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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舞 書房

星之舞

書房

「想……當然能。誰都能想。」魯瓦克伯伯的聲音也沉了下來,雖然仍然大聲,但沉鬱了許多,「可你們讓我到哪兒去弄數據?我們有河流實驗室嗎?有河流嗎?我需要真正的湍流衝擊數據。現在連蒙特卡羅都做不了。這是工程。沒有數據,什麼都不敢保證。」
她猜想它的意義,但完全沒有頭緒。爺爺做了什麼需要父母原諒的事呢,爺爺那天看著父母的照片,明明是那樣慈愛而悲傷。
洛盈推開家門,一陣激烈的談話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談話聲來自小客廳,裏面似乎聚集著不少人。
「我……我跳舞。」
胡安伯伯的口氣略微鬆動了一點:「可是我們自己總得有個底限共識吧?」
原諒我
「……我說過一萬次了,最關鍵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這是胡安伯伯。
註冊界面亮著,她遲遲不去點擊。
「為什麼?最近有活動?」
「胡安,不動武是原則。」爺爺簡短而低沉地說,「現在也還沒必要。對方既然還沒說非要聚變技術不可,我們就沒必要先提。先當做沒有這件事,談談再說吧。他們也不一定就想要這個。」
「你們中隊今天沒有事情了?」她轉換話題,問安卡。
媽媽怎麼會沒有工作室了呢。她連忙看看日期,是自己六歲的那年。由於沒有其他說明,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向前翻到生平事件列表,發現媽媽的記載果然到她去世前兩年結束。此後由於沒有註冊任何工作室,資料和事件都斷了,像一個戛然而止的戲劇。
她很想再多看一看媽媽的資料,可是紀念冊上沒有更多的了。她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轉過身,想去旁邊的書架上尋找其他資源。
她知道,他是那種大事說成小事的人,如果他說和費茨中尉口角,那麼多半是很激烈的衝突。究竟出了什麼事呢,她靜靜的在心裏思量。
她現在知道長大想怎樣了,長大就是想了解話語背後的東西,而不只是話語本身。
這畫面將她的回憶勾起來,頭腦中封存的往事開始一點一點復甦,隨著文字和夜色,流淌到周圍的空間。很多畫面她並未忘記,只是一時不曾憶起。
「跳舞也得好好吃!胖一點跳舞多好看。」
「為什麼?」
她反覆地看著那張卡片,感覺很奇怪。在月光的明亮照耀下,卡片顯得蒼白,黑色硬挺的鋼筆字赫然醒目。
「直截了當啊!」胡安伯伯立刻介面,聲音反而平靜下來,「有威脅才有一切。」
胡安伯伯爽朗地笑著,拍拍肚子,叫她改天一定去他家吃飯,然後離開了。
可她不想選擇,就像打完仗的人不想工作。
推開門,她看到房間和五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依然保持著十年前爸爸媽媽活著時的樣子。這是爸爸生前讀書、媽媽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媽和朋友們喝茶討論的房間。桌上還擺著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會剛剛結束,笑語未散,人還會回來。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還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維護過的,仔細避免了每一絲死亡來過的頹喪感。整個房間完美無缺,只可惜維護得太好了,窗檯和邊角都太乾淨,一塵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沒有活人的氣息。
「說是和穀神星有關。」
洛盈說的是實話,她對這次的演出一點信心也沒有。前一天下午她試著練習了一會兒,晚宴之後就暈倒了。對突然轉換的重力進行適應要付出比她想象的更多的體力。她的獨舞是這一次展覽會的重頭戲。以火星孩子天生的骨質輕疏,平衡感強,配以地球環境的負荷培養,又是輕盈跳躍為主的項目,很容易挑戰人類體質的極限,這一切都是令研究者感興趣的重要問題。她是他們最好的標本。地球人將她視為地球悠久舞蹈歷史的活體展示,而火星的孩子們則早就好奇地想看宇宙歸來的少女有什麼不同。她看得到那些目光,在議會大廳的中央,在她走入舞蹈教室的時候,在她的影像出現在街角的大屏幕上的時候,她都能看到那些等待的目光,灼|熱、好奇、審視、不以為然。
「那就是我做的。開飯前放進烤箱read.99csw.com里的。」
「大家會笑我嗎?」她小聲問安卡。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迷失。毫無疑問,今天來到她家的叔叔伯伯是火星人生的楷模,是科研、工程、探索、開發的佼佼者,是火星所有嚴肅光榮路徑的頂峰,可是她不知道,從他們身上,她如何能看清自己未來的方向。
她怔了怔,但只聽了幾個詞,就意識到屋裡在談什麼。她的心跳加快了,靜悄悄地走到小客廳門口,站在門的一側,屏息聽屋裡的聲音。這是她第一次偷聽大人講話,心裏帶著怕被發現的忐忑和愧疚,小心翼翼地站在那裡。
爸爸媽媽死的時候,她只有八歲,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雖然明白,但如今也已經忘記了。她在地球上曾有一度刻意關閉自己的回憶,關閉得久了就真的無法打開了。她為了讓自己堅強,隔絕了與舊日的聯繫,而今堅強得太久了,舊日的大門卻敲不開了。
她在這一刻終於證實了自己的擔心,這是一場山雨欲來的危機:如果談判破裂,戰爭隨時可能重新開始。而地球人要的,是可控核聚變。
她將頭髮盤起來,走出自己的房間,穿過樓道。
最後一個走來的是胡安伯伯。他有著暗色皮球一樣的臉,和圓圓的系不上皮帶的肚子,活像木版畫里八百年前的印度香料商人。這個粗壯的胖子,動作卻十分靈活。兩撇鬍子彎彎地翹著,眉毛又黑又濃,頭髮彎卷。這些特徵使他顯得有趣,容易給人豁達的第一印象,能夠輕易掩蓋眼睛里鋒利的、狠狠的目光。他剛出客廳的時候還一臉肅殺,但看到洛盈,便立刻咧開嘴哈哈地笑起來,就像她小時候一樣,一見面就把她抱了起來。
拉克伯伯一直沒有說話,這時站出來,像是打圓場,緩解壓力。

她知道她應該作出抉擇了。她需要迅速在一個工作室里註冊自己,獲得一個身份的回歸。這是每個成年火星人必要的一步,只有有了工作室,才有身份的號碼,才有未來各種生活的個人空間。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入證明,所有的錢都在這個號碼所確證的個人賬戶內。她現在還未將它激活,它沉寂著,就像她還不存在,還沒有從地球回歸。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過這樣直接的政治討論了。小時候她對這些很熟悉,大人們常常聚在她家,喝咖啡,喝很多很多很苦的咖啡,精神矍鑠,牆壁上映滿地圖。但她在地球上很少遇到這樣的場合,除了最後一年的回歸運動,剩下的大部分時間她都生活在充滿娛樂氛圍的輕飄飄的環境中。輕得如同香檳,充滿悠揚的氣泡。
然後他和她告別,轉身上車走了。洛盈一個人站在花園裡,靜靜地又望了好一會兒。
錯落的書架像一座建築。它們是爸爸的設計,高高低低,橫豎交錯,線條筆直,將細密的字搭成空中樓閣。夜晚已來臨,書架成為看不見細節的暗影。整個房間凝注著往昔的歲月。人不見了,但記憶還在。洛盈記得,爸爸媽媽的生活一直與藝術相連,那些日子她還小,可是那種記憶在心裏,一種藝術的、交流的氣息。
昨天爺爺說過,今天是爸爸媽媽的忌日,他們要一起晚餐,獻上祝福。可是她到各個房間看了一圈,卻發現爺爺不在,哥哥也不在,餐廳里有食物,在烹調機里溫熱地等著。
她小時候曾經對這樣的宏偉話語心潮澎湃,但在地球上,她卻失去了這激|情。沒有人勸說她,但她只是不再相信了。她見到一個大得多也混亂得多的世界,一下子迷惑了,似乎沒有什麼人類等著他們改變,也沒有什麼文明將希望寄託於他們。曾經的宏偉變成一種假想的偉大錯覺,彷彿對著一幅幻景,鬥志昂揚。
在一頁紙上,她突然看到這樣一行字,頓時心裏一驚:
工作室在多數情況下是火星人終生的歸屬,會有一些人轉換,但是大部分人會一輩子在一個工作室里,一步一步上升。洛盈不願意如此。儘管她知道在火星這是一條必然的曲線,可是在地球的五年裡,她搬過十四次家,住過十二個不同的城市,干過七種職業,換過五群不同的夥read.99csw.com伴。她早就不知道該如何決定一個一輩子的所在。她不能再接受單一的安排,也開始討厭一切等級。小時候覺得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只覺得是約束。她不想這樣,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哎喲,小白兔回來了。快讓我看看。」他舉著她轉了一圈又放下,「怎麼還是這麼輕啊?在地球受虐待了?還是不好好吃飯?」
她沒有吃東西,轉身出了廚房,穿過靜謐的樓梯,一個人來到二樓爸爸的書房。
「跳不高怕什麼?跳那麼高幹什麼?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知道吃什麼就來找我。我跟你說,你胡安伯伯可是個藝術家。昨晚的甜點吃了沒?吃了幾塊?好吃嗎?」
在靠牆的一張小桌上,她看到一本紀念冊,打開著立在桌上,裏面是父母的大幅合照,在半月形的桌上肅穆地立著,像是沒有裝飾,清靜素潔的靈台遺像。
「別傻了,」安卡說,「你就是你。」
「沒事了。」
原來媽媽也不願註冊啊。洛盈心裏想著,有了一絲甜美的酸楚。在死亡隔絕的生命兩端,她找到一絲延續的靈魂。她覺得自己不孤獨了,她的漂泊和因此而產生的不安在此刻也顯得水到渠成了,她繞了一大圈,最終回歸到媽媽的路上。
「沒事。就是剛回來,太累了。」
「你也聽見啦?」胡安朗聲大笑起來,笑聲里聽不出一點陰鷙,這多少出乎洛盈預料,「小兔子,我跟你說,談判呢,總得有一個嚇唬人,一個扮好人,你爺爺總愛扮好人,我就只能去當那個嚇唬人的。這可是不公平,我早就跟你爺爺說了,改天我也得扮一回老好人。」
「不是。是今年飛行系統整體預算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空軍跟著加了。」
洛盈和安卡肩並肩走著。他們決定不坐舞蹈教室門口的隧道車,而是直接步行到換乘大站。他們都喜歡步行。
看著看著,洛盈想起來,小的時候,她最經常和媽媽相處的地方就是雕塑間。
魯瓦克伯伯喊著說道:「按照概率學!任何事都不能徹底排除!猴子都能敲出一篇莎士比亞!我們不能因為這種小概率事件就什麼都不幹了!!」
安卡笑笑說:「你以為我們就多有天賦嗎?」
洛盈沉吟了好一會兒又問:「……和地球有沒有關係?」
洛盈看著他的背影,心潮起伏。她在他轉身的一瞬看到他的表情又變得嚴肅,步伐很大,以精確的直線走上車,上身絲毫不晃。她記得從小他就喜歡逗她,抱她坐在他胖胖的肚子上叫她小白兔,用絡腮鬍子刮掉后的碴兒扎她,喜歡問她長大以後想怎樣。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五十年內他們實現的可能性在5個σ之外。」蘭朗伯伯說。
步行管道在隧道下方平行的位置,走在細長的玻璃管通道里,就像共同經歷一件麻煩事,兩個人的距離被推近,方向逐漸被統一。管道大約三米高,底部距地表約有半米,能從透明的地面看見紅色的大地。路旁培養基里種著星星點點的鳶尾花,中間是兩人寬的小路,四周風景盡收。他們肩並肩,但誰也沒有碰觸對方。兩個人的手都插在衣服口袋裡,步調一致。洛盈的外衣是舞蹈隊的隊服,安卡的風衣是飛行中隊隊服。洛盈到安卡下巴的高度,側頭就看到他直挺的脖子,感覺到他肩膀肌肉的起伏,安卡則能看到她清瘦的側臉,聞到她頭髮柔和的淡香。
洛盈心裏輕輕一動,探詢著說:「我以為你一切順利呢。新衣服都做了。」
門廊靜了下來。她轉過頭,哥哥和爺爺站在小客廳的門口,兩人在低聲交談。走廊盡頭是透光的落地窗,暗紅色的地面在逆光中近乎棕褐,曼陀羅的花朵泛出點點銀白。他們好像在爭執,但聲音很低,洛盈聽不太清。她看到爺爺的臉色鐵青,非常嚴肅,在她的記憶中,似乎只有一次在屏幕上,爺爺在議事院大廳平定一場騷動的時候,那時的臉色和今天有些類似。那個時候爺爺大踏步走進門,拉開椅子坐下,一句話都還沒說。但看著爺爺的臉色,全場都靜了下來。
她拿起紀念冊,一頁一頁翻著。有爸爸媽媽從小的照片,學校里的獎項,舞會的合影,科https://read•99csw•com研和藝術創作記錄。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活躍的人物。爸爸自導自演歷史話劇,場面宏大壯麗,帶領著身後大群稚氣未脫的十幾歲的學生,臉上寫滿深沉與決絕。媽媽一直喜歡繪畫和雕塑,少年時代參加比賽的一幅作品現在還掛在社區博物館的大廳。他們後來雖然都選擇了工程工作室,可是對藝術的愛好一直持續到生命的盡頭。
「那也得看是什麼問題!」胡安伯伯毫不退讓,聲音相當嚴厲,「可控核聚變,再小的概率也不行!只要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發展為聚變發動機,就不能給他們。別說什麼你負責,你負不了這個責!你真的以為他們是滿肚子友好?你真以為他們是來談友誼的?我告訴你,我們今天把聚變給他們,他們明天就開著飛船打回來。」
原諒我
她看著透明的盤子和空蕩蕩的餐廳,在心裏嘆了口氣。爺爺終究沒能實現自己的許諾。她不能怪他。他是總督,而剛剛談判的危機還赫然在目。
屋裡的聲音大部分她都熟悉。從爺爺搬到她家之後,這些叔叔伯伯就常到家裡來。一個大嗓門是魯瓦克伯伯,他是水系統總長,一隻耳朵是聾的,交談時總是側著頭,聲音極大,卻最怕別人看出自己耳背。說話很快的是拉克伯伯,他是檔案館長,總是很嚴肅,引經據典,出口成章,懂得太多以至於說明白的太少。另外聲音沙啞的是蘭朗伯伯,他是土地系統總長,能用普通語言說出讓洛盈一個字都聽不懂的話,數字和字母交替蹦出來,像調錯了頻率的機器人。當然,還少不了胡安伯伯。他的聲音一聽就聽出來。他是飛行系統總長,這種場合他一定在。
從這一天起,阿黛爾正式成為沒有工作室的人。
「你不會覺得我佔了爺爺權力的便宜?」
回到房間,洛盈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她的人也跟著坐到地上,讓身體放鬆。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漫長的下午。大人們的話語粗疏、技術化,但是足夠勾出脈絡。她心神不寧地換衣服、沐浴,坐在浴缸里,出神地思量。
她要一個人去和爸爸媽媽說說話,問問他們生活該怎麼選擇。
原來爺爺已經來過了。雖然沒能一起晚餐,可是已經來過了。
洛盈有一點心安了。安卡永遠有一種將大事化小的力量。他平時說話不多,不喜歡說大道理,嚴重的大事和瑣碎的小事到了他這裏都是沒事。說著說著,她也就覺得真的沒事了。她想,是自己小題大做了。安卡聽她說著,並不多問。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洛盈從浴缸里出來,在烘乾室里烘乾,換上睡衣,在乾淨的暖香里獲得自我安慰的勇氣。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像看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她頭髮濕漉漉的,白凈的脖子過於纖細,顯得很脆弱,和自己的期望並不相同。她期望自己能夠更加堅強而清醒,知道該怎樣生活,怎樣選擇,能夠過一種沉思的、清楚的、堅定的生活,不會像鏡子里的自己這樣迷惘而蒼白。
「那你今天就不應該練了。」

「怎麼回事?」
「……原則也不一定是最後的界限。」哥哥似乎說著。
花園裡綻開的花朵繁茂生長。非洲菊越來越茂盛,大葉子在她腳邊蔓延,幾乎要將花畦邊的小徑遮蓋。
「魯瓦克,差這一項真的就不行嗎?他們不是已經同意給電控制那項了?能不能……另外那一項我們能不能自己想辦法?」
安卡笑了:「沒什麼。正好剛吵了一架。」
「是最後的。」她聽到爺爺說,「既然是原則,就是最後的界限。」
「共識就是不動武。」爺爺頓了片刻,又和緩地補充道,「當然,你口頭可以隨便說。這你知道。」

過了一個月,她就被通知要去地球了。
她沿著牆邊慢慢地走,仔細看著房間里的一樣樣東西,拿起又放下,回想著父母從前拿著它們的樣子。
洛盈溫順地點點頭,說知道了。
那個時候,一隻手從前方伸過來,撿起她的行李挎在肩上,拉起她的手,只說了一句,咱們得快點兒,前面都走得遠了,就開始拉著她在九*九*藏*書人群里穿梭,辨別牌子越過人群尋找領隊的身影。他專心致志,目光銳利地四下張望,嘴裏偶爾吐出一兩句判斷的話。他們很快就跟上了隊伍,將她安全地帶進了新的世界。那一天他只笑了一下,但是從那天起,她心裏就只有他一個人的笑容。
然後,她又看到了爸爸,就坐在她們身旁,坐在其中一個架子上,穿著一件棕色襯衫,手拿著筆,對著空氣比比畫畫,面帶笑容,講述著一段歷史。旁邊還有其他大人,男男女女,都在說著某些歷史,某些激動人心的藝術與意念。她不懂,可她聽著。
「小事。口角。」
她忽然在空氣中看到了媽媽,就站在一座架子旁邊,黑色的長發編了辮子盤在頭頂,眼睛里充滿愛和專註,端詳著自己,然後迅速回到操作台前,雙手緊張而敏捷地敲打,手裡的刻刀畫出細節的輪廓。她看到自己帶著蝴蝶結坐在椅子上,手裡抱著娃娃,好奇地看著媽媽,被空氣里的熱情感染。
她走過去,拿起花束,花下面有一張卡片,卡片是爺爺的筆跡,上面只有三個字:
小客廳里沉寂了三秒鐘。無聲、冗長的三秒鐘。像氣囊充滿、即將漲破般的三秒鐘。之後,洛盈聽到了爺爺的聲音。
她不知道安卡的消息在多大程度上預示著有戰爭的危險,她不希望開戰。她在地球上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歷程,重要程度不亞於火星的童年。無論如何,她不希望看到那裡被戰火侵擾。無論誰勝誰敗都不想看到。
「纖妮婭說你昨天晚宴之後暈倒了,」安卡問,「後來沒事了吧?」
片刻的安靜之後,洛盈聽到他們起身的動靜。沙發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衣褲摩挲聲,鞋踏地板聲。她連忙躡手躡腳地退回到門廳附近,裝成剛進門的樣子,對著穿衣鏡脫舞蹈外衣,換家裡的便服,裝作凝神看著鏡子里的髮型。
「那你說怎麼辦?!」魯瓦克伯伯也有點急了,「他們就是咬死了不給我們合龍樞紐的方案,難道我們就不開工了?穀神星的水怎麼辦?還要不要水了?我們千里迢迢把一個星球運來了,難道就停在這兒了?全散夥?沒水就得渴死!」
她不想告訴安卡,她今天的訓練相當不順利。不僅空中姿態控制不好,就連起落點都沒有把握。身子輕飄飄的,地球上習慣的力量都消失了。膝蓋和腳踝疲憊不堪,腳踝尤其酸痛,就像講述過多的往事,失去張力。重力轉換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地球人都需要身體訓練,走路都得套上沉甸甸的金屬鞋子。但她卻幾乎是即刻開始了練舞,在適應走路之前適應舞蹈。
「可離演出只有二十天了,我連重力都還沒有找到。」
就在這時,她藉著月光,看見月牙桌旁暗處擺放著一束白色的花。花是百合花,包裝是素凈的綠色絨紙,擺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剛才進來時沒有看見,現在突兀地闖入眼帘。
她還記得五年前在地球上第一次踏出航站樓時是怎樣的情形。那時迎接她的是潮水一樣轟鳴的引擎。她後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球的天空穿梭著大大小小的私人飛機,從天頂到地面,往來穿梭,飛快兇猛,機翼掠過摩天樓,驚險地交錯,相互擦身。她抱著行李,像在洪水中抓住一塊礁石。天空是灰色,不是她熟悉的暗藍,也不是風沙中的橙紅。一切都在轟鳴,音量忽大忽小,廣告畫四處閃爍。千百人像潮水,從她身邊經過,快得像呼嘯的幻影。其他孩子都向前去了,夥伴在叫她,領隊的地球官員也在大聲叫,但她卻走不動,僵在原地,緊抱著行李,焦灼的各種聲音震耳欲聾。有人撞了她,行李掉在地上,彷彿山石轟塌。
屏幕旁邊的窗台上擺著各種色彩甜美的小物件,邊走邊唱的電子鐘、草莓形溫度計、稚氣的機器娃娃、橙色和草綠的玻璃燈。洛盈看著它們,幾乎不記得是自己喜歡過那些東西,但它們清晰地靜立在眼前,保留著十三歲女孩的全部世界。
他沒有繼續解釋,兩個人都沉默了起來。洛盈的擔憂越來越強烈,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消息了。安卡的飛行中隊是空軍第五中隊,平時是工程飛行隊,只執行衛星運輸和空間巡航,但是read.99csw.com一旦遇到問題,即可迅速改裝配備,獲得強大的戰鬥力。洛盈小時候見過一架運輸機在快速機械改裝中變成一架戰鬥機,五分鐘就能開火。那時她才七歲,驚訝得合不攏嘴。她好像看到平穩運行的生活下面,還有另一副看不見的隱秘面容。
「那就跳不高了。」
「別想太多了。」他補充了一句,「你還是你。」
安卡也沉吟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我覺得有。」
洛盈把心裏的事情與安卡說了。這是她第一次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她本打算永遠瞞著水星團的朋友們,被權勢安插|進來,這樣的事情讓她在朋友面前感到難為情。她從小最不願意受身份照顧。
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拉克伯伯簡短迅速而略帶抱歉地說,她前一天寫的郵件他收到了,但是沒來得及回,她可以直接去辦公室找他。洛盈連忙說謝謝,謝謝。
她很久沒遇到今天這樣濃縮咖啡般的討論,不僅僅因為她在地球上遠離決策者的住所,而更是因為氛圍。與她在地球上遇到的政治決策者相比,火星的叔叔伯伯們明顯有一種極為寬泛的嚴肅感,她時常聽到他們說宇宙責任,或者人類終結,而地球的政治家卻似乎從來沒有提過。她在地球上能聽見某國政府向世界銀行申請破產保護,某國元首親自|拍攝電影促進旅遊,某國外交部出面購買某國債券若干,就像一個個企業,為運轉而經營,但是似乎很少聽到那些在火星常常聽到的新聞:移動某顆星球、建立人類生存新模式、統合人類文明成果、計算模擬人類歷史有誤差,諸如此類。她常常有一種倒置的錯覺,猜想如果宇宙的異類看到這些消息,會不會以為前者統領兩千萬,而後者統領兩百億。
她心怦怦跳了起來。
可是媽媽是為什麼呢。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困擾很明顯是被地球生活方式改變了,可是如果媽媽也經歷了和自己一樣的掙扎,最終選擇了不歸屬這個結果,又是為了什麼呢。
「回去早點兒休息。」安卡叮囑她。
屋子裡的大人們出來了,先是魯瓦克,然後是並肩的拉克和蘭朗。魯瓦克個子最高,像個衣帽架子,將身後矮個子的蘭郎襯托得更加瘦小乾枯。蘭郎鬍鬚稀疏且亂蓬蓬,但眼睛很靈活,讓整個人顯得很精幹。拉克是最和藹可親的一個,他天生一副充滿憂患的學者相貌,眼角向下,嘴角有嚴肅的紋路。洛盈聽哥哥說過,魯瓦克伯伯是工程師中的將軍,蘭郎伯伯是數學天才,拉克伯伯是語言學大師。他們都是戰後火星重建的功臣。她看著幾位伯父,盡量露出甜美的笑容,像剛剛回家一樣打招呼,心裏怦怦直跳。她生怕自己出口的聲音發顫,但好在幾個人都心事頗多,誰也沒有特別注意。他們順次走過她身邊,朝她笑笑,拍拍她肩膀,祝賀她回家,然後穿衣戴帽,匆匆離去。
有一些話,她和安卡之間從來沒有說過。
她頭腦中出現了下午在門廳里爺爺說話時的臉色,那一瞬間,她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她突然想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看到過爺爺從前的錄像的。是在臨走以前,臨走前兩個月。她想在小客廳看電影,忽然觸動了剛剛播過的另一段片子。是爺爺和整個騷動議會大廳的鏡頭。她看到了爺爺冷峻的臉,走進大廳,鎮住所有騷動的人。她還沒看清,爺爺就出現在客廳門口。她連忙將錄像關上。

「不是給我做的。我是剛好趕上了。不光我們隊,整個空軍十一支隊都做了。」
「怎麼了?」
坐上隧道車后,只用了短暫的幾分鐘,洛盈家就到了。安卡陪她下車。兩個人站在小徑上,洛盈看著安卡。他的眼睛是藍的,常常帶著散漫的心不在焉。她看到他鼻樑上有一絲細葉,伸手替他拿掉了。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看著她,笑了一下。
「兩塊。好吃。」
她閉上眼睛,向溫柔的熱水裡縮了縮。床頭旁邊,屏幕上個人空間里的註冊界面正亮著,像一個幽幽的幻影,透過浴室玻璃照在她臉上。她不去看,但能感覺得到。
是在說媽媽。
「您還會做甜點?……胡安伯伯,昨晚我聽見您說您祖母……」
她又看了看那三個字。突然好像被電流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