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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舞 展覽會

星之舞

展覽會

「如果我沒走,是很了解。」
魯奧在一旁,聽得很得意,嘴角露出一絲淺笑,彷彿這壯觀是他的功績。
「你說的是公共電腦吧?那可不一樣。公共電腦沒有自己的文檔,怎麼工作啊?」
「不瘋狂,但也常常買。」
展覽會的會場與地球的風格大相徑庭。展廳布置得不花哨,展品規規矩矩地擺放在陳列台上,旁邊是標準的展板介紹,就像是博物館,而不是展銷會。地球籌備組帶來了可拆卸的探險山洞和極速體驗場,但發現展廳不夠高,難以布置。他們不遠萬裡帶來了炫目的布景,能應對任何包圍和宣傳轟炸,但卻無法應對沒有包圍和宣傳的轟炸。高聳的華麗展台擺放不開,只拼搭了一半,像是蜷縮著蹲在地上。光電地毯卷一半鋪一半,看上去很委屈。宣傳畫一張鋪滿一整面牆,因為太大,近看上去像是怪臉。一切都是打了折扣的,因為這折扣,兩邊都無法討好。
他不會告訴別人的。他從來就沒有和誰提起。老師把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這裏,他將用緘默繼承這段時光。老師留下了片子,珍妮特為他敞開空間,這都是他所得到過的最珍貴的饋贈。他想在這個世界慢慢環遊,理解老師找到的東西,尋找老師留下與離開的理由。
「這是什麼意思?」
伊格愣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的眼睛里似乎克制著悲傷,而他完全不清楚這種悲傷的來源。他思忖著答案,她的眼睛盈盈地在他臉上轉了片刻,但沒有等他回答,就說了聲對不起,起身跑出去了,連其他孩子都沒有來得及打招呼。他們很奇怪,在後面叫她,又轉而看著伊格。伊格知道,她是不想讓他們看見她的悲傷。
「是你們壓抑慾望!」
魯奧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於回答這樣的問題。
「不想做一個偉大的舞蹈家嗎?」
魯奧和托托都有點惱了。他們相互聽不懂,都被這場沒有頭緒的爭論弄得莫名其妙。
「為什麼?你們這兒有這麼好的條件。」
「早。」
「好嗎?」
洛盈這才從心不在焉的散漫中走出來,看看她,又看看身邊的兩個男孩兒,平靜地說了句:「慾望?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慾望吧。」
沒有展覽會的日子,會展中心大概會被用作一個科學技術博物館。火星通常的房屋立柱都會添加不透明的色彩,以遮擋其中運行的機械結構和電路設施。但會展中心不同。大廳里矗立著許多根粗壯的柱子,每一根都是透明的,裸|露著內部結構,彷彿內容特殊的水族館展櫃,又彷彿在透視儀上看到的生物體骨骼。每根柱子旁邊有展示牌,介紹柱內設備的技術與功能、開發人及演化年表。基本上,房屋所有必要的保護和控制都由這些電路完成,從加溫隔熱,到宇宙射線粒子屏蔽,再到水循環與空氣循環,牆體本身起到天地的作用。伊格拍攝閱讀,從中了解了不少。
伊格開始明白老師留在火星的理由了。所有這些片子,所有這些嘗試性的故事和場景,在地球的環境都無法獲得出路。老師感興趣的始終是生活的消解,而這興趣沒有人需要。人們需要的是生活的指點,而不是生活之外的指點。在網路上,最容易成交的是滿足人需要的片子,比如給人一個孤獨時可以交流的幻影,比如含有香水味、血腥味的,攜美女與人搏鬥和神秘啟示的,這些都是全息電影的最大優勢。仇恨社會的發泄電影也有相當多的支持,但是很少有人會買老師的片子,不管它們實際上是否奇妙,它們也難以在交易中生存。
魯奧歪著頭笑了,用很有教養的語調說:「就是從傳統工業到創意工業的偉大飛躍呀。」
「兩百層啊!」紅髮女孩張大了嘴嘆息起來,「那得有多高啊!」
從表面上看起來,地球和火星的創作生活沒有太大差別,創作、公開、爭取他人歡迎,但是沒有誰比伊格更清楚其中的真正差異。地球上也有公開發表作品的空間,表面看起來也民主,然而那是一種超級市場式的瞬時空間,每一部作品進入交易區,都像一瓶牛奶,需要迅速找到買者,迅速被人從貨架上提走,否則就將過期,退回原廠。三天,或三十天。交易,或死亡。每個倉庫都期待零存儲,每個買賣人都關注新鮮貨。如果短暫的交易中無人問津,彷彿作品也會腐壞變質。理論上講,一部作品可以靜靜地置於貨架上,直到有人發現,但實際情形中,這種情況永不會出現,沒有當場的交易,就沒有浪費成本的保存。阿多諾曾說,寫作的希望不是對世界有影響九*九*藏*書,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了解他寫作的原意。但這種希望在他死後兩百年,最終被證明只是幻想。
她說著拉了拉洛盈的手臂,希望她挺身而出,平息爭吵。
托托嘟著嘴分辯道:「本來就是嘛!人的酸鹼度和離子水平都是可以自我調節的呀。要這玩意兒幹嗎?」
這一天早上,伊格照例來到會展中心大廳。
「好了好了,」紅髮女孩兒連忙將兩個人打斷,嗔怪著說,「都是有教養的小紳士,這麼吵像個什麼樣子。你們讓洛盈姐姐評評理,看誰說得對不就行了。」
「啊?真的嗎?」紅髮女孩兒的興緻慢慢高漲起來,不再管兩個男孩兒,開始順著自己的興趣問下去,「這怎麼能一樣呢?難道他們那兒買東西和咱們這兒不一樣?」
「托托,別亂跑!照顧客人!」洛盈旁邊的紅髮女孩兒在他們身後叫道。
老師仍然拍二維的片子。二維的局限成了優勢。他拍了一個人,年少的時候突發奇想,想每天臨睡時給自己拍張照片,記錄人生變化。他真的這麼做了。開始還需要用備忘鍾提醒,後來卻成為吃飯閑聊洗澡之後自然而然的習慣。有一天他工作后回家,沒事做,就決定看一看拍過的照片。他端出飯菜,倒上酒,坐在黑暗裡,拿著遙控器,在牆上一張一張播放。電影跟著他的視線,盯在牆上,滑過一張一張清晰的頭像。起初看不出差別,但放著放著照片上的人就老了。照片放到此時的他,並沒有停下來,而是一直向後放過去,人一點點變老,到一張老態龍鍾的照片戛然而止。緊接著,畫面突然切回這個人,他仍然手持遙控器坐在暗處,只是人已老,倒下死去,飯菜仍留在桌上。鏡頭停留在此處,一片寂靜中有死神的氣息。
好的,我保守秘密。伊格鄭重地承諾。
「不好嗎?你們有那麼安定的生活,不用考慮銷路,有空間,還有工作室。」
魯奧一下子來了精神,說:「這叫離子壺。它可以根據你的體質,配合出最適合你的離子飲料,選擇最合適的元素搭配,保證最充分的營養。還有配套電子探針,可以隨時檢測你的身體酸鹼度、微量元素濃度,讓你的體液總保持在最健康的水平。」
在這樣的瞬時買賣里,容不下對至高智慧的追求。伊格在這樣的超級市場里生存了七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他試圖追求高渺的思想,為此不惜與整個大市場隔離。他的片子屬於某種特殊的小型賣場,類似於高價的有機水果賣場,與工業品相區別,購買者堅定。他只在這裏出售,也只在這裏購買。他有固定的小圈子,就像一棵堪薩斯南方受雨露滋養的樹,結出的蘋果不多,但有特殊的鄉愁和氣味。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也是泰恩有意的安排。泰恩從一開始就提攜伊格,給他做計劃,勸告他穩定的圈子才是出售的關鍵。
托托說:「真逗。誰在游泳池裡用電腦呀?」
這一次是洛盈主動站出來打圓場:「托托,地球上和我們這裏不一樣。他們並沒有中央伺服器。地球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他們是把個人電腦連成網路的。」
「那彼此很了解了?」
洛盈不像是想要談話的樣子,但也沒有拒絕。她的招呼打得平淡,但走得慢了些,落在其他孩子後面,這就給伊格開口的空間和機會。
來火星之前,伊格曾經質疑自己的職業。拍電影越來越成為一個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隨著三維技術到來,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做導演,不僅僅能拍自己的家庭短片,而且可以拍一整部長劇集,場景立體真實,還能帶有溫度、濕度和氣味,讓人戴上眼鏡就能身臨其境,走入其中。於是電影人的注意力紛紛轉移了,不再多考慮畫面的呈現技巧,而是只把重心放在情節的曲折上。然而老師卻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伊格,最好的呈現方式不是最新的,而是最獨特的。
「他們那兒買東西確實和我們這兒不太一樣。我們不是大部分東西都直接訂貨嗎,他們不一樣,他們大部分東西都是以很漂亮的方式擺出來。商店和公園是一體的,就像一座小山一樣,走廊上上下下像迷宮,還有華麗的小火車,一路穿山越嶺,路過商店,一邊走,一邊就能看見衣服鞋子玩具擺得像童話里的場景,你忍不住就買了。男孩和女孩約會也多半會去買東西。我剛到那兒的前兩年住的大廈其實就是一個大商場,也是一個城市,跟咱們這個中心形狀差不多,金字塔形,不過有兩百層高,我們住在一百八十層,在五十層訓練九_九_藏_書,二十層吃飯,一百二十三層跳舞,每層都能購物。你要是去了,可能比我買的還多。」
「……這個可厲害了,」魯奧又恢復了神氣的聲音,「以前的IP指紋只能保證網路傳輸監控,管不了手頭交易,所以電子書黑市猖獗。但這個新的生成器能把源代碼直接寫進書里,只要一閱讀,不管你是怎麼得來的,都會自動發射信號,給作者的網路賬戶里交錢。這樣就徹底確保了IP經濟的版權問題,使得市場穩定有序。」
托托咧開嘴笑起來:「那是當然!你用慣了這玩意兒,還能自我調節才怪呢。」他興緻高漲,眼睛眯成兩條縫,「我們老師早說過,地球人最愛唬人,這叫製造慾望。」
伊格向她們走過去,和她們保持一定距離。他啟動眼鏡,以長鏡頭跟隨她們的腳步。
在伊格看來,地球上無可阻擋的庸俗化正是二十二世紀的癥結。知識的平民化從二十世紀就開始全面籠罩世界,但那個時候還留有了一些古典時代的尾巴,還有一些人為了偉大高貴的思想智慧而活,可是到了二十二世紀,一切偉大都消散了,根本沒有人再追求這些,人的目光縮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沒有至高智慧的追求,文明就開始庸俗。這是屬於所有人的痼疾,包括他自己。他帶著疑慮來到火星,不知道老師是否在這裏找到解答。
「那你呢?」
「終端就是終端啊。我們這兒車站、博物館、商店裡都有。」
「後來不在舞團待著了。」
「為什麼啊?」
「她們是你以前的朋友?」他指指前面的女孩。
洛盈忽然沉默了。伊格本想等著她回答,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聲音。他有點奇怪,看著她的臉色。她的樣子有點過分低沉,超出了迷惘和心不在焉的限度。起初他見她不想說話,以為只是神思飄離,但後來發現,她的沉默像是一種壓抑,像是情緒糟糕到極點,卻隱忍著沒有做聲。他不知道她是從哪個時刻開始變化的。剛才的她還不是這個樣子。
伊格興奮起來。對他來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他確定他很想拍這個女孩兒,但不想跟蹤。他有獵犬般的敏銳,但也有木頭般的執拗。他不願意偷|拍,即使偷|拍讓人更敏銳,他也不願意。他三天前去舞蹈教室採訪拍攝了她一次,但還沒在舞蹈教室之外的地方見過她。她每天都要訓練,難得出來,更難得讓他遇到。他不知道今天能否有機會交談。
請保守秘密好嗎。珍妮特給伊格密碼的時候,誠懇地說。除了阿瑟,我們從沒有給外人進入的許可權,裏面有很多自由的東西,開放,但是非常重要。作為管理員,我不應該越過職責。但你是阿瑟的學生,我希望你看到他的遺產、他的片子,還有他生活過的世界。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聲音仍有哭后的沙啞。除了我自己,我希望還能有一個人幫我記得。阿瑟的八年都在那裡,我怕哪天我也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你什麼都可以看,片子也可以帶走。但請保守秘密,好嗎。
三個女孩兒走得閑散,大多是跟著兩個男孩兒的步伐。伊格認識其中一個。魯奧·貝弗利,貝弗利先生的兒子,代表團中唯一一個小公子。此時他站在各色物品前,用毫不掩飾的炫耀口吻指指點點。另一個男孩兒圓圓胖胖,比魯奧高出半個頭,看上去很憨厚,但臉上帶著明顯較勁的倔犟,似乎總在尋找反駁魯奧的理由。
洛盈搖了搖頭:「住了兩年就搬走了。」
會展中心是火星最高大的建築,也是博覽會召開的主要地點。地球展品均在此展出,代表團和火星的談判也在這裏的中央會議室。會展中心構造特殊,五層的建築像一座金字塔,最下面一層是寬廣的大廳,上面每一層縮小一圈,到了最高的第五層就只有一個會議室了。此時此刻代表團正在會議室談判,地球的各色貨物伴隨火星的居民在一層流連。
老師也拍過一些三維的片子。在這些片子里,他用那種全息立體精確放大細小的感覺。他拍了一個有一點兒神經症的人,不停地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老趼,總有想把它們撕掉的衝動。為了讓自己不把自己弄傷,他試著讓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結果,牆壁里自動燒水的由弱漸強的嘶嘶聲讓他神經備受折磨。於是,他開始羡慕所有注意不到自己手部皮膚的人。這導致他開始對別人手部特別注意,並被這注意所苦。整個片子要觀者走入立體環境,主人公敏感的痛苦被放大得異常清晰。片子特意安排兩個工程師坐在一旁,說一項碩大read.99csw•com工程就要失敗、星球遇到危機,可是卻讓人感覺,相比而言,還是切身的苦痛、還是手上的老趼更真實、更令人苦惱。
伊格在心裏一凜。他沒想到托托會蹦出這樣大人的詞彙。他說得一點錯都沒有,商品的精髓在於慾望,當慾望滿足就製造慾望。誰能造出新慾望,誰就能立於市場中央。這道理沒錯,只是從托托的口中說出讓人覺得頗值得思量。這說明火星的教育從很早就開始講述商品經濟的弊病,他不知道托托能懂得多少,是僅僅記住了口頭的標籤,還是真的早慧得能理解制度。
伊格跟上他們,在自選餐台旁走到洛盈身邊。洛盈看了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托托皺起眉頭:「IP經濟是什麼?」
伊格看著老師的片子就像看著一本日記。老師並不講述自己的生活,但卻用點點滴滴的鏡頭記錄了八年的思維。每一個鏡頭都是語言。其中有大量不完整的片段,歸類在「未公開」的目錄下,就像一個人在日記中隨手畫下的閃念。完整的片子有二十部,或長或短,都未命名,僅以序號編排。
托托不太明白:「那為什麼看書得付錢呢?」
「是你們……」
魯奧說不過托托,臉上一陣尷尬,把頭扭到一旁。他很想學他的父親,永遠在臉上保持涵養,但卻只學會一本正經,卻還沒學會圓滑處世。他臉龐很窄,兩隻眼睛離得有點近,不高興的時候五官都緊緊拉成直線。他是商品社會的理想產物,篤信廣告就像篤信真理,以為賣家的考慮都是為了買家。
「沒什麼意思。」
「你覺得不好嗎?」
「你怎麼了?」他問,「我說錯什麼了嗎?」
「我沒有偉大理想。」
「怎麼個不一樣?說說,說說。」她慫恿洛盈,「你上次說要講地球的事,一直沒講呢。你當時在舞團是怎麼樣的?你們平時沒有舞會嗎?」
「火星人不搬家吧?」
「每個月買鞋子?」
「差不多吧。」
當幾個少年來到健康產品展台前,名叫托托的男孩指著一隻離子壺問道:「這是什麼?」
托托反問:「波動怎麼了?本來就應該波動的呀。」
洛盈說得簡單又樸素,輕描淡寫,不經意間抹平了巨大的差異。
洛盈走在幾個孩子中間,由人挽著,並不主導方向,好像向哪邊都可以。她的步履很輕盈,和身邊蹦蹦跳跳的紅頭髮的女孩形成鮮明對比。
魯奧說:「這你就不懂了。專家說過,人自己的調節總是會上下波動,達不到最佳的。」
「為什麼啊?」
「怎麼不能工作?登錄個人空間不就行了嗎。」
伊格覺得很有意思。他喜歡拍攝生活里的普通人。喜歡拍他們的驕傲自得、不屑一顧、爭強好勝和一驚一乍。他每天在展覽會穿梭,都能看見不同類型的火星居民。人們對現場展品的態度通常各不相同,又都共同迥異於地球態度。這是讓伊格覺得最有趣的地方。
沒過多一會兒,伊格就又聽見兩個男孩子的爭執聲。
紅髮女孩兒想了想,似乎覺得這個答案太模糊,怕兩個男孩又吵起來,就順著她的話問道:「你在地球上也為購物瘋狂嗎?」
旅店的大玻璃直接轉化成屏幕。光潔平滑的牆面接收幻燈機的投影,伊格將房間變成了放映室,不拍片的時間,一直沉浸在屋子裡,在老師的遺作中浮沉。
洛盈拍了拍她的手,說:「在舞團的時候,買東西是種娛樂。就跟咱們開舞會一樣。」
「我想做一個植物學家,一個偉大的植物學家,發現花瓣和顏色的秘密。」
「嗯。」
「早。」伊格主動打招呼。
這天剩下的時光里,伊格也開始心不在焉起來。他最後在展覽會大廳轉了一圈,重新拍一遍全景,就離開了。
「那你後來不住了嗎?」紅髮女孩又問。
洛盈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從架子上取下一個蘋果,拿在手裡掂量。伊格也隨手取下一杯巧克力奶油。他們慢慢踱到付款處,手滑過機器,付了錢,走到牆邊的一隻小圓桌旁站定,離其他孩子的距離不遠不近。洛盈一直看著她們,見她們尋她,便抬手示意了一下。
老師的所有片子都存在資料庫里。他走後,他的空間一直由珍妮特管理。
現在看來,這一切在火星都是不必要的。他們不愁生存,不考慮發行,不用做廣告,不用求利潤。這是一種什麼狀態,伊格幾乎不能想象,但他能感覺到這種生活的巨大吸引力,至少對他來說,衣食無憂,心無旁騖,整日只談創作與理想,實在是比什麼都理想。
魯奧搖搖頭說:「我親自試過呢。我家有最新型號的,我有一九九藏書個月沒用,就是覺得疲勞和感冒都不容易恢復。」
紅髮女孩還想繼續問,但洛盈又顯得心不在焉起來。而兩個男孩又開始向前走了,於是女孩們也跟著繼續漫步。伊格對洛盈產生了更強烈的好奇,他準備在合適的時機上前攀談,暗自在心裏準備著問題。
老師的片子讓伊格浮想聯翩。他沒有見過這樣的電影。老師就像一個孩子,拋出許許多多個問題,每一段片子都是一個問題。他似乎完全不再管套路技巧,也不藏包袱,只是一次次把最直接的情景擺出來,把每一個讓他自己覺得微妙的設置都擺出來。
托托笑了起來,圓鼻頭被臉頰擠住:「真是蠢人的說法!」
伊格沒有對整個資料庫多加漫遊,一方面是沒有時間,另一方面是因為珍妮特的請求。
他輕輕拿起旁邊一個小捲軸,展開成書本大小的一頁,對托托說:「你看這個!最新型個人電腦。不僅重量輕、體積小,使用便捷,而且超級防水,你甚至可以在游泳池裡使用。」
「那麼,你現在的偉大理想是什麼?」伊格輕鬆地問。
「嗯。鄰居。」
「不想。」
「現在呢?」
她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他,說:「問題不是好不好,而是你不能認為不好。這……你能明白嗎?」
伊格輕輕笑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她臉上過於嚴肅的表情,或許是因為這個聽起來很嚴肅的夢想。他想和她再多聊一些兒時的話題,不希望他的鏡頭僅僅是緋聞八卦。他希望自己的聲音和語調就像是家常的談話,而不是帶有窺探目的的偵察。
老師對每一種表達方式的探索都可以用精確來形容。
「沒穿壞也買?」
「終端是什麼?」
「你沒錯,」她面無表情地說,「是這一切都太好了。」
「如果我沒走,就是十八年。」
這些問題他不知道洛盈究竟是不清楚,還是有意忽略。若說她是不懂,那麼她就是剛好找到了最簡單的答案。如果她清楚,那就是不想和男孩們提這些問題。他看著她素凈的眉目,想也許是時候過去打招呼了。
「胡說,」托托也惱了,「明明是你們製造慾望!」
洛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著那個紅髮女孩說:「吉兒最大的夢想是做設計師,將來能設計一件最美的婚紗。」說完又指了指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藍衣服的女孩:「普蘭達的願望是寫詩,寫出像拜倫一樣的好詩,成為經典。」
伊格想等片子全看完,再約珍妮特好好談一次。他以一個叛逃者的眼光看周遭的世界,心中開始困惑叢生。他覺得老師的離開並不自然,就像一個隻身到荒野流浪的人,伐木砌石,修建籬笆,卻在木屋落成的那天回到城市。一個世界剛亮起,就在另一個世界中隱去。
這天早上不一樣。他剛剛戴上拍攝眼鏡,就遠遠地看見了洛盈。她穿著便裝,和另外兩個女孩兒走在一起,身旁帶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兒。
「真的?」
「托托!」紅髮女孩使勁拍了他後背一下,叫道,「怎麼能這麼說話呢!」
「那就是很多年的鄰居了?」
儘管如此,伊格在地球仍需要四處奔波,坐在高樓頂端、輕質合金的高級辦公桌旁,對每一位可能的贊助商闡述自己下一個計劃,夾著新口味的香煙,不談藝術,談自己的市場份額。他每周兩次到網路見面站與網友見面,化為虛擬人,擺出造型,兜售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是他久已習慣的生活,甚至佔去了比創作更多的時間份額。
在一個片子開頭,他拍了一個女孩,一個穿粉裙子的漂亮的女孩,鏡頭從左到右、從頭到腳將她拍得很清楚。一個畫外音說:請抓緊看,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她。說完,鏡頭忽然一個俯衝到女孩的身上,畫面轉黑,讓人覺得是跟著進入了她的身體。從此之後,觀眾一直作為封鎖在內部的靈魂看一切,但是卻時刻都能意識到「自己」的外貌,時刻都能想起女孩的樣子,就像有一個虛擬的罩子,罩在鏡頭外。女孩後來又做了一系列事情,庸常的小事,但所有的庸常都變得遙遠了。鏡頭舒緩卻幸災樂禍,極清晰地表達了一個有自我知覺且尚不能看透的人,是如何被困在自己築起的罩子里。
「有,但不是咱們的舞會。」洛盈說,「他們那兒的舞會,都是不認識的人。臨時認識,臨時跳跳舞。事先也不用邀請舞伴。我們也去,但不是每個星期固定的時間。有的時候連著兩三天一直喝酒跳舞,也有的時候兩三個星期不去。舞團的女孩子都喜歡買東西,沒有什麼安排的時候,她們就去買東西,我有時https://read.99csw.com候跟她們一起去,有時候不去。什麼事一旦習慣了,就沒什麼理由了,每個星期都去的話,要是哪個星期沒去就很彆扭。
托托更加不解:「這是幹嗎?難道你們地鐵里沒有終端?」
魯奧似乎處於下風,有點不高興,撇著嘴大踏步往前走。白衣男孩兒連跑帶跳地跟過去。
通常的早上,伊格會先盡職盡責,在會展大廳拍參觀者,在會議廳拍交談場面,然後就按照自己的心愿,到城裡其他地方四處參觀、閑逛,拍他眼中新鮮有趣的畫面,拍火星生活。談判的內容沒有多少有趣的地方。雙方都反覆陳述著相同的話,希望陳述得多了,對方就能接受。每天的例行通報都是:雙方友好地交換意見,就關鍵性問題展開討論。熟悉談判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又是一天的重複,無實質進展。地球代表團在虛張聲勢之下隱藏著混亂,某國代表的意願常常被另一國代表阻撓,伊萬東諾夫說過的話,王會站出來否定,自身達不成共識,暗自爭鬥,遠不像火星一方言辭整齊劃一。這幾天地球上經濟危機,技術股大跌,各國都受影響,因此都期待利用火星技術讓自身從危機中走出,但同時都忌憚他人做同樣的事情。這些讓伊格不感興趣。他每天在會展中心消磨的時間不會太長,通常是例行過場后迅速離開。
伊格不能很快看完所有的片子。他把不用外出的時間都留在旅店,但仍然看不了很多。他發覺老師始終在質疑人和生活的確定性,在他的片子里,他把日常生活拆解又重組,一切表象似乎都是不穩定的,可以流動,也可以擴大或散失。在這樣的過程中,一些意義消解了,一些結論怪誕地凸現。
魯奧不理他,繼續說:「把它塞在口袋裡,走到哪兒都可以使用,超長時間的微電池,還有紅外、微波和光纖等各種接入網路的方式,超強抗屏蔽,在地鐵里也能上網。」
從個人的角度看,一個世界是一個房間。他可以一生住在一個房間,也可以推開一扇門,進入另一個房間。有時想起走出屋子會覺得可怕,但有的時候,進門出門只是轉換的一瞬間。從空間的地圖看,一個人比房間小,但是對人自身來說,一個房間只是生命暗流的一部分,在時間的地圖上,人比房間還遼闊。
「那你們是什麼?」他不甘心地辯駁道,「你們是壓抑慾望。是毀滅人性!」
對於資料庫,伊格搞不清楚它的完整樣貌與結構,但他知道它無比龐大。他幾乎是直奔主題,直接搜索老師的個人空間。但他在到達空間的路徑上,曾經瞥見如千年古樹的枝杈般繁茂的旁支分叉。如果每一個生活過的火星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空間,那麼空間個數至少有幾千萬。再加上幾十萬個工作室空間,不停更新的綜合公共空間、展覽空間、互動空間,整個資料庫就是另外一座火星城,巨大的虛擬城。一個人的個人空間就像他的家,城市公告牌就是廣場,家中存放作品,廣場滾動出公告,邀請其他人去欣賞。正如千年古樹,葉茂枝繁。
「不太一樣。」
「從來不搬。」
剛好這時,孩子們開始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旁的飲食區。
伊格遠遠地觀察著,想從外表摸索這個女孩兒的個性。洛盈今天穿了深灰色寬鬆柔軟的闊腳長褲,垂感很好。短上衣外面,套著一件長而寬鬆的無袖罩衫,和長褲一起擺動。頭髮也是鬆鬆地夾著,給人的感覺像她的衣服一樣,隨意又舒適。她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對自身和周圍的一切都不太在意,跟其他人走在一起卻說話不多,頭腦彷彿處在另一個世界。他不知道她是一直這樣心不在焉,還是這一天特別有心事。只覺得她迷惘的樣子很特別,迷惘得很好看。
這是為什麼。他想。難道房間之間,是一道旋轉門?
伊格知道她是對的,火星和地球的差異就是中央伺服器與個人電腦,是資料庫與網路。但她輕描淡寫地把這件事歸因於地域與人口,使得爭論好像不再必要了。但實際上,這種差異涉及很多複雜的方面。比如電腦商的利潤問題:地球上的電腦平均每三年就更新換代一遍,如果像火星一樣裝進建築,不方便淘汰,那麼電腦公司的發展從何而來呢。比如技術和責任問題:在地球上,誰有如此的力量運營這樣一套系統呢,政府還是公司,誰又有這財力和能力呢。還有更為關鍵的思想背景問題:地球上的主流媒體一直以原子化的個人為驕傲的傳統,如果用這樣的中央伺服器將大家統合起來,不知道思想家們又會有怎樣激烈的批評呢。
伊格跟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