刀,連聲尖叫,想逼迫那些傭兵離開門口。希瑞看到一個傭兵用長矛刺向她,接著看到女孩跪倒在地。她也跳上前去,揮動手中的雨燕,在某個傭兵身上劈開一條可怕的傷口。黑騎士也過來了。跪在地上的金髮女孩從腰間抽出一把斧子,擲了出去,命中某個傭兵的臉。然後她跑回門邊,重重地關上門,騎士隨即閂上門閂。
「當心,傑洛特!」
希瑞尖叫起來,彷彿這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她叫了一聲,然後又是一聲。
米爾瓦舉起弓,迅速搭箭,然後瞄準。弓弦貼在她臉上,箭羽擦過她的嘴角。
「我絕不會離開你的。」
「靠近些。」威戈佛特茲嘶聲道。這時她看清了他臉上的變化。他的左眼明顯比右眼小許多,眼眶周圍皺巴巴的。他眯起雙眼,目光駭人。
「我們準備好了!給我們刀子!嘿!見鬼!水要涼了!」
「你自己上吧。」有個人惡狠狠地說道,把盛有麻藥粉的手舉向鼻子旁邊。灰林鴞一巴掌拍了過去,讓白色的粉末撒滿他的臉、袖子和外套的翻領。
葉妮芙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愛你,瑪利亞,」他輕聲說道,「別忘記這一點。」
「在這種時候,」他鄭重其事地問,「做這種事合適嗎?」
一隻破損容器里的液體灑到一盞油燈上。火焰嘶嘶作響,緊接著,油燈爆炸了。希瑞避開那團朝她的臉飛來的火球。她咬緊牙關,壓抑著尖叫的衝動。
「呼!」金髮女孩說,「包鐵的橡木門!他們得花點時間才能進來!」
一個夾克上有黃銅鉚釘的傭兵舉著長矛朝他們衝來。他的雙眼閃爍著吸食麻藥粉后的光芒。希瑞迅速邁出一步,擋開長矛,讓傑洛特砍向對方。他抹了把臉。二人繼續前進,頭也不回。
漫長的沉默過後,恩希爾將目光從窗戶轉向獵魔人。
她憑空出現在城牆前方,彷彿被風從那片充斥著鬧鬼沉船的原野上刮來一樣。首先察覺到她的,是在城門前站崗的哨兵——寒鴉的叫聲讓他們提高了警惕。他們打著手勢,指指點點,高聲呼喚著同僚。
傑洛特擦去飛進眼睛的灰塵,朝巫師衝去。威戈佛特茲將目光轉向他,伸直手臂,手中噴出咆哮的火焰。獵魔人本能地轉動劍刃。銘刻著符文的矮人利刃保護了他,將那道火焰之流一分為二。
「比癩皮狗還不如,」恩希爾立刻答道,「我感覺自己比癩皮狗還不如,就像個徹頭徹尾的惡棍。雖然我從沒愛過她,但這改變不了我的感受。只要目的正當,不擇手段也無妨。但我卻為她的死感到後悔,我並不希望她死去,也從沒有過這種打算。帕薇塔是意外身亡的。」
傑洛特揚了揚眉毛。
「謝謝。」
「這兒有個囚犯,」希瑞說,「是個黑髮的女術士。她在哪兒?」
「Glaeddyvan vort!」
「走開!」他大喊道,「不然我殺了她!我不開玩笑!」
「他說什麼?」
爆炸聲再次傳來,城堡再次震顫。
「希瑞。」
「卡蘭瑟把她的外孫女視為掌上明珠,嚴密地保護著她。我根本不可能偷偷綁架她……我和威戈佛特茲的關係迅速冷卻,而我對其他巫師依然心懷不滿……但軍方和貴族卻在敦促我開戰,慫恿我去攻打辛特拉。帝國需要更大的生存空間,人民也將這事視為一種考驗,看我有沒有當皇帝的資格。我決定來個一石二鳥。我要一次性地將辛特拉和希瑞都收入囊中。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別去想。」
「你對我撒了謊。」邦納特慢吞吞地說,「那小子身上沒有徽章。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城堡里有人帶著徽章。老傢伙雷歐·邦納特會在女術士葉妮芙身邊找到那個人。不過事有輕重緩急。首先是你和我。還有我們的約定。」
「當心!」葉妮芙尖叫一聲,跳起躲避。傑洛特也在最後一刻跳向側面。一道火柱從巫師的雙手間呼嘯飛出,從傑洛特方才所在的位置席捲而過,嘶嘶作響的火焰燒焦了那塊地面。獵魔人擦去煤灰和一根燒焦的眉毛。他看到威戈佛特茲再次抬起手,立刻俯身躲到一根圓柱背後。轟鳴聲在他耳邊炸響。整座城堡的地基都在搖晃。
獵魔人沒給他說完的機會。

「我沒認出你,你的變化的確很大。我只是在不久前猜出了你的身份。憑藉幫助與指點,我猜到了你在希瑞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在一場噩夢裡,我甚至夢見了醜惡的亂|倫。而現在,你本人果然出現在我面前。」
而現在,當他回過頭,惡狠狠地看著她時,她仍能感覺到他在害怕。她鬆了口氣。

「看起來是這樣。」獵魔人說。
「沒錯,沒錯,」他續道,「這就是我要對你做的事——而我可以保證,你是絕不會自願屈服的。你的提議不但可悲又可笑,而且毫無意義。因此我拒絕。抓住她,把她帶去實驗室!」
「我在。」

「你這副模樣真是太糟糕了,我的孩子。」她嚴肅地說,「瞧瞧你自己。整理好頭髮!別這麼沒精打採的。到我這兒來。」
「我想看看天空。」
「沒留下任何人?」
手持長戟的傢伙把武器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好像生怕弄壞似的。
「我早就見識過更難以置信的事了。」希瑞說,「你們真是遠道而來……卡西爾……傑洛特在哪兒?」
「別擔心,」第三個守衛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他是最近才跟著一群傭兵來到斯提加城堡的,「皇帝根本不在乎咱們,他有別的事要煩心。據說北邊什麼地方打了一仗。北方佬痛宰了帝國軍,讓他們血流成河。」
「你這是送死。」他輕聲說,「這裡是斯提加城堡。如果我是你,我會趕緊逃跑,趁還有時間。」
「好了,」威戈佛特茲用下巴壓著交疊的雙手,彷彿在祈禱,「我說到哪兒了?哦,是啊,沒錯,你的提議。讓你的葉妮芙保住性命,重獲自由……用什麼來換呢?用你主動而自願、無需暴力與強迫的投降?抱歉,希瑞。我要對你做的事,如果脫離了暴力與強迫,那可萬萬做不到呀。」
她鬆開弓弦,箭羽幾乎碰到她的嘴角。
恩希爾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一言不發。然後他靠近了些,朝她伸出手。換作平時,希瑞對這動作會本能地縮起身子,但令她驚訝的是,這一次,她的身體卻全無反應。她更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厭惡這個男人的觸碰。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希瑞心想。她轉過身去,拔出佩劍「雨燕」。突然,整個房間開始旋轉,而她倒了下去,雙膝重重地撞上地面。她的額頭幾乎貼上地板,努力壓抑著嘔吐的衝動。劍從她麻木的手中滑落。
他從桌上拿起一支大概半尺長的玻璃注射器。其末端是個纖細而略顯彎曲的尖頭。希瑞感覺嘴巴發乾。巫師藉著燈光仔細檢查這件器具。
另外三人朝他們逼近。劍光閃過,尖叫,死亡。
「跟你的人生告別吧,邦納特!」她大喊道,「你的末日到了。你的對手就在這兒!」
扎達里克的長矛「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嘴唇無聲地翕動。其他人朝城門走去,走路的動作異常僵硬,活像提線木偶。他們抬起門閂,打開內門和外門。
又有三人發起攻擊。傑洛特邁步上前,佯攻第一人,隨後切開另一人的喉嚨。他扭轉身體,希瑞從他右臂下方鑽過。女孩的劍劈開了第二個傭兵的腋窩。第三人試圖跳過欄杆逃跑。但他沒能得逞。
在城垛上,在他們目力所及的枕梁、屋頂、塔樓、欄杆、排水槽和石像鬼上,落滿了黑色的鳥。它們無聲無息地從沉船堆放場飛了過來,一聲不吭地停在那裡,靜靜地等待。
她旋身半周,避開他卑劣的攻擊,然後跳到一旁。她立刻調整姿態,伸直手臂,刺出強有力的一擊,同時扭動腰部來加強力道。
她像捕食的蛇一樣,驟然發起反擊。雨燕劃破空氣,撞上邦納特的劍。與此同時,希瑞藉著反衝力道跳向旁邊的橫樑。她落在橫樑上,奇迹般地穩住身體。她又跑幾步,輕巧地再次一躍,跳回邦納特所在的橫樑,落在他身後。他及時轉身,幾乎盲目地砍向她落下的位置,劍刃與她擦身而過,而慣性讓他立足不穩。希瑞的還擊彷彿閃電,由突刺轉為揮砍,然後再次俯身跪下。這一擊精準而有力。
「我可以用咒語將你燒成灰燼。」他說,「也可以將你熔成一塊玻璃,就像那個怪物的下場一樣。但你,獵魔人,你會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死去。在搏鬥中死去。也許不算公平,但仍是搏鬥。」
守衛們落荒而逃。他們佝僂著身子,好像背後會遭受攻擊,但他們一次都沒敢回頭。葉妮芙恢復了正常大小,一把摟住傑洛特的脖子。
「自找的?」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重複道,「不對。這是我的宿命!」
威戈佛特茲在憤怒和驚恐中尖叫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末日似乎降臨了。但這隻是大家的錯覺而已。威戈佛特茲掌握著數量眾多的魔法,足以應對任何狀況,以及任何對手——包括吸血鬼。
「一場屠殺。」軍官看向樓梯,「血腥的屠殺。不愧是用劍討生活的傢伙……至少你給劊子手省了不少事。你可真是遠道而來啊,獵魔人。」
「你可以放過葉妮芙。她並不知道這個秘密。」
「我們該脫掉衣服嗎?」他看著浴缸中升起的水汽,「我可不希望他們把我赤|裸的屍體拖出來……」
「循環完整了。」她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手腕,「烏洛波洛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哎呀呀,」他說,「現在我知道了,你也會吸取教訓嘛。」
女人把頭垂得更低,繼續疲倦地擦拭地板。
「當心,」他用單調的語氣說,「跟緊我。」
「等他們下來,包圍他們就容易多了。」史凱倫鼓勵道,「夥計們,拿起武器!」
到目前為止,她都保持沉默,唯恐叫喊會引來威戈佛特茲的手下。可現在……
「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她低聲說,嘴巴尋找他的雙唇,「我知道你會來,即使……」
「快點……再快點……」
「我知道。去上層吧。記得小心!我會找到她和葉妮芙。」
「儘管你擁有更優秀的判斷力,」威戈佛特茲將火焰從一隻手倒到另一隻手,「你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頑固和無知。你不斷逆水行舟、迎風撒尿,這種行為必將招致惡果。要知道,在此時此地,在這斯提加城堡,你是在朝龍捲風撒尿。」
「我的女兒,」葉妮芙輕聲道,「這是你的命運。你會明白的,沒有轉圜的餘地。」
希瑞跪在一旁,迅速解下她的圍巾和腰帶,打算做成止血帶。但那道傷口又寬又深,而且位於大腿上部,離腹股溝實在太近。血止不住了。
「屬於你。」死神回答。
「這些黑鳥是壞兆頭。」扎達里克指著停在牆頭和屋頂的寒鴉,「騎黑母馬來的小丫頭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要我說,給灰林鴞當手下可不是啥好差事。聽說灰林鴞已經不是皇家驗屍官了,而是跟我們一樣的罪犯。聽說皇帝判了他死刑。等他落網時,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得遭殃。我們有麻煩了。」
軍官轉過身。樓上一塊燃燒的掛毯脫離牆壁,彷彿碩大的火鳥飄落下來。紅色的火焰照耀著他頭盔的銀制裝飾和放下的面甲,那頂頭盔和所有黑甲士兵的頭盔一樣,打造成尖牙巨口的駭人形狀。
傑洛特憤怒而絕望地咒罵起來。他跳上前去,揮出希席爾劍。巫師轉過身,用魔法能量擊中了他。獵魔人的身體飛到走廊另一頭,撞上牆壁,滑落下來。他躺在那裡,大口喘息,像條離水的魚,心裏想的不是哪裡受了傷,而是哪裡還完好無損。
他們大喊起來。獵魔人先喊一聲,然後女術士也跟著大喊。見沒人答話,他們開始同聲高喊。
高原遠端籠罩在大山腳下的迷霧中,宛如一片岩石的海洋。高原的起伏形成了山丘與山峰,看起來就像鋒利的暗礁,而周圍的船隻殘骸更強調了這一印象。這裡有數十堆殘骸,包括划槳帆船、輕型帆船和長船的殘餘部分。有些似乎只出現不久,另一些只剩下幾塊木板和船體骨架,幾乎難以辨認,顯然已經擱置了數十年,甚至幾個世紀。
騎士後退一步。令希瑞驚訝的是,他的斗篷後面還藏了個手持彎馬刀的金髮女孩。女孩繞過希瑞,用馬刀砍向一個傭兵。黑騎士也沒攻擊希瑞,反而揮出強有力的一劍,殺死了另一個傭兵。其他傭兵退回走廊里。
她還在後退。
「好吧,好吧,」巫師打斷他的話,「我是在說笑。史凱倫,你去擺平這件事。你用我的金子雇來的軍隊有多大價值?現在你可以證明一下了。」
邦納特立刻明白過來,朝她跑去。但他的反應太遲了。
鐐銬伴著嘩啦聲落到地上。一名守衛倒吸一口涼氣。傑洛特手上加力,將食指移到劍柄底部。
「要知道,了不起的小傢伙,」他朝她走來,「你是我獲取權力與支配地位的關鍵。不只是這個世界——反正它註定會滅亡——而是所有世界。我會支配天球交匯后出現的無數地點與時間。你肯定明白,因為你造訪過其中的一部分。」
有些船底部朝天,另一些側翻在地,像被巨大的風暴或龍捲風刮過來的一樣。另一些船則給人一種仍在海上航行的感覺。它們嵌在岩石中間,船身筆直,桅杆驕傲地指向天空,破碎的船帆仍在橫杆上飄動。有些船上甚至還有幽靈船員——死去水手的骸骨卡在腐朽的木板里,纏在纜繩間,像被宣判了永久航海之刑。
金髮女孩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冷得像冰。
傑洛特逼近了對手。他舉起希席爾劍,準備揮出。但威戈佛特茲並沒有投降的打算。他用一股強大的魔法能量推開獵魔人,然後釋放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朝吸血鬼攻去。光線穿透了一根石柱,就像熱刀子刺穿黃油一樣輕鬆。雷吉斯敏捷地避開光線,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在傑洛特旁邊現出身形。
「我們走吧。」他重複道。
他們擁抱了彼此。
「我們損失了十個……也許更多……您聽到那聲音了嗎?」
「那把劍是我給你的,還記得嗎?」
其中一人的頭髮白如積雪,手握一柄如閃電般耀眼的長劍。他身後跟著一個金髮女人,正在拉開弓弦。第三個是位年輕的少女,將手裡的彎刀砍進了扎達里克的額角。
「你真讓我感激涕零。」
「此時此刻,」菲麗芭說,「獵魔人傑洛特就在艾賓的某處。跟葉妮芙和希瑞在一起。我們必須想辦法找到他們……」
「你自找的。」邦納特眯起蒼白的眼睛,轉動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