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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腳印!馬蹄印!」
她沿森林邊緣騎馬前行時,同樣注意到了差異。舉例來說,這兒的樺樹更多,山毛櫸更少。她聽不到鳥鳴,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一叢叢石楠間只有乾燥的沙土,而之前卻是一片綠色的地毯。就連被凱爾比的腳步驚動的蚱蜢都不一樣。這裡有些熟悉。然而……
「真噁心,」她喃喃道,「讓人想吐……我們走吧。趕快走吧,小馬。」
太陽落山了,湖面的耀眼反光也消失了。現在一股柔和得多的光線落在水面上。伊尼斯·維特里島的高塔沐浴著明亮的月光。
「妮妙……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在臭味的指引下,她找到一個半是積水的坑洞,那是格蘭普斯丟棄垃圾,以及他不吃的所有東西的地方。看著漂浮在泥水裡的顱骨、肋骨和骨盆,希瑞驚恐地意識到,她能活下來,純粹是因為老人的慾望:比起食物,他更想強|暴她。如果當時飢餓感蓋過了性|欲,他用來偷襲她的武器將會是斧子,而非拐杖。他會用木製絞架上的絞索系住她的雙腳,把她倒吊起來,開膛、破肚、剝皮,然後在那張矮桌上,將她剁成肉塊……

「格蘭普斯家裡,」他說,「有食物和泉水。還有給你的母馬——想咬格蘭普斯的母馬——吃的乾草。嘿,嘿,我們可以在屋子裡談談地點和時間……離這兒不遠。我的女士願意接受邀請嗎?她會喜歡格蘭普斯的茶點嗎?」
Luned,c'ard t'elaine arse
希瑞哼了一聲。
幾段樓梯通向一間涼爽的地窖。架子上的陶罐里盛著豬油。天花板上掛著一條肉,像是某種東西的殘骸。
然而,在她投入虛無之前,一隻在前一個地點跳上她的襯衣、跟著她穿越了時空的跳蚤蹦了下來,落到了碼頭上。
「快說!」
希瑞跳去的荒野並非她熟悉的荒野,她立刻就察覺了這一點。她甚至用不著等到晚上:她確信自己不會看到兩個月亮。
「嗯哼。」
,他心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會獲得啟迪,找到線索!只要我能得到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
「我們還逃得不夠遠嗎?」
「你怎麼看,傑洛特?」
「那匹馬去哪兒了?」卡西爾不依不饒地問,「飛走了?消失了?還是說,我們都在做夢?」
「當然不是。」卡西爾摸摸自己的臉頰和鼻子,「這麼荒涼的地方不可能有馬。肯定是什麼野生動物。或許是野山羊。」
那粒銀紐扣換來了一砂鍋蔬菜湯、一罐加了豆子的熏肉,還有麵包和一壺摻水葡萄酒。剛喝一勺,希瑞就差點哭出聲來。但她強行忍住,慢慢地吃著,仔細品嘗味道。
格蘭普斯轉過身,走過依稀可見的小徑,用長長的拐杖拍打前方的道路。希瑞跟在他身後,同時低下頭,以免被樹枝掃下馬鞍。她用一隻手緊緊挽住韁繩,阻止凱爾比去咬老人,或者吃掉他的草帽。
「不!」妮妙叫道,「不!不要消失!不要離開!」
妮妙尖叫一聲,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閃光。黑暗。下一個地方。
「我明白。」
狂風怒號,用銳利的冰晶遮蔽了她們的眼睛,拍打著她們的臉。寒冷滲入她的衣物,像餓狼一樣啃咬著她。希瑞渾身發抖,聳起雙肩,縮起脖子,試圖用立起的衣領遮住自己。
彗星正以全速掠過天空。必須時刻監視,不能讓眼睛離開目鏡。必須不斷觀測,直到它消失在太空深處為止。這是真正的學者絕不能浪費的、獨一無二的機會。
他站在護欄邊,解開褲子,看著維吉瑪城的燈火在湖中的反光。他舒了口氣,抬起目光,看向群星。
這一次,她沒能理解它的心靈信號。不太遠也不太近?這是什麼意思?螺旋?什麼螺旋?
她們沿懸崖邊緣前進。海鷗和信天翁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它們不但沒讓道,甚至朝凱爾比和伊瓦拉夸克斯晃起了鳥喙。希瑞知道,這些鳥從沒見過馬或獨角獸,也沒見過人類。
「是啊……」她緊貼著他,但仍舊看著湖泊,「別說話。抱緊我,什麼也別說。」
「我明白。」
風刮個不停,雪落在她臉上,凍住了她的睫毛。狂風呼嘯,聲如哀號。
保持專註,雙拳抵住鬢角。耳畔響起海螺殼般的響聲。閃光。柔軟的黑色虛無。
她正在地獄里,在最可怕的夢魘中穿行。從標有白色十字記號的房屋間穿過。從悶燃的破布間穿過。從孤單的屍骸與成堆的死屍間穿過。從衣衫襤褸、臉頰凹陷、在淤泥中爬行、尖叫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伸出瘦削的雙臂、全身都是駭人的流血膿皰、彷彿食屍鬼的活人之間穿過……
她在地點與地點之間接連轉移,進展十分順利,因此她決定做個小小的實驗。那片森林邊緣的酷熱荒地是少數幾個她不害怕的地方。她喚起看到兩個月亮的記憶,在腦海中強調這是她的願望。希瑞集中精神,繃緊神經,縱身躍入虛無之中。
「雪會一直下啊,下啊,越積越多。請記住,來自南方的洋流會帶來溫暖的空氣。濕氣在寒冷區域凝結,導致更多的降雪。溫差越大,降雪量就越大,天氣就會越冷。」
「還要多久?」康德薇拉慕斯說,「你覺得我們還要多久。我是說,還有多少時間?」
希瑞沒回頭。她知道追兵會繼續追趕。他們會跟著她,直到他們的馬匹連連喘息,步履蹣跚,張大嘴巴,嘴邊泛出白沫。直到那時,他們才會停下,向她投來咒罵與無力的威脅。
「過去,」片刻過後,她有氣無力地說,「我相信是過去。」
然後她消失了,連馬一起。
老人跪在她身邊,繼續按住她的腦袋,取下她背後的劍,丟到一旁。他的手在她腹部摸索一番,解開了她的褲子。希瑞尖叫起來,卻將更多沙土吃進了嘴裏。老人按得更加用力,將她的頭髮攥得更緊。然後他用力一拽,脫掉了她的褲子。
「我知道發生什麼了。」他得意洋洋地說,「你覺得大地都在晃動,對吧?」
她聽到「噼啪」一聲,就像織物撕裂的脆響。海鷗在尖叫聲和翅膀拍打聲中紛紛飛起,白色羽毛的雲朵瞬間遮蔽了一切。山崖上方的空氣突然開始顫抖,變得朦朧不清,隨即像玻璃一樣碎裂。裂縫和黑暗中出現了騎兵。斗篷在他們身後飄舞,其色彩讓人想起落日時的天空。
他正要下達命令時,頭盔下的腦袋突然嗡嗡作響。哈索·普朗克尖叫一聲。馮·斯凱維伯恩循聲望去,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阿倫尼烏斯·克蘭茨倒吸一口涼氣,舌頭像打了結。
「我很慶幸,」她說,「這裏不是我的世界。」
「我不知道。」傑洛特不情不願地承認,「我只是感覺到……某種東西。某種我熟悉的東西。這不重要。但你說得對,雷吉斯。我們得回杉斯雷托河去,緊隨河道前進。別再偏離路線了。按照列那的說法,真正的寒冬和壞天氣正在馬盧爾隘口另一邊等著我們。到那兒之前,我們必須保持最佳狀態才行。別光站在那兒了,我們走吧。」
妮妙沉默不語。
獨角獸點了點它的角。
「相信我,希瑞!」妮妙喊道,「你認識我!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你聽到我的話了。」
她們到達了一座城市,那兒的房門都塗著白色的十字元號。她們騎馬鑽進令人窒息的濃煙,煙霧來自於正在焚燒的屍體。但葉妮芙似乎毫無察覺。
他們是在當晚發現這一點的:酷熱消退後,森林上方的天空出現了月亮,但數目不止一個。兩輪月亮。一大一小。
兩個精靈截斷了她的去路。他們手持一端有繩圈的長桿,試圖套住凱爾比的脖子。母馬優雅地低頭躲過第一隻繩圈,速度絲毫不減。希瑞揮出一劍,斬斷了第二個繩圈。母馬從精靈身邊掠過,彷彿一陣風暴。
「如果這裡是我的世界,」她用手帕擦擦眼睛和鼻子,「那我希望,它在時間上離我無比遙遠。要麼是久遠的過去,要麼……」
「當然了,我知道,」解夢師說,「這個夢源於伊絲琳妮著名的預言:白冬和白霜的時代,寒狼風雪之紀元。世界在冰雪中消亡,而這也是重生的預兆。重生為更加純潔、更加美好的世界。」
希瑞徹底探索了周邊區域,確信小徑並沒有繼續延伸,而是到這兒就停了。它也沒通向森林,而是穿過了森林。她沒浪費時間,一踢馬腹,奔入林間。我會騎馬走上半天,她心想,如果沒有任何發現,我就掉轉方向,回到荒地去。
然後一切都消失不見。湖面平靜如常,月光照耀高塔。周圍如此安靜,她們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漁夫王沉重的呼吸聲。
像往常一樣,比起理論,米爾瓦更注重實踐。她跳下馬鞍,跪在地上,掀起兜帽。
獨角獸噴了噴鼻息。希瑞想用袖子擦拭流淚的眼睛,卻發現整個袖子都沾滿了灰塵。她的大腿、馬鞍、凱爾比的脖子和鬃毛都蒙上了一層灰。那味道讓人無法忍受。
第二次顫抖是因為一股味道。希瑞倒吸一口涼氣,用袖子捂住嘴巴和鼻子。她發覺自己的兩眼滿是淚水。

白色獨角獸人立而起,黑色母馬翩翩起舞。一眼就能看出,發起攻擊的騎士海因里希讓女孩嚇了一跳。要不是突如其來的狂風將一小片迷霧吹離了湖面,天曉得後果會是怎樣。那道幻象在彩虹般的光彩中消失無蹤,就像四分五裂的石頭,或者說破碎的彩色玻璃。幻影消失了——獨角獸、母馬和那奇怪的女孩……
凱爾比從後方悄然接近,咬住格蘭普斯,將他提了起來。老人尖叫一聲,胡亂揮舞著手腳。最後他成功掙脫,卻將一大叢灰發留在了母馬嘴裏。他撲向那根粗糙的拐杖,但在最後一刻,希瑞將它踢開了。她本想用第二腳將它儘可能踢遠,卻被褪到膝蓋的褲子影響了動作。她提起褲子,轉過身去,但格蘭普斯可沒浪費時間。他邁出幾大步,來到木樁旁邊,拽下了那把斧子。他揮舞著斧子,迫使凱爾比後退,然後咆哮著沖向希瑞,抬起斧子,準備揮下。
獨角獸朝她發出一個強烈的信號,彷彿刺入她大腦的一根針。希瑞立刻明白了。它把路指給了她。包圍網上有個缺口。獨角獸兇狠地嘶鳴一聲,壓低尖角,朝那些精靈衝去。
她徑直躍入火場中央,讓逃離屋子的人們一陣恐慌。火焰燒焦了她的眉毛和睫毛。

枯木後方的地勢向下傾斜,其盡頭是一座斷崖。希瑞尖叫一聲,夾緊馬腹。凱爾比肌肉緊繃、隆起,馬蹄踐踏著覆蓋了這片山坡——或者說,構成這片山坡——的垃圾,其中大多是某種奇怪的空容器。這些容器柔軟到令人作嘔的程度,在馬蹄的踩踏下並未彎曲,而是像碩大的魚鰾一樣紛紛破裂。每個容器破裂時都發出微弱的汩汩聲,並釋放出幾乎讓希瑞摔落馬鞍的惡臭。凱爾比狂嘶一聲,奮力踩著垃圾,朝路面靠近。希瑞幾乎因惡臭而窒息,只能緊緊摟住母馬的脖子。
在一根晾漁網用的木杆旁邊,有個男人坐在地上,胸前的襯衣撕成了兩半,腦袋靠read.99csw.com在自己肩頭。他看起來不像在睡覺。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躺著更多的人。即便凱爾比的馬蹄鐵踩在他們腦袋旁邊的鋪路石上,發出叮噹的響聲,他們也紋絲不動。希瑞彎下腰,從掛著衣服的晾衣繩下鑽過。那些衣服散發著腐臭的泥土味。
妮妙冷靜地伸出手,大聲念出一道咒語。房間里的掛毯迸射出斑斕的光彩。橢圓鏡子反射的光線在牆上舞動,彷彿一群彩色的蜜蜂。光線飛出房間,如同一道彩虹,又像黎明第一縷晨光,照亮了湖面。

「聖厄休拉、聖寇杜拉和一萬一千名處|女殉道者的骸骨啊……」哈索·普拉克勉強吐出這句話,「海因里希騎士閣下,剛才那是什麼?奇迹還是啟示?」
「嘿,嘿!」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說,「嘿,嘿,我的女士。格蘭普斯不怕。不怕,哦,不。」
「這是無可避免的,」男孩看著跳動的火焰說道,「我在佩里格蘭元帥的《戰爭史》上讀到過。所以國家有難時,這是必須的。」
「別害怕。」她重複道。
「有一點兒吧。」康德薇拉慕斯承認,「在我家鄉維可瓦羅,我們不說四月,而叫春分。或用精靈語:碧日刻。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各個月份的名稱來源於『古代』,當時的四月確實已經春暖花開了。」
「雅爾?」
甚至回到黑色的虛無之後,回到時間與地點的群島之後,煙味和臭味依然在希瑞的鼻孔里久久不散。
淚水流下妮妙的臉頰。
「幻影。」妮妙頭也不回地說,「來自其他維度、其他次元、其他地方、其他時間的訪客。能改變人生的幻影。改變你的人生和命運……而你卻一無所知。對他們來說……那只是另一個地方。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一而再,再而三,天知道有多少次……」
風勢逐漸增強,雲團從西方湧來,逐漸遮蔽了群星。首先消失的是天龍座,然後是冬之少女座,接著是七山羊座。最後,群星中最為明亮的夜眼星也不見了蹤影。
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沒聽懂似的看著她,然後他咬了咬牙,咆哮著朝她衝來。希瑞受夠了。她飛快地扭身避開,自下而上揮出一劍,切開了他的兩隻手肘。斧子首先落地,隨後是老人鮮血淋漓的雙手,但他再次撲向她。她縱身躍起,一劍劈開了他的脖子。這次更多是出於憐憫而非必要:要不了多久,他斷裂的手臂動脈就能讓他失血而死。
峽谷上方傳來風暴的呼嘯聲。
「它怎麼了?」獵魔人喃喃道,「蹄印被雪蓋住了吧。也可能不是馬,而是野山羊。」
她去過很多別的地方。但那些都不是正確的地點。
「我明白。」
獨角獸噴了噴鼻息,搖搖頭,它的角畫出一條短弧線。
「嘿,嘿,嘿!這就對了!」
「哈!」安古藍搓著手,「我就知道!有人住在這兒!我們跟著蹄印,也許就能找到溫暖的小屋。那邊說不定還能生火?也許那邊的人會歡迎我們。」
「蹄印到這兒就斷了。」安古藍低頭看向潔白的積雪,「那匹馬像精靈的戲法一樣消失了。」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看到一條小徑,一條被人遺忘、雜草叢生、通向森林的小徑。
「希瑞,別在馬鞍上睡著了。」葉妮芙說,「我們到了。」
拐杖重重地打在她頭上。她只來得及抬起手,抵消了一部分本該敲碎她腦殼的力道。希瑞感到頭暈眼花,不知所措,徹底失去了方向感。
馮·斯凱維伯恩也畫了個十字,然後用顫抖的手拔出系在鞍上的劍。
「我學過這些。但我不是天文學家,所以……」
在陽台下方不遠處的空中,有個東西亮了,黑夜迸射出星辰般的光輝。一匹馬「砰」的一聲出現,背上還有個騎手。是個女孩。
在她周圍,飄蕩著一股腐蝕性的濃烈酸臭,味道令人作嘔和窒息。她不記得自己聞過類似的氣味。那是屍體腐爛的氣味,是降解與變質的最終結果,是毀滅與滅亡的氣息,讓她不禁覺得,無論正在腐爛的東西是什麼,它在世時的氣味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即使在它的全盛時期也一樣。
因為那裡也不是正確的地點,正確的時間。
「一路順風!」

在小屋前方,那隻像是絞架的古怪物體配有鐵鉤和索具。矮桌和木樁都滑膩膩的,沾滿了油脂,散發著臭氣。
黑母馬抬起頭,發出響亮的嘶鳴。妮妙猛地伸出雙手,喊出另一個咒語。康德薇拉慕斯看到某種影像在空氣中成型,越來越清晰。影像很快聚焦,變為一道傳送門。在那道門后,她們能看到……
「沒錯,正是如此。因為祖國的召喚,還有一些個人原因。」
希瑞感到他鬆開了手,身體也像彈簧一樣迅速抽離。等親眼看到,她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很好。」她把劍刃舞得虎虎生風,「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們對我施了法術,她心想。他們想用咒語欺騙我。但就算是魔法,生效範圍也是有限的。我不能讓他們追上。
「邪惡的異教國家,」海因里希·馮·斯凱維伯恩嘀咕道,「還有許多艱苦的任務等著我們:條頓騎士團的律法一定會將魔鬼驅離此地。」
「我們又來錯地方了。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但麻煩你回答我,老兄!起碼說句人話。我還從沒見過哪個世界的居民連話都不會說!」
「起來,小丫頭。」柯恩說,「忍住疼痛,爬回梳子上去。不然你會染上恐懼的瘟疫。你想一輩子都害怕它嗎?」
「麻煩你,別用問題回答問題。這條小路通向哪兒?這是什麼地方?今天的日期是?」
「妮妙,究竟多少?」
它噴出鼻息,就算沒有心靈感應,表達的意思也清晰無誤。
在地平線那邊,紅色的煙柱正在升起。
「你說的『古代』只有一百年。再說得準確點兒,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幾乎相當於昨天。伊絲琳妮是對的,她的預言正在成真。世界正在冰雪之下消亡。人類會因為某位毀滅者而滅亡,而那人也將開啟救贖之路。但根據我們對歷史傳說的了解,她並未出現。」
「你要知道,」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你只是在拖延無可避免的結局而已。你屬於我們。我們會找到你。」
她首先嘗試梅里泰莉神殿,她想象那兒的大門、正殿、公園和工坊,見習女祭司的宿舍,還有她和葉妮芙住過的房間。她回憶起南尼克、尤妮德、凱蒂和愛若拉二世,同時集中精神。
男人對這些狀況毫無察覺,他的動作越來越激烈,發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可笑。
儘管雙腿因虛弱而顫抖,左手陣陣抽痛,她還是將屍體拖進了森林,丟進了惡臭的泥漿,丟進受害者的骨骸之間。她帶著乾燥的樹枝回到小屋,堆在屋子的四面外牆,小心翼翼地點了把火。
希瑞扭過頭。結果,她中了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圈套。
「信不信是你的事。但要記住,你很快就會來到螺旋,而我會等在那兒。承認吧,你在內心裡渴望著我,me elaine luned。」
我得換個方法,她看著兩個月亮,心想。它們如今是兩彎細長的新月,一大一小。我得換個方法,我試過想象地點或面孔,現在我要嘗試某種強烈的慾望。我堅定地、由衷地希望……
他又笑了起來。在他的笑容里,那對門牙格外顯眼。
但其他追兵早已緊隨在後,希瑞聽到他們的呼喊聲與嘚嘚的馬蹄聲。小馬出了什麼事?她心想,他們對它做了什麼?
那是個港口,她看到了系著纜繩的小船和划槳大帆船,看到了森林般的桅杆,看到了在靜止的空氣中的垂下的船帆。扭曲而惡臭的煙柱在周圍升起。
格蘭普斯亮出碩大的牙齒,朝她撲去,粗糙的拐杖再次砸向她。希瑞也再次抬起雙手,保護住腦袋,結果是她的左手無力地垂下,多半骨折了。格蘭普斯跳到她另一邊,揮出拐杖,砸中她的腹部。她尖叫著蜷成一團。他像老鷹一樣撲來,將她的臉扭向地面,然後一棍子砸在她的膝蓋上。希瑞弓起身子,向後踢去,狠狠踢中他的手肘。格蘭普斯怒吼一聲,一拳打在她的後腦勺上,猛烈的力道讓她的臉埋進了沙子。他抓住她後頸處的頭髮,將她的鼻子和嘴巴按進沙土。她感到呼吸困難。
「我沒聽錯吧?妮妙,曾幾何時,人們覺得每個寒冬都預示著白霜的到來,他們相信那就是新的開始。但到今天,就連小孩子都不相信漫長的冬天會毀滅我們的世界了。」
「你也許知道,」妮妙看著湖泊,「在普拉克希達海灣,從不結冰的港口只有龐德·維尼斯港。」
她耳邊傳來一陣嗡鳴。然後是亮光。再然後則是黑暗。
「媽媽!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相當遠,」她冷冷地說,「來自另一個……」
她沒時間思考了。獨角獸說得對,不能讓他們抓到自己。她必須逃進時空之中,在地點與時間的迷宮中甩掉他們。試圖集中精神時,她感到了恐慌,因為腦海里突然出現了陌生的空虛感,還有迅速增長的混亂。
「哎呀,」張開嘴的同時,一股發黏發酸的濕氣落到她的嘴唇上,「呸。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聖母瑪利亞啊!」他喊道,「保佑我吧!」
在鳥兒的尖叫和示警的嘶鳴響起之前,希瑞、凱爾比和獨角獸便轉身逃跑。但他們另一邊的空氣也已裂開,騎兵從裂縫中湧出。追兵在他們周圍組成一個半圓,然後收攏,迫使希瑞退向懸崖。她尖叫一聲,拔劍出鞘。
她高聲尖叫起來。恐懼和嫌惡讓她劇烈顫抖,用力揮舞著雙臂。她嚇到了凱爾比,後者邁步飛奔,幾乎將她甩落。她用大腿夾住母馬體側,雙手拚命清理自己的頭髮,拉緊夾克和襯衣。凱爾比繼續飛奔,穿過飄揚在街道上的煙霧。希瑞驚恐地叫出了聲。
「我們跟著馬蹄印!出發。」他命令道。
在同一片森林的一座小山上,騎士海因里希最後一次俯視下方。風吹開了幾處迷霧,讓他看到了泛起漣漪的湖面。
湖面被一道月光一分為二,像被強風吹拂一般,激起陣陣漣漪。湖水上方的空氣突然裂開,好像炸裂的彩色玻璃窗。一匹黑馬,背上載著一名騎手,在裂縫中憑空出現。
「時間,」妮妙說,「既無始,也無終。它就像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烏洛波洛斯。每個瞬間都隱藏著永恆,而永恆又由無數瞬間組成。永恆是瞬間的群島,你可以在其間漂游,但尋找路線難度極高,偏離路線的後果又非常危險。你最好能有個在黑暗中照亮前方的燈塔,能聽到迷霧那一邊的喊聲……」
「它不喜歡陌生人。」希瑞警告道,「它還會咬人。」
好在巧合拯救了她。後退時,她的腳跟碰到地上的劍。她迅速將之撿起。
她不理解它的意思,但理解了它的焦慮。
「也許歡迎的方式是用十字弓射出箭矢。」卡西爾諷刺地補充道。
男人保持著接吻九_九_藏_書的姿勢,雙手滑向她的後頸。
女弓手聳聳肩,在馬鞍上蜷縮身體。
「北半球光照減少,意味著積雪會增多。白色的積雪反射了陽光,會讓氣溫進一步下降。積雪存在得越久,無法解凍的土地就越廣,雖然只是暫時性的。降雪越多,積雪就越多,反光的白色表層也就越多……」

——《因弗內斯周報》,1906年3月18日號
追兵依稀的呼喊聲帶上了怒意。他們明白自己不可能追上她了。他們不可能追上這匹全速賓士卻不露疲態,像獵豹一樣輕盈、柔軟且靈活的黑母馬。
母馬噴出一團白汽。
希瑞鬆開腰帶,背靠牆壁,思索接下來要做的事。與先前那些地方相比,這裏令人愉快,她很想多待一會兒。但過去的經驗告訴她,過度自信會導致危險,喪失警惕更可能致命。
希瑞的手痒痒的。她低下頭。
感覺到觸碰,她一躍而起,打翻了杯子——還好裏面是空的。她握住了劍,隨即冷靜下來。她身在「黑貓旅店」,在桌上睡著了。撫摸她頭髮的手屬於旅店的女店主。希瑞不喜歡這種身體接觸,但那女人全身都釋放出善意,讓希瑞沒法做出粗魯的回應。她任由對方摸著自己的頭,露出微笑,聽著她悅耳的話語。她累了。
「我不怕你。」
她嘗試前往凱爾·莫罕、史凱利格群島、法比奧·塞克斯工作過的苟斯·維倫銀行,結果仍是失敗。她沒敢去辛特拉,她知道那座城市已被尼弗迦德人佔領。作為代替,她去了維吉瑪,她和葉妮芙在那兒買過東西。
兩人並肩躺在皺巴巴的斗篷上,汗水淋漓,餘興未消。妮妙回頭看向湖岸。水面泛著灰白色的泡沫。風吹彎了蘆葦。失落的傳說消失無蹤,只剩下無色而單調的空曠。
然而,一段時間過後,漫長的清洗變得無法忍受。雨水灌進希瑞的衣領,濕透的衣服緊貼身體,令她冷得難受。因此她迅速躍出了這個潮濕的地方。
「今晚,」妮妙用毛皮裹住自己,「會是個美好的夜晚。我感覺得到。」
雪花拍打著他們,狂風吹個不停,而在懸崖峭壁之間,傳來了寒冰惡魔的呼嘯和哀號。
「這的確合乎邏輯。」
我有這樣的能力,希瑞心想,這樣的力量。我是諸界的主宰,但這毫無意義!我想見傑洛特,卻發現自己在荒郊野外,在冬天的暴風雪裡迷了路。
妮妙抬了抬下垂的毛皮,很長時間沒說話。

「這怎麼可能?」
獨角獸意味深長地嘶鳴起來。她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躺在地上,萬般不願地與生命道別,失去雙臂的身子像蟲子一般蠕動著。希瑞站在他身前。有顆砂礫摩擦著她的牙齒。她將砂礫朝垂死的老人吐了出去。沒等唾液落到身上,他便已死去。
傑洛特。我想見傑洛特。我真的很想見傑洛特。
風聲呼嘯,呻|吟,拂過乾裂的泥土和樹叢。
Aen a meath ail aen sparse!
「的確如此。但事實並未改變,白霜正在到來。北半球的文明在劫難逃。它們會消失在肆意蔓延的冰層之下,消失在永久凍土和積雪之下。但不必恐慌,因為劫難過一陣子才會到來。」
她逃去的地方乾燥多風。刺痛皮膚的風迅速吹乾了她臉上的淚水。
黑母馬伸長脖子,邁步飛奔。希瑞貼緊它的脖子,將空氣阻力降到最低。
就能撫平所有的憤懣……
「你不需要是天文學家,只要能邏輯思考就行。地球以橢圓形軌道圍繞太陽運轉,因此在它的運轉過程中,有時離太陽較近,有時則較遠。地球離太陽越遠,從邏輯角度考慮,地球上就會越冷。又因為行星軸線是傾斜的,北半球距離陽光會更遠些。」
一隻黑貓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長相和招牌上那隻一模一樣。它弓起脊背,蹭蹭她的腿肚。她摸了摸那隻貓,它將腦袋靠向她的掌心,坐在她身旁,舔起了毛。希瑞看看它,又將目光轉向別處……
「小馬,」她說,「你覺得他們能追上我們嗎?」
就像一間屠宰場。
她沉默片刻。
等他們回到河邊時,神秘的蹄印已被潮濕的雪花覆蓋,消失不見。在杉斯雷托河鐵灰色的河水裡,有許多冰塊在不斷打轉。
希瑞咽了口口水。

「哎呀,」騎著黑母馬的女孩說,「又錯了!不是這裏,不是這個時間。更糟糕的是,我們出現的時機恐怕也大錯特錯。抱歉。」

希瑞去過能看到火堆的地方。火堆之間的女人被鐵鏈拴在木樁上,乞求寬恕,但人群卻在大笑、歡呼和起舞。她去過龐大的城市熊熊燃燒的地方,火焰在坍塌的屋頂上躍動,黑煙遮蔽了天空。她去過巨大蜥蜴相互爭鬥的地方,它們的尖牙利爪撕開的傷口血如泉涌。
妮妙快活地大笑,拉著男人的手,兩人一起跑向湖邊,繞過一棵棵樺樹與赤楊。在沙土覆蓋的湖岸上,妮妙踢掉便鞋,掀起裙子,光腳踩進湖水。男人脫掉鞋子,但沒踏入水中。他脫下斗篷,小心翼翼地鋪在地上。
「想都別想。」
「獵魔人,現在怎麼辦?」卡西爾在馬鞍上轉過身,「痕迹沒了。被風雪掩蓋了。」
「那邊!」妮妙高聲喊道,「就是你必須走的路!帕薇塔之女希瑞啊!走進這扇傳送門,這條路將帶你面對命運!時間的輪迴會就此終結!讓烏洛波洛斯咬住自己的尾巴吧。別再徘徊了!快去幫助你所愛的人吧!這就是你該走的路,女獵魔人!」
阿倫尼烏斯·克蘭茨閉上了嘴巴。他在護欄邊又站了一會兒,注視著夜空,注視著反射維吉瑪燈火的湖面。他系好褲子,回到望遠鏡那裡。
天文學家站起身,揉了揉屁股,然後去陽台上撒尿。他每次都會從陽台直接尿到下面的牡丹花壇里,把那戶人家的譴責當做耳邊風。廁所實在太遠了,長途跋涉浪費的時間或許會讓他錯過有價值的觀測數據,而這是科學家絕不能忍受的。
「你說什麼?」傑洛特正了正纏在頭上、以免讓耳朵凍僵的圍巾,「安古藍,你說什麼?」
女店主走了過來,用動聽的聲音問她一個問題,然後將雙手按在她的臉頰上。她想知道希瑞要不要在這兒過夜。
「不。」米爾瓦反駁道,「峽谷里的風雪沒那麼大,不至於蓋住蹄印。」
「對,我非走不可。媽媽在等著我。」
一支綿延數里的軍隊正在行軍,他們的頭頂是長矛與旗幟的森林。雅爾戴著一頂圓頭盔,扛著一把長矛,他必須用雙手握住,不然矛的重量會讓他失去平衡。鼓聲與風笛聲在周圍回蕩,奏響戰爭的歌謠。在他們頭頂,飛著一群烏鴉。許多烏鴉……
「小鬼說得對,這絕對是馬蹄印。甚至可能裝著蹄鐵,不過也難說。風把大部分痕迹都吹散了。蹄印通向那片峽谷。」
在周圍,深沉的夜色化作令人窒息的陰霾,將她們包裹。希瑞抬起頭,想憑藉星辰確定方位,但她頭頂只有漆黑的蒼穹,唯有遠處的紅色火光照亮了地平線附近的天空。
她成了獨自一人。又一次獨自一人。她一直是獨自一人。
「我的女士餓嗎?」他說,「渴嗎?累嗎?格蘭普斯會帶你去他的小屋,給你吃的、喝的,讓你休息。」
「嘿,嘿,」老人喘息起來,「今天格蘭普斯找到個好屁股。上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平靜而愉快的低語聲在她耳邊響起,就像海螺中從不間斷的嗡鳴。她的喉嚨傳來灼燒感。黑暗而柔軟的虛無。
老頭個子矮小,但沒駝背。他穿著一件亞麻襯衣,還有同樣材質的褲子。他腳上穿著一雙外觀滑稽的特大號便鞋。他一隻手拿著一根粗糙的拐杖,另一隻手裡有個柳條籃。希瑞沒法看清他的長相,因為他的臉被草帽遮去了大半,只能看到晒黑的鼻子,以及亂糟糟的灰色鬍子。

妮妙保持沉默。
「如你所見,小孩子不相信,但我相信。」

「我明白。」
伊瓦拉夸克斯再次嘶鳴,催促她抓緊時間。凱爾比也嘶鳴起來。希瑞戴上手套。
有點不對勁兒,她心裏想著,突然恐慌起來。逃吧,趕緊離開,越快越好。
我是諸界的主宰。她回想道。我是上古血脈的繼承者。我的能力超越了時間與空間。我是希達哈爾之女勞拉·朵倫的後裔。
「今晚,」妮妙輕聲說,「會是個美好的夜晚。我能感覺到。」

他們轉頭看著她。她用羊毛帽遮住耳朵,臉頰和鼻子凍得發紅,穿著大號外套,看起來滑稽可笑,就像一隻胖嘟嘟的小狗頭人。
她手上滿是凝結的血塊。
下一個地方昏暗無光,陰森可憎。
伊瓦拉夸克斯嘶鳴一聲,點了點獨角,向希瑞發出一條心靈信號。希瑞沒能理解。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冰冷而清晰的念頭便湧入她的腦海。她耳中嗡鳴,身體也傳來刺痛。
她成了遊民,永恆的流浪者,在地點與時間的島嶼之間迷失方向的漂游者。

「以騎士團和聖喬治的名義!」
影像黯淡下去,像塗色玻璃一樣碎裂開來,化作一團混亂而明亮的虹色冷光,然後一切都消失不見。
「的確,」最後她說,「我在夢裡見過。我在夢裡見過很多次。清醒時也見過一次。」
「找到她。」妮妙說,「她就在群星之間的某處,月光之中的某處,在地點與時間的島嶼之間。她孤身一人,需要幫助。幫幫她,康德薇拉慕斯。」
儘管烏雲密布,天氣卻沒那麼冷。毛毛細雨不時飄落,覆蓋著茂密植被的山嶺讓騎士海因里希想起了他的故鄉圖林根。跟在後面的十字弓手唱起瓦爾特·馮·沃格爾維德的歌謠,哈索·普朗克則在馬鞍上打起了瞌睡。
「會反射陽光,」康德薇拉慕斯點點頭,「讓天氣進一步寒冷。這就是伊絲琳妮預言的白光。但這些真會導致大災難嗎?北方的冰層突然朝南方移動,碾碎和覆蓋萬物?極地冰層的增長速度能有多快?每年多少寸?」
「哦哦哦,小妮……哦哦!」
「那就擴充一下你的知識量吧。你要知道,在一百年前,那個海灣的所有大型港口都是終年開放的。根據編年史記載,甚至在上個世紀,塔爾哥的土地仍能長出黃瓜、南瓜和向日葵。而如今,那些作物再也沒法種植了,因為生長期太短,冬天又太過嚴酷。你是否聽說過,科德溫也曾有自己的葡萄園?當地葡萄釀的酒也許算不上頂級,但成本低廉。當地的吟遊詩人也曾歌頌過那種酒。葡萄藤沒法再在科德溫生長,是因為冬天和過去不一樣了,嚴霜和大雪會凍死那裡的葡萄藤。不是抑制生長,而是直接扼殺、摧毀。」
從咒罵聲的響亮程度判斷,漁夫王還沒解開纏住的漁網,而連著網子的繩索卻斷了。妮妙沉默地看著那些繪畫。希瑞和獨角獸。
夜晚到來,空中九_九_藏_書只現出一輪月亮。但希瑞不願承認這是她的世界。
希瑞本以為她能輕易解決對方。畢竟他只是個衰弱的老人。但她錯了。
康德薇拉慕斯嘆了口氣。
「跑啊,凱爾比!」
「哎呀,」銀髮女孩用頗為清晰的嗓音說道,「Ire lokke,ire tedd!Squaess'me。」
「一路順風,女獵魔人!」她們齊聲高喊,「祝你旅途順利!」
下一個地方非常暖和,酷熱籠罩了周圍,希瑞、凱爾比和獨角獸身上很快就干透了,雨水像茶壺裡飄出的蒸汽一樣迅速消失。她們站在森林邊緣的荒野里,被陽光猛烈地曝晒。她們很快發現,那是一座茂密的大森林,植被密集得驚人,但看起來杳無人煙。
一處湖岸,一大片蘆葦叢。湖中有個小島。島上有座雉堞參差不齊的高塔。高塔上方,月亮在逐漸昏暗的夜空中閃耀光芒,讓塔身熠熠生輝。陽台上坐著兩個裹著毛皮的女人。有個男人在小船上捕魚……

妮妙點點頭,彷彿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但她什麼也沒說。
米爾瓦冷冷地看著他,但什麼也沒說。
保持專註,雙拳抵住鬢角。耳畔響起海螺殼般的響聲。閃光。柔軟的黑色虛無。
然後一切發生得飛快。他們一起躺在他的斗篷上。妮妙的裙子掀至腰際,雙腿纏著男人的臀部,指甲埋進他的雙肩和背脊。他一如既往地佔有了她——他太缺乏耐心了——而她咬緊牙關,很快便被興奮所掌控。男人發出荒謬可笑的聲音。妮妙越過他的肩頭,看著緩緩飛過、形狀奇妙的雲朵。
格蘭普斯的住處是棟漂亮的小木屋,屋頂明顯用隨手找來的材料修理過很多次。小屋的牆壁覆蓋著像是豬皮的東西。小屋前方有個形狀像絞架的木製物件,還有一張矮桌,以及一隻嵌著斧子的樹樁。小屋裡有個用石頭和黏土砌成的封閉式壁爐,上面放著一口冒煙的鍋子,還有一隻平底鍋。
「呃……」
康德薇拉慕斯什麼也沒說,雖然類似的斷言她已經聽過好幾次了。她們也不是第一次坐在陽台,面對閃閃發光的湖面與落日,背對著魔法鏡和魔法掛毯了。
希瑞在馬鞍上不由自主地縮起身子。她在發抖,不光是身體,就連心靈都在顫抖。凱爾比的馬蹄落在某種光滑而平坦、堅如岩石的東西上,發出清亮的響聲。在柔軟虛空中前行良久的母馬發出嘶鳴,身體猛地偏向一側:它的蹄子斷斷續續地踏上堅硬的路面,讓希瑞的牙齒都打起了顫。
「是啊,」妮妙思忖道,「還需要我說下去嗎?也許你知道,塔爾哥從十一月中旬就會開始降雪,其冷鋒還會以每日五十里的速度南下。到了十二月末和一月初,阿爾巴地區便會迎來暴風雪。而一百年前,那兒的居民看到雪還很驚奇。到了現在,每個孩子都知道,到了四月,積雪才剛消融,湖水還要上漲,對吧?他們還很奇怪,為什麼四月又叫開春節。這些沒讓你感到驚訝嗎?」
凱爾比如風暴般飛馳。海風呼嘯著吹過她們耳畔。
在湖面某處,漁夫王的船槳砸到了自己,讓他高聲咒罵起來。妮妙搖搖頭。康德薇拉慕斯嘆了口氣。
「我?我自己?不靠你的幫助?」
保持專註,雙拳抵住鬢角。耳中響起海螺殼般的響聲。閃光。然後是突然出現的、柔軟的黑色虛無。
不遠處有間旅店,門內飄出有些變質的啤酒味,還有響亮的說話聲和大笑聲,以及玻璃碰撞的叮噹聲。有人正在高唱一首下流的小曲。
他不等說完,便嘟囔並咆哮起來。
「我必須保持美麗才行。」
與他的說法相反,那棟小屋一點也不近。等他們最終到達時,太陽幾乎升上了最高點。
「你在撒謊!我不相信你!」
她注意到他正看著她的劍:劍柄從她的右肩頭伸出。
又一陣咒罵聲、水花聲和船槳的嘎吱聲從湖那邊傳來。
她閉了嘴。
你一個人也能辦到。放手去做吧。
「我由衷地相信,」妮妙輕聲道,「它會讓世界重生。但我不相信新的世界會更美好。」
在一條小船的甲板上,兩個男人正在打架,用激動的嗓音大吼大叫。她能聽懂他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在為鯡魚的價格爭吵。
獨角獸豎起耳朵。
「格蘭普斯不怕陌生人。」他說,「連匪徒都不怕。格蘭普斯又窮又可憐。格蘭普斯愛好和平,對誰都沒有威脅。嘿!」
灰鬍子從橡樹後走出,脫下帽子。他的臉圓圓的,長著老人斑,但微微皺起的眉頭和小巧的下巴讓他顯得活力十足。他留著長及頸背的灰色長發,在腦後紮成馬尾,但他的頭頂卻光禿禿的,像南瓜一樣發黃髮亮。
愛上一個好女人,
「去死吧,你這該死的白痴。」女孩說。
希瑞不確定這裡是不是她的世界或者時間,也不清楚自己的世界是否有這樣的魚類。
他看到了兩匹馬——一匹白色,另一匹黑色。到了下一刻,他才注意到白馬額前長著一根扭曲的角。他還注意到,那匹黑馬——毛色就像黑貂皮一樣——背上坐著個女孩,銀髮遮住了一部分臉龐。兩匹馬的蹄子似乎既沒碰到地面,也沒碰到水面,而他不禁覺得,她們只是籠罩湖面的迷霧的一部分而已。
下一個地點是海邊一座異常陡峭的懸崖,周圍奇形怪狀的岩石上棲息著許多海鳥。風中夾帶著海水、燕鷗、海鷗、海燕和覆蓋岩石階地的白色物質的味道。

男人笑了。
新的地方。另一個地方。
湖面很寬闊,湖中甚至有座小島。沒人知道湖的名字,但人們對它的稱呼多半是「聖湖」。在這個異教徒國家,每兩座湖泊中就有一座叫「聖湖」。
在涌動的熱浪中,希瑞暗自祈禱這裡是布洛克萊昂森林,祈禱自己終於來到了認識的地方。
「妮妙,」康德薇拉慕斯擠出笑容,插嘴道,「你應該記得,我才是解夢師。而你卻突然開始說預言了。看你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在夢裡見過一樣。」
妮妙露出悲傷的笑。
「帶路吧。」
「那匹馬怎麼了?」
她去過豎立著數百座相同的白色風車的地方,它們纖薄的葉片不斷劃開空氣。她去過充斥著數千條蛇的嘶嘶聲、鱗片刮擦的沙沙聲,以及石塊滾動的咔嗒聲的地方。


「我的女士,你怕格蘭普斯嗎?」
試一下能有什麼壞處?
天變冷了。女術士和解夢師裹上了毛皮外套。湖那邊傳來漁夫王的小船划槳聲,但落日的耀眼光芒遮蔽了視線,讓她們沒法看到漁船。
「你才是野山羊,你這頭蠢羊!」安古藍喊道,「我說是馬,那就肯定是馬!」
地平線上的天穹被閃電短暫地照亮。沉悶的雷聲隨之而來。風暴愈加猛烈,將灰塵和枯葉甩向她們的眼睛。
旅行過程非常順利,誰知道呢,也許直到結束都會平安無事吧。但在正午時分,騎士海因里希看到路邊低處有片閃閃發亮的湖泊。由於第二天是周五,根據宗教習俗,他們不能吃紅肉,於是騎士命令他們去湖裡抓魚。
她去過一切都被黑暗籠罩的地方,其間能聽到驚恐的低語。
獨角獸用嘶鳴和心靈信號向她示警,但為時已晚。
編輯評論:格斯里先生的夢確實是金色的,就像單麥芽威士忌的顏色。而我們通過可靠的情報源得知,他經常喝酒,這也充分解釋了他為何能在蘇格蘭湖邊看到白色獨角獸、白色老鼠或其他怪物的幻象。但我們最想問格斯里先生的問題是:在禁漁令下達的四天後,你帶著釣魚竿跑到格拉斯卡諾克湖邊做什麼?
在她面前,在她坐騎的雙耳上方,出現了一面鏡子。鏡子在空中舞動,還有把梳子正在梳理她烏黑的長發。葉妮芙用的是魔法,而非雙手,因為……
「嘿,嘿!小女士不知道這個?」
她們坐在露台的椅子里,身後是烏木鏡框的鏡子與一張掛毯,掛毯描繪的是一座緊貼岩壁的小城堡,山中湖泊的水面反映出城堡的倒影。
「很好。那你也該知道,地球的軸線是傾斜的,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軌道並非圓形,而是橢圓形吧?」
星辰,他心想,以及星座。冬之少女座、七山羊座、水罐座。根據某些理論,那些不只是閃爍的光芒,更是世界。別的世界。與我們時空相隔的世界……我堅信,前往其他世界、其他時間和宇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沒錯,總有一天,這種事會成為可能。會有辦法的。但這需要全新的想法,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能突破現實的條條框框……
「這兩個方面——橢圓形的軌道和傾斜的軸線——會發生變化。人們相信這種變化是循環往複的。橢圓的軌道可以拉長或縮短,軸線同樣發生過改變。由於和太陽的距離,以及地球軸線的大幅度傾斜,極地區域受到的光照和熱量都少得可憐。」
旅店的女店主是個矮小壯實的女人,穿著一塵不染的圍裙,戴著帽子。她走上前來,說了些什麼,嗓音嘹亮卻悅耳。希瑞指指自己的嘴巴,拍拍肚皮,從襯衣上扯下一粒銀紐扣,放到桌上。看到那女人驚訝的表情,她正打算扯下第二粒紐扣,但那女人卻用手勢阻止了她。
她們繞著森林邊緣緩緩走動。希瑞想找個能確認方位的東西。獨角獸噴了噴鼻息,抬起長角的腦袋,四下張望,嗅個不停。它很不安。

她在樹冠下前進,同時四下張望,以免錯過重要的東西。多虧了這份謹慎,她才沒看漏在橡樹後面看著她的小老頭。
希瑞一直沒時間考慮食物和休息。而現在,陌生老人的話讓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同時也感到口乾舌燥。老人從草帽的帽檐下看著她。
一塊掛毯。一面鏡子。
失去希望的漂游者。
尼弗迦德。
希瑞突然發現,下方的岩灘上有一顆半埋在砂礫間的巨大魚類頭骨。從它的白色顎骨伸出的牙齒超過三尺長,一個成人足能騎馬穿過它的咽喉,直接走進肋骨之間,完全不用擔心碰到它的脊骨。
「小馬,」希瑞的語氣同時帶著責備和諷刺,「我不想催促你,可我急著回到我的世界。我的親人和朋友需要我,你知道的。可我們卻差點掉進湖裡,還看到一個穿著滑稽衣服的傢伙,又看到一群渾身髒兮兮、揮舞棍棒、尖叫不止的人,最後更有個戴十字架的瘋子!那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我的時間!請再努力一點。拜託了。」
馬兒嘶鳴一聲。女孩嘆了口氣。
他們催馬前行,但沒能走出多遠。他們只在峽谷里走了大約四分之一里。
「你給了我一點信心。雖然只有一點點。」
「一句就好。」
凱爾比疾馳如風。
「我們的世界,」終於,她用導師般的語氣開口道,「形狀是個球體,圍繞太陽旋轉。你是贊同這種理論,還是屬於看法截然相反的少數派?」

「的確。」吸血鬼說。他是隊伍里唯一沒表現出凍僵癥狀的成員。顯然,他對低溫和高溫都有同樣的忍耐力。「這是蹄印。但這九_九_藏_書些真是馬蹄印嗎?」
她看到雅爾跟一群醜陋的無賴圍坐在壁爐旁。他們正小口啜飲杯中的紅色液體。
某種模糊的聲音傳來,像在水下響起的鐘聲。妮妙聽到耳畔的低語。魔法,她一邊想,一邊將目光從男人臉上移開。
「你是有什麼合乎邏輯的理由?」康德薇拉慕斯的語氣略帶諷刺,「還是說,這是所謂『精靈預言從無謬誤』的迷信?」
馬蹄踩碎了岸邊的貝殼。湖面和原野上霧氣低垂。湖上看不到漁船或漁網,也沒有半個人影。我們只能去別處找了,海因里希·馮·斯凱維伯恩心想。實在找不到就算了。我們可以拿鞍囊里的食物——包括牛肉乾——果腹,然後再向馬爾堡的隨軍牧師懺悔。他會寬恕我們的罪過的。

「我記得。」她們聽到了她的回答,「我相信你。謝謝你。」
「我們跟著馬蹄印。」他最後說。
這次成功給了她自信,促使她做出更加大胆的嘗試。顯然,除了拜訪不同的地點,她還能前往不同的時間。維索戈塔和那些精靈都提到過,獨角獸也一樣。其實她早在無意中這麼做過了。臉上受傷時,她跳躍到了另一個時間,藉此逃離了敵人。她把自己傳送到四天之後,所以維索戈塔計算日期時才會對不上號……
希瑞撓撓頭,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她開始集中精神。
她們辦到了。踏上堅硬的路面時,她的心中莫名湧現出混合了喜悅與釋然的情緒。
「不,我不是那些人的一員。我接受日心說,也相信地球是圓的。」
反胃感讓她本能地彎下腰。凱爾比噴了噴鼻息,甩了甩頭。獨角獸出現在她們身邊,它坐倒在地,然後一躍而起,甩了甩蹄子。它與堅硬地面的碰撞帶來了響亮的迴音。
那一天,騎士海因里希沒令他的先祖蒙羞——其中包括曾在達米埃塔英勇作戰的迪特里希·馮·斯凱維伯恩,就在撒拉遜人用魔法召喚出一群黑色惡魔時,他是少數堅守陣地的人之一。海因里希·馮·斯凱維伯恩想起自己的先祖,用腳踝踢踢馬腹,朝幻影發起了衝鋒。
她徑直穿過平靜河面上方的拱橋。等母馬的蹄鐵與石制橋面的碰撞聲響起,她抬起頭。女人依然站在旅店前面。
她抓住凱爾比的鬃毛。
在那些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布雷默的馬爾科姆·格斯里先生所寫的聳人聽聞的冒險故事可謂風靡一時,就連倫敦的《每日郵報》都要在「奇聞異事」版塊里轉載他的文章。我們都知道,在我們的訂閱用戶中,只有一小部分會閱讀特威德以南地區發行的報刊,因此這種現象可謂驚人。今年三月十日,馬爾科姆·格斯里先生帶著一支釣魚竿去了格拉斯卡諾克湖。在那裡,格斯里先生看到湖面的迷霧和虛無中(原文如此)出現了一個臉上有傷疤的女孩(原文如此),騎著一匹黑色母馬(原文如此),身邊有一頭白色獨角獸(原文如此)。據說那女孩走向震驚的格斯里先生,用某種語言對他說話,按格斯里先生的描述——以下為引用——「我想是法語,或者另一個大洲的方言。」然而,由於格斯里先生不會說法語,也不懂其他大洲的任何方言,所以他沒法跟那女孩交談。女孩和獨角獸消失不見,這裏再次引用格斯里先生的話:「就像一個金色的夢。」
「突然間,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解夢師續道,「我能感覺到腳下的冰面在顫抖。我跪在冰雪之間。冰面像玻璃一樣清澈,它原本是山中湖泊的湖水,透過厚厚的冰層,我能看到石塊和小魚。在夢裡,我看出冰層足有幾十、甚至幾百寸厚。但這沒能阻止我聽到……尖叫求救的聲音。在冰面之下……有個冰封的世界。」
嘩啦一聲,海因里希·馮·斯凱維伯恩胯|下的栗色馬躍進了湖水,隨後停下腳步,晃晃腦袋,噴了噴鼻息,咬起了嚼子。
她知道自己在哪兒了。在她看到一條大帆船尾部的船名:伊瓦爾·繆瑞——以及製造它的港口:巴卡拉港——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很多。」
站在岸邊,或者說懸停在空中的,是一頭白色獨角獸。它旁邊是一匹黑色母馬。有個女孩坐在馬鞍上……
「我得走了。」她最後說。

「我們艾恩·艾爾能察覺到類似的事。你迷戀我,但又害怕自己的慾望。你想要我,吉薇艾兒,我,我的雙手,我的觸碰……」
起先,她感受到的只有懷疑、不安和恐懼。但很快,一道冰冷的白光湧入她的腦海——那是知識與力量的光芒。她不清楚知識的來源,也不了解力量的源頭,但她知道自己辦得到。
旅店裡飄出食物的味道,令希瑞陷入狂喜。沒過多久,她便做出了決定。她正了正背後的劍,走進門去。
「這個有趣的傳說是如何結束的呢?對你我來說,我們知道它的結尾。但烏洛波洛斯的牙齒依然緊咬著自己的尾巴,而傳說結束的方式將由這一刻決定。它取決於漂游者能否透過迷霧看到燈塔的光線,或聽到塔邊的呼喊。」
一片堆滿船隻殘骸的平原。一座峭壁之上的城堡,高聳在黑色鏡面般的山中湖泊上方。
「不只是大地,」片刻過後,她說,「不只是大地。」
她那隻傷手的狀況不算太糟。沒錯,它腫了起來,痛得厲害,但骨頭沒斷。
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我們唯一的希望是迅速逃跑。前往正確的地點與正確的時間。快點兒,星星眼。
「嘿,嘿。格蘭普斯明白。粗魯的壞馬駒!出於好奇,我想問問這位女士要去哪兒?她的目的地是哪裡?」



「魔鬼的把戲!」馮·斯凱維伯恩喘息著說。他臉色蒼白,顫抖不止。「是黑魔法!巫術!該死的異教徒和惡魔的傑作!」
地點。一片湖泊。一座島。月亮像是半個銀幣,璀璨的光輝照耀著湖面。一條有桅杆的小船上,一個男人正在捕魚……
地點與時間的新島嶼。
在某棟小屋門邊,有個用石灰或白色油漆畫上的十字元號。在那棟屋子的屋頂後方,黑煙正飄向藍天。有個孩子在哭泣,某人在遠處大喊,近處有人在咳嗽,在打噴嚏。一隻狗在嚎叫。
「希瑞和獨角獸。」妮妙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漁夫王的小船,插嘴道,「希瑞和獨角獸像幽靈一樣憑空出現,懸停在一片湖泊上方,而那湖泊像橋樑般連接著不同時間與地點,不斷變化,卻又始終如一?」
妮妙朝他跑去,摟住他的脖子。她踮起了腳尖,但即便如此,男人還是得深深彎腰才能吻到她。人們叫她「拇指姑娘」並非毫無理由。不過她已經十八歲了,在魔法技藝方面也有所成就,能這麼稱呼她的只有她的密友。以及幾個男人。
為什麼,希瑞心想,在所有的世界、地點和時間,在所有的語言和方言里,只有這個詞總能讓人聽懂,發音也都相同?
「喜歡。」希瑞又咽了口口水,「喜歡。」
哈索·普朗克控制住他那不情不願的馬,朝騎士走去。馮·斯凱維伯恩氣喘吁吁,雙眼像魚兒一樣凸出。
「對於這部分傳說,」解夢者思忖道,「歷史學家沒有任何分歧。他們一致認為這是個虛構的故事,或者某種比喻。但藝術家和畫家卻很喜歡這個插曲。你瞧,每幅畫上都是希瑞和獨角獸。這幅是希瑞和獨角獸在海邊的懸崖上。這幅是她和獨角獸在令人沉醉的風景里,天上還有兩個月亮。」
那隻跳蚤在某隻老鼠的皮膚上安頓下來:那是一隻身經百戰的老年雄鼠,它破損的耳朵便是證明。當天晚上,老鼠和跳蚤登上了一條船。而在次日早晨,那條船便將揚帆出海。它們登上的船又臟又舊,名字叫做「卡特利歐納」。這個名字將會載入史冊。不過那時,它還默默無聞。
「積雪越來越沉重,在壓力下形成冰川。正如我們所知,如果降雪持續下去,壓力就會增加,冰川也會增長,不光是厚度增加,覆蓋的空間也會增大。白色的冰川……」
「簡而言之,」康德薇拉慕斯把版畫丟回桌上,「希瑞和獨角獸無處不在。希瑞和獨角獸在諸界的迷宮。希瑞和獨角獸在時間的深淵……」
「你會回到我們身邊。你的確去過幾個時間和地點,但你遲早都會回到螺旋。而螺旋是我們的。你永遠沒法回到你的世界和時間了。一切都太遲了,你已經無處可回了。你認識的人早已死去,他們的墳墓長滿荒草,他們的名字都被遺忘。你的名字也一樣……」
「格蘭普斯知道很多。」
「祝你好運,我的孩子。」從默倫到歐席兒途中,約訥河橋村「黑貓旅店」的店主泰蕾絲·拉平說道。
她伸直雙腿,試圖掙脫男人,但她辦不到——他的力氣和體重都遠勝過她。男人發出呻|吟和嘟囔。
這片炎熱的荒野並非正確的地點,也不在正確的時間。
「格蘭普斯會操你的,小丫頭!」他狂吼道,「哪怕先把你劈成碎片!格蘭普斯不在乎女人是完整的還是切了片的!」

「嗯……」
煙霧來自於碼頭沿岸的破舊小屋。她在其中聽到了人聲:孩童的哭泣聲。
哲人、鍊金術士、天文學家與占星家阿倫尼烏斯·克蘭茨在硬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眼睛緊貼著望遠鏡的目鏡。那顆一等彗星只會在天空出現一周時間,他必須好好研究和描述才行。博學的天文學家知道,這種有火紅彗尾的彗星預示著巨大的災禍、戰爭與殺戮。事實上,這顆彗星來得有些遲了,因為他們和尼弗迦德人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很久,不需要天象也能預見到流血與廝殺。但阿倫尼烏斯·克蘭茨打算將這顆彗星的運行軌道徹底摸透,以便計算彗星會在多少年——或者多少個世紀——后再次歸來,以此預示新的戰爭。誰知道呢,或許那場戰爭比現在這場更需要做好準備。
下一個地點,儘管她不敢相信,卻當真用田園牧歌般的風景讓她吃了一驚。她面前是靜謐的河畔,一條小河在朝水面傾斜的柳樹、赤楊和橡樹間懶洋洋地流淌。在連接兩岸的精緻的石拱橋邊,有一間外牆爬滿野生藤蔓的旅店,門上掛著一塊寫有金色字母的招牌,希瑞不知道怎麼讀。但招牌上還畫了只惟妙惟肖的黑貓,於是希瑞決定叫它「黑貓旅店」。
風吹乾了她的淚水。
第二次嘗試時,她成功了。

就像之前許多次一樣,康德薇拉慕斯順從地集中精神,直到陷入類似恍惚的狀態。
救你自己,星星眼!別讓他們抓到你。

「我經常夢見,」康德薇拉慕斯說,「我在冰雪覆蓋的荒原上。除了堆積的白雪,那裡一無所有,陽光照得冰面閃閃發亮。那裡一片寂靜——寂靜在我耳中鳴響。不自然的寂靜。死亡的寂靜。」
「明智的做法是按原計劃,沿河道九_九_藏_書前行。」雷吉斯用無所不知的語氣斷言道,「那樣沒有迷路的風險。杉斯雷托岸邊就有供我們躲避風雪的貿易站。」
「我知道。」
在下一個地點,迎接他們的暴雨就像神靈的賜福。傾盆大雨帶著淤泥、青草和夏日的氣息,迅速洗去了之前那個死寂世界的污垢與灰塵。
地平線染成了金色與紅色。同樣色彩的亮光落在湖面的小島上。

妮妙不耐煩地咳嗽一下,康德薇拉慕斯轉過身,離開窗邊,再次低頭看向那些印刷版畫。其中一幅尤其引人注目:一頭亂髮的女孩騎在騰躍的馬背上,身邊是一匹白色的獨角獸。
「誰能把馬帶到這兒?」卡西爾也被迫抬高嗓門,因為杉斯雷托河的流淌聲異常響亮,「怎樣才能把馬帶來這兒?」
凱爾比嘶鳴一聲,表示它也感同身受。它的鼻孔噴出白汽,馬蹄埋進了積雪。
左右兩邊聳立著巍峨的高山,彷彿花崗岩紀念碑,峰頂沐浴在暴風雪中。山谷里的河流覆蓋著厚厚的冰層。目力所及唯有白色,以及寒冷。
下一個地點是希瑞見過的最恐怖的場所之一,無疑可以排進前十,甚至更甚。
Dearg Ruadhri。紅騎兵隊。
「加豬肉?黃油?還有培根?」
我聽過這個傳說,妮妙的腦海中掠過一縷思緒。我聽過這個故事!小時候,我從雲遊四方的老說書人口中聽說過……女獵魔人希瑞……她臉上的傷疤……黑母馬凱爾比……獨角獸……精靈之地……
他黃色的雙眸閃亮起來,真是令人不快。他銳利的白牙閃著光。然後她發現,那不是柯恩。而是一隻貓,一隻黑貓……
或許這就是她的機會?穿梭時間?

妮妙忍住淚水,緊緊抱住康德薇拉慕斯,像個瑟瑟發抖的小仙女。她們就這麼擁抱了好一會兒。隨後,兩人一言不發地轉過身,看向諸界之門消失的位置。
「安靜點兒,躺著別動,我的女士。」他的口水滴到她的屁股上,「格蘭普斯已經不年輕了,跟過去不能比……不過別怕,老人家知道怎麼做。嘿,嘿,然後格蘭普斯會吃了你……」
「地點?」女孩耐心地重複一遍,「和日期。」
逃啊!趕緊逃出這裏!
掛在地下室里的東西,曾經屬於某個孩子。
「而且歷史傳說沒給出理由。即使給了,也是模糊又天真的理由。」
漁夫王在船上用力拖拽並扭動繩索,試圖拉起被什麼東西纏在湖底的漁網,咒罵聲打破了午後的寧靜。被他鬆開的船槳發出微弱的嘎吱聲。

凱爾比人立而起,用力拉扯韁繩,將蹄子重重踩在鵝卵石路上。希瑞低下頭,看到了死老鼠。死老鼠無處不在,痛苦地支棱著淡粉色的小腿。
「我們最好離開這兒,騎士閣下。越快越好……我們離佩爾皮林沒多遠了,只要跟著教堂的鐘聲前進就好……」
「小馬!」
「來吧,凱爾比,動起來,不然你會凍僵的!」她用麻木的手指挽起韁繩,「好了,死腦筋!我知道我們來錯了地方,現在我們要回到溫暖的荒野。但我必須集中精神,而這要花點時間。所以,動起來吧!」
「很明顯,」老人向她投去刺探的眼神,「你最近沒怎麼吃過豬肉和培根。我的女士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嘿,嘿。你身後是什麼?」
在她們身後,前一刻還近得可怕的響亮呼喊聲,如今已被驚鳥的叫聲蓋過。然後是徹底的寂靜。
高塔的露台上……是兩個女人?
「格蘭普斯的家,」老人自豪地說,「我就住在這裏。這是我睡覺和煮飯的地方。過來吃點東西吧。嘿,嘿,在森林里找食物可不簡單。我的女士喜歡小米粥嗎?」
儘管上了年紀,還穿著碩大的便鞋,他的靈活卻堪比兔子。他朝她撲去,像屠夫一樣老練地揮舞著斧子。等銳利的斧刃數次與自己擦身而過,希瑞才意識到,她唯一的自救方式是逃離這裏。
她再次看向靜止的湖面、散發熱氣的垃圾堆、骷髏般的枯樹,以及被火光照亮的遠方天空。
海面與烏雲籠罩的天邊相連。
女店主陪著她來到院子里。沒等希瑞跳上馬鞍,女店主突然擁抱了她,讓她緊貼自己豐|滿的胸部。
「啊呃……這是……哦……」
「我不知道。」希瑞說,「也許吧。總之,謝謝你的邀請。」
與凱爾比的馬蹄摩擦的地面的確是岩石,但卻是某種平坦到反常的陌生岩石,散發著灰燼與泥土的濃鬱氣息。又過一會兒,希瑞才意識到那也許是道路。馬兒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令人痛苦的震顫,因此她轉過馬頭,讓凱爾比朝路邊走去。那裡生長著某種成排的東西,也許它們曾是樹木,但如今卻像是殘缺不全的骷髏,上面掛的破爛布片讓她想起了腐爛的裹屍布。

康德薇拉慕斯沒能忍住,她興奮地大叫起來,然後立刻用手捂住嘴。漁夫王伴著「嘩啦」的水聲丟下漁網,罵了一聲,然後也張著嘴愣住了。妮妙紋絲不動。
「所以,那匹馬呢?」
伊瓦拉夸克斯噴著鼻息,晃晃腦袋和角,明顯心神不寧。事實證明,它是正確的。
黑暗再次吞沒了她。
黑馬嘶鳴起來。
「你是怎麼猜到的?你都知道些什麼?」她激動地問。
「你自己看嘛!」
「時間和地點。」他替她說完,「格蘭普斯知道。格蘭普斯猜到了。」
不等有人注意到她,她便逃之夭夭了。
「我不……」吸血鬼開了口,但傑洛特沒讓他說完。
大堂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張桌子旁坐著三個人,乍看之下像是村民。他們看都沒看出於習慣走到角落、背靠牆壁坐下的希瑞。
在廚房裡,希瑞找到了他說的小米粥,裏面撒了許多肉片和蘑菇。她餓得厲害,但不知為何,卻沒有吃的慾望。她只喝了水壺裡的一點點水,吃了個皺巴巴的蘋果。
女人笑了笑,走進廚房。
黑色的跳蚤爬滿了她的雙手。
女人笑了笑,用悅耳的聲音說了些什麼。
她又逃到那片友善的荒野。不值得冒這種險,她心想,鬼知道會發生什麼。我還是只在不同地點間跳躍為好,不過我會嘗試去記得的地方。對我來說安全的地方。
希瑞猛抬起頭。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正坐在桌子對面。
「什麼是必須的?流血嗎?」
下一個地點仍然是港口。那裡是個碼頭,還有一條連通港口的運河,運河裡有小船和快艇,以及一片桅杆的森林。但在這桅杆的森林里,有尖叫的海鷗,氣味也普通到令人喜悅和懷念——潮濕的木料、海水和魚的味道。
獨角獸嘶鳴一聲,送出一條心靈信號。希瑞立刻就明白了。
「任何事都有可能。」他打斷她的話,「任何事。走吧,夥伴們,馬盧爾隘口就在前面。」
湖那邊傳來漁夫王的咒罵——他從不掩飾自己對漁獲欠佳的惱火。從他咒罵的內容判斷,他今天的收穫一定差得出奇。
「再見了。謝謝你的招待。走吧,凱爾比。」
一隻巨鷹在湖面上方盤旋。
我們要在將逝的暮光與黑暗中枯坐多少個夜晚?康德薇拉慕斯心想。毫無成果?就這麼一直談天說地?
他遲疑片刻。他喘著粗氣,口水從嘴裏流到鬍子上。但他沒放下斧子。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殘忍與狂怒。
「晚上好,」她禮貌地打著招呼,「抱歉這麼晚來打擾。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還有日期?」
希瑞感到那隻乾癟的手的觸摸,用滿是沙土和松針的嘴巴再次發出尖叫。
她也不想多停留一刻。
老人又咧嘴笑了笑,牙齒像海狸一樣向外突出。
「哦不,」她大喊道,「活見鬼!我這是在哪兒?」
她們看著她催促母馬跑向傳送門。在影像黯淡之前,銀髮女孩在馬鞍上轉過身,揮了揮手。
母馬噴了噴鼻息,用蹄子刨著空氣。馬鞍上的女孩轉過頭,看看她們,又看看掛毯和鏡子製造出的影像。她甩開擋在面前的髮絲,康德薇拉慕斯看到了傷疤。
「嘿,嘿,我能從這些問題聽出來,我的女士來自遠方。」
他笑了。他的牙齒很大,凹陷的下顎讓上牙伸出了嘴巴。因此,要聽懂他的話有些費力。
她沒能成功。她跳進了一片滿是蚊蟲的沼澤,烏龜的口哨和青蛙的叫聲在周圍迴響。
她逃出地窖,彷彿身後有魔鬼在追趕。她摔進蕁麻叢里,爬起身後跌跌撞撞地遠離小屋。她用一隻手拖著受傷的另一隻手。儘管胃中空空蕩蕩,她還是狂吐了很久。
「你是痴心妄想!」

希瑞顫抖著看向山下。懸崖底部是片黑色的湖泊。湖面光滑而平靜,彷彿湖中並不是水,而是瀝青。在湖對面,在成堆的灰燼與礦渣的另一邊,遠方的火焰照亮了夜空。
「別害怕,」她說,「我不會傷害你。」
路途不順的話,從奇武胡夫到馬爾堡的旅途得花上五天時間。因為溫里希·馮·奈普路德大團長的信必須在聖靈降臨節之前送達,騎士海因里希·馮·斯凱維伯恩在蒙主垂聽日的第二天便出發了,以確保旅途平安,沒有延誤的風險。他的速度緩慢卻平穩。騎士的作風讓同行的六名十字弓手——領頭的是來自科隆的麵包師之子哈索·普朗克——非常滿意。畢竟,普朗克和十字弓手們已經見慣了那些滿口髒話、大呼小叫、只管命令拚死趕路、一旦延誤就把責任推給隨從的所謂騎士。
「我準備好了。」
「我要跟你們說件事。」安古藍說,「但你們得保證別笑話我。」
「為什麼?」吸血鬼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凝視著獵魔人,問道,「傑洛特,你為什麼要帶我們跟著這道痕迹?」
「什麼?」
獵魔人注視著肆虐的暴風雪,沉默不語。
「今晚會是個美好的夜晚。夏至前最後一晚。月輪虧缺,太陽運行到第四宮,停留在摩羯座。這是做夢的最佳時段。專心,康德薇拉慕斯。」
她決定試試看。比方說,那座燃燒的城市不可能永遠燒下去。如果她在起火以前去那兒,會發生什麼呢?火災結束之後呢?
「我想說的是蹄印的事。我跟著夜鶯和他的『漢薩』混時,聽他們說過山巒之王——寒冰惡魔的支配者——會騎著魔法馬,在山道間行進。遇見他的人必死無疑。你怎麼說,傑洛特?有沒有可能……」
他拄著拐杖,朝她走去。凱爾比噴了噴鼻息。希瑞挽住韁繩。
「瞧!」安古藍努力讓喊聲蓋過風聲,「瞧那兒!那兒有馬蹄印。有人來過!」
「說來話長。這條小路通向什麼地方?」
等到火勢變得猛烈,等她感受到熱量,聽到火焰的咆哮,確信一場普通的陣雨無法阻止烈焰的肆虐之後,她才轉身離開。
「放下斧子,」她大喊道,「噌」的一聲拔劍出鞘,「放下斧子,你這老混球,我可以饒你一命。不然我就把你切成片!」
「守護聖靈聖厄休拉啊……」哈索結結巴巴地說道,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十字弓手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在身前畫起了十字。

「大概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