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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光 書

雲之光

「沒錯。」瑞尼說,「正是因為如此,才值得寫。」
那同樣是對客觀的崇拜,一種冰冷而傲慢的客觀,用客觀的聲調講話,講出審判,不容人抗辯,也不留羞恥的空間。它告訴洛盈,看,這就是你的世界,一個簡單而荒蕪的東西,一顆灰色的醜陋的塵埃。
「『不知道。』她說,『我知道你是舞團的。但是我們從不問房客的背景。』
瑞尼有時會坐在她身旁,背靠著巨大的玻璃牆,聽她慢而猶疑的回憶的講述。
「瑞尼醫生,您知道怎麼才能進入檔案館嗎?」
「她可能也已經忘了。」
火星與古代文明的另一點相似之處就是天文學發達。暴露在幾乎無遮擋的太空里,他們的目光從一開始就面對深邃幽黑的宇宙蒼穹。夜空即白日,黑暗即光明。他們理解夜空,就像山川的居民理解山,海岸的居民理解海。
「她解釋完,忽然做出了讓我覺得很詫異的反應。她一邊說一邊開始動情起來,眼裡露出慈愛而悲傷的目光,拉著我的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切關心我的各種生活瑣事。
洛盈黯然了一下,這些人都是她現在不想直接去質詢的人,他們也很難給她授權。
對於自己生活的國度,他心裏的態度很複雜。十年前的事件仍然在心裏留下作梗的記憶,但他知道,國度締造者的初衷並不是讓這個國度成為一架自動運行的機器。他們拼著性命捨棄地球供給,離開那個地方,求取獨立和精神財富數據共享,只有一個誘惑,那就是自由。若無這信念的支撐,以寡敵眾的戰役必然堅持不到最後。現在的國度有現在的問題,但曾經的初衷曾經很單純。
她看著瑞尼問:「瑞尼醫生,為什麼事情總不像是我們最開始以為的那樣呢?」
「後來我搬離了那個房間。房東太太的好意讓我覺得難以面對。我在日記里記下了那些好意,在心裏記得感激,但我覺得我沒辦法面對那種憐憫。」
不管真相如何,瑞尼相信,在所有存在中,水滴最難說清水的面貌。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開始冰涼下來。我忽然明白了老太太慈悲的目光是什麼涵義。那是一種對從乞丐團和孤兒院的悲慘命運中走出的孩子特有的憐憫,因為同情他出身和生存環境的惡劣,露出一種熱情善良卻無意中高人一等的慈善。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以我在火星十三年的成長所學,我一直相信火星是一個比地球更先進更發達更美好的文明世界,怎麼在她的印象中突然變成了乞丐團和孤兒院似的地方,竟然讓人一聽就能憐憫到如此的程度?我不知道是哪裡出錯了。
「我不知道。我一直留著疑問到現在。誰都沒有敢問。」
瑞尼正在寫作一種嘗試性的歷史。
當光最終消失,洛盈輕聲問:「瑞尼醫生,我一直想問,歷史真的可以寫嗎?我越來越覺得,每個人都能寫出一套聽起來正確的歷史。」
「會的。所有人最終都會被寫進書里。」
「什麼事情呢?」
她讀到過基督山身邊的埃黛,父親是一個光輝的英雄,除了異族的蠻橫無理和小人的出賣,什麼都不能損害作為民族統帥的父親的永恆。她也讀到過蘇拉身旁的范萊麗婭,面前的羅馬獨裁者昏庸無恥、殘暴地迫害奴隸,而對面起義的角鬥士領袖卻勇敢正義,英俊健壯,因而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加入反抗暴君統治的隊伍。然而無論是忠誠還是背叛,她們都激|情決絕,因而顯得那樣迷人。她能想象到她們嘴裏這樣的台詞,「哦,父親,無論遇到多麼大的阻撓,我都永遠愛著您」和「不,暴君,無論遇到多麼大的阻撓,我都要推翻你」。
「想過……一點點吧。」
「我愣了愣不知怎麼回答。
「直到有一天,她一句無意的表達突然讓我明白了這變化的真正理由。
「剛到地球時,是我的舞團幫我聯繫租的房子,在角錐大廈九十層,房間很大很舒適,房東是一個獨居的老太太,富有而文雅。那是我的第一個房東,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禮貌,老太太人也很客氣,我度過了最初一個月寧靜的時光。
「您寫歷史?」
「沙漠給人留下的最初印象,只不過是空蕩蕩和靜悄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根本不喜歡朝三暮四的情人。自己家鄉的一個普通村莊也會避開我們,如果我們不為它而捨棄世界的其餘部分的話。不進入它的傳統風俗,不了解它的冤家對頭,就不會理解它為什麼是某些人的家鄉。」
洛盈有些好奇,很想問個清楚,但看到瑞尼並沒有繼續解釋下去的意思,知道有些不太好問,也就住口不再問了。瑞尼比她想象中離她的家族更近,似乎也知道更多她所九_九_藏_書不知的往事,這讓她沒有想到。
「從程序上講,」瑞尼平靜地回答,「有兩種途徑。一種是秉持歷史工作室的授權書,聲明查找資料乃研究所需,向檔案館提出申請。另一種是由有資質的人開具授權聲明,授權一位私人代表臨時或長期進入,代其查詢。」
「原則上是可以的。」瑞尼看著她的眼睛,但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緩緩反問道,「不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一定要去追尋往事呢?」
洛盈合上書,端詳著書深藍與橙的封面。
「為什麼?」
她期待地看著瑞尼,輕輕咬緊了嘴唇。
「總督,各個系統的最高長老以及審視系統的三位大法官。」
整個城市不存在視覺上的中心,北面有一串小塔矗立,南面有一排龐然的斜面,西面有大片牧場,東面有九座巨型圓柱形水塔。隧道車凌駕于連綿的屋頂之上,從高空俯視,如同一幅光滑無阻滯的曲線之畫,繁密設計卻毫不糾纏。
而洛盈喜歡讀書,對她來說,讀書是一件不孤獨卻又孤獨的事。
「這算是我在地球遇到的又一次衝擊吧。」洛盈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出發去地球的時候,我還對那種榮光無比傾慕。我身上帶著一個小本子,本子里畫下插圖和雜亂的標註,打算一路走一路學,學到新東西帶回火星參加創意大賽。那願望就像個氣球,在我行李後面飄著。在地球上的第一年,我還確實認真將小本上的計劃一點點付諸實施。我學著用網路,在網路上搜尋新穎奇特的產品,不懂原理,但記下說明。我還曾偷偷跑到大學的課堂,混在學生堆里,記下似懂非懂的概念,以備不時之需。
在火星上看火星,火星城市是遠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一樣的地方。與巴別的夢想相似,空中花園的夢想也在火星的城市中絢爛地復興。整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整體,房屋線條流暢層層疊疊,平台和廊柱相互連接此起彼伏,玻璃的穹頂下到處都可以見到盛開的鮮花和繁茂的草,綠意盎然,晶瑩剔透。
目前他正在寫作的是自由史。他曾寫過創作史和交流史,這一次他要寫的是自由,自由的歷史。
「我頓時很驚訝。我即使再小,也能聽出話里的意思。
「那我們將來也會被寫進書里嗎?」
「工程上的一些事。」
瑞尼頓了一下又說:「只能說,通常情況下,這個文明當中的人不會這麼想。」
這些講述一般人已經很少留意了,但洛盈一直默默注意。她是一個尋找歷史的人。
「您不是醫生嗎?為什麼寫歷史呢?」
「她慈悲地看著我:『聽說你們從十歲起就被政府逼迫做童工了是嗎?』
他慢慢地長大,內心的遊戲化做一天比一天沉靜的思量。他想過很多次該怎樣記述這個國度曾經經歷的那些歲月,想過記錄親歷者口述的事實,想過用數據和圖表分析和比較,也想過做一年一年最繁密的細節編撰,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詞語。在他看來,只有圍繞詞語,才能看得清其中每個人的選擇和掙扎。
創意大賽。洛盈停下來,在心裏默念了一次這個詞。她忘不了這個詞。
「你信哪一種呢?」
洛盈感激地朝瑞尼笑笑,瑞尼面容溫和。她沒有繼續詢問,瑞尼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安靜將他們籠罩起來。瑞尼推著洛盈的輪椅又向一旁挪了兩寸,讓她繼續沐浴夕陽的光。太陽在群星的圍繞中一寸一寸消失身影,雖然沒有晚霞,卻有極簡樸的壯麗。火星就像孤獨的情人轉過臉頰,依依不捨卻毫不停留,告別光的溫暖,將光留在身後。洛盈好像在空無邊際的大地上看見了一陣如煙的前塵往事,如同影片在荒原上奔騰上演,她在那幻影中見到最後一縷光芒。
洛盈看著瑞尼,輕輕抬了抬嘴角,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她並不熟悉瑞尼,但她敢於告訴他這些,是因為他的包容。她覺得瑞尼身上有一種她期望獲得的深厚的沉靜。他很少急躁,向她解釋事情的時候平靜寬容。偶爾她有氣惱與悲傷,他便為她拆解事件背後的前因後果,讓她的動容慢慢化解在自然而然的漫長河流中。那樣的拆解讓人覺得淡定,如同雪山上的樹不隨風墜落。
「那我恐怕是進不去了。」她低聲說。
「早在我到地球的第二個月,就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很詫異,令我猝不及防。」
她身邊沒有騎士,只有瑞尼醫生偶爾的陪伴。她每天獨自來看落日。如果沒有病人,瑞尼就來陪她一起。
可是她自己卻沒辦法做到這樣。她不是古代公主。她活在二十二世紀現實的火星。她不清楚自己身邊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因而不能決定自己的態度。這九九藏書種感覺讓她孤獨。她覺得猶豫與困擾的面孔註定不美,可是她想對事實忠誠,就不得不對態度猶豫。
沙漠宮殿的一個角落,洛盈坐在輪椅里,纖細的身影就像宮殿威嚴城牆上棲息的一隻小鳥。
她念出那幾個字,念出火星全部的財寶。
創意大賽總是能吸引所有女孩的目光。她們小時候都曾熱情洋溢地盼望它的到來。除了王子公主的愛情童話,她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登上創意大賽的舞台,不管是作為選手,還是作為端花環的仙女姑娘。那些姑娘用長裙扮成希臘女神,用鄭重的口吻宣布金蘋果的歸屬。她們坐在屏幕前,坐在牧場邊的欄杆上,手托下巴,想入非非。她們全心全意盼著自己能登上舞台的那一天。那段時光像水彩畫一樣簡單歡樂、方向單一。
洛盈說完,低低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她小時候以為自己最害怕面對的是他人的敵意,可是後來她慢慢發現,她更難面對的是憐憫,是一種當自己並未索取而對方主動傾情授予的憐憫。
瑞尼喜歡詞語的遊戲。他將它們從生活中摘出,種到紙上,圍繞著它們搭建起人的舞台。詞語和詞語的更替直接帶來生活面貌的更替,這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他從小就有這樣的習慣。他童年時有一套詞語的玩具,對他思維的形成影響深遠。在他孤單的兒童時期,那套玩具曾給了他無限豐富的想象和陪伴的時光。
「您?」
瑞尼的父親是沉默的退伍老兵,瑞尼是獨子。他在戰後的第七年出生,母親在他四歲時離家,瑞尼沒能看清她的長相,即使在夢裡也看不清。瑞尼的父親是個寬容豁達的老實人,沒有抱怨什麼,只是坐在檐廊下的地板上對四歲的瑞尼說:事情與事情不是人與人的距離,它們有自己的地圖,遠近不差分毫。父親將金屬碗碟擺成戰略沙盤,坐在晨昏線里低聲唱歌,從此對瑞尼很少管教。他和妻子的離別化成那個年代的每一場離別,在悲傷之後的注視中,蛻變成以星星作音符的抽象的樂譜。小瑞尼從此在無人管束的環境中自生自長。
歷史能不能書寫,瑞尼不輕易下結論。他知道歷史取決於注視的眼睛。目光決定聲音,眼睛決定嘴。
創意大賽是火星孩子最重要的比賽,每三年一次,涵蓋所有十四歲到二十歲的少年,不限形式、不限題材,只比創意。每個小組提交一樣作品,只比哪一樣作品想法最為新奇,實現最為巧妙。好的技術和創意有可能被直接選做國度未來的重點項目加以實現。
「我連忙問:『您為什麼這麼說?』
數學與天文學是火星人的燈塔,每個火星人都知道它們的重要。只是他們的精神核心與古代文明完全不同。他們並不用天文學來猜測神的意志,也不用數學接近神的恩寵,他們只是熱愛精確,熱愛對宇宙恰如其分的真實的表達。這同樣是一種神的觀念。他們是一個沒有神的種族,只有一種客觀精簡的準確感,才能讓他們共同信任並深深依賴。
寫史有很多種方式,編年史、紀傳史或者事件史。但瑞尼寫的不是其中任何一種。他不知道該怎樣為自己的寫作命名,或許應將其叫做詞語史。他的主角不是時間事件人物,而是抽象的詞語。他不很在乎敘述的客觀數據感,也不認為單獨的人物能夠表達他所關心的問題。他更希望用一種邏輯的線條將這些時間事件和人物串聯成真實的劇目。他們在無意中演出,卻意外地獲得連貫。
「她從那天開始待我格外好,常常將我攬在懷裡像孩子一樣,給我買很多好吃的,還帶我出去給我介紹地球。我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好意的原因,但我很感動。看到自己的身份能夠引起這樣友好的關懷,心裏隱隱為自己的血統驕傲。
「我懂了。」瑞尼點點頭,「這個理由我接受。」
瑞尼推著洛盈走到了天台的邊緣,天台最終進入了完全的夜晚。在星光的照耀下,天台能看到最廣闊的大地,粗獷荒蕪、綿延幾千公里。火星的山川峽谷都有比地球宏大得多的尺度和陡峭得多的線條,就像他們的城市和夜空,直接樸素,無遮無攔。
「對。」
「在第二個月的一次晚餐上,我提到火星上的生活,老太太忽然大為驚異地問:『你是火星人?』
「什麼人是有資質的人呢?」
「我爺爺?為什麼?」
「是。我想查一些以前的資料。關於我的家,關於爺爺,關於爺爺的父親。」
在地球上看火星,火星不是真實的存在,只是抽象的荒蕪,在書本間低調鋪陳。洛盈只能在圖書館里見到它,在無人問津的圖書館,在高昂的木頭書架間找到它,打開書頁,read.99csw.com看它和宇宙爆炸、羅馬帝國和蒸汽機車混在一起,畫在字體密密麻麻的燙金詞典中央,表面荒僻而粗糙,切去一個角,露出一層又一層的地質構造,一旁標著數字,用箭頭指出它身體每一個坑窪的來源,像展示解剖標本一樣展示它最內部的傷疤。
「那天她看著我,無意中喃喃地嘆道:『這麼好的一個孩子,怎麼生在火星了呢。』
對瑞尼的成長影響最大的是那套玩具。他童年一個人玩耍,坐在自助廚房的光滑地板上,一個人建起城堡和艦船大炮。那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拼搭玩具,包含各種形體搭塊,就像建築材料,可以相互勾連,每一小塊寫著一個詞語,幫助識字。瑞尼從兩歲到十一歲與它們相伴。他驚異於它們的奇妙特性,詞語與詞語靠彼此支撐。勇氣是一根長長的直桿,看上去很漂亮,他可以將它與單純相連,能搭成小塔,但當他想把塔樓建寬建大,才發現他就只能讓勇氣平躺,否則它一定會礙事,其他各塊材料都難以平穩插入。他端詳那些詞語的形體,嘗試各種組合拼裝和多重用法。對幼小的他來說,這神奇而有趣。他投入的精力不亞於作業和家庭。它在他內心化為一種獨自的遊戲。即使當他長大以後,他仍會看到那些詞語。坐在講台下聽演講,會看到台上站著一座城,伸出一根附和,掛著許多根嘲笑,為的是擋住城裡布篷一般的慌亂,以及七零八落不成樣子的知識。
「是。」瑞尼點點頭,「你爺爺給了我長期授權。」
「聽到這裏,那個女孩哈哈兩聲,輕輕巧巧地笑了,問我:『既然這樣,這種比賽就是純粹做貢獻咯?』
「就在一個大學里,我的氣球破了。
「第一次聽到別人說爺爺是獨裁者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震驚和受到侮辱。不僅僅因為爺爺是親人,人有一種維護親人的本能的尊嚴感,而且更重要的是,爺爺一直是火星的英雄,我能想到他被地球人稱為敵人,但沒想到他被稱為冷血的暴君。這二者是不一樣的。被地球人稱為敵人不妨礙爺爺做火星的英雄,但如果他是暴君,那就是火星的敵人了。」
瑞尼頓了一會兒說:「這並不可笑,一點都不可笑。」
洛盈覺得,瑞尼並不像一般的醫生,倒更像是一個作家。她時常看見他在窗口寫作。一張長方形小桌,除了筆記本和檯燈空無一物。他長久而專註地思考問題,手撐在緊閉的嘴上,偶爾抬起頭,圓片眼鏡對著窗外,微微反射著遠方的光。她覺得如果有一個人可以包容她的疑惑,那麼就非瑞尼莫屬了。當她想訴說一些事情的時候,最希望對面的聽者所具有的品質就是波瀾不驚,他也許不必指導什麼,但是他不會教訓什麼。
理論上講,洛盈是火星的公主,但她卻不像古代的公主那樣前呼後擁。她不能像賽米拉斯公主一樣愁容滿面地嘆息說「生活真無聊」,也不能像冰美人褒姒一樣對珍寶不屑一顧。沒有人為她建起浩大的城池,也沒有人給她點燃遠處的烽火。她是孤獨的公主。她的兄長和祖父正在議事院激烈地討論工程政策,而她的朋友正在各自的工作室里進行艱難的回歸。
「您和我爺爺有很緊密的交往嗎?」
「是。」洛盈點點頭,「我也是到第三年才反應過來。就是指這個。我當時很想再去找她解釋清楚。只不過那時已經在地球的另一邊,再也沒見過她了。」
火星的城市布局有漂亮的幾何結構,像用尺規畫出的一連串圖案,在陽光下渾然一體,閃閃發光。在空中俯瞰,最突出的就是每個社群中央的中心建築,零星散布在整個城市,像沉睡中蟄伏的巨人或收翼的飛鳥,以不同的姿態遙相呼應。它們通常遠遠高於四周,如同中世紀每個城鎮中央都有的高大的教堂。小路在它們周圍環繞,向四周延伸開去,三角與圓相互內切,條幅似的步行街構成四散的光線。民居常常是六角形的院落,相互比鄰,一重一重綿延連續,鋪成浩瀚的海洋,齒形小路在它們門前滑過,延伸到下一個社群。
「業餘時間一點業餘興趣。」
瑞尼坐在洛盈身旁,雙手交叉支在膝蓋上,像是想了一會兒該怎麼解釋,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空氣中尋找某個焦點,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這些事呢,有的時候是這樣:一個文明中生活的人看周圍的事情,是一件事又一件事,分立的事情,但是另一個文明看過來的時候,總是喜歡從政權看這一切,從政權的角度解釋這個文明中的所有事。」
「還有一次,就是關於創意大賽那一次。」
「為什麼?」
他寫作,這件事給了他很大樂趣。它讓他生活中九*九*藏*書大部分苦澀的時刻變得容易度過。久而久之,他對寫作有種依賴。只有陷入在廣博龐雜的歷史資料庫中,他才能夠心無旁騖且堅定地度過每一個寂寞的日子。他是一個受過懲罰的人,在很多方面無法有更多索求。
從他住的公寓到醫院有三公里,坐隧道車一分鐘到達,但他每天步行往來,在路過的街心花園裡坐下,坐在長椅上觀察對面的樹。花園中樹木茂盛,自然的奇妙讓他更願意獨處。他不是拒絕與人交往,只是日常生活中沒有幾個可以和他隨時交往的人。他並不過於在意這件事,因為他不喜歡陷入想起這件事之後必然產生的一絲苦澀。
她在公主的書中沒有找到共鳴,卻在一些行路人的書中找到了。
展示的書頁靜靜陳列,時間在書架間灰飛煙滅,種族在大雁的歸途中遷徙,兵器相擊,機器瘋狂運轉。廝殺、叛變與光榮,泥土與血液混合,字裡行間喧囂,歷史混雜,在陽光下安靜的圖書館里化成一碰就碎的塵埃,脆弱、灰暗,無人問津。世界在細小的字里變成數,變成抽象的面孔,變成不存在的幻覺。洛盈的火星在其中。她從它懷抱里出生長大,可它在書上變成漫畫般的灰色塵埃。
洛盈想問的東西很多,但大部分她都不敢直接去問。地球上很多人都對她說,爺爺能做總督,是因為從他的父親開始已是大權獨攬的獨裁者。傳位於子是從古至今所有獨裁者的共性。他們說得言之鑿鑿,聲情並茂。可是這些話她不敢問,也不想問。她身上流著爺爺的血,疑惑無法化作直面的言語的質詢,面對爺爺,她無法開口。
「因為一種可笑的害羞和恐懼感。我怕當面被告知我不希望聽到的真相,既不能否認,也不想承認,怕那個時候自己不知道該怎樣反應。」
如果在古代,她應該是坐在陽光照耀的薔薇花園,露出甜美撒嬌的微笑,向身邊忠實英俊的帶劍護衛懶洋洋地講述自己多年遊歷的奇遇。可她不在古代。她活在最現實的火星。她面前是醫院天台的一處小小的淺水池,人影稀少,地面是光潔的磨砂玻璃,繪有乳白和米黃色的大塊菱紋,直徑三米粗的立柱撐起一面遼闊的巨型玻璃牆,地面沿牆有控制燈,明亮溫暖都得由自己開啟操作。
「我想,還是因為想找到自己。」洛盈搜索著近日來所有內心的思量,儘可能坦率地說,「哥哥曾說我沒必要對往事太執著,可我心裏就是放不下。我想知道是什麼決定了現在的我,如果是周圍的世界,那麼是什麼決定了這個世界。如果我不了解那些往事,那就不能對未來作出選擇。」
風。沙。星辰。
「那應該這樣解釋嗎?」
那是她帶到地球上的第一個氣球,也是最早破掉的一個。
「你想進入檔案館?」
「我很奇怪地說:『是啊。您不知道嗎?』
瑞尼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兒說:「其實,我也有資質。」
看她停下,他雙手交叉,想了想問道:「我猜,她說的是選課實習吧?」
「因為他知道我在整理一些歷史資料,需要查找相關往事。」
瑞尼每天用很多時間閱讀和寫作。他在醫院的工作不忙,只是神經科研究員,不是正式的診療醫生。他研究神經系統和生理力學結構,開發新的醫學儀器,但他不屬於固定實驗室,也沒有自己的工作小組和項目經費。日常經費讓他做不了龐大的項目,因此不能獲得很大的成效。這局限的壞處和好處都很明顯。壞處是沒有前途,好處是給了他大把工作之外的時間。他每天花很長時間獨自散步閱讀、雕刻寫作。
「當時我和教室里一個女孩說話,那個女孩比我大幾歲,在課堂上抽著煙,有一股滿不在乎的飽經世事的神態。我想向她詢問一個化學名詞的概念,她回答了,反問我為什麼這麼小就想學這個。我解釋了,那個女孩開始饒有興趣,問我們為什麼參賽,獲勝者有多少獎金,我說沒有獎金,她便問獲勝的作品能賣多少錢,我說不能賣錢,也不能提升個人,但能獲得更多向他人展示的機會,如果能被用上納入城市建設,那是無上的光榮。
洛盈又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接著說:「其實這件事我自己也不能說想得很明白了。我只是明白她話語的緣由,但卻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我不喜歡她的話,但我不能不承認她的話有她的道理。
瑞尼一直凝神聽著,並未插嘴。
這樣的內部邏輯一般人已經很少提及了。但是瑞尼始終心知肚明。他是一個寫史的人。
「不能算很緊密,只是當年答應你爺爺一些事情,他作為回報答應了我的請求。」
「那您能給我寫一份授權書嗎?」她醞釀了片刻,凝read.99csw.com視著瑞尼說,「您臨時委託我去一次可以嗎?一次就行。」
看落日的習慣在地球養成。火星的落日直接簡潔,白色的太陽在黑色星空中沉入地下,沒有雲霞的纏綿,沒有從冷到暖一道道光的消失,只有周遭的事物一點一點沉入暗中,遙遠的群山在落日餘暉中變成深色的剪影,深廣磅礴,厚重溫柔。雖然與地球不同,但洛盈仍然喜歡。她看落日的時候會變得安靜,連回憶也會很安靜。
洛盈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陽,夕陽帶著天邊遙遠的憂傷。然後她轉過頭定定地看著瑞尼醫生的眼睛。瑞尼的眼睛深暗,銀色的鏡框被夕陽點亮。
瑞尼喜歡讀書。讀書的好處是讓孤獨的人不那麼孤獨。
「那個女孩一揚頭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著我說:『你們真有意思,難道被政府這樣無償地榨取智慧,你們都不知道維護自己的權利嗎?』
是的,她就是這樣。她在離家之後才懂得了家鄉的意思,家鄉也因此避開了她。她現在才明白,只有在小時候她才真正擁有火星。那時她年復一年過著同樣的生活,並不知道任何其他方式的解讀。她沉浸在家鄉的風俗中,對它的冤家對頭毫不寬厚,從來不朝三暮四,甘心為它捨棄整個宇宙。只有在那時,家鄉才是真正的家鄉。她明白這字裡行間的意思。當行路者寫下這樣的句子,他就已經註定從此遠離家鄉。
洛盈停了停,陷入回憶的畫面。到地球的第一年,是她感到最困惑的一年。
這樣的城市是對數學的敬意。發達的古代文明多半崇尚數學。蘇美爾文明數學高超,發明了沿用至今的六十進位;埃及文明的金字塔就是幾何的巔峰;而希臘文明更是相信數即宇宙;數的和諧代表了宇宙真正的美。火星是荒漠里畫出的城市,從無到有的夢想,大地上的幾何就是無限接近的柏拉圖的餅乾。
洛盈從小就清楚,她的名字已經因為祖輩的作為而註定與整片土地的命運相連。但是她不知道這種相連究竟是一種榮光還是一種苦澀。她從書里讀到其他公主的故事,發現她們都比她單純堅定得多,因而都比她幸福得多。
「是。這樣的事,只有我自己心裏記得清楚。」
洛盈輕輕地鬆了口氣:「這麼說,您同意了?」
歷史在浩繁的書中總有水的面貌。在一些線性史觀的人看來,歷史就是河流奔涌,一字向前,彷彿有神挖好命運的終點和人的去路。在他們看來,火星的存在是一種人類以前從來不曾實現的精確社會主義,是科技達到一定發達程度之後的必然變革,是烏托邦夢想的第一次真實呈現,是時間箭頭上全然的嶄新。而在一些循環歷史觀的人看來,歷史只是瑰麗的噴泉,外表華麗內部空虛,水噴射后又跌回池底,故事只是反覆重演沒有盡頭。在他們眼裡,火星的故事不過是歷史上重複了很多次的探險、開發、獨立、鞏固統治的重複,人們開發了新世界就造反,而造反的人們重新變成壓制的老爺。而在一些虛無論的人看來,歷史永遠只是現實的邊角,現實是寂靜的深海,人們能看到的只是表面翻起的白色浪花,看不到的無數細節才是構成主體的海底洋流。他們相信各種事件的偶然性,不相信後世的解讀,他們認為只是實際上一個叫斯隆的人在偶然的時間進行了一次偶然的謀殺,卻被後人誤解為長久醞釀的必然的歷史因果。最後,在徹底叢林法則的人看來,歷史只是虛空中許多條交匯的噴流,相撞鬥爭,生存毀滅,強者延續,弱者消失。他們認為歷史是真的,卻沒有任何宿命,沒有規律,只有實力和實力相互碰撞,不涉及任何哲學和社會體制,只是當火星本土的軍事實力強大到足以戰勝地球軍隊,戰爭就開始了,實力就是結局。
如果說這些年年復一年的獨自生活並未引起瑞尼太多的自傷和憤懣,那是因為他在歷史中其他寫史的人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共鳴。不是指精通經院神學、為了神的榮耀記述人間功績的經典史家,也不是指從荷馬開始由近代小說家延續、對公眾抒發史詩浪漫主義傳奇的吟唱詩人,而是指古代東方一類特殊史者,個人化寫作,孤獨而失意,嚴肅客觀,卻充滿自身痕迹。在他們身上,瑞尼看到自己的影子。
「是的,我同意了。」
「沒有。父母死的時候我還小,哥哥又很少和我談這些。」她遲疑了一下說,「至於爺爺,我有點兒不敢問。」
「你的家人沒有給你講過嗎?」
「我呆住了,不明白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起初是迷惑,進而是微微的惶恐。我只覺得那隻五彩氣球開始突然泄漏,這讓我感到萬分氣餒,可是我無法阻止,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