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帳篷前嘔吐，」夏妮的語氣不帶絲毫嘲諷，「像要把腸子吐出來。」

沒人答話。門諾看著手下的軍官們。最緊張的似乎都是將被留在預備隊里的傢伙們——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指揮官埃朗·特拉赫，以及那烏西卡旅的指揮官奇斯·凡·洛。同樣緊張的還有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他是庫霍恩元帥的副官，這輩子還從未接近過戰場。

幾乎沒人。

拉馬爾·弗勞特怕得要命。恐懼攫住了他的內臟，他覺得腸子里彷彿有幾條黏滑的鰻魚，而它們正在頑固地追尋著自由。一個鐘頭前，巡邏隊收到了行動命令。在內心深處，弗勞特本指望早晨的寒冷和他重複過上百次、艱辛而嚴格的例行公事能壓下自己的恐懼。但他錯了。一個鐘頭過後，他們走了大概五里路，深入到危險的敵軍領土，但恐懼依舊在啃噬他的心。

「至少一萬，」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指揮官用單調的語氣回答，「主要是瑞達尼亞人，但我也看到了亞甸的旗幟……還有一面獨角獸旗，所以也有科德溫人……至少一個中隊……」

「你去進攻這邊，」門諾·庫霍恩用元帥棒指了指，「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陣線相接的位置。就是這兒。」

「亞伊文！」帳篷里有個精靈大喊道，他的黑髮紮成了辮子，「Caemm，veloe！Ess'evgyriada'Dh'oine a'en va！Ess' tedd！」

我們的盟友，門諾心想。他們是我們的盟友。我們並肩戰鬥，對抗共同的敵人。

「我有種被人欺騙和掠奪的感覺。」特莉絲·梅利葛德說。

「小點聲兒，孩子，小點聲兒。」

「鐵鏽先生，」愛若拉說，「這人是我的朋友……他受傷了……」

「什麼？」

「那是誰？」

帳篷前坐著一群醫師，他們在享受最後一點閑暇時光。「鐵鏽」嚴厲地看了他們一眼，同時嗅了嗅周圍的空氣，確認他們沒喝醉。

那場戰鬥的兩周后，瑪蒂·索德格倫死了。她跟自由兵團的某位軍官有了一段風流韻事。她將這段情視作露水姻緣，而那軍官卻恰好相反。喜歡改變的瑪蒂轉而與某個騎兵隊的軍官談情說愛，令傭兵嫉妒得發狂。他捅了她一刀，隨後因此被弔死。這次他們沒能救回女醫師的命。

「這是刮骨刀！在截肢手術時用來颳去骨膜！為了避免骨膜在鋸刃下爆裂，事先必須刮乾淨才行！您滿意了嗎？我能得到您的認可嗎？」

「安靜！妮妙同學！」

箭矢的聲音。

見鬼，我想撒尿，澤維克心想。我真該在開戰前解決的……可現在沒時間了。

「他是我們的戰友，醫師先生。」另一個志願兵沮喪地說。他是個瘦高個兒，腦袋上纏著繃帶。「他是志願加入我們中隊的。他是個劍術大師，名叫柯恩。」

在那場戰鬥的七十二年後，夏妮以備受敬仰的牛堡大學退休醫學教授的身份辭別了人世。後世的外科大夫曾多次引用她的名言：「紅的用紅線，黃的用黃線，白的用白線。這樣就沒問題了。」

「不，號手，」他說，「是尼弗迦德人來得太早了。」

一陣狂奔過後，他們從步兵方陣前方的灰塵中鑽了出來。步兵正在龜縮防守，將盾牌組成牆壁，舉起長矛，彷彿長滿尖刺的刺蝟。方陣上方飄揚著一面十字錘圖案的旗幟，旁邊則是一根用馬尾鬃毛系著顱骨的木杆。

「回到你們的部隊！」

「繃帶！棉簽！止血鉗！不是這邊！做事的時候要小心！你敢再犯一次錯，我就扇你的紅髮腦袋！聽到沒有？我會扇你的腦袋！」

「幹嗎教這些又老又無聊的東西，」阿邦德嘀咕著，坐了下來，「現在誰還關心這個……而且這有什麼用……」

下課鈴響了，但學生們並未合攏書本並收拾課桌。他們保持著鎮定與體面，以及值得稱讚的安靜。他們可不是流鼻涕的一年級生。他們三年級了。他們已經十四歲了。

他將刀刃刺入皮膚，深深切下去。傷員哀號起來，叫聲不似人聲。

「見過。」她們異口同聲地說，隨後驚訝地看著彼此。

「他曾經是中隊的指揮官！現在他死了！你們能把他完整地帶過來，只是因為他的鎧甲系得夠牢！帶他走吧。這裡是醫院，不是墓地！」

「拿上刮刀，把骨膜刮掉……見鬼，我們得給他稍微麻醉一下……瑪蒂在哪兒？」

「紮緊止血帶，愛若拉！」

「別再浪費時間放屁和讓牙齒打顫了！」布羅尼伯喊道，「尼弗迦德人的戰馬可不會害怕這些聲音！別弄錯了！朝我們逼近的是那烏西卡旅和戴爾蘭尼第七旅，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他們不會被嚇倒！他們不會被打垮！你們必須殺死他們！把長矛再舉高點兒！」

在自由兵團里，傭兵從來不用「長官」和「女士」之類的稱呼。他們會直呼頭銜。

他聽到周圍傳來叫喊聲和騷動聲，還有碰撞聲和敲打聲，看到萬花筒般混亂的輪廓，以及閃爍的刀劍反光。一部分佈魯格士兵背對湖泊，做困獸之鬥，在一面有著十字船錨圖案的旗幟周圍打轉。而在戰場上，黑甲軍正在屠殺孤立無援的步兵。

「巴克萊·艾爾斯上校？」

「這就來，希瑞。我這就來。」

這痛楚從何而來？治安官約翰·納塔利斯心想。我為何會如此疼痛？

六十五年後，當她被人問起那段時光，問起布倫納之戰，問起在戰友與敵人的屍體間行軍——朝金水塘的方向行軍——的方陣時，老婦人笑了笑，早就像李子干一樣皺巴巴的黝黑臉龐平添了更多的皺紋。她不耐煩地——或者假裝不耐煩地——揮了揮瘦骨嶙峋的手。那隻手顫抖不止，更因關節炎而扭曲變形。

「等偵察巡邏隊回來，」庫霍恩說，「進攻就會開始。我有些擔心北方的山丘。在我們進攻之前，先生們，我必須弄清山丘後面有些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幾千名矮人的喉嚨里唱響了著名的瑪哈坎戰歌。

「請看看這個。」鐵鏽舉起鉗子，展示他終於取出的碎片，「製作這東西的傢伙無疑是位聰明的工匠，有能力養活一大家子人。從它就能看出工匠驚人的技巧與熟練程度。讓這小東西卡在腸道里的方式真是太有獨創性了。發展進步萬歲。」

「昏了還是死了？」

周圍的夜晚也算不上安靜：傷者斷斷續續的哭聲和呻|吟不時傳來。還有垂死者的禱告和嘆息。但他們並沒有聽進耳中。他們已經習慣了痛苦和垂死之人發出的聲音，對他們來說，這些聲音平凡而自然，與夜色融為一體，就像楚特拉河畔濕地上青蛙的呱呱叫聲，又或是金水塘畔的蟬鳴。

鋸子刮擦著骨頭。受傷的士兵哀號起來。

「替卡萊布報仇！」

「雅——爾——外——公——！」

雅爾繼續寫下去。

「你太誇張了，特莉絲。」

「我很想知道，」米洛·范德貝克，綽號「鐵鏽」的半身人戰地醫師重複一遍，「我很想知道，哪邊打贏了這場仗？」

「誰管他，讓這條臭狗跟他的廢話見鬼去！芒羅，看到他披風上的圖案沒有？」

愛若拉呼吸沉重，費力地咽著口水。我要暈倒了，她心想。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這種味道——再也受不了這混合了血液、嘔吐物、糞便、尿液、腸內未消化物、汗水、恐懼與死亡的可怕味道了。我受不了一刻不停的哭喊和哀號，受不了朝我伸來的血淋淋、黏糊糊的手，好像我是他們的救星，是他們的庇護所，是他們的生命本身……我再也受不了我們在做的事了。因為這太蠢了。這根本就是一件沉重、巨大，又毫無意義的蠢事。

「抵抗！」長矛兵異口同聲地高喊，「像牆壁一樣抵抗！堅守陣線！」

「志願軍團和自由兵團正在金水塘附近……矮人和雇傭兵在堅守陣線，但他們損傷慘重……據說『永別了』亞當·潘葛拉特死了，弗龍蒂諾死了，茱莉婭·艾巴特馬克也死了……所有指揮官都陣亡了。派去增援的多利安團全軍覆沒……」

「他的位置，」瑪蒂·索德格倫平靜地說，「已經空出來了。」

「或許。」潘葛拉特打斷了她，「我猜他的思維方式很像我。跟我來吧，茱莉婭，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矮人點點頭，看看信使及其坐騎身上的血跡。奧布里不由漲紅了臉。那是一個傭兵在他面前砍倒的某個尼弗迦德人的血。他甚至連劍都沒拔|出|來。

「沒什麼。祝你好運，孩子。」

那位女術士兼醫師名叫瑪蒂·索德格倫。兩名志願者分別是牛堡大學的學生夏妮，以及艾爾蘭德梅里泰莉神殿的女祭司愛若拉。

「看這兒，」鐵鏽指了指，語氣像個正在展示藏品的收藏家，「請看腹部上這道傷口。有人搶在我們前頭做了場非常外行的剖腹手術。幸好他們把他送來時很小心，沒讓他的大部分重要器官受到損傷……至少我希望沒有……怎麼了，夏妮？幹嗎那副表情？難道你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內在』？」

鐵鏽深吸一口氣，再沒多說一句，徑直離開手術台，來到受傷的伯爵身邊。他的雙手和圍裙像屠夫一樣沾滿血跡。加拉莫尼伯爵丹尼爾·埃切維里的臉更蒼白了。

「齊格林，你沒事吧？」

一柄長矛的矛尖找到艾格布拉傑的鎧甲縫隙，並且刺了進去。上校大吼一聲，在馬鞍上搖晃起來。沒等他的部下伸出援手，他便在混戰中墜落馬下，刺穿他的步兵倒在他身上。

「如果我們不堵住缺口，」小美貓抬高嗓門，好蓋過周圍的雜訊，「黑甲軍就要突破前線了！他們會突破前線！別再死守了，巴克萊！我要主動出擊，朝那邊進軍！」

「這些女術士啊，」鐵鏽拿起一把鋸子，「與其構想好多種可怕又強大的法術，她們更應該專心發明一種法術才對。那種可以隨意施展的小法術。比方說麻醉術。而且不會出岔子，也沒有嘔吐之類的副作用。」

戰場上的烏雲在逼近。

「這是命令！」

「我的天哪，你看起來很糟……雅爾，雅爾……南尼克嬤嬤會生氣的……跟我來。」

「就是現在。」事實再次證明，安迪·比伯威特的估計得沒錯。

聽眾們保持沉默。「鐵鏽」聳聳肩。

「你做出了選擇。」最後她說，「你選擇了自己的路，特莉絲。你自己的命運。出於自願。現在不是你後悔的時間。」

矮人狠狠地咒罵一句，摘下頭盔，摔到地上，充血的雙眼狂野又駭人。

「明白了，鐵鏽先生。」

「我……我們……我們最好……藏到……馬車……下面。」威廉·哈德伯托姆不安地扭動身子，吞吞吐吐地提議道，「你……你們……說呢……」

雅爾在搜尋能描述當時情形的字句。

「停下，你這小混球！不是那邊！」

「當然。」

重騎兵們——其中包括迪文·愛普·米拉少尉——朝旗幟的方向衝去，一路劈砍、踐踏和高喊。

「立刻給他治療，你這該死的庸醫！這位可是尊貴的加拉莫尼的伯爵！」

精靈低頭望去。矮小壯實、瑟瑟發抖的半身人只到他的腰際。

「我不想死！」某個清醒的傷員喊道。士兵咒罵一聲，跑向出口，卻又尖叫著退了回來，倒在地上，鮮血四濺。跪在擔架旁的愛若拉嚇得後退幾步。

「當然不會，上校。」

「呃……然後偉大導師們聚集在……我們尊貴的主母……呃……對她們的記憶將永存我們心中……為了……呃……最初的協會的偉大女術士們……諮詢……然後決定……」

「普特卡摩學員！蒙托隆先生的可疑『著作』不在本學院的參考書目上！皇帝陛下曾公開批評過這本書！所以普特卡摩學員，請不要引用那本書里的內容。真的，我很吃驚。到目前為止，你的回答都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出色，可你竟然開始叫囂什麼奇迹和一連串巧合，最後還批評門諾·庫霍恩——帝國最偉大的領袖之一——的軍事能力。普特卡摩學員，還有其他人，如果你們想通過測驗，請記住我接下來的話——在布倫納沒發生任何奇迹或巧合：導致我們失敗的，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其策劃者不僅僅是敵對勢力，還有我們自己陣營內的顛覆分子——各種各樣的不滿現狀者、世界主義者、變節者和背叛者！他們就像一塊塊膿腫，隨後便被白熱的鐵塊灼燒。但在那之前，那些惡毒的叛徒背叛了自己的祖國。他們編織羅網和陷阱，打造了他們自己的聯絡網。他們妨礙並背叛了庫霍恩元帥，然後又欺騙並誤導了他！他們是群沒有榮譽感和良知的無賴，純粹就是一幫……」

「接下來，他們會撞到一起。」

受傷的男人不斷地用驚恐的目光看向他們的手，用受困野獸的眼神看著他們的動作。

青蛙呱呱叫著，蟬兒鳴叫不止，愛若拉和夏妮又哭又笑。

「步兵們，你們跟在騎手後面行過軍，吃過土！到目前為止，你們聞到的只有馬糞的味道，榮譽和戰利品卻不見蹤影！你們缺乏力量，懶骨頭們，就連今天也只是勉強趕到這片光榮與榮耀的戰場。但到頭來，你們還是會得到我發自內心的祝賀。在這片野地——名字我不記得了——你們終於可以展現身為士兵的價值了。你們可以看到，戰場上那片烏雲就是尼弗迦德的騎兵隊，他們的目的是攻打我軍側翼，迫使我方部隊退入河邊的沼澤——名字我也不記得了——以此摧毀我們的軍隊。但你們，著名的維吉瑪長矛兵，將會填補我們戰線上的缺口，捍衛弗爾泰斯特國王和納塔利斯治安官的榮譽。你們將用胸膛堵住缺口，阻擋尼弗迦德人的衝鋒。哦，戰友們，你們感受到喜悅了嗎？你們心中湧現出自豪了嗎？」

「雅爾外公！」他最小的外孫女尖聲叫道。她是個活力充沛的六歲女孩，而且謝天謝地，長得像她母親，也就是雅爾的女兒，而非他的女婿。

「喘口氣，夥計。先喘口氣，然後把口信告訴我。」

「進攻，殺啊！乾死那幫婊子養的！」

「他們跟我們一樣勇敢，」她嘀咕道，「咳咳……而我們也跟他們一樣頑固而兇狠。我們和他們……」

長矛兵的隊列回以一聲怒吼，吼聲如遠處的雷聲般回蕩不息。

奇基塔被他的咆哮聲嚇到，拉扯著韁繩，在號手的安撫下不停地跺著腳。

帳篷另一個方向傳來怒吼聲和廝殺聲，瘋狂的叫喊聲和馬兒的鼻息聲。戰地醫院里的傷員們用不同的嗓音哀號起來。

廝殺聲更響亮了。

「皇帝萬歲！」他說。他的嗓音幾乎聽不出顫抖。

「哈！俺認識你父親！號手，你從納塔利斯和弗爾泰斯特那兒帶來了什麼口信？」

「瞧啊！他的狀況好轉了！再拿個止血鉗來，女祭司。在這兒，鉗住血管！做得好，愛若拉，保持下去！瑪蒂，擦擦你的眼睛和臉。還有我的……」

他用手指理了理頭髮。

「黑甲軍在那兒！殺死他們！」上千個聲音喊道。帳篷外又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最後以悲慘的喘息告終。

弓弦聲響起。庫霍恩的胸口中了一箭，腹股溝和鎖骨下方也各吃一箭。尼弗迦德陸軍元帥仰天倒在淤泥、紫菀叢和水池草叢裡，被自己鎧甲的重量拖向泥水深處。

他們發起了進攻。他們像瘋子一樣進攻，方式駭人卻有效。他們讓維能達師沒能擺出針對瑞達尼亞騎兵的陣形。他們的攻擊摧毀了尼弗迦德人的陣線。天空中回蕩著絕望的尖叫。

「這我可辦不到。」鐵鏽舉起手術刀，看著潔白無瑕的鋼鐵刀身，「我不能讓你死。我是個醫生。」

老婦人費力地止住咳嗽。離得最近的聽眾看到，她拭去了在迷宮般的皺紋與舊傷疤之間流淌的一滴淚水。

「這是我的榮幸，」西弗斯踩著馬鐙站起身，「我是個士兵！戴爾蘭尼第七旅的士兵！跟我來！堅定信念！跟我來！」

片刻后，他被推到盾牆之外，開始著魔似的瘋狂砍殺。

真不明白，迪文·愛普·米拉一邊想，一邊從某個泰莫利亞步兵粉碎的頭骨中拔出長劍。真不明白，他正思考時，一柄豁了口的長戟刺中了他的身體，令他身子一歪。

「讓我看看你的手。」

夏妮尖叫起來，聲音足能刺穿耳膜，蓋過了那個殘廢士兵不似人聲的沉重低號。愛若拉撲到一具擔架上，用身體護住一名傷員。她臉色慘白，好似帆布繃帶。精靈眯起眼睛。

女孩們一言不發地聽他講話。

「遵命，指揮官。當時，陸軍元帥庫霍恩手下有兩支部隊——第四騎兵軍團，指揮官是馬庫斯·布萊班特少將，他是我們學院的贊助人……」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你是誰？」約翰·納塔利斯叫道，「誰派你來的？」

「狗娘養的，」門諾·庫霍恩用望遠鏡看著右翼，喘著粗氣說，「狗娘養的混蛋。我會找到你的，等著瞧吧，我會教教你什麼叫做偵察。德·維恩加爾特！把帶隊去北部山丘後面巡邏的軍官找來，你親自去找。然後送他的整支巡邏隊上絞架。」

「再來！」他聽到小美貓的狂吼，「繼續進攻！撐住，夥計們！殺啊，殺啊！為了太陽般閃耀的金幣！自由兵團，到我身邊來！」

草地上到處是火。各種各樣的火——包括營火、野火、火炬與火把。各種聲音在夜色中迴響：人們大喊大叫，唱起歌謠，念誦禱文，或是放聲歡呼。

拉馬爾·弗勞特咽了口唾沫。

「你沒辦法穿過戰場去潘葛拉特那邊的。我們要去跟矮人會合。我是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見鬼！他們想夾擊我們！加快速度！」

一根楔子釘進了泰莫利亞步兵團。阿爾巴師化身成巨大的活體攻城槌，正在碾碎保護步兵軀體的一切——長矛、長槍、長戟和盾牌。阿爾巴師彷彿刺進人體的匕首，將鮮血灑向四周。地上的血液讓馬匹腳下打滑。但這匕首尖雖然刺得很深，卻沒能扎中心臟或其他重要器官。阿爾巴師這隻楔子沒能碾碎或肢解泰莫利亞步兵團，反而卡在裏面，無法動彈。他們被困在人數眾多、彷彿瀝青般稠密的步兵團當中。

「可是，艾巴特馬克上校，你親自出馬是否明智……」

「銀蝎子！哈哈！夥計們，射死這個狗娘養的！替卡萊布·斯特拉頓報仇！」

高個子精靈盯著受傷的上校看了一會兒，又看看滿心恐懼、眼眶含淚的外科醫師。然後他轉過身，離開了帳篷。

「一間戰地醫院。」為首的精靈說。他身材高大，臉頰瘦削，有一雙藍色的眸子。「他們在接受治療？」

南尼克沉默不語，思緒同樣飄向遠方，飄向血腥和激烈的戰場。她在想那些被派去戰場的女孩。

「你也受傷了！把你的手給我看看！哦，女神啊！你會流血過多而死的！」

「如何，長官？」中士用沙啞的聲音問，「我們要去那座山嗎？」

半身人軍醫米洛·范德貝克——他的昵稱「鐵鏽」更為人熟知——將帳篷里混合了碘酒、氨水、酒精和魔法靈藥的熟悉味道吸入鼻孔。趁這裏的空氣仍然健康、純凈且無菌，他打算好好品味一番。因為他知道，這種環境維持不了多久了。

「那你的提議是？」

幾乎沒人注意到，每次說完這句話，她都會悄悄地拭去眼淚。

鐵鏽哼了一聲，皺起眉頭。

鐵鏽接過瑪蒂·索德格倫遞來的針，開始縫合傷口。手術台上的病患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但他依然活著——他的心臟還在跳。這點顯而易見。

長矛兵別無選擇，只好高喊著表示他們確實自豪。雅爾也像其他人一樣高聲附和。

「她們，」特莉絲說，「拒絕了我的請求。」

「但我溫習過。真的……」

「它不會塌吧？」

「我畢業於軍事學院。」小美貓漫不經心地說，彷彿這根本不值一提，「我是個職業軍人。好了，我看到想看的東西了。現在，回部隊吧。」

騎兵們——以及奧布里——朝尼弗迦德人衝去。

「不！」傷員甩著腦袋，試圖掙脫瑪蒂·索德格倫的雙手，「我不要截肢！」

奧布里猛拉韁繩，讓母馬停下腳步，一時想掉頭避開逃亡者與追兵，但他的責任感瞬間佔了上風。號手抱緊坐騎的脖子，讓它邁步狂奔。

在喝下這種魔法酒的人里，他心想，似乎只有愛若拉和夏妮的反應是正常的。

「這裏沒人，」弗勞特說，「半個人都沒有。回去吧。我們走得夠遠了。」

「跑吧，各位！」士兵喊道，「想辦法逃命吧！尼弗迦德人贏了！我們輸了！完蛋了！」

瑪蒂轉頭看著他，但仍保持沉默。蟬在金水塘邊的垂柳和赤楊間歌唱，青蛙呱呱叫著。傷員哀號、祈禱和嘆息，以及死去。愛若拉和夏妮笑著流淚。

「你是在賭博，上校。」斥候隊長努力讓聲音蓋過雷鳴般的馬蹄聲，「我們也許會撞上精靈偵察連……」

幾弗隆遠，弗勞特心想，在這平底鍋一樣的開闊地帶？鰻魚在他的腸子里扭動不息，尋找出路。弗勞特覺得至少有一條找對了方向。

「恭喜各位女士，還有我自己，我們成功切除了小腸、結腸和脾臟，並完成了肝臟縫合手術。請注意，在戰場上，病患變成這樣只要幾秒，我們幹活卻要這麼長時間。我認為這事挺有哲學思辨意義的。替病患縫合吧，夏妮女士。」

他看看依然潔白如雪的手術台，又看看他的手術器材——數十件器具，憑藉冰冷的鋼鐵材質、一塵不染的外表、整齊而不乏美感的布置，贏得了傷員們的尊敬與信任。

「我說過了，這傷是治不好的，我們只能選擇切除。開始吧。愛若拉，拿根止血帶來，再繫緊點兒。夏妮，手術刀。不是那把。截肢要用那把加大的。」

門諾·庫霍恩咬起指甲。他注意到有人在看著自己，又趕緊將手指抽了出來。

「但鐵鏽先生，我從沒縫合過傷口！」

「別廢話！帶路！」

森林那邊響起另一陣呼喊，聲音越來越響。

「止血鉗！」傷員躺在手術台上，鐵鏽盡量避開他動脈里噴出的鮮血，「止血鉗！棉簽！這邊，夏妮！瑪蒂，想辦法給他止血……」

「我們不可能超出自己能力的限度，」他的語氣平靜了些，態度也溫和了些，「但我們會盡全力，半點都不能少。」

「德·梅里斯-斯托克和布萊班特可以對付增援部隊。」埃朗·特拉赫，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指揮官冷靜地說，「我們的兵力部署很均衡，這點不會改變。左翼有泰康奈爾的師團，右翼有馬格尼和維能達師。所以我們……我們可以扭轉局勢，元帥閣下……」

「Blorde Pherian，」他嘶聲道，「今天我只殺人類！你給我讓開！」

在沉重的馬蹄聲與人類的尖叫聲中，褐旗營與尼弗迦德軍開始交鋒。

「前進，褐旗營！」

「不……不知道……」威廉·哈德伯托姆臉色慘白，「那些……馬……招誰惹誰了……」

德·魯伊特家族的八代先祖讚許地點點頭——他們正在另一個世界關注著這場戰鬥。

約翰·納塔利斯抬起頭，看向天空。

「殺呀！」

「我很忙，」鐵鏽頭都沒抬，「請把他放在擔架上。等我忙完就去看他。」

「了解他們吧！」奇斯·凡·洛揮舞著雙手喊道，「進攻吧，元帥閣下！他們的防線動搖了！只要我們毫不猶豫地進攻，就能突破防線！偉大日輪在上，他們會被粉碎！被摧毀！」

一顆球撞到牆上，彈了回來，停在老人腳邊。沒等他費力彎腰去撿，他的孫子之一就從他身邊跑過，腳下不停地撿起了那顆球。從旁經過時，他撞到了桌子。雅爾用右手擋住險些落地的墨水盒，用殘缺的左手按住正在寫的那疊紙。

戰鬥只持續了片刻，但過程卻十分慘烈。然後盾牌之牆為他們打開。他們進入方陣，從身穿鏈甲衫、戴著頭盔的矮人身邊擠過，來到瑞達尼亞步兵團、布魯格騎兵隊和輕甲雇傭兵隊之間。

精靈敬了個禮，醜陋的臉上毫無表情，就連深邃雙眼裡的神情也毫無變化。

緩緩流淌的河水是阻隔在他們與那片綠色平原之間唯一的事物。他們朝河邊全速賓士，但剛邁出幾步，馬匹的腹部以下就陷進了沼澤。

不，「鐵鏽」心想，大體而言，我沒必要擔心她。那雙手屬於農夫，十分可靠。另外，神殿出身的女孩很少會令人失望，在壓力下也不會崩潰。她們會求助於自己的宗教，哪怕是令人費解的信仰。有趣的是，這種做法往往行之有效。

「好吧，好吧，把他搬到手術台上。」他命令道，「哦，他的胳膊都碎了。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他的手沒掉下來呢？難道是他的袖子？愛若拉，止血帶。再繫緊點兒！別光哭了！夏妮，把鋸子給我！」

「必須截肢，不然你會死的。」

「什麼口信？快說！」

「活見鬼！媽的！為什麼？為什麼？」

一個肌肉發達的鐵匠正忙著在凳子上擺放工具，準備撬開傷員身上彎曲變形的鎧甲和頭盔。

在帳篷前面，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尖叫。尖叫聲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呻|吟。有匹馬嘶叫一聲，然後有個東西落在地上，發出咣當聲與轟隆聲。一根十字弓矢撕裂了帆布，呼嘯著飛向帳篷另一邊，幸好它飛得夠高，沒能傷到擔架上的那些傷員。

褐旗軍團策馬賓士，馬蹄揚起沙土和碎石。

「祝你好運，」庫霍恩喃喃道，披上戴爾蘭尼旅銀色蝎子圖案的披風，「西弗斯？」

北方的山丘頂上出現了騎兵。而在那些騎兵頭頂飄揚的，是一面綉有瑞達尼亞銀鷹圖案的巨大旗幟。

他們走到隊伍前方。夕陽眼看就要落到西方山嶺之下，森林和草地昏暗下來，一道長長的影子籠罩了整個山谷。然而，此時仍有充足的光線，讓小美貓能夠立刻察覺潘葛拉特想讓她看的東西。

信使猛停下馬，馬蹄下甚至迸出了火星。兩個助手拉住韁繩，安撫著嘴邊泛出白沫的公馬。信使爬下馬背，站到地上。

「治安官大人，那我們得準備適當的歡迎才行！先生們！」

約翰·納塔利斯沒答話。他看到另一個信使正騎馬從遠處飛馳而來，馬嘴邊白沫飛揚。

剛剛死去的傷員盯著空氣，雙眼獃滯無神。

「知道。但他是個好夥伴。」

「普特卡摩學員！你到底是歷史小說家，還是未來的軍事指揮官？『其他部隊』的名字呢？請說出庫霍恩元帥指揮的攻擊部隊在戰鬥中使用的確切名稱。用軍事術語！」

「所以根據編年史的記載，導師們在禿山的城堡會面，並一致同意結束帝國與北方王國之間的毀滅性戰爭。神聖殉道者之一，尊貴的艾希蕾主母認定，那些統治者直到精疲力竭之前都不會停止戰鬥。也是在那裡，神聖殉道者之一，尊貴的菲麗芭主母斷言道：『讓我們給他們一場無法想象的可怕、殘酷而又血腥的戰鬥，一場史無前例的戰鬥。讓帝國軍和諸王的軍隊被血海淹沒，然後我們——也就是偉大的協會——將迫使他們講和。』隨後便發生了那場大戰。尊貴的主母們一手促成了布倫納之戰。隨後，統治者們被迫在辛特拉簽訂了和平協議。」

但卻是徒然。

「步調一致！」巴克萊·艾爾斯吼道，「方向一致！保持隊列緊湊！以團體行動！團體！」

「有意思，」外科醫師指了指傷員，「這位病患被乾草叉捅傷……一根叉齒刺穿了他的心臟，瞧，看這兒。他心腔破裂，主動脈幾乎斷開……但他剛才還在呼吸。就在這兒，在手術台上。在戰場上，他被刺穿了心臟，而上手術台時他還活著……」

「總會有第一次的。紅的用紅線，黃的用黃線，白的用白線。這樣就沒問題了。」

「我沒聽到你們的回答！」他大吼道，「你們心中湧現出他媽的自豪沒有？」

第二個精靈跑過來，用長矛撥開了半身人。鐵鏽跪倒在地。高個子精靈粗暴地拽開愛若拉，舉起手裡的長劍。

「鐵鏽先生，您是在測試我嗎？」

「我們會攻擊精靈們打開的缺口，」經驗豐富的戰略家庫霍恩立刻開口道，「而他們可以朝前方進軍，引發敵人的恐慌。沒錯，偉大日輪啊，這正是我們該做的！回你們的部隊去，先生們！那烏西卡旅和第七旅，輪到你們了！」

「好了，」鐵鏽說，「輪到你了，伯爵。把他抬到手術台上。狀況如何？哦，這關節碎了，治不好了。如果放任不管，它會把碎裂的骨頭磨成糊的。接下來會很痛，不過別擔心，這就跟打仗一樣。止血帶、刮刀、鋸子。我們得給你截肢，伯爵閣下。」

鐵鏽試圖起身，但他的雙腿卻在打顫。他的雙臂也一樣。

愛若拉是一位女祭司，確切地說，一位見習女祭司。這女孩擁有平凡的美貌——就像亞麻布——和一雙有力的、屬於農夫的大手。神殿讓她的手免於沾染田裡的爛泥，但她沒法掩飾自己的出身。

雷鳴般的蹄聲，馬匹的嘶鳴聲，武器的交擊聲，人群的叫喊聲。

「布萊班特先生、梅里斯-斯托克先生，」他簡短地命令道，「回你們的部隊。進攻！」

雅爾在墨水盒裡蘸了蘸筆尖。他的孫輩還在庭院里玩耍，清脆的笑聲彷彿鈴鐺的脆響。

走進帳篷，聞到那股惡臭時，她發現他臉色發白，步履蹣跚，於是趕緊扶住他。她注意到，他看著鮮血淋漓的手術台，看著躺在上面的傷者，看著外科醫師——那個突然跳起、連連跺腳、咒罵著把刮刀丟到地上的半身人。

「我能看到你們的眼神！」特莉絲脫口而出，「你和你的女祭司們的眼神。我能看到她們的眼神在問我問題：你在這兒做什麼，女術士？你為什麼不去愛若拉、尤妮德、凱蒂、米爾菈，還有雅爾身邊？」

雅爾小心翼翼地收好紙堆，用軟木塞住墨水盒。他的斷臂隱隱抽痛。要變天了，他心想，又要下雨了。

「醫師女士，這位是安澤姆·奧布里男爵！我們中隊的指揮官！」

「我能。」

布羅尼伯轉過馬頭，在馬鞍上坐直身子。

「進攻吧，」奇斯·凡·洛平靜地重複道，「那烏西卡旅準備好了。」

「雅爾？」

「很好！」總督讓馬匹面對著軍隊，「現在，整隊吧！百夫長，你們還在等什麼？組成方陣，前排跪下，後排站立！將矛柄插|進泥土！不是這邊，你這白痴！沒錯，我是在跟你說話，你這長毛雜種！靠近點兒，肩並肩！哦，現在你們看起來棒極了！幾乎像一支軍隊了！」

「不行。」沉默片刻后，治安官答道，「你們必須撐下去。必須！」

「瑪蒂，求求你，再次施展你那神奇的魔法吧！一下下就好！這傢伙的內臟簡直像一鍋燉菜，還有這麼多鏈甲環做調料！如果他繼續像離了水的魚一樣撲騰，我就什麼都做不了了！夏妮，見鬼，握緊止血鉗！愛若拉！該死的，你睡著了嗎？繫緊！用力！」

「集合部隊，」他命令道，「小跑著翻過山丘。根據斥候的報告，我們會直接遭遇黑甲軍的右翼。」

「號手奧布里，納塔利斯治安官手下的少尉……有命令要傳達給潘葛拉特和艾爾斯上校……」

「瘟疫啊！」鐵鏽咒罵一聲，揮舞著刮刀從手術台邊退開，「為什麼？見鬼！為什麼非得這樣？」

「褐旗營！科德溫！進攻，進攻！」

「說得對。看看那片山谷中央，那兒有片小湖或者魚塘，還有那條河，我們可以在戰術方面加以運用——雖然它們都很淺，但岸邊相當泥濘……茱莉婭，那條河叫什麼來著？就是我們昨天橫渡的那條。你還記得嗎？」

「……以及第三軍團，指揮官是雷茨·德·梅里斯-斯托克中將。第四騎兵軍團擁有兩萬名士兵，由以下單位組成：維能達師、馬格尼師、弗倫茨堡師、維可瓦羅第二旅、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那烏西卡旅和維里赫德旅。第三軍團由阿爾巴師、迪斯溫師，以及……呃，以及……」

雅爾揮舞他的斷臂，趕走一隻在墨水盒上方盤旋的黃蜂，筆下不停。

「可是，醫師女士……」

元帥從公馬的頭頂飛了出去，落在淤泥里。在他周圍，馬匹和人們發出尖叫。喧囂聲中，門諾突然聽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象徵著死亡的聲音。

「媽媽，親愛的媽媽，」梅爾菲用顫抖的嘴唇重複道，「媽媽，親愛的媽媽……」

起先一切順利。北方人的防線出現了一個缺口：他們正集中兵力攻擊那烏西卡旅潰敗后的殘餘部隊。元帥突破了包圍圈，但途中並非暢通無阻。尼弗迦德人與一支輕騎兵隊發生了衝突，從服色判斷，對方應該是布魯格人。庫霍恩放棄了逞英雄的念頭，他只想活下去。他回頭看看正與騎兵們纏鬥的私人衛隊，然後在助手的陪同下匆忙趕往河邊。他伏在馬背上，緊緊抱住馬脖子。

轟鳴聲更響了。雅爾想舔舔嘴唇，卻失敗了。他的舌頭異常僵硬，沒法動彈，又像鋸末一樣乾巴巴的。轟鳴聲愈加響亮。

白底黑雕的旗幟搖晃著倒下。

門諾·庫霍恩聽完報告，將目光從地圖上移開。

「你應該好好準備的，阿邦德同學。你沒過關。坐下吧。」

奧布里大喊一聲。奇基塔在喊聲的刺|激下加速飛奔，跟那尼弗迦德人的長劍拉開距離，挽救了奧布里的性命。幾支箭從他頭頂呼嘯飛過，從那些模糊的輪廓旁邊掠過。

「自由兵團，攻擊！」女人舉起長劍，尖聲喊道，「讓他們付出代價！」

南尼克沉默良久，從俯瞰神殿花園的露台上，看向正忙於春季農活的女祭司和見習女祭司們。

女術士看著遠方，看著神殿圍牆外的森林，看著遠處的煙柱。

「你們太他媽走運了，維吉瑪的士兵們。」總督再次高喊，「你們用的不是普通的長矛，而是二十一尺長的新型長矛！尼弗迦德人的劍長只有三尺半。你們會算數吧？他們也會。但他們覺得你們沒辦法堅持下去，並且會暴露出你們的本性——懦夫的本性。黑甲軍指望你們丟下長矛，像兔子似的在戰場上亂跑，這樣他們就能毫不費力地砍倒你們。記住，白痴們，恐懼可以讓你們跑得飛快，但你們不可能快過戰馬。想活下去的人——想要名聲和獎賞的人——會選擇抵抗！兇狠地抵抗！像牆壁一樣抵抗！堅守陣線！」

「夏妮！過來！」

「安澤姆·奧布里的兒子？」

他看著紅髮的夏妮，她正靈巧地將縫合線塞進弧形縫合針的針眼。

他再次聽到弓弦聲、箭矢的呼嘯聲、箭尖刺穿鎧甲時彷彿雷鳴的響聲、叫喊聲、馬嘶聲和血花飛濺聲。元帥回過頭，看到離得最近的射手是個矮小壯實、身穿鏈甲、戴著頭盔的身影。矮人，他心想。

「沒什麼，鐵鏽先生。沒什麼。我沒事的。」

沒人回答他。瑪蒂·索德格倫只是攤開雙手。夏妮垂下頭。愛若拉吸了吸鼻子。

中士用質詢的目光看著他。遠？他們才走了幾里路，速度堪比瘸腿的烏龜。

「我很好奇，」愛若拉頭也不抬地輕聲問道，「鐵鏽先生，您有多少年的從業經驗了？一百年？」

「鐵鏽先生，他的腸子受傷了……」

「他的幼子。」

「把亞爾潘·齊格林和丹尼斯·克萊默給俺找來！要快！」

「納塔利斯是只狡猾的狐狸。或許明天……」

「孩子，」鐵鏽朝敞開的、血淋淋的、脈動不止的腹腔彎下腰，「換做我是你，這會是我最不關心的事。」

庫霍恩扯下破損的頭盔。他還算了解北方人的語言。

沾滿菩提花粉的黃色蜜蜂在他頭頂嗡嗡叫著。

雅爾發現自己站在第二排。他將矛柄的尾端插|進泥土，用出汗的雙手驚恐地攥著。梅爾菲含混地重複著幾個詞，其內容大都和尼弗迦德人、狗、婊子、國王、治安官、總督以及所有人的母親的私生活細節有關。

在大概四分之一里遠的地方，透過山丘與森林，傳來了鋼鐵與鋼鐵碰撞的聲響，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可是，閣下！我不能……」

塔拉·希爾德布蘭特、迪迪·霍夫梅耶和其他聚在馬車周圍的人點點頭。他們能聽到沉悶而單調的馬蹄聲從山丘和森林後方傳來。他們能感覺到大地在震顫。

「Evgyr，北方佬！」

「戰鬥打響了……」男孩牙齒打顫地說道，「我們必須像牆壁一樣……堅守陣線……受輕傷的傢伙，把受重傷的送到戰地醫院去。這是命令。」

「什麼？」

雅爾攥著矛柄，四下張望。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些士兵在期盼即將到來的戰鬥，就算他們真為自己的使命而自豪，也很巧妙地掩飾住了。他右邊的梅爾菲低聲念著禱文。而在他左邊，德烏斯萊克——一位強硬的職業士兵——吸了吸鼻涕，咳嗽幾聲，緊張地咒罵read.99csw.com起來。

「我寧可死……」傷員的動作在治療魔法的影響下越來越慢，「我寧死也不要殘廢……讓我死吧……求求你……讓我死吧！」

他鬆開了拳頭。

「夏妮！」

他說對了。

「特拉赫閣下，按你的估計，」庫霍恩沒放下望遠鏡，「他們有多少人？」

「中央部隊正面臨被敵軍突破的威脅，治安官命令您將人馬移動到金水塘和楚特拉河之間……以便支援……」

「皇帝萬歲！」泰康奈爾和艾格布拉傑喊道。門諾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們。

她們照做了。但三人都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內容各不相同。

「不，」他說，「別浪費時間了。我們一無所獲：這裏沒有敵人。我們得回去向指揮官彙報才行。走吧！」

「說吧，孩子。」

「那邊，」半身人指著同一個方向，「很快就會有上萬人試圖傷害並殺死對方，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在這裏和另外兩間戰地醫院，總共有十二位醫生。我們不可能救到每一位傷員，連幾分之一都不可能。跟你們說實話，也沒人期待我們能做到。但我們會救治他們。因為——抱歉說這種陳詞濫調——因為這就是我們存在的理由。正因為有人需要我們，我們才會存在。」

「哦，我聽著呢。」

「騎兵……」比伯威特舔了舔嘴唇，「被長矛刺穿的騎兵……」

「他們在衝鋒。」治安官約翰·納塔利斯在褲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尼弗迦德人正在衝鋒，陛下，他們攻過來了！」

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朝射手們轉過身，高呼投降。他用高亢尖利的嗓音求饒，說他願意支付贖金。他握住佩劍的劍刃，將劍柄遞向矮人們——這是天下通用的投降方式。但對方沒能理解，或者誤會了他的意圖。兩支箭狠狠地射中他的胸口，衝擊力幾乎將他拖出了淤泥。

「感覺如何，士兵們？」布羅尼伯對他的部下喊道。

「回答我，孩子！」

人類的承受力不算強，他心想。我要他們派個女精靈過來。或者我的同胞。但他們不肯。他們不信任我們。

「把您的戰袍和頭盔給我，」西弗斯上尉擦去臉上的汗水和血跡，「換上我的裝備和坐騎……別再反對了！您必須活下去，元帥閣下。對帝國來說，您的性命和能力太寶貴了，根本無可替代……我會率領戴爾蘭尼旅攻擊那些北方佬，他們的注意力會被我們吸引過去，這樣您就有機會在水塘邊突圍……」

「做好準備！」布羅尼伯大吼著，拔出佩劍，「肩並肩！你們不需要獨自戰鬥！你們感受到了恐懼，而它唯一的解藥就是你們手裡的長矛！準備作戰！把長矛刺進他們馬匹的胸口！維吉瑪的士兵們，我們該做什麼？回答我！」

南尼克沉默不語。

「你們見過類似的眼睛嗎？」

「布羅尼伯總督，」雅爾用虛弱的嗓音說道。他直視前方，雙眼無神。「我們的指揮官……我們堅守陣線。這是命令。就像牆壁。然後，梅爾菲被殺了……」

「你們弄出的噪音可真夠大的，」總督說著，掉轉馬頭，沿著隊列繼續走起來，「這代表你們狀態很好。你們狀態不佳的話，就只會像老太太一樣抱怨和呻|吟。我從你們的表情看得出來，你們渴望踏入戰場，你們夢想著戰鬥，也等不及要跟尼弗迦德人較量了！哦，維吉瑪的士兵啊！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們！你們的夢想馬上就會實現了。只要再稍等片刻就好。」

騎士咬牙切齒地邁出一步，鎧甲叮噹作響。

「陛下！治安官閣下！」

「布倫克特，」他斷然道，「讓布倫克特趕過來。要不就讓黑暗到來吧。」

「雅爾外公！呂西安娜外婆讓我告訴你，今天已經寫得夠多了，晚餐都端上餐桌了！」

「這裏地形很好，」茱莉婭承認，「堅實、筆直又平坦……我們可以在這兒……在這片平原上列隊。那座小山會是理想的指揮所。」

「這有什麼意義？」精靈用兇惡的語氣說，「這裏怎麼有這麼多人在接受治療？傷者就該躺在戰場上，因自己的傷勢而死。可你們卻在這裏醫治他們？這沒有意義。看來我們的理念有很大衝突。」

但那些親自指揮過戰鬥的人卻神情冷靜，甚至顯得有些無聊。馬庫斯·布萊班特打了個呵欠；雷茨·德·梅里斯-斯托克用小指掏著耳朵，抽出來看了看，像在尋找真正值得關注的東西；阿德·菲因師的年輕指揮官雷蒙·泰康奈爾上校眺望著遠處的地平線，輕聲吹著口哨；另一位有前途的年輕軍官，迪斯溫師的利亞姆·愛普·繆爾·莫斯上校正在翻閱他最喜愛的詩集的口袋本；阿爾巴重槍騎兵師的指揮官蒂博爾·艾格布拉傑正用馬鞭的握柄撓著領口，活像個馬車夫。

「昏了，鐵鏽先生。」

「這間醫院，」鐵鏽抬高了嗓門。他很生氣，因為一塊十字弓矢尖端的碎片卡在了傷員的腸子里，而他的鑷子很難夾起來。「不講什麼民主。反正你們送來的也都是些男爵、伯爵和侯爵之類。沒人在乎戰場上的普通傷員。不過在這兒，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至少在我的手術台上是這樣。」

她離開帳篷，想呼吸些新鮮空氣。這時，她看到他坐在鐵匠的木凳旁邊。

「如果你的手下沒弄錯的話，是阿德·菲因師。」小美貓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說，「他們的旗幟上真有銀色日輪圖案？」

「今天真他媽倒霉。」坐在凳子上的費茲-奧耶斯泰蘭學員小聲說道。

「阿爾巴——！」

「她們拒絕了我的所有請求，」特莉絲說，「理由巧妙、正當、合乎邏輯……我又怎能不相信她們呢？她們對我解釋說，事情有重要和次要之分，為了重要的事，次要的事就該不假思索地被放棄，被犧牲，不帶絲毫悔恨。她們說，拯救你所知所愛的人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只是個體，與世界的命運無關。她們說，為維護榮譽和理想而奮鬥毫無意義，因為那些只是空洞的概念。她們說，真正決定世界命運的戰爭不在這裏，而會在別處進行。我還覺得受到了掠奪。她們奪走了我做蠢事的可能性。我沒法發瘋似的趕去幫助希瑞，沒法為拯救傑洛特和葉妮芙而拚命奔走。不僅如此，現在戰爭開始了。你讓那些女孩去參加戰爭……雅爾為了參戰偷偷溜走。可我呢？我卻連站在山上的機會都沒有了——再次站在山上的機會。雖然我知道，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是的，上校。」斥候隊長毫不猶豫地回答。

「愛若拉，」他翕動腫脹的嘴唇，費力地說，「你還好嗎……」

「殺死那群黑甲軍！」德·魯伊特伯爵和傭兵「永別了」亞當·潘葛拉特齊聲喊道。治安官在馬鞍上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氣。

「記住，小丫頭，」鐵鏽咬著牙說道，低頭察看傷員的斷腿，「只有從業十年以上的外科大夫才有資格冷嘲熱諷。聽明白了嗎？」

比伯威特和其他半身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藏到馬車下面？為什麼？這兒離戰場有將近四分之一里呢。真有巡邏隊繞到戰場後方，趕到這裏，藏在馬車下面又有什麼用？

「皇帝萬歲！」奇斯·凡·洛喊道。

「阿爾巴——！」少尉迪文·愛普·米拉聽到了艾格布拉傑上校的戰吼，那聲音蓋過了武器碰撞聲、怒吼聲和馬嘶聲，「前進，阿爾巴師！為了皇帝陛下！」

他抬起目光。他的雙眼空洞無神。

「滾出去！」鐵鏽邁出三大步，擋在愛若拉和精靈之間，「滾出我的醫院，兇手！你們可以去外面自相殘殺！但別在這裏殺人！」

帳篷四周響起雷鳴般的馬蹄聲。尖叫和馬嘶聲充斥于周遭。有個士兵衝進醫院，身後跟著兩個勤務兵。

「德·維恩加爾特閣下，」元帥轉過身，「把隨從和私人護衛召集起來。無所事事的時間結束了。我們會與戴爾蘭尼第七旅一同進攻。」

有意思，他心想。這兒有四位醫生。而且都是紅髮！這算是命運的安排嗎？

「我要弔死你！」他吼道，「你會上絞架，該死的非人種族！」

「我們走！」他命令道。

「雅爾外公！雅爾外公！」

但看到傷員枕著的黑色披風，他愣住了。披風上有迪斯溫師的銀焰圖案——還有個上校軍銜的標識。

「幫我個忙，夏妮。再拿把止血鉗。注意動脈！瑪蒂，恕我冒昧，請來點兒魔法。這位出血也很厲害。」

愛若拉和夏妮朝受傷的士兵彎下腰。鐵鏽搓了搓手。

「非常好，普特卡摩學員。」

「況且，我們根本無路可逃。」門諾·庫霍恩掃視戰場，冷靜地說，「他們將我們包圍了。」

「你們在做什麼？你們都瘋了嗎？我們在這裏救治活人，你們卻把屍體往這兒拖？」

在過去四十年裡，寇布斯·德·魯伊特伯爵打過許多仗。他十六歲那年就上了戰場。德·魯伊特家族八代都是軍人。對任何人來說，戰吼聲與金鐵交擊聲都是難以忍受的雜訊，但在寇布斯·德·魯伊特耳中卻彷彿悅耳的交響曲。此時此刻，在這場音樂會上，他聽到了新的音符、和弦與音色。

河對面的道路暢通無阻：在幾棵垂柳後方，是一片空曠的平原，那裡沒有軍隊的蹤影。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也發現了這一點，得意地大叫起來。

「他帶了第四騎兵軍團和第三軍團來攻打我們。」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說，「我重複一遍，是整個第四騎兵軍團，加上第三軍團的幾乎全部騎兵。在先頭部隊後方，我看到漫天塵雲。按我估計，隊列中有大概四萬匹馬，甚至更多。也許……」

充斥鮮血、淤泥與渾濁積水的楚特拉河漫過他的頭頂，灌入他的肺中。

「但你就活不成了。」庫霍恩嘟囔著，抓住對方遞來的韁繩。

突然間，周圍一片寂靜。

三人瑟瑟發抖。

遠處鼓聲回蕩，銅鈸鏗鏘，號角鳴響。大地在數萬隻馬蹄下顫抖。

十七歲的號手奧布里曾天真地以為，他可以趕到軍隊右翼，傳達命令，然後再回到山上，全程不超過十分鐘，連一秒鐘都不會多！畢竟，他的母馬奇基塔可是個飛毛腿。

「我在路上耽擱了……」他哀號道，「我來得太遲了。」

「請跟我出來，女士們，」他對助手們點點頭，「到帳篷前面去。」

「真奇妙。」鐵鏽試著用手肘擦擦臉，但他的手肘同樣沾滿了鮮血。愛若拉趕緊過來幫他。

「援軍！」德·魯伊特喊道，「援軍來了！萬歲！向黑甲軍進攻！」

「Evgyr morv，北方佬！」

他朝河邊衝去，蹚過深深的淤泥。他身邊的某人臉朝下倒在爛泥里，背上插了一支箭。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腦袋挨了重重一下。他的身體搖搖晃晃，但並未倒下，因為淤泥已經沒過了他的半條大腿。他想尖叫，卻只能發出沙啞的乾嚎。我還活著，他釋然地想，同時竭力掙出爛泥的掌握。這時，一匹在泥沼中掙扎的馬踢中了元帥的頭盔，踢碎了鐵板，割傷了他的臉頰，砸斷了他的牙齒，還劃破了他的舌頭……我在流血……我嘗到了血的味道……但我還活著……

鐵鏽揮下手術刀，傷員尖叫著抓住手術台。愛若拉勇敢地按住他晃動的腦袋，同時收緊止血帶。帳篷入口處傳來夏妮響亮的聲音。

「這下子……」半身人安迪·比伯威特拂開蓋住尖耳朵的頭髮，「終於開打了……」

在月光下，他轉過身，看到兩個女孩臉上流淌著銀亮的淚痕。

但寇布斯·德·魯伊特沒能看到，也沒能聽到最終的戰果。一支流矢徑直射中他的頭部。伯爵滑下馬鞍，落到地上。他高舉的旗幟裹住了他，彷彿一塊裹屍布。

瑪蒂、愛若拉和夏妮朝死去的士兵彎下腰。鐵鏽掀起死者的眼皮。

「你這半身人混蛋！」

幾天前，軍營里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自由兵團伏擊了維里赫德旅的一隊人馬，並活捉了一個精靈。據說他們閹了他，拔掉了他的舌頭，切下了他的每一根手指……最後挖出了他的雙眼。然後他們開玩笑說，他再也沒法跟精靈妓|女尋歡作樂了。甚至連看別人尋歡作樂都沒戲了。

「這裏，」潘葛拉特印證了她的猜測，「如果我是聯軍的指揮官，那我明天打算在這裏開戰。」

「……婊子養的混球。」德烏斯萊克喃喃道。

經過好幾分鐘塵土飛揚的急行軍，十夫長和百夫長的喊聲終於告一段落，維吉瑪步兵團終於加入了戰線。雅爾像魚一樣大口呼吸著空氣。他看到布羅尼伯總督騎著披掛鎧甲的漂亮栗色馬，沿著隊伍前進，審閱著部隊。總督本人也穿著全身鎧甲，甲片塗成了藍色，讓布羅尼伯看起來就像一隻巨大的鯖魚罐頭。

瑪蒂·索德格倫靠著半身人的肩膀，沉默不語。愛若拉和夏妮緊緊抱在一起，不時因某件愚蠢至極的事笑出聲。

愛若拉的身體因抽泣而發抖，她在尼弗迦德傷員的擔架旁邊縮起身子，姿勢彷彿嬰兒。

他們坐在帳篷旁邊，每人都喝了一杯瑪蒂用最後的咒語製造的伏特加。這個咒語能蒸餾酒精，通常會在拔牙時使用。鐵鏽感覺受到了欺騙——這酒是用魔法製造的，它不但沒能放鬆他的精神，或是減輕他的疲憊，反倒讓狀況惡化了。他沒能借酒澆愁，反而想起了許多事。

雅爾也同其他人一樣放聲高喊。逼近的馬蹄揚起碎石和沙土。馬背上的騎手們發出惡魔般的號叫，揮舞著刀劍。雅爾握住長矛，縮起腦袋，閉上眼睛。

「也許庫霍恩將他的中央集團軍分成了兩部分，」「永別了」亞當·潘葛拉特替她說完，他是自由兵團選出的最高指揮官，「他只帶了第四騎兵軍團和第三軍團的騎兵，卻沒帶任何步兵，以便快速行軍……哈，如果我是弗爾泰斯特國王或者納塔利斯，你知道我會怎麼做……」

「他們突破了……突破了正面防線……是維里赫德旅的精靈……德·魯伊特閣下要向各位傳達一條口信……」

那是重傷的動物絕望、狂野而又可怕的尖叫與嘶鳴。

小美貓真像貓一樣啐了一口。巴克萊·艾爾斯咬了咬牙。

「這是唯一可行的解決方案。」鐵鏽在評估第一位傷者的狀況，後者的鮮血染紅了原本乾淨的手術台，「大腿骨粉碎。動脈沒被割斷，不然送來的就該是具屍體了。看起來是被斧頭砸的，而馬鞍則充當了砧板。你們可以自己看看……」

十字弓弦繃緊的聲音。箭矢的呼嘯。受驚的馬匹的嘶鳴。被困在淤泥和積水中的人們的尖叫。

「哦，」鐵鏽看到四個士兵抬著一個身披染血斗篷的傷員進了門，嘆著氣說道，「太糟了……我很想解剖這位可敬的獵魔人。這是個好機會，我可以好好瞧瞧他的器官，甚至能寫出一篇專題論文。但沒時間了，把他抬下手術台！夏妮，水。瑪蒂，消毒。愛若拉，給我……嘿，孩子，你又哭了嗎？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可命令……」

他看到一面綉有銀色日輪的黑斗篷隨風飄揚。

那場戰鬥的一年後，鐵鏽和愛若拉死於馬里波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流行性出血熱爆發。那場傳染病被人稱為「紅死病」，而它的另一個稱呼得名于帶來病源的大船的名字，也就是「卡特利歐納瘟疫」。所有醫生和大部分祭司都匆忙趕往馬里波，其中就包括鐵鏽和愛若拉。他們是醫生，所以要去治療病人。對他們來說，紅死病無葯可治的事實無關緊要。最後他們都受到感染。他死在了她的臂彎里，死在那雙粗糙、有力、自信，彷彿農夫的大手裡。她在四天後死去。死時孤身一人。

「請站到地圖前，我們繼續。從男爵大人失敗的地方開始。」

老編年史作家又用海綿擦去一句話。天知道他都擦去多少句了。他閉上眼睛，回想那一天。回想兩軍交鋒的那一刻。兇狠如獒犬的兩支軍隊撲向彼此的咽喉，給予對方致命的擁抱。

「你說他死了？」一名志願兵輕騎兵臉色陰沉地問，「我們把他送來這兒全是白費力氣？」

雅爾推了推滑到鼻子上的眼鏡，重讀一遍這段文字。他嘆了口氣，揉揉禿頂，拿起一塊海綿，輕輕擦去了最後一句。

「什麼時候？」門諾·庫霍恩從地圖上抬起頭，看著他的指揮官們，「你們想知道我什麼時候下令進攻？」

他接下來的話被異常嘈雜的叫喊聲和馬嘶聲蓋了過去。奧布里這才明白他帶來的命令有多沒用。對巴克萊·艾爾斯，對茱莉婭·艾巴特馬克，對舉著十字錘旗幟、被尼弗迦德軍重重包圍的矮人們來說有多沒用。

「在！」

「我忘了。大概是鏟子河吧。或者類似的名字。」

「瞧你問的什麼問題？」她立刻打斷他的話，「我倒想問問，你怎麼跑這兒來啦？」

「無論哪一邊，」她口齒不清地說，「都沒佔到上風。敵人將我們重重包圍。他們從四面八方發起進攻。我們能做的只有殺戮而已。他們殺我們，我們殺他們……咳咳咳……他們殺我們，我們殺他們……」

他們聽到了馬蹄聲，那聲音依然遙遠，但越來越響。大地開始震顫。在塵雲之中，鋥亮的刀刃反射著陽光。

沒人會相信的，號手奧布里心想。就算我告訴別人，也沒人會相信的。方陣正在突破包圍圈……四面八方都是敵人的騎兵，正在遭受攻打、襲擊和騷擾……但方陣卻在前進。相同的步調，密集的隊形，盾牌貼著盾牌前進。不斷前進，踩著屍體，擠開阿德·菲因師的精英部隊……他們在前進。

他們離開帳篷時，周圍早已漆黑一片，四人找了塊帆布，坐了下來。

「Va vort，beanna！」他吼道，「讓開，要不我連你一起刺穿，Dh'oine！」

「休想！」外科醫師的牙齒在打戰，但語氣卻透出堅定。

「阿德·菲因師都來了，」小美貓思忖道，「這可有意思了。這就表示，你們看到的行軍隊伍里不光有第四騎兵軍團，還有第三軍團的部分兵力。不，我不相信！我必須親眼見到才行。上尉，我不在時，由你來指揮。立刻派人去向潘葛拉特上校彙報……」

「離開這片水塘之前，咱們就會被殺光！咱們會白白送死！」

「很好。縫合傷口吧，夏妮。把下一個帶上來！愛若拉，去看看瑪蒂有沒有把能吐的全吐完。」

「跟我來，」他從旗手的手中奪過旗幟，大吼道，「跟我來！崔托格的士兵們，跟我來！」

「前進，褐旗營！」百夫長迪哥德——他像以往那樣醉醺醺的——大吼道，「殺啊，殺啊！為了科德溫！科德溫！」

沒人答話。鐵鏽發現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他迅速將縫合針遞給瑪蒂。他看到夏妮的臉色蒼白得就像粉筆。

是個女人的聲音：一個騎栗色公馬、穿著鎧甲、頭髮凌亂、臉龐染血的女人。她的身後是手持武器的騎兵。

「讓旗手去最前方，」他給出命令，拔出佩劍，「用全身力氣大喊『瑞達尼亞』！讓弗爾泰斯特和納塔利斯手下的小夥子們知道，援軍到了。」

「真想不通，」矮人嘆著氣說，「為啥每個人都這麼問俺？」

巡邏隊在冷杉林下方的山腰處停下腳步。騎兵們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叢高大的杜松灌木中。他們前方是一座寬闊的山谷。霧氣在草地上方打轉。

庫霍恩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西弗斯的人馬伴著尖叫聲和響亮的馬蹄聲開始與傭兵交手。傭兵兵力佔優，其他部隊也正迅速趕來增援。黑色披風消失在傭兵的灰披風之間，一切都被灰塵包裹。

「我是號手奧布里……」

「以我的靈魂起誓，確實是阿德·菲因師。」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舔了舔嘴唇，「我還能看到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維里赫德旅的精靈、來自馬里波和瑪伊納的老朋友……啊哈！還有骷髏頭旗幟，著名的那烏西卡旅……我還看到了迪斯溫師鎧甲上的火焰圖案……還有阿爾巴師的白底黑雕旗幟。」

「南尼克，」女術士看向下方，「我真的只能告訴你這麼多。相信我，並且原諒我吧。」

「保持步調！方向一致！」巴克萊·艾爾斯又喊了起來，「保持隊列！唱啊，你們這些婊子養的，唱啊！唱起咱們的歌！為了瑪哈坎，前進！」

德·維恩加爾特意味深長地咳嗽一聲，讓陸軍元帥庫霍恩回到了現實。他調整一下馬具和馬鐙，騎上那匹公馬。

「德·魯伊特……」信使喘息著說，「我們拖住了黑甲軍，但也損傷慘重。德·魯伊特大人請求增援。」

「那邊，」半身人指著戰場，開門見山地說，「很快就會血流成河。隨後，第一位傷員就會被人送到這裏。你們都知道該做什麼，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兒，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只要你們照做，就不會出錯。聽明白了嗎？」

雅爾短促地叫喊一聲，牙齒彷彿發燒般地打著架。愛若拉皺起眉頭。

「費茲-奧耶斯泰蘭學員，你失敗了。坐下吧。我希望你們注意到這位學員對祖國重大與著名戰事的無知，每個好公民和愛國者都應該知道這些，對未來的軍官來說，不知道更是不可饒恕。還有一件事，學員。我在這所學院工作了二十年，據我所知，每個學期的測驗都會考到布倫納之戰。你的無知基本上已經斷送了你在軍中的前程。不過等你成為男爵，你就沒義務參軍了，所以嘛，也許你可以提高一下自己在政治或外交方面的手腕。我由衷地祝願你能成功，費茲-奧耶斯泰蘭學員。至於其他人，繼續回顧布倫納之戰吧，先生們。普特卡摩學員！」

「快點兒，你們這些該死的懶鬼！再快點兒！把他放這兒，這兒！嘿，你！大夫！」

維里赫德旅的指揮官，綽號「鐵狼」的伊森格林·法歐提亞納轉頭看向元帥。從額頭穿過眉心和鼻樑、直至臉頰的可怕傷疤讓他的臉顯得扭曲猙獰。

帳篷外再次傳來響亮的馬蹄聲、尖叫聲和金鐵交擊聲。

「到，老師。」

他彎下腰，把劍刺進最靠近門邊的傷兵的胸膛。另一個精靈走到第二個傷員面前，一劍將其刺穿。第三個傷員神志清醒，試圖用纏著厚實繃帶的殘缺右臂擋住致命的一劍。

「別擋在門口！哦，有人把還有呼吸的人搬過來了。至少看起來還有呼吸。或許只是風吹的。」

「您也一樣，閣下。上馬，跟我來，夥計們！」

「我知道。」小美貓的雙眼閃爍著愉悅，「我知道你會怎麼做，你會派出信使。」

就在這時，雅爾極具戲劇性地昏了過去，倒在地上。半身人惱火地哼了一聲。

茱莉婭·艾巴特馬克搖搖頭。這座塔早已荒廢，塔身扭曲變形，斷裂的橫樑伸出塔外，西風吹過上面的許多窟窿，發出風笛般的響聲。沒人知道是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建造了這座塔，更不知道建塔的理由。但眾所周知，它在很久之前就建成了。

他們向前推進，劈砍、敲擊、戳刺。他們的馬匹不情不願地前進，馬蹄下傳來潑濺聲、破裂聲和哀號聲。

雇傭步兵們也不輕鬆。阿爾巴師並未就此崩潰。刀劍和利斧不斷起落，每有一名騎手倒下，奮戰的步兵們便會流出更多鮮血。

「撤退吧，治安官閣下。」弗爾泰斯特的聲音不算響亮，但咬字十分清晰，「要我說，是時候打一場撤退戰了。讓布羅尼伯派步兵去對抗黑甲軍。就現在！馬上！不然他們會突破前線，攻到這裏，殺死我們所有人。」

在令人厭惡的刺耳響聲中，鋸子劃開了肘關節的斷骨。雅爾恢復了意識，隨即尖叫出聲。那叫聲尖厲而駭人，卻相當短暫。因為在鋸子鋸斷骨骼之後，他便再次陷入了昏迷。

「他還能站著，」外科醫師冷靜地說，「而這位得做顱骨穿孔手術才行。這裏沒有偏心的餘地……」

「遵命！當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收到情報部門的報告，確認北方人的軍隊前來救援遭受圍困的瑪伊納堡時，便決定快速向西邊行軍。他打算阻截敵方部隊，迫使他們進行決戰。出於這一目的，他將中央集團軍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留在瑪伊納，其他部隊迅速前往……」

「你說啥？」巴克萊·艾爾斯扯了扯鬍子，「安澤姆·奧布里之子，你剛才說啥？你以為俺們是在這兒發獃嗎？尼弗迦德人正在攻擊俺們！這些布魯格人遭到攻擊又不是俺們的錯！」

「你的伯爵得排隊等著。」

茱莉婭敏捷地爬到塔頂。過了一會兒，斥候隊長才跟了上來，喘得像只正在交配的公牛。小美貓站在傾斜的城垛上，用望遠鏡看著地平線，同時輕咬舌頭，抬起臀部。看到這一幕，斥候隊長不禁有些興奮。但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他迅速冷靜下來。

他把染血的金屬片丟進一個容器，看著手術台，那位傷員早在他演說期間便已昏死過去。

骨頭終於斷了。鐵鏽放下鋸子，擦了擦汗水淋漓的額頭。

「我有什麼資格原諒你？我的原諒能給你什麼好處？」

「你能回答這個問題嗎？如果不能，就直接坐下，別浪費我的時間。」

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臉色發白，但很快鎮定下來。

「誰贏了？」士兵仍然保持清醒，雙眼凸出，「告訴我……誰贏了？」

弗爾泰斯特王控制住蹦蹦跳跳的坐騎——那是一匹馬鞍上裝飾有百合花的白馬——然後轉過他足以印在硬幣上的高貴側影，看向治安官。

出身八代軍旅世家的軍人注意到，尼弗迦德人做出了反擊的架勢，正在收攏陣形。他很清楚讓他們得逞的後果。

「鐵鏽，」瑪蒂·索德格倫說，「換做是我，這將是我最不關心的事。」

我認識瑪蒂·索德格倫，「鐵鏽」心想，我跟這美人兒共事過不止一次。她有點兒自戀，容易情緒激動，不過迄今為止，她的魔法都十分有用。她的魔法能用於麻醉、消毒和阻止大出血。

「診斷準確，但這太明顯了！我都用不著看，光聞就能聞出來。手帕，愛若拉。瑪蒂，這兒的血太多了，麻煩用你無價的魔法幫我們一下。夏妮，鉗住這兒，你也看到他出血有多嚴重了。愛若拉，手術刀。」

「可以說，在那天拯救了北方佬的，是一個奇迹。或者說，一連串沒人預料到的巧合……里斯提夫·德·蒙托隆在他著作中的評價沒有錯，庫霍恩元帥在估算敵人的兵力和意圖時犯了錯誤。他確實冒了太大的風險，將中央集團軍的兵力一分為二，只帶騎兵去了北方。他也確實在佔據優勢時魯莽而倉促地開了戰。他的巡邏隊也確實掉以輕心，沒能發現瑞達尼亞人的後備部隊……」

直到剛才，加拉莫尼伯爵丹尼爾·埃切維里都勇敢地忍耐著疼痛，此刻卻像野狼一樣哀號起來。沒等他再次合攏嘴巴，夏妮便將一片軟木迅速塞進他上下牙之間。

「就是這兒。」斥候隊長說，「這座塔。」

布倫海姆·布倫克特將軍踩著馬鐙站起身，伸長脖子，聽著戰鬥的迴響。

「什麼事，范德貝克先生？」

夏妮在哭泣，且絲毫不打算掩飾淚水，但她的手裡仍握著止血鉗。瑪蒂靜靜地縫合傷口，嘴唇無聲地念誦著，像在自言自語。

他們抵達了戰場。澤維克尖叫一聲，在馬鞍上扭轉身體，砍向敵人的耳朵，粉碎了對方騎兵的肩膀和脖子——他的黑色外套上掛著一顆八角銀星。

「坐下吧。」

營帳入口人來人往。又有人抬來一位傷兵，一同前來的還有好幾人。其中有個身穿全身板甲的騎士，正在發號施令。

現在是關鍵時期。

「尼弗迦德人！」那名士兵又喊了起來，嗓音高亢而顫抖，「大夫！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尼弗迦德人突破了防線，正在大肆屠殺！快跑吧！」

他的全體員工正在器具周圍忙得團團轉：一共三個女人。不對，「鐵鏽」在心中糾正自己。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女孩。也不對。是一個年紀很大、外表卻年輕漂亮的老奶奶，外加兩個孩子。

「泰莫利亞——！為了國王，小的們！殺死黑甲軍！」

「我在，元帥閣下，什麼事？」

「給我拿點兒伏特加。」他費力地說，「別跟我說你沒有。我知道你們這些混賬總會偷藏些酒。」

「我們會讓他們見識地獄！」一個中尉喊道。他是個鬍鬚柔軟稀疏的年輕人。布倫克特瞥了他一眼。

「你是誰？」女人用握劍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鮮血。

他沒時間抗議了。就算抗議也沒有意義。

「我也見過。」鐵鏽說，「他是個獵魔人。是個變種人。這就能解釋他為何會撐這麼久了……他是你們的戰友？還是說，你們只是碰巧遇上了他？」

「萬歲！」他揮舞著釘頭錘，高喊道，「瑞達尼亞！瑞達尼亞人來了！老鷹！老鷹！」

雅爾凝視著她。愛若拉突然懷疑，他是不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們把指揮官送過來……布羅尼伯總督……他受傷了……」

「您對他們如此熟悉，」隊長低聲道，「簡直就像他們的老相識……您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俺才不在乎什麼狗屁命令！」

「他們理應準備好。」門諾粗魯地說，「戴爾蘭尼旅也一樣。法歐提亞納閣下！」

巴克萊轉過身，盯著治安官的信使。

「卓爾坦，他在說啥？」一個矮人十字弓手高聲問道。

乍看之下，威脅似乎不大。楔子的頭部和兩翼由身著重甲的精英部隊組成，攻擊都在他們的盾牌和盔甲上彈開，就像鐵匠的鎚子砸在了鐵砧上。就連他們的坐騎都身穿鎧甲。雖然不時會有某個重甲騎兵連同馬匹一起倒下，他們的刀劍和利斧卻在大肆屠殺步兵。在那群烏合之眾的包圍下，阿爾巴師愈發深入敵陣。

「給他縫好傷口，然後抬走。」他點點頭，「如果運氣好，他就能活下來。把下一個病患抬過來，腦袋被砸碎的那個。」

在處理完最後一名傷員的傷勢之前，時間就已經過了午夜。最後的手術是在人工光源下進行的——先是油燈、蠟燭，後來則是魔法照明。瑪蒂·索德格倫大吐特吐之後，終於恢復過來。儘管臉色蒼白得像是死人，動作像魔像一樣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施展的咒語依然效力十足。

在金水塘東邊，戰火燃得正旺。黑甲軍正與保護步兵的布魯格騎兵廝殺。就在號手面前，身穿綠色、黃色與紅色外袍的騎手離開激烈的戰場，朝河邊飛馳而去。在他們身後，尼弗迦德人如黑色的河水般席捲而來。

楔子又被卡住。步兵團雖然遭到打擊和損傷，卻沒屈服，而是像鐵鉗一樣困住了對方騎兵。大地在顫抖。在長戟和連枷的打擊下，楔子的第一排開始分崩離析。阿爾巴師的騎手們被長戟和棍棒擊打，被鉤子拖下馬鞍，接連死去。插|進泰莫利亞步兵團的這把匕首，如今已不再像刺傷活物的鋼鐵，更像是被農夫抓在手中的冰柱。

「我是門……諾……庫霍恩……」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不時吐出鮮血，「……庫霍恩……元……帥……」

雅爾掃視四周。長矛兵隊列後面的十字弓手正在搖動曲柄，而在方陣內，士兵們舉起了長戟、標槍、長槍和乾草叉。大地搖晃得更劇烈了。他們能看到沖向自己的黑色騎兵牆，也能辨認出前排的那些騎兵。

「中尉，」他說，「我們該到對面的山丘上去。在那邊看得更清楚。尤其是這兩座山谷。站在那邊，我們能看清另一座山谷里有沒有人。你怎麼看，長官？也就幾弗隆遠。」

「你們知道他是獵魔人嗎？」

雅爾抬起頭，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他們飛馳著穿過一座山谷，經過一條小溪，然後轉入一片森林。灌木叢妨礙了馬匹的腳步，迫使他們放慢速度——同時還得考慮遭遇尼弗迦德巡邏隊的可能性。雖然他們是從側翼而非正面接近敵軍，但側翼很可能也有巡邏隊保護。他們的舉動意味著巨大的風險，但小美貓向來便以行事輕率聞名。儘管如此，自由兵團的任何一名士兵都願意追隨在她身後，哪怕那條路通往地獄。

「遵命，」元帥的副官，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併攏鞋跟。當然了，他並不知道拉馬爾·弗勞特——他要找的偵察巡邏隊的指揮官——此時正在瑞達尼亞騎兵的鐵蹄下奄奄一息。多虧了他的膽小，那些騎兵才能開赴戰場。德·維恩加爾特顯然不知道，他自己的性命也只剩下兩個鐘頭了。

在尼弗迦德人的攻擊下，步兵方陣連連後退，彷彿一條被乞丐追趕、東躲西藏的狗。那是阿德·菲因師，多虧了戰袍上的銀色日輪，沒人會把他們跟別的部隊搞混。

「我很想知道，」他舔了舔乾燥開裂的嘴唇，「哪邊打贏了這場仗？有人知道嗎？」

但就在他趕到金水塘畔之前，號手察覺到兩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到達右翼，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這還是在奇基塔的速度可以保證的情況下。

「是鐵鏽。我是說，你叫我『鐵鏽先生』就好。這是什麼，夏妮？這是做什麼用的？」

「閉嘴，佩普布羅克。」受了輕傷的貴族說，「閉嘴，把我留在這兒，然後回去戰鬥。」

「我們同樣勇敢，」茱莉婭·艾巴特馬克總結道，「誰都沒法在勇敢的程度上勝過對方。但我們……我們比他們多勇敢了一分鐘。」

鐵鏽還是站不起來，只好坐了回去。他的雙眼對上某個縮在帳篷角落的勤務兵。

見鬼，卡萊布·斯特拉頓是誰？他心想，我從沒聽說過什麼卡萊布……

「遵命！」

「沒聽懂拉倒。」鐵鏽又用鑷子在傷口裡翻找起來，「我不在乎自己是在幫農奴還是貴族取出身體里的鐵片兒。對我來說，每個躺在手術台上的都是喬裝成乞丐的王子。」

兩個矮人從最血腥的那部分戰場跋涉而來，這點一眼就能看出。他倆都渾身浴血，其中一人的鏈甲上有道呈銳角切入的顯眼裂縫，另一個的腦袋上綁著繃帶，繃帶已被鮮血浸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都有屬於自己的山，特莉絲。」女祭司平靜地說，「每個人都一樣。你沒法逃脫自己的命運。」

一名沒戴頭盔、披風上有銀色日輪圖案的尼弗迦德騎手突破了盾牆，他踩著馬鐙站了起來，斧子砍進某個失去盾牌保護的矮人的身體，隨後又劈開了另一個矮人的腦袋。奧布里在馬鞍上轉過身，劍刃橫向揮出。尼弗迦德人的腦袋掉到地上。與此同時，號手的頭部也挨了一下，身子滾下馬鞍。周圍的人群暫時止住了他的墜落，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身體被夾在兩匹馬之間，懸在半空。雖然他滿心恐懼，但痛苦並未持續多久。在落地的那一刻，他的顱骨就在馬蹄下粉碎了。

「非常好，妮妙同學。我可以給你個A……前提是你在發言之前沒用『所以』這個詞。以後別用『所以』開頭。坐下吧。現在我們來說說《辛特拉和約》……」

「靜脈和血管。」他出於習慣點點頭，但卻是多此一舉。因為沒等他說完這句話，女孩就圍攏過來。他拿起手術台上的斷肢，丟到角落，跟其他截下的肢體堆在一起。手術台上的傷員已經有好一會兒沒再哀號和尖叫了。

但他高興得太早了。

奧布里剛剛認識的茱莉婭·艾巴特馬克——也就是雇傭兵的指揮官「小美貓」——帶著他來到一個壯實的矮人面前。矮人的頭盔上裝飾著一根紅色羽毛，騎著俘獲來的尼弗迦德公馬：馬鞍很高，他坐在上面，好讓目光能越過士兵們的頭頂。

這可不妙啊，鐵鏽心想，隨即看到了走進帳篷的傢伙。是精靈。斗篷上飾有銀色閃電。維里赫德旅。臭名昭著的維里赫德旅。

她閉了嘴，停了很久。聽眾們催促她，看著她對自己光榮的記憶露出微笑，對那些尚未消失在遺忘迷霧中的模糊面孔露出微笑。那些記憶，就連酒精、麻藥粉和肺結核都無法消滅。

「回你們的部隊，」他重複道，「願偉大日輪照耀你們的榮耀之路。」

「這位是安澤姆的幼子。治安官和國王命令咱們去前線協助他們。記得睜大眼睛，號手。接下來你要大開眼界了。」

「瑪蒂，麻煩施個小魔法。」半身人朝傷員彎下腰，儘可能擋住他的視線，「我得給你截肢，孩子。」

「諸位，現在只能設法自救了。」

「自由兵團，進攻！」在矮人的怒吼聲中，茱莉婭·艾巴特馬克尖厲的女高音彷彿一把纖薄的利刃。雇傭兵團離開方陣，向尼弗迦德騎兵發起反擊。這舉動與自殺無異——失去了矮人們長戟、長矛和盾牌的保護，傭兵們瞬間便暴露在尼弗迦德軍強大的攻勢之下。敲打聲、叫喊聲和馬嘶聲讓號手奧布里本能地在馬鞍上縮起身子。有什麼東西撞到他的後背。他感覺自己的母馬被捲入人流當中，無可避免地湊近了可怕的屠殺與混亂。他緊緊攥住劍柄，卻突然覺得它又重又滑。

長矛兵嘟囔起來。在此期間，布羅尼伯來到隊列末尾，然後轉過馬頭，緩緩折回。他用司令棒輕輕敲打裝飾豪華的鞍橋，繼續說道：

風吹過椴樹叢，蜜蜂嗡嗡叫著。孩子們——就像所有小孩子一樣——正在比賽誰的嗓門更大。

「這種事從來不是白費力氣。」鐵鏽對上他的目光，「但你說得對，他死了。這位病患死了。把他搬走吧……哦，該死！姑娘們，過來看看！」

「弓箭手第一輪齊射。」見識過——或者說聆聽過——許多場戰鬥的安迪用專家的口吻說道，「很快會有下一輪。」

「這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