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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光 石

雲之光

「所以龍格得出我們是人質的結論?」
「都是我們的經歷改編的,你應該也能看出來吧?」
「可靠嗎?會不會很危險?千萬別太玩命了。」
「不是有劇本嗎?」
瑞尼被免除職務,不能工作在工程一線實驗室了。漢斯讓他自己選擇去處,瑞尼知道這是他的歉意。瑞尼有一個少年時的朋友在薩利羅區第一醫院做神經科醫生,於是他選擇到那裡,從工程感測轉向醫學感測。他看得明晰,心裏並不怨恨。在鋼樑交錯的複雜鐵架上,怨恨也同樣無處可插。他只是偶爾覺得荒涼,就像兒時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器械森然的操場。空曠本不稀奇,森然也不稀奇,只是當一個人的空曠與系統的森然相遇,他的內心才有這種荒涼的感覺。
洛盈喃喃地說:「……進而推論,這五年我們都是交易的人質,而留學只是一個幌子。」
「是嗎?」
「他到底發現了什麼?」
瑞尼沉默了片刻。他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一幕一幕仍歷歷在目。
「那他們為什麼罰您?」
「飛機改造。昨天不是跟你說我的飛機現在不能飛嗎?我覺得如果能將他的光電膜鍍到飛機翅膀上做能源動力可能會有比較大的幫助。不過還不確定。需要實驗。」
「……二十一世紀後期的服裝大師洛馬妮阿斯曾經借用現代舞蹈的思想,將衣服定義成人的身體與空間的關係,而我們的設計正是試圖將這種思想延續……」
「還有。」
「是。」
「那後來為什麼撤消了呢?」
雷恩最先看到她,笑著向她打招呼。他腳步匆匆地走向道具區,向她眨眨一隻眼從容致意。他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手裡卻抱著一個巨大的紙箱,額頭有汗珠,禮服讓他顯得身影修長尊貴,可是箱里卻堆著各種雜物和工具,好像一個優雅的伯爵正在享受苦力的幸福。
「怎麼?」
洛盈慢慢向舞台走去,長長的影子拖在灰色地面上像孤單曳地的長裙。
「很有創意耶!」
她悄悄走上前去,這是她第一次參加排練。
「是。」阿妮塔笑道,「我當時就是圖個樂子,可誰知道,這兩天我聽說地球上美國一個州已經有人正式提議立法了,內容和我當時提的基本一致,早知道我當初就應該為這個想法註冊一個版權了,現在早就成小富婆了,也給他們開一個『外星人版權』先例。」
纖妮婭站在旁邊,平靜地答道:「這就是那天沒來得及跟你說的,龍格發現的東西。」
「洛盈!」
「這太可怕了。」
就像每一次重大事故之後必然經歷的那樣,一場責任事故追究調研會在不確定中召開。經過三天從早到晚對整個系統上上下下幾十人的詳細詢問,經過另外三天議事院專項調研小組和總督的商談,最後的結果出爐,瑞尼一個人被處罰了。
洛盈笑了一下表示沒什麼。她當然願意幫他。這個世界上,她最願意的事情就是能夠幫他做些什麼。她喜歡看他有所尋找,他的專註是她心裏的踏實。
「問題就在於,在當時的狀況下,非常難以確定精確的錯誤來源。」
是維護制度嚴明的責任,還是維護系統穩定的責任。
第二天早上,創意大賽羅素區初賽在社群兒童課堂舉行。
「想出什麼?石頭嗎?沒有怎麼想啊。」
「這是……」珍妮特有點困惑地看著她。
「你能不能,」安卡看著洛盈的眼睛,「幫我再申請一個創意大賽的小組?我們中隊不讓參賽。創意大賽參賽小組有權申請使用各種實驗室和加工廠,也可以掩人耳目。就是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我知道,是太難了一點。」
洛盈微微快活了一點兒,接著問:「後面的那段是指龍格那一回嗎?」
「那怎麼辦?」
洛盈一邊回憶,一邊跟著其他人繼續往前走。吉兒已經講完了,跑過來抓住洛盈的胳膊,另一隻手平復著跳動的胸口,額頭微微閃著汗珠,大眼睛露出探尋的目光。洛盈笑著點點頭,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她慢慢投入到舞台里,忘卻周圍的世界,彷彿舞台變成了真正的現實。這是她第一次看劇本,很多地方忍俊不禁,有時候不需要看唱詞,就自然而然地想要蹦出一句「哦,這真是太妙了」。在他們對面,黑歌隊一直在唱「真偉大啊真偉大」,在與他們不同的場合發感嘆,形成遙遠的關照,相鄰的對比。
「我這樣給你算一筆賬吧。當時的情況是,無論如何要處罰,但問題就是究竟該處罰多少人。如果是設計問題,只處罰我一個,但如果是加工管理不當,就要處罰一串人。」
吉兒的笑容甜美,聲音流利自然,充滿抑揚頓挫,可見是下了一夜工夫。她不時看看洛盈,洛盈則在人群中對她點點頭。在她旁邊,丹尼爾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滑稽盔甲,挺胸抬頭,不停變換造型,做出古希臘雕塑的動作。
「該是誰的錯誤就罰誰,怎麼能隨便定一個人呢?」她接著問。
洛盈跟在阿妮塔後面,也爬上了舞台。她順著台邊悄悄溜到後排的歌隊中,站到安卡身旁,湊過去看他手裡的唱詞,安九*九*藏*書卡把歌本遞到她眼前。她看過去,發現果然如他前日所述,唱詞實在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通篇只有一句話:「哦,這真是太妙了!」白紙上一行行重複這句話,只是標出了語氣、音調,以及他人的台詞,以便知道何時如何開唱。她看看安卡,安卡眉毛挑了挑,笑了一下,似乎在說「就是這麼回事」。
就在他進入實驗室的第三年,一輛礦車出事了。一輛仿生採石車在試運行中自燃並爆炸。儘管沒有人員傷亡,但損失十分可觀。調查組在一片黑漆漆的殘骸中搜索,慢慢縮小範圍,最後將事故原因歸結到一處感測設備漏電。這是一個很難定性的事件,殘骸燒焦,元件熔化,連成黏糊糊的一片,任何檢驗已無處下手,精確測量更是不可能完成。因而,究竟是元件設計失誤、加工失誤,還是裝配失誤便已無從考究。
「還有沒有漏掉的沒有展示的作品?」
「……人們對衣服的概念通常只是保暖和裝飾,對空間和自然的態度是隔離和疏遠。但我們都知道,人的精神目標就是要打破習以為常的思維定勢,在觀念上不斷革新。我們製作這件盔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它能夠將陽光轉化為電能,不僅適合製成宇航服和採礦服,而且更是帶來了一種全新的觀念——我們的身體不僅能躲開自然,而且能真正擁抱自然、利用自然……」
「大家都隨便瞎演。」
珍妮特老師捧著記錄冊,環視全場,嗓音清亮溫和。
纖妮婭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這些怕你不愛聽,但真的很可疑。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你爺爺把你換進去就有另外的意思了,很可能跟你爸爸媽媽的死亡都沒有關係,而只是想展示總督的孫女也去了,讓我們其他人的家長放心,看不出這其中的危險。」
「……你覺得你是否負有責任?」
洛盈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喧鬧了一個上午終於安靜下來的會場顯得異常輕柔恬靜。她向前走了一步,克制怦怦跳動的心臟,故意不去看其他所有參賽的孩子,只是望著珍妮特。她慢慢走到展廳中央最寬大的一張桌子旁邊,伸出手非常輕非常小心地將桌面上環繞一圈的展品微微挪動,騰出中間一小塊空蕩蕩的區域,露出深藍色光滑的絲絨桌布,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前一天從瑞尼那裡拿來的小石頭,擺在檯子上那一小小的空區。土黃色的砂石,形狀渾圓,表面粗糙,看上去遲鈍,被其他展品遮掩。她將它擺好,看著珍妮特。
「責任?哪種責任?」他幾乎是本能地反問。
「你演什麼?」
責任。這裏面的關鍵詞就是責任。若只對團隊負責任,那就只要對未來的生產做最大程度的優化,但若對整個外部和全體國民負責任,那就要不計後果按照事實公正行事。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追究管理疏漏,要懲罰從上到下各個環節的不嚴謹,則必然使得人員損失,生產出現停滯,對工程本身不利,尤其當時項目的領導者是該領域最最權威寶貴的專家。
在她們前方,花花綠綠的展品擁擠地簇擁著評審老師,新鮮有趣的小物件層出不窮,掌聲和驚嘆聲此起彼伏,老師們身邊圍繞的孩子越來越多。
這一天的課堂色彩很鮮明。賽場並不鋪張,沒有搭檯子,也沒有移走遊樂設施。只是桌椅都塗畫過了,到處充滿神話插圖,旗子掛得花花綠綠,牆上滾動播放著參賽者宣傳。兒童課堂原本是綜合性教育場所,各種設施齊備,從樂器畫架到光電演示實驗,其中的桌椅檯面是比賽的天然展台,不需要特別布展,只需要收拾起平時的文具。少年們從清晨就開始布展,各式各樣的小物件擺在托架上,像難得見世面的新兵,雄赳赳氣昂昂孤零零呆愣愣地等待檢閱。
洛盈微笑了一下,心裏只想著四個字:格格不入。她捏著那塊石頭想到瑞尼,想到她和她的所有夥伴們,心裏很有一些難受。她其實想過什麼都不帶來,然後指著空氣說這就是作品叫「夢想」,但是想了想,覺得那樣更加悲觀,最終還是放棄了。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創意。如果說她曾經跟袋鼠大哥學到什麼,那就是不認為自己有創意。她有心情,但她不覺得那是創意。
沒有人理睬他的反應。討論和決議繼續著,數據和表格依次出現在牆上。審查員、工程師和議員面色嚴峻,時而辯論,時而低頭私語。瑞尼看著他們,覺得十分遙遠。頭髮和鬍鬚化成來回搖晃的畫影,他心裏隱隱知道,最後的決定快要浮出水面了。
洛盈讀了瑞尼的檔案。他年少時在很多系統的實驗室里都選過課,從機械中心到古典哲學研究室,最後在十八歲選定方向時選擇了仿生工程,二十歲進入仿生工程中心的製造實驗室,在那裡研究動物、機械、結構與行走。
「什麼時候演出?」
「他們怎麼能確定是您的錯誤?」洛盈問瑞尼。
洛盈吃了一驚,還想再問,但阿妮塔伸出一個手指表示自己該上場了,便抱著鋪蓋卷踢踢踏踏地爬上小梯子,背影搖晃卻堅九*九*藏*書決有力。
洛盈看著吉兒,想起地球上她住過一年的老房子和那些異教徒的房客們。她和吉兒在一起待得久了,發現「革新」是吉兒的一個口頭禪,聽起來彷彿每天都有新思想、新主意、新熱情,而這和地球上的老房子的房客們不謀而合,那個時候他們也習慣說革新這個字眼,每天都說革新。他們不斷追求新的享樂方式,行為做派前衛,穿奇怪的衣服喝奇怪的葯,不屑於大都市,總說要創造全新的不同的生活。洛盈參加他們的怪異聚會,和他們一起奪取富人的莊園。他們在衣服里插花草,將城市大廈的自動扶梯拆下來架在窗口當滑梯。吉兒說革新,老房客們也說革新,可是他們沒有誰曾經想象到對方的生活。
「理論上講,初賽以前都可以組隊,不過……明天就是初賽了。」
排練結束時,安卡叫住了洛盈。他在排練到一半的時候不為人察覺地消失了蹤影,好一陣子沒有出現,洛盈心裏正在隱隱納悶,他忽然從門口現身,悄悄插回歌隊。他沒有解釋什麼,照常歌唱,直到排練完全結束,他才在眾人身後將洛盈叫到一旁。
「用到哪裡?」
「因為出了事總要懲罰某個人或者某些人。」
兩天後,總督漢斯親自造訪瑞尼的小屋。漢斯還沒有開口,瑞尼就明白了。漢斯手持自己年輕時的戰鬥勳章,親手戴在瑞尼的灰色襯衫上。他說他是代表自己送上歉意與謝意。徽章上寫著「捍衛家園」。不是捍衛真理。
「那您不覺得不甘心嗎?」洛盈輕輕問。
老師們相互看了一會兒,圍觀的孩子也都沉默地面面相覷著。在顏色絢麗技術複雜的建築和機器人中間,石頭的原始粗陋像不合時宜的話一樣與周遭的環境不能相融,在桌上顯得格格不入,如同被圍繞的嫌疑犯身邊自動畫出一個真空的圓圈。洛盈坦然地看著所有人,這樣的寂靜正是她所預料並等待的。
洛盈將那顆堅硬粗糙、外形不規則的小石頭從瑞尼手中拿起,攥在手中靜靜地看著。她坐下,雙手趴在他的寫字檯上,頭枕在手上,一會兒看看手中的石頭,一會兒看看瑞尼。她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想了想最終沒有說。兩個人身後,沙雕的獅子望著他們。
阿妮塔的專業是法律,洛盈點點頭。她指指她手中的鋪蓋卷問:「那這又是什麼?」
幾位溫柔美麗的老師在場地里慢慢巡遊,她們是初賽的評審小組。一大群少年圍在她們身後,跟著轉來轉去,就像貴族女子身後拖著的層層疊疊的裙擺。評審小組的意見在結果評選中會佔相當大的比例,因此每個小組都提早做了準備,用各種各樣的新鮮方式,試圖在短暫的作品介紹中給老師們留下完美的印象。
當綵排告一段落,洛盈迫不及待地坐到舞台邊,急切地問其他人:「最後一段是怎麼回事?」
比賽終於全部結束了。眾人開始整理收拾,會場重新開始喧鬧,笑聲和逗趣的聲音伴著比賽結束的輕鬆愉悅一點點飛揚,彩色的旗幟從牆上撤下,也和剛掛上時抖落同樣洒脫的意氣。忙碌和擁擠佔據了整個房間,孤獨的石塊重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就像從未出現從未引人注意。
「真是一團糟呢。」阿妮塔向台上笑著努努嘴。
「……你的領導有責任對你做出妥善處理。」
在舞台左側的上台階梯前,阿妮塔正抱著一個大鋪蓋卷,候場等待。她向洛盈笑笑,雖然騰不出手打招呼,但用眼睛向洛盈的右腳示意。
他吻了她面頰兩下,笑著拍拍她的雙肩,關照地問了問她的恢復狀況,然後迅速向台上做背景的歌隊指了指,告訴她她的位置。他是導演,面孔瘦而幹練,一頂帽子壓低束住頭髮,和洛盈說完話,又大步流星跑向燈光控制的金斯利的一邊。
洛盈決定開口了,心裏有一點兒忐忑。她決定鋌而走險,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屍體。」阿妮塔笑道。
瑞尼將雕刀放下,說得很平靜,不起波瀾。事情過去十年多了,他並沒有想到還有人會翻出來詳加詢問。他看著洛盈,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真正替他難過的關注神情,微微皺著眉,認認真真感到困惑,這讓瑞尼很感動。這些年問他此事的人很多,有一些是可憐,有一些是客氣,能夠真正去思索他的困境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劇情在慢慢發展,以一種不為人知的速度從荒誕滑向現實。洛盈起初一直在笑,但看到最後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了。她漸漸覺察出其中的苦澀,隱隱逼人,演到最後甚至有一絲驚心動魄的感覺。她的聲音有點啞,從舞台上,她第一次看到可能的真實赫然逼近。
「他們不能。」
瑞尼被處罰了。最後的事故原因被定為設計疏漏,這是懲罰人數最少的方案。在當時礦石開採的緊要關頭,項目需要大量人手,負責人負責著只有他能負責的關鍵技術。瑞尼相信自己的設計沒有問題,可是他沒有爭辯。設計有沒有問題不是當時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是責任。當殘骸將線索燒成一團亂麻,議事九*九*藏*書院需要選擇處理要遵循的方向。他們選擇了維護系統穩定的責任。珍貴的人員保全了,下一步的生產就能迅速繼續。處理總會朝向對生產最有利的方向,這個道理瑞尼看得明白。
這個將瑞尼與她家族聯繫起來的關鍵的事件竟然是一個錯誤。洛盈覺得非常值得思量。這到底是誰的錯誤,她說不清,看起來其中並沒有居心叵測的惡人,可是瑞尼就是受到了整個人生的重大損失。
安卡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眾人捧著東西已陸續回家,他倆是最後走出倉庫的兩個。出門的時候洛盈輕輕關上倉庫厚重的大門,鐵與鐵碰撞發出一聲悶響,彷彿響在她的心上。
「腳好了嗎?」她輕聲問。
「所謂不甘心,」瑞尼笑笑說,「是一個人沒做到自己想要或者適合的事情。一塊鐵沒能參與制造鋼筋鐵架會不甘心,但如果本身是一塊砂石,那就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才來?」米拉在舞台一角朝洛盈揮手笑笑,「你遲到啦!」
在那天上午,她看到過一件她覺得當真有創意的作品。那是一隻大大的、薄薄的空心玻璃球,裏面套著小一號的另一隻玻璃球,再往裡面,還有一層一層又一層相互嵌套的透明球面,直到細緻得分辨不出。每一層球面上都有形狀不同的綠地,有房屋,有滑梯,還有工廠。最外面一層的內表面上,像在天空中倒掛著同樣的迷你世界,能看到細微的小人做著各種動作,頭朝下腳朝上。整個大球懸挂在半空,世界一重重,綠色的大地一層一層透過晶亮的玻璃,十分引人注目。洛盈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她只是定睛看著它,看著一重一重宛如穿入無限的球面,看著尺度迥異卻構造相似的世界,看著天穹般籠罩著卻倒懸的最外層空間,覺得自己也似乎被倒置了,拋進無垠的宇宙深處。
「沒錯。」阿妮塔點點頭,「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把這劇叫做『革命』,那一回可是實至名歸的革命,不演都可惜了。」
洛盈答應了。夥伴們隨意舒適的氛圍讓她慢慢有了依戀的歸屬感。他們一直在微笑。即使懷疑也在笑。這讓她安心,內心的緊張沉入心的湖底。她清楚他們沒有顯露在臉上的是什麼,也清楚他們為什麼沒有顯露。對周圍的嘲笑和不以為然遮擋了內心追問的焦灼,他們質疑周遭,但沒有用憤怒的方式。這一切讓洛盈也放鬆下來,開始和他們一起忙碌,穿梭在廢棄鐵架的高台上,用絲巾編織謊言,坐在地上對悲傷微笑。她抬頭看天,午後的陽光在灰黑的倉庫灑下透明的彩虹,塵埃在漂浮,清涼如冰。
「來啦?」索林向洛盈快步跑來說,「先熟悉一下環境吧。」
洛盈笑笑,指著小石頭說:「這就是我的作品。名字叫做『孤獨』。」
隨後擁上來一群商人模樣的西裝革履的人,手裡揮舞著文件,大吵大鬧,阿妮塔從容不迫地與他們應對自如,做出叼著煙捲的雅緻姿態,搔首弄姿言語卻咄咄逼人。兩個苦工模樣的人不停把那個人偶搬上搬下,阿妮塔不停舉起它,向那些商人揮動它的手。
「沒事。」安卡的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別的事也就罷了,玩命的事才要做。」
洛盈向台上望去,歌隊在主角背後,站成兩側遙相呼應的兩道弧形,以黑白兩色長袍彼此分隔,像兩道現實之外的天使之牆。安卡穿著白色長袍,正站在左側歌隊中央,手捧唱詞,她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她,眼睛穿過人群望向她,微微點了點頭。他高挑的身材顯得引人注目,眼睛在舞台深處顯得清楚明亮。
「答應了。他那方面沒問題,但現在的問題是得找個方式實驗,我不想讓費茨知道。他肯定不想看我另起爐灶。」
吉兒繪聲繪色地說著,雙手在身前舞動。演說詞她寫了整整一個星期,前一天晚上還在磕磕絆絆地背誦。
是對事實的責任,還是對生產的責任?
責任。對內責任和對外責任。瑞尼在內心估量著這個微妙的詞。一個審查員將他叫起來,問了他一些話,他仍然在琢磨,沒有聽全,只聽見最後一句。
「嗯。」安卡點點頭,「那就靠你了。」
「是有。但不知道是第幾個版本了。」
在出院兩天後,她又重新推開醫院的大門。她對這段往事關心,不僅僅因為它是瑞尼成為醫生的理由,而且因為它與爺爺相關。實際上它是他們整個聯繫的核心,因為這件事,瑞尼才轉而研究神經醫療,才可能為自己治病,也是因為這件事,瑞尼才與爺爺相識,獲得他的友誼與信任,才有出入檔案館的特殊的資格。因為他們的淵源,爺爺才將她託付與瑞尼,瑞尼才給了她授權的信件,這背後的原因種種,現在終於有了一個點的結合。
「沒關係,」洛盈輕聲而堅決地說,「我一定試試。」
「我看到您的自我辯護報告了,您不是很有理由地認為設計沒問題嗎?」
這一次,洛盈找到了門道,在唱詞上標註的地方,準確地跟著周圍人一起唱了起來:
「這想法不錯!」索林說,「那要不把九九藏書這段也排進去?」
阿妮塔的頭髮今天梳高了,顯得很精神,臉上化了誇張的濃艷的妝,一眼就知道是扮演闊太太,闊氣而神態凌厲逼人的富家太太。
洛盈夾在人群中,一陣熟悉的滋味湧上心頭。她離開火星很早,參加的自由選課不多,也沒進過工作室,很多童年記憶都留在兒童課堂。抬頭看看,許多片斷仍然像是飄在空中。牆邊留著她合唱牧童歌曲的聲音碎片,書架旁留著她手指摩娑的輕淺痕迹,桌子上留著她不小心滴上的柔和顏料,空氣里留著她裙子的色彩。她看到她自己,單純的自己,她從五歲到十三歲的大部分時光都在此度過,那些記憶在視線里一點點復甦,如同脫水的蔬菜在浸潤中重新飽滿。
纖妮婭點點頭。
「危險……」洛盈感覺一片空茫,「如果有危險,就讓我和你們一同承受。」
「革命不就是這麼回事嗎?」阿妮塔俏皮地笑笑,「不然你以為革命是什麼?」
他們的目光一起投向舞台中央,剛剛上場的阿妮塔正在開始獨白。這似乎是一個寡婦,在訴說丈夫死後的哀愁,鋪蓋卷已經展開攤開在地上,一個僵硬的人形玩偶,用黑色顏料畫著粗重的眉毛和鬍子。阿妮塔扮演的寡婦起初愁眉苦臉,為生計發愁,忽然和旁邊一個人說了幾句話,頓時變得喜笑顏開,拍動雙手,興奮地圍繞著舞台走來走去。
「不是針對你爺爺。」米拉在一旁適時地補充,「而是追問整個決策組。很可能這不是你爺爺的意思,而是不知什麼其他人的主意。」
老房子里有一位袋鼠大哥,是她在地球上認識最久的人。他是個和善的光頭中年人,從來不|穿房客們那些奇怪的衣服,也不參加他們在街上的集會。他在博物館上班,扮演雕塑,據說是藝術家們為了挑戰傳統雕塑概念而特意招募的。有時候,他會在下班時偷偷把博物館里的動物頭像搬出來,擺在廣場上,嚇唬那些城市裡出生從來沒有見過野生動物的人,第二天早上再搬回去。他還曾經暗自在一座高樓門口鋪了一段水泥,印上交錯的皮鞋印和動物腳印。洛盈不知道他每次是如何逃避追查,只知道他每天嘻嘻哈哈,過得十分悠然。
「皮埃爾答應你了嗎?」
她轉動胖胖的身體,轉而面對其他孩子,試圖用最自然的語調說:「洛盈做得不錯,她的作品是一個提醒,我們的比賽不一定非要用高科技。大家也可以再拓展一下思路。」洛盈鬆了一口氣,她知道珍妮特是好心,感謝地朝她笑笑。
「不用太當回事。」索林神情輕鬆,消瘦的雙頰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我們就是玩。這是跟其他人最不一樣的地方。想來就來,不用當成負擔。」
「這又是哪種責任?」他問。
「那回也不是真革命吧?不就是一群小青年熱血衝動湊到一塊嗎?也沒幹什麼啊。」
一行人終於經過了所有展台,站回大廳中央,清點著剛剛記錄下的所有作品。
「組裝,然後試飛。」
「現在有一百一十二個小組,如果沒有漏掉的,今天的初賽就到這裏了。」
「去看了他的膜技術。我想我能用上。」
珍妮特老師又問了一遍,在她身後,已經有老師準備收起記錄冊了。
那是一座棄置的大型倉庫,黑色高昂的鐵架,灰色曠達的地面,空蕩蕩的大廳,角落用廢舊架子搭起一座簡易的舞台。陽光在空曠處稀薄地灑開,幾十米見方的場地中央空無一人,牆邊的器物堆積沒有人注意,燈光將全部焦點會聚在視線盡頭的小小的舞台,有人在台上對台詞,有人在台下奔跑匆忙,矩形框架上垂下簾幕背景,簾幕上繪著漫畫式誇張的王宮和寶座。兩個角色正在舞台中央一唱一和,聲音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在空中飛旋著上升,被周圍劇務調度的陣陣喧嘩圍繞,在穹頂來回反射盪起悠遠的回聲。
事實上,瑞尼並不太在乎工作的地方。他那時剛好在工程一線待得倦了,換一個地方,換得些許讀書寫作的時間,對他並不是壞事。他在醫院待得平穩,漢斯偶爾來看他,他們漸漸成為不為人知的忘年的朋友。他說他想寫歷史,漢斯就給了他私人的授權。
洛盈默默點了點頭,心裏有些發慌。又一次聽到對爺爺的懷疑和指控,將她多日里的憂慮推向了高峰。她不想讓人看出來,又不想找借口逃離。她想尋找安卡,可是這會兒他恰好不在。
她轉過頭,把話題轉向其他:「那其他部分呢?」
「我們也希望這不是真的。」索林在一旁插嘴道,「所以才把以前的劇本改了,加上現在這個結尾,想試探一下大人們的反應。如果不是真的,他們只會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真的,那麼他們多半會被激怒。」
離開的時候,吉兒攬著洛盈,悄悄地說:「你都不告訴我!你是怎麼想出的?」
大家安靜地彼此相望。
「一個律師。我的老本行。」
米拉坐在靠近舞台前邊緣的一側,面前像擺攤似的攤開一塊棕色破布,上面放著若干打碎的玻璃片,顏色各異。他顯然是演員,但此時沒有read.99csw.com他的戲份。他托著下巴觀賞演出,神態悠然,一臉滿不在乎的笑意,關注著身邊的一切,不時跟身旁的劇務扭頭聊天。
「好了。」洛盈點點頭。
「然後追認我們為英雄。」
「那你準備怎麼實驗?」
火星的問責是最重要的事。每一次實驗失敗和事故之後,嚴肅問責和事故重現都到了苛刻的程度。瑞尼曾想過這件事的深意,它不僅來源於工程項目必要的嚴謹,而且來源於系統制度運行的必要要求。火星的系統運作是政府行為也是企業行為,所有人的生存依靠它的安穩。重要的是質量保證。在一個由系統全權領導的壟斷的生產團隊中,沒有爭奪顧客的市場、沒有其他企業競爭,如果再沒有嚴苛的問責制度,那麼就很容易將疏忽和錯誤包庇,質量就不可能有所保證。火星的資源少得可憐,為了節約資源和高效運作,工作室的競爭只在方案階段比拼,一旦立項,便只有一種方案化成生產,此時的團隊便要全權負責。這種系統等於全行業的現實帶來雙重含義。一方面,系統和系統里的每一個工作室會像任何團體一樣試圖保護自己的成員,另一方面,系統作為公民在某個領域的全權委託人,要負責像法律一樣替公民做出公正裁決。這就賦予系統負責人雙重身份,既要對外,也要對內;既是帶領者,也是管理者;既要保護,也要懲罰。即便有審視系統,這種雙重也依然存在。
「還不錯。我今天中午就是和他去了實驗室。」
兒童課堂是社群里孩子最喜歡的地方,初賽定在這裏,參賽不參賽的人都歡欣鼓舞。這天少年們一大早便擁進課堂,像湍急的潮水一樣,迅速將小空間塞得滿滿的。每個社群雖不大,滿足年齡的少年也有幾百,三三兩兩散開,很快就充滿整個場地,一時間只見人頭攢動。
他是事故元件的設計者,他設計的感測器是採石車腿上的關節。問責大會那一天,採石車涉及的兩大系統負責人莊嚴就座,議事院議員主持,審視系統專員在一側坐成一排。牆上播放著加工流程記錄,一台模擬樣機在會場中央靜靜匍匐,與會者圍繞在四周,就像獵人圍著一隻被捕的獸。瑞尼坐在後排,聽調查負責人陳述調查報告。各種分析和指示在身邊盤旋,他小時候的習慣又開始上演,從詞語中聽出詞語,詞語與詞語在心裏拼搭。
洛盈注意到,普蘭達和另外的兩個女孩子做了一幅漂亮的雙面畫,畫布半透明,一個沉思的女孩在正面,一個低頭散步的男孩在反面,從任意一邊都只能看見一個人,但星星和月亮卻是雙面可見,都發著光,照在畫面兩邊,不知是什麼材料。
「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成為鐵架子,」他說,「我還是喜歡雕塑。」
「阿妮塔那部分我看出來了,是指她當時提的『死人版權』的事吧?」
「哦,這真是太妙了!」安卡和白歌隊一起唱了起來。
「嗯。說得怎麼樣?」
沉默了幾乎一分鐘后,珍妮特老師緩緩地說:「這個……想法很不錯。」
「哦,這真是太妙了!」
「你昨天不是幫我和皮埃爾聯繫了嗎?」他說,「我後來又給他發了信。」
「決賽那天。還有一個多月。」
他說著拿起自己桌上的一小塊土黃色的砂石,在手心裏掂了掂。
一小時之後,洛盈輕輕推開排練場的門。
「去做什麼?」
漢斯坐在瑞尼對面,低頭嘆了口氣。瑞尼看著漢斯,忽然有些同情他。他看得出這個結果也不是漢斯所願,但他仍然來到他的小屋,摘下自己用身軀爭得的榮譽。
「得了,」阿妮塔說,「你這導演怎麼也不嫌麻煩,這兩天加了多少東西了!」
審查員又說了一些話,他還是只聽見最後一句。
「好。接下來的排練我都可以參加了。」
洛盈也輕輕地笑了,剛剛繃緊的情緒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龍格看到了他媽媽的一段工作記錄。他媽媽是外交檔案管理員之一,一直負責記載各種談判交易往來的細節流程。龍格發現,三年前火星購買乙炔和甲烷的談判僵持了幾個月,遲遲談不下來,地球人一直懷疑其中有詐,怕火星人拿到貨物后耍花樣將其引爆,以造成一場突襲。那畢竟是可燃的東西,他們不敢掉以輕心。談判從一月持續到六月,僵持不下,然後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七月十二號我們到北美度假,七月十八號他們簽了協議,八月一號火星開始返航,八月十號我們被釋放返回各自學校。這些事我們自己自然不知道,但這樣的時間順序,如果是巧合,你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嗎?」
出院的時候,洛盈以為自己短期之內不會回到醫院了。可是當她在檔案館無意中讀到瑞尼的一段往事,一段瑞尼沒有告訴她的關於他自己的往事,她決定還是要去當面問問。
當句子與句子首尾相接,拼搭成環環相扣的塔基,他不知道該把鋼樑插到哪裡。雙重含義讓責任分歧。橫置或者縱插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他就像一個小孩躊躇地拿著積木,在頭腦中走來走去,打量各種可能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