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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舞 影像館

星之舞

影像館

伊格也笑了。他懂她的意思。每一次變革都淘汰大量遺留在舊世界里的人。從無聲電影到有聲,從平面成像到立體全息。很多人不是不能學習,只是不願意。這是個很沉重的話題。越是舊世界出類拔萃的人物,越不願進入新世界。他們給過去的形式傾注了活的神采,以至於無法丟棄,畢竟沒人願意丟棄自己。
「這些玻璃也都是屏幕?」
珍妮特愣了三秒鐘,突然開始哭泣,肩頭顫動,淚如泉湧。她用雙手捂住嘴,眼淚不停地流出來,像一條沒有盡頭的河。她強忍著啜泣更加劇了眼淚的噴涌不息,彷彿沒有任何東西能讓眼淚止息,整整一個上午的禮貌矜持化為煙雲般的壁壘,她的脆弱在顫抖中暴露無遺。她仍靜坐著,但姿態中有一種讓人不忍看的頹然。
珍妮特朗聲笑起來,眼睛又彎成弧形,邊笑邊說:「你要是在這兒多住幾天,就會聽說,羅素區有兩個人的話既不能當成純技術,也不能當成純比喻,一個是瑞尼醫生,另一個就是我。隨便你怎麼理解吧,沒有答案。」
伊格有點興奮。他本是信口拈來的理由,沒想到珍妮特會主動談到那場交易。他決定將話題延續下去,看看能不能了解更多。
珍妮特漸漸收斂了笑容:「你說吧,什麼事?」
「哦,我不是不信。對不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這一次來的人里還有導演。」
「十八年。」
「難道你們不是?」
伊格順著她的話,小心地試探著問:「你對地球的情況似乎很了解?」
「應該……算是種職業病吧。我以前做過一段時間的電影制度史研究。對當下制度雖然沒有分析,但一直有興趣。」
按道理說,貝弗利不應該不知道,在地球上,不管各個國家相互之間怎樣競爭牽絆,但都統一把火星作為另一個陣營。就像又一場冷戰,跨越蒼穹的冷戰。火星被說成邪惡軍人和瘋狂科學家控制的孤島,說成全面高壓政治和機器操縱人類的典範,說成偉大的自由商品經濟的對立面,在學者和媒體中間有著不可磨滅的極權、殘忍、冰冷的印象,就像一台龐大的機械戰車,將地球上未曾實現的暴力烏托邦發揮到極致。戰爭也被一勞永逸地定性為自殺式背叛,早晚要回歸或者滅亡。如果貝弗利知道而且理解這些說法的影響,那麼他就應該明白伊格的意思。拍攝火星的民主就意味著翻案,意味著承認地球的很多說法並不正確,從而意味著承認自己一方的偏狹和失利后的嫉妒。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涉及最基本的立場。伊格想問的就是這個。他自己並不怕引起任何波瀾,但他知道什麼叫政治正確,作為官方成員,從一開始就有身份的要求。
伊格怔住了。他原本打算將事情問清楚,將老師在地球上的十年也簡要描述一下,再告訴珍妮特最後的結局。可是她先他一步開口問了,將一切直接推到結尾。他看著她專註的臉。她問得貌似稀鬆平常,但無論是聲音還是表情都不自覺地繃緊了。她的微笑凝固在臉上,就像越吹越薄的氣球膜,靜靜地張緊,自己給自己拉扯,就等伊格的一句話,將氣體徹底放鬆,或者將氣球扎破。她沒有催他,也盡量顯得不那麼急切,但她的屏息凝神給伊格更多無形的壓力。伊格明白他不能撒謊,也不能不回答。
「差異。」貝弗利點點頭,「你說得對,這是差異。值得思考。」
「為什麼對地球有興趣?」
漫長的一分鐘過去了,珍妮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輕聲說:「到我的工作間來吧,咱們坐下說好嗎?」
伊格想了想,問:「這是指玻璃,還是指別的什麼?」
隧道車上,伊格拿出攝像眼,貼在車壁上,記錄沿途風景。前一天晚上他們乘過一次,但路程很近,來不及拍。隧道的管壁是玻璃的,上下左右,視野通暢。車廂有不同顏色,伊格現在乘坐的是透明的米黃色。他覺得很有意思,就像坐在一滴溶液里,流過蜿蜒曲折的導管,從一個容器到另一個容器。車廂掠過各種各樣的建築,居民房屋和大型公共建築交替坐落,小房子像是大建築的衛星,環繞而分散。大建築常常是環形,中間區域有高昂的穹頂,每一座小房子則直接鑲嵌在一個玻璃半球內,球內是院落花園,種滿各種繁密的花草。伊格聽說,一般建築內的大部分氧氣都是由這些花草提供的,因此節省了很多能源,也省下複雜的機械。車內的小屏幕標註著兩邊的地名和建成年份。伊格發現,這些房子的造型涵蓋了幾乎所有風格傳統,從文藝復興式對稱和諧的,到洛可可式的繁複華麗,再到東方屋檐長廊和立方體形狀的現代主義,整座城市儼然一個天然的建築博物館,層次豐富鮮明。尤為獨特的是一些曲線型建築,牆壁的線條像流動的水,柔和感突出。所有的建築都是玻璃製成。
伊格知道,不用猜前一天晚上貝弗利過得不算愉快。他倒很想知道他回到旅店之後read.99csw.com的表情。昨晚伊格的鏡頭放在台柱上的一盆聖誕紅下,他沒有聲張,但他覺得貝弗利肯定知道。貝弗利是影星出身,是整個星球上對鏡頭最敏感的人,他一個晚上都是右半側臉斜對著鏡頭,微笑,擺出他最標準的造型。自從他三十五歲棄演從政,這樣的造型已經不知道擺過多少回。伊格覺得很有意思。他很少見到像貝弗利這樣仕途平坦的人。相貌英俊,世家出身,名校畢業,交遊廣泛,還不到五十歲,就竄升至極高位置,已經是很多人眼中民主黨下一任總統最有力的競爭者,並且他背後有家族不遺餘力的支持,這一次能來火星,據說就是家族動用各種關係,推促而成。誰都知道,能在這樣出風頭且不危險的場合嶄露頭角,將是未來重要的政治資本。所以他比誰都重視風姿,重視鏡頭。正是這一點讓伊格覺得趣味十足。他昨晚回來又重放了一下宴會的畫面,發現自己幾乎喜歡上了貝弗利旁邊那個面色暗紅的大嗓門。
屏幕顯示接通、連接被訪者、等待處理。時間一秒一秒流過。
「早上好。」伊格說,「不,我不需要進屋。只有幾句話想問。」
「阿瑟是那種……慢慢吸引人的人。他總是有各種奇思妙想,總是想辦法讓生活顯得不一樣。你是他的學生,這一點應該很清楚。他起初只說想試驗新的技術,看看自己有沒有掌握,我覺得這很正常,就答應幫他。後來我才知道,這隻是他更長遠計劃的第一小步,他的核心根本不是在技術,而是在於實現他頭腦中的那些想法的真實表達。他入迷了,對一步接一步的拍攝計劃深深入迷。而我也就是在那時對他著迷了。
「我們?兩種情況並存吧。大量會議記錄、工業資料不需要全息,成本太高了。」
伊格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點擊她的名字。一個淺金色頭髮的女人的照片出現在畫面里,照片很大,也很清楚。伊格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找對了。這就是曾出現在老師記事簿里的女人。她看上去比老師照片里的略胖一點兒,皮膚有點下垂,頭髮也剪短了,但確定無疑,就是她。她的眼睛曲線很特別,總是像在笑著,嘴巴不寬,但嘴唇豐厚。算起來她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雖然看上去有些衰老,但臉上仍帶有一種十分活躍的東西。伊格確定,這就是他要找的珍妮特·布羅。他端詳了一陣,選擇了訪問呼叫。
「不管怎麼調,總是對一些光透明,對一些光不透明。純粹的遮擋是沒有的。」
和早上的拜訪一樣,這一次前往影像館,伊格也沒有預約。他沒有給珍妮特的空間留言,也沒有和影像館聯繫。他不想給她任何暗示,不想在通信屏上委婉而尷尬地提出見面請求,也不想在雙方都作了充分準備的情況下進行一場隔膜的對話。他更希望在她毫無準備的狀態下,去看一看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理由」,只有見面了才能判斷。
「可是這涉及很廣泛的觀念問題,我不知道在這方面繼續挖掘會得出什麼結論。」
「一點點而已。了解算不上。只是個人興趣,偶爾打聽一下。」
他寫下這一句,想了想,又刪除了。這樣說並不客觀,也不是他的本意。他知道,貝弗利並不是傻瓜,他很會審時度勢,對自己的角色也很敏感,說他缺少頭腦顯然不恰當。他只是不具備伊格所定義的智能。在伊格的框架里,見機行事不能構成智能之一種。貝弗利是偶像,他的三維虛像出現在每一間超市裡,笑容在燈影中閃閃發光,用柔和的語調伴人購物,這些都不需要智能。
「老師去世了。肺癌晚期。半年前的事情。」
另一方面,二十二世紀的火星也是一個媒介的世界。火星的媒介不是經濟,卻是所有人生活的方式。它是一個靜態的電子空間,像巨大的溶洞,讓每個人將創作放置進來,再隨意撿拾採擷他人的創作。它給作者版權的記載,分清歸屬,但不給金錢回報。給與拿都是義務,報酬由另外一種方式統一配給。
他沒有提前預約,也不打算採訪。他徑直來到貝弗利的房間外,敲了敲門。
「謝謝您。」他對貝弗利說,「不過我忘了告訴您,我剛才不是採訪,沒有開攝影機。」
車門開了。一座海藍色的貝殼狀建築展現在眼前。貝殼半張半合,內部看不清楚,一條小路從隧道車出口連通到貝殼入口。
「你好。我是珍妮特·布羅。」
「嗯,是不太一樣。」
「只有我一個人。」
「是,確實不能通信。我是看了一些官方帶來的介紹片,但大都很籠統,說得很概括,所以我了解得其實很淺。」珍妮特微笑了一下,「所以真的歡迎你來,你能給我講很多事情。」
從影像館出來,伊格順路來到鄧肯舞團第一舞蹈教室。同屬羅素區,舞蹈教室離影像館並不遠。他按照電子地圖,步行了兩條通道,穿過一片商店區,就九_九_藏_書看見那座菱形建築。建築只有一層,玻璃牆透出女孩們的身影。
珍妮特顯得很詫異:「你不知道?所有牆壁都是可調的。你房間的服務娃娃真是失職,這些功能都不介紹。玻璃里的離子由電場控制,你調動屋裡的旋鈕,牆壁里就會增減成分,變成半透明或者不透明。」
她說著,臉上露出一絲不經意的狡黠。伊格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應該相當有神采,或者說很有吸引力,雖然不算驚艷的美人,但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富有生命力的誠摯。這種東西很難得,也很容易打動人。伊格覺得老師愛上她並不算稀奇。他忽然有一種實話實說的衝動。
「這一點我能否在影片里表現出來呢?」
「是的。我是隨團紀錄片導演。」
就在這時,珍妮特卻開口問了:「告訴我,他現在還好嗎?」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阿瑟來了。起初我只是作為官方接待,給他講解技術,根本沒有放太多感情進去。直到後來有一天,他邀請我一起拍片子。
「我喜歡阿瑟這種燃燒的熱情。他也……他也喜歡我。他就像一塊黑色的隕石,猛地砸入我的生活,這種情形從前從來沒有。我們每天用各種方式拍攝,嘗試新的技巧,剪輯片子,然後去他旅店的房間看書、討論、做|愛。他最喜歡光與影的問題。要畫流動的空氣與陽光,這是凡·高的一句話,也是他最喜歡的。他說火星的天和地球的不一樣,他喜歡在陽光里看到星星。
「他並不愚蠢,只不過是沒有思想罷了。」這是兩百年阿倫特說艾希曼的話,拿到今天恐怕仍然適用,我不喜歡貝弗利,沒有什麼理由。他就像自己捏的蠟人,要求自己微笑,而不是想微笑。有良好迷人的風姿,但僅限於此。他甚至缺少前輩肯尼迪的幽默。這樣的人恐怕以前的時代還沒有過。虛偽的政客隨時有,但這個世紀以前,還沒人一出生就這樣完全影像化。貝弗利太習慣於虛像出場了,以至於虛像成了真,自身倒成了假象。
貝弗利缺少頭腦。
他說完禮貌地退身離開了。臨走時,他瞥見房間里美麗的貝弗利太太,正在對鏡子作最後的修飾。她比貝弗利小十歲,也是一個電影明星。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受人矚目,從第一個吻到兒子出世,都在鏡頭前完成。貝弗利比誰都會演貴族,演優雅溫良的好丈夫,表達浪漫,朗誦古典詩句。他是好丈夫的典範,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太太。伊格見過很多很多演員從政,但他們都不懂得獲取女性選票的重要。貝弗利獲得許多女性的擁戴,選票逐年遞增,很少銳減,很少分流。他是選舉的真正勝利者。
「哦,這些我們也還有。不過,通常不算在電影範疇。」
老師是叛逃者。伊格終於確定了這件事。他是一個大胆的愛人和自覺的叛逃者。這兩顆星球的兩百億人中間,他可能是第一個。他穿梭在兩個世界,看著它們隔絕深遠、各自運行、相互遠離。
「你拍全息?」
「他去世了。」
不出伊格所料,珍妮特的表情凝固了,就像聽到上古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他看著她,他們面對面站著,在空曠的大廳里像兩尊雕像。玻璃上的人物都在動,只有他倆是靜止的。伊格注視珍妮特,珍妮特注視他們之間的空氣。
從貝弗利的房間出來,伊格踏上了前往貝塞爾伊達影像資料館的路途。影像館不算很遠,和旅店一樣位於城市的南部。只要跨兩個區,還有直達的隧道車。車程約二十四分鐘,途經城市最重要的市政廳和展覽會堂。
「真的?」
珍妮特笑了:「我猜是因為他們只熟悉我的工作。」
洛盈·斯隆。他看到了她。他在瑪厄斯和歡迎晚宴上都見過她。她一個人在教室的一側練習,其他的女孩們由老師帶領,在另一側統一壓腿。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從珍妮特的反應中判斷不出什麼。她的表情很平和,沒有因地球和導演等詞彙表現得特別激動。他決定先稍稍試探一下,晚一些再將來意秉明。
珍妮特手中拿著淺口玻璃杯,可是一口都沒有喝。她一直敘述得緩慢而平靜,有時望著伊格,更多的時候望著窗外。珍妮特的工作室在資料館二層,面向正南,陽光充足。窗外有一排低矮的棕櫚樹,樹頂剛好與房間的地板平齊,遠處是一座清真寺式的圓頂建築。陽光打在珍妮特的側臉上,隨她臉部的起伏碎成小塊。她的臉比十八年前衰老鬆弛得多,但臉上有一種回憶的光,清晰地與過去連通。
路過市政廳的時候,伊格站起身來,拍攝了幾張單幅照片。市政廳是火星最重要的場所,各種中央決策都在這裏決策。它看上去相當莊嚴,不算龐大,古典風格,矩形環繞結構,正門在較短的一邊,兩側有銅像和金屬打造的羅馬柱,牆壁是少見的暗金色,配以象牙白色的立柱線條,彷彿斯卡拉歌劇院改版的。
「其實,我也不清楚為什麼他們推薦你的read.99csw•com工作室,他們沒有說很多。」
下午的陽光照在舞蹈教室另一側,長而蕪雜的蘭花在玻璃上投下影子。洛盈的練習結束了,她坐下脫掉鞋子,解開腳踝上的帶子,將舞鞋纏好,放進包里,然後抬起頭微笑著和另一側的老師告別。
回城的車上,伊格想起影像館的展廳。當時展廳里有一片大大小小的晶體方塊,散開在空曠的地上,裏面有動態場景、立體的人物影像,往來穿梭,形象鮮活。方塊側面的金屬牌上寫著場景出自哪部影片。此時,伊格想起它們,忽然有一陣荒謬的感覺,他發現自己和那些影像小人是一樣的,他就在一個晶體盒子里,不僅此刻在這裏,以前也在這裏。
「不算是。只是玻璃上鍍了導電膜和發光膜。膜很薄,肉眼看不出來。」
「……十八年?我想想……是,好像是。已經這麼久了?真是的。我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
「那我需要向你們致意。是你們給了我現在的工作。」
「明白了。請進吧。」
伊格確實希望確定一個拍攝對象,不過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個合適的人選。他接受了泰恩的建議,但卻不認同泰恩的理由。他對一個公主的緋聞逸事沒有興趣,他看到了她的檔案,看到了地球上一些事件的記載,讓他產生強烈的好奇。那些記載是乾枯簡要的,然而其中透出的張力卻給人一種奇異的震撼。他想象著這個女孩,猜想這張力從何而來。她看上去是那麼恬靜,就好像一隻純白的小瓶子,完全看不出能容納那些截然對立的思潮,就像一隻小小的鳥兒,看不出來能經得起那麼多狂暴的風浪。
時間是上午九點半。伊格知道這個時候貝弗利一定已起床,收拾妥當,因為十點將是第一次正式會談開始。從旅店到會廳需要十分鐘。他只想問幾句話,三五分鐘就可以。
「對這件事您怎麼看?我是說,對這種……差異。我們是代議和選舉,他們不選舉,但民眾有直接參政權。」
「用意?你指哪方面?」
珍妮特笑起來,笑聲中有一種真誠的爽朗:「那你還是別向我們致意為好。沒有全息,你也能有工作。但有了全息,好多人就沒有工作了。」
「阿瑟的片子都在。你找他的名字。」
「大部分人都拍全息。平面電影快絕跡了。」
「哦?為什麼?」
「我對議事院的長官說,我希望找這邊的電影人交流一下。他們就向我推薦了你。」
他們走著走著,進入了館內大廳。廳內光線明朗,但折射錯落,讓線條顯得有些複雜。空中懸垂著輕薄的玻璃,打散了空間統合,玻璃形狀各不相同,文字和畫面交替流淌。碩大的人像不時顯現,對空氣作著繪聲繪色的演說。室內很涼爽,但空氣有些悶。
「就是……為什麼做這種集體安排?」
「沒關係。經過思考的嘗試比獲得結果更重要。」
「那你們這邊的情況如何?」
幾分鐘之後,珍妮特出現在走廊。伊格看著她步態優雅,她緩緩地推開大門。她身材微胖,穿了一件白襯衫,外面套著寬大的淡粉色罩衫,妝容隨意,一側的金髮梳到耳後。看到伊格,她有點迷惑,顯然想不起他是誰。但她很禮貌,沒有將這迷惑表現得很明顯,而是主動向伊格微笑致意。
臨走的時候,珍妮特帶伊格來到一個小屏幕前,操作了幾下,屏幕上顯示出「註冊成功」的字樣。她遞給伊格一個賬號和密碼,告訴他回到房間可以用此登陸,進入資料庫,察看火星上所有電影資料。
「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你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透明不透明,取決於光線。」
貝弗利微微側頭,表示許可。
伊格沉默了。這幾個問題似乎都沒有結果。珍妮特的回答總是很正常,太正常了,帶著每個講解員應該有的文雅和客觀。友善,卻缺少個人痕迹。這不是說她沒個性,她的笑容是直接明朗的,活躍的性格也透過眼睛傳遞得很鮮明,但這些個性卻與內容無關,她總能讓話語自然地繞開所有私人生活。伊格有點進退維谷:繼續兜圈子,有些漫無目的;挑明話題,卻似乎顯得太過突兀。
在前去拜訪珍妮特·布羅之前,伊格先到地球代表團的首席代表彼得·貝弗利的房間去了一趟。
「那些都是資深的影片製作者。我可以帶你一一看過去。耳朵里塞上這種小陶片,就可以聽到他們說話了。」珍妮特介紹道。
「這應該算不上安排,而是不得已。我們這裏只有沙土,沒有黏土,也沒有岩石,除了鋼鐵,就只能提煉玻璃。現在的建築模式是尼爾斯·加勒滿在戰時發明的,築造很簡單,拆裝回收也容易。」
開門的時候,貝弗利容光煥發,裝扮齊整,穿一件與眾不同的淺藍色的絲質西裝。他微笑著歡迎伊格,舉止依然彬彬有禮。
伊格看著兩個少年的背影,有一點好奇。他看到一種簡單的安寧,但無法判斷他們是否是情侶。他們沒有親昵動作,但也沒有read•99csw.com彬彬有禮的疏遠,只是默契地笑笑,然後一起走著。他們給人的感覺很舒適,和這城市的氣息相類似,不急迫,也不魅惑,有一點點漫不經心,卻也直來直去。它和伊格習慣的世界很不相同,他住在一個由娛樂工業興起的城市,處處充斥著飛一般的速度、謎一樣的關係。他早已習慣了匆忙與魅惑。因此當他來到這裏,看到人們悠閑地散步,坐在街上聊天,一種強烈的充滿差異的氣息便撲面而來。他看著兩個少年的背影,心生好奇,開始遐想洛盈的童年,想象這裏安寧的社交。他訪問的打算落了空,然後轉身踏上來時的小徑。
「立體全息成像。」
「……貝弗利先生,我想,您可能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您知道,目前普遍的觀點認為火星並不是一個民主的地方。所以也許我的片子會帶來不小的影響。」
「那真是太難得了。已經很久沒有地球的同行來過了。」
「這是我的名片。」
「我發現火星很喜歡用玻璃,有什麼特別用意嗎?」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問了。他想問這八年裡都發生過什麼,也想問老師最後離去的理由。老師什麼都沒講過,一切就像一個話語的黑洞。
「對。二十幾年了。」
伊格的心裏掠過一絲滑稽的感覺。他想起自己的揣測。他太熟悉地球的語境了,那一整套符號學和政治學的觀察方法都能直接套用。但從昨晚開始,他發覺了其中的危險性,不僅僅是主觀上的色彩,而且是客觀上的不屬實。他想給地球思維一個信號,沒有什麼比妄斷更危險。玻璃房子就是玻璃房子。沒有象徵意義,只是純粹的地理和技術緣故,沒有什麼不可以。真正的拍攝還是需要下沉,沉到下面,才能貼近真正的語境。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呢?」
「啊?」
伊格問道:「昨晚,您聽到火星總督說的民主問題了?我在宴會後問了一個議事院官員,他說火星議事院決策日常事務和工程問題,但是少數關係到所有火星居民的大的決策,必須得到全民投票通過。這和我們平時聽說的火星似乎不太一樣?」
「年輕人,不要怕引起影響。有影響,才有前途。」
貝弗利仍然微笑著,像是仔細聆聽,但伊格注意到,他兩次撣去落在肩膀上的頭髮,又把袖口整理了一下。他伸出手拍拍伊格的肩膀,像一位和藹的叔父。
伊格感到很難過,不知怎樣勸慰,也不覺得他能夠勸慰。她有理由哭泣。他看到所有的壓抑都在這持續的流淌中傾瀉出來。他給她遞過紙巾,看著她。他知道他今天什麼都不能問了,晶元的事情也得改天再說。他陪她坐著,坐了很久,坐到她終於不哭了,漸漸安靜下來。他陪她度過了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中午。
「那你和地球有接觸?現在兩顆星球還不能自由通信吧?」
珍妮特推開門,伸手為伊格引路。伊格邊走邊上下打量。入口的海螺形狀一直深入內部,巨大的拱形走廊弧度流暢,藍灰色條紋流動著,向內側旋轉。兩側的牆上光影變幻,路線曲折,來回如同迷宮。伊格想了一下,試圖與珍妮特攀談。
「嗯,我知道。你們把能發行的才叫『電影』。」
「哪一項?」
阿瑟老師死了。世界不因此停轉。火星和地球,也不因為失去一個幻想者而改變運行。
伊格想了想,換了敘述的口吻。
在伊格匆匆寫下這幾句話之後車就到站了。他討厭拍攝政治人物,儘管他知道這是影像產業最大的支撐方式。他很難在這樣的拍攝中保持自己對工作的熱情,還不如在街頭拍一個說粗話的孩子王。他捲起記事簿,插|進上衣口袋,收起拍攝的裝備,站到車門口。
伊格在遠處徘徊,暗自思量著待洛盈出來怎樣與她招呼。就在這時,舞蹈教室正門外的小路上,匆匆走來一個男孩。他瘦高而俊朗,骨骼分明,肩很寬,穿一件類似制服的半長風衣。他向室內張望了一下,看了看紐扣上的時間,站在小路上等候。伊格閃入樹叢后的陰影里。幾分鐘之後,洛盈背著包走出來。男孩向她笑笑,接過她的包,兩個人沒有說話,並肩離開了。
二十二世紀的地球是一個媒介的世界。媒介成為經濟支柱。虛擬影像與個人網路改變了社會結構,改變了人與世界的關係。實體製造業經濟進入瓶頸,IP經濟扮演救世的角色。「你就是網路」。這是IP經濟最動人的口號。每個人都貢獻一份知識,將全球連成網路,用交易智慧達到無限的商機。人人交易,一句話就能變成一組商品。這是無源的水,無本萬利,是新的網路協議帶來的新的變革,它讓每一個思想、每一幅畫、每一個笑容都成為世界的財富產出。人們出售,人們購買,人們藏起自己的作品,再鼓動別人花錢去揭開。任何話語,只要能在網路交易就有收入,也只有網路交易才有收入。網路就是瞬間的交易。資本的力量超過國家。三大傳媒集團在世界範圍九*九*藏*書延展觸角,生意廣泛,擴張成帝國,推動各種話語,從中牟利。兩百年前的論述依然有效:投資媒介為利潤,與價值無關。
可是貝弗利只是優雅地說著漂亮話,舉止像貴族般大方。
伊格有一點兒氣惱。他感覺不出任何真誠。貝弗利的漂亮話客氣得令人難堪。他什麼態度都沒有給出,或者說根本沒有什麼態度。伊格猜想他可能根本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舞蹈教室外有一圈步行小徑,小徑和牆體之間種著蘭花。伊格走到一個不受人注意的側面,站在小徑上,向室內遙望。
「是我做的擔保。我和我的父親。我父親是當時的信息系統秘書長。他用他的職位做擔保。是我求他的,他是個心軟的父親。」
伊格坐在小圓桌的對面,手中也拿著杯子,杯子里流淌著一種淺紅色的飲料。他靜靜地聽著,眼前彷彿能看到那個時候的老師,隕石墜下般迅速、直接。這和病榻上的老人不一樣,但伊格知道,這就是老師沒有錯。
伊格伸出手說:「很榮幸見到您。我叫伊格·路,來自地球。」
「阿瑟不想走。到這裏三個月,他就該走了,可是他申請推遲。又過了三個月,他還是不想走,就讓別人把技術帶回去,他留了下來。我們就住在一起了。」
「全息術是你們工作室的技術?」
他靜靜觀察她的動作。他沒有掏出拍攝設備,只是靜靜地看著洛盈在教室里獨自跳著。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練習同一個動作。一連串小跳,接一個多次旋轉的大跳。純黑的練功服讓她顯得白皙纖瘦,黑色的長發整齊地盤在腦後。她偶爾停下來,到牆邊喝水,站在窗前,出神地望向這方。
影像館門口豎立著一幅圓形屏幕,屏幕上滾動著照片,顯示著幾個選項:自由參觀、觀影、訪問工作室。伊格選擇了最後一條。幾個選項彈出來。他耐心地依次選擇,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特·布羅的選項。
「不是。我們純粹從技術角度定義。只要是一小段光影,我們就算電影。你們是在網路上,按類型發行,但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在資料庫按個人存儲。既然每個人都可能會拍幾部有劇情的片子,幾部紀錄片,幾段瑣碎的試驗,幾段工業資料,那麼我們就沒理由把這些再做細分。」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當時的背景。在地球上,阿瑟或許很成功,可以隨時操心著自己下一部片子的票房。但在我們這裏不是這樣。我們每個人的收入都是固定的,按照年齡發,不論任何工作室,也不論工作成績如何。我們的作品都提交到全公開的資料庫,誰都可以看,也就不存在讓別人掏腰包的問題。這些都對阿瑟很重要。他有訪問者津貼,不必擔心生活。而且他發現他終於有一個機會不管發行問題,只管將自己的想法呈現出來。他或許已經積攢很久了,全息的技術也已經學會,於是一發不可收拾,每天沉浸在創作中,就像一個生活在異域的幻想者。
珍妮特的聲音有些沙啞,仍然帶著哽咽,眼睛紅腫,臉也顯得浮腫了,頭髮蓬亂。但伊格覺得她看起來比剛才更美了。沒有什麼能比真誠的情緒更讓一個人顯得美。珍妮特今年四十五歲了。內心的期待讓她孤獨卻堅強、開朗、得體,但是今天一切都結束了,伊格帶來的噩耗讓它們結束了。
「我是阿瑟·達沃斯基的學生。我是代表他來的。」
珍妮特露出恍然的表情問道:「啊,你是代表團的?」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疑惑著。火星這邊為什麼允許他留下來?難道不懷疑他的目的,不懷疑他是竊取技術的間諜?」
地球的媒介,伊格比誰都清楚。他知道它是怎樣瞬息、動態又如潮般強大,他知道怎樣將藏寶盒的蓋子畫得挑逗,讓人掏錢去發掘裏面的東西。他知道這些。他必須知道。然而對火星的媒介,他還遠遠不了解。它就像一隻靜靜潛伏的巨獸,在黑暗中生存,等待人們虔誠的獻祭。他不知道它和人們的關係,誰能控制誰,誰又聽命于誰。它無疑讓創作者的生存不再艱難,但它也阻止了創作者獲得個人的財富榮耀。
這樣也好,伊格想,將來不管我拿出什麼樣的作品,都不可以說我沒有請示。事實上這樣的結果對他更有利,作為一名長時間反體制的回歸主義成員,伊格喜歡對地球拋冷箭。
「我之前以為,透明是種特意的安排。」
「因為我們過去有一項技術,他們拿去與地球交易,地球人很喜歡。」
「原來是這樣。可是私密性怎麼解決呢?有什麼規定嗎?我看很多房子並不透明,但我的房間就是透明的。」
「布羅女士,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坦白,請你原諒我現在才說。剛見面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說,會不會太過突然。我怕驚擾你的情緒。但現在我覺得應該是時候了。」
自動拍攝的時間里,伊格不再觀望,他拿出隨身的記事簿,用簡要的符號記錄所見所聞。閱讀和記錄是他長期的習慣,不論是在家中,還是在海邊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