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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光 徽

雲之光

「那恐怕更難。」
「為什麼?」
「胡說。這是不幸的巧合,不是什麼命運。」
拉克沒有停步,回答得很平靜,聲音沉緩而堅決:「無論什麼形式的存儲,都不可能太過依賴,尤其是不能單一依賴。你如果問問地球上為什麼早就有各種電子貨幣,卻仍然需要瑞士銀行,就可以理解了。」
洛盈掃視著略過的一切。高昂的架子在身旁如同高牆,有微縮照片鑲嵌,一個個笑容如同一粒粒發光的紐扣嵌在書架兩層之間的隔板上,匆匆滑過,有如一牆微縮的世界。
「確實有點……」安卡停了一下尋找詞彙,「不同尋常。」
「飛行許可證我倒是能拿到。不過最小的飛船也有五個隧道車車廂那麼大。」安卡用手比畫出麵包形狀的船艙,「至少得三個飛行員同行,兩個操控,一個監管電機匣。而且貼著地面飛,可能也過不了山嶺。」
三個月之後,戰爭爆發。
「你們中隊不會往那邊飛嗎?」
「好,我問問。」洛盈答應了。
「哪個?」
「當時他將嬰兒交到我的手上,」四十年之後,當時救援船上的見習護士洛雅·伊蓮回憶道,「就自己一個人坐到角落裡去了,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手,死死地盯著新生嬰兒和我的動作,每當我轉過頭,就能看見角落裡那種混合著深情、痛苦、陰翳的燃燒的眼神。他的臉色極為灰暗陰沉,只有這雙眼睛是發亮的。我有時一不小心回頭遇上它們,總是忍不住哆嗦一下。看得出來,他很關心他的孩子。有一次我給他換尿布的時候手滑了一下,包孩子的毯子滑開了,看上去好像孩子滑了下去似的,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猛烈得嚇了其他人一跳。我當時還奇怪,他既然這樣惦念,為什麼不過來幫忙關照,偏要坐得那麼遠。現在回憶起來,那實在是很正常的。他是怕自己當時的心情影響到孩子。其實這種想法是沒有道理的,心情又不像氣體會擴散,只不過我只能說,要是我是他在那種時候也會一樣的。
「不比其他戰士多,也不比其他戰士少。」
安卡在陪洛盈去檔案館的路上跟她說了革命的真相。
救援船最終到達的時候,理查食水未進已超過四十八小時,出現明顯消瘦脫水癥狀,然而精神矍鑠,動作準確獨立,拒絕救援人員扶助,自行進入救援船就座,回程路上拒絕回答醫護人員一切提問,拒絕與他人一同就座,也拒絕除正常飲食外的一切醫療護理。
「話劇?」
「是。所有人都有。」
「有可能。」洛盈點點頭,「隱喻戰爭的開端。用特洛伊的血流成河映照現實。」她說到這裏,頓了頓,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過這不是我的第一反應,我先想到的是另外一個故事。」
「什麼徽章?」
「我的爸爸媽媽有什麼東西留下來嗎?」
「是。」
安卡點了點頭,說:「看上去,這不是偶然的爆發。你爺爺的事件可能是偶然的,但反叛軍肯定不是。我覺得他們是早就等待這麼一個事件了。」
「曾祖父的徽章。」洛盈轉而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戰爭年代火星的徽章?」
「那私人飛過去行不行呢?」
「貼著地面?不能飛高了?」
「三十年整。」
「為什麼?」
「其實創意大賽我還參加了呢。」她笑著對安卡說。
洛盈側頭問他:「今天早上纖妮婭說的革命是怎麼一回事?」
「檔案里沒有很多說明。我也不知道曾祖父為什麼設定這個。」
「帕里斯和三女神。」
「我閱讀的時候也覺得奇怪,就仔細查了查這部分。情況有一點複雜,不是很直觀。主要的問題是商業爭端。當時正趕上『帶你回家』公司飛船導航軟體換代升級,一切活動都處於停滯當中,原因是救援船的操作系統都由UPC公司開發提供,援救公司嫌升級費用高昂就私自破解,結果電腦公司啟動預設木馬,將其系統徹底停掉,索要極高罰金。
「可是太空梭……」
「這裏存儲的有實物嗎?」
漢斯·斯隆。
穿過通道,拉克在緊閉的金屬門前將手滑過,輸入口令,又撥動三處開關,兩扇厚實的金屬大門無聲無息地向兩旁敞開。洛盈的呼吸屏住了,眼光隨著門的開啟進入光的縫隙。漸漸的,一個林立著浩瀚書架海洋的大廳在他們眼前拉開帷幕,她貪婪地四處環視,房間大概是圓形,書架的海洋向任何一個方向都看不到邊際。每一隻書架約有三米高,棕色金屬質地,高聳而堅硬,排成整齊劃一的密集的陣列,如同待命的軍隊靜靜蟄伏。
「你在地球上不是改裝過飛機嗎?不能仿照著來嗎?」
「那你曾祖父的徽章是什麼?」
「現在還說不好。」
安卡笑了,看著她的眼睛,似乎在說他也是的。
「有意思。」安卡若有所思地說。
安卡吻了吻洛盈的額頭,洛盈看著他湖水般的眼睛,一瞬間淚水涌了read.99csw.com出來。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任內心情緒起伏。她彷彿能看到那座峭壁,頂天立地,赤紅色外表粗糙,迎風兀立,大風中捲起的塵沙像一層剝落至粉碎的面具,呼嘯著揚起至半空,遮天蔽日,去除一切矜持顧忌的收斂,帶著赤|裸裸的兇猛的慾望襲擊天地間的一切渺小的生靈。碎片像瘋狂的軍隊只剩集體的靈魂,風沙旋轉環繞包裹著廢棄的舊船。船里坐著還不知道命運的相互依偎的兩個人,像他倆現在這樣相互依偎,靠體溫彼此取暖,仍相信虛假的希望,忍受寒冷飢餓與臨產的劇痛,依賴對新生兒的甜蜜盼望和救援來臨的溫暖期冀支撐彼此,相互說一切都會好,掩飾內心焦慮,對僅有的食物和水互相推託,構築得救之後的夢想,對未來的天翻地覆尚一無所知。那是兩個人最後的依偎。
隧道車停下了,洛盈重新把注意拉回此行的真正目的。這已經是她第二次來到檔案館,心情和上一次已經大有不同。
「是很複雜。」洛盈點頭,她幾乎將所有看到的內容背誦在心裏,從小到大,她從沒有為背誦什麼東西花這麼多氣力,「但更複雜的在後面。當曾祖父殺人之後,逃亡了一周就被人抓住,而被捕一周之後又被人從關押的山洞里救走,推舉為聯軍首領。」
安卡微微笑道:「什麼革命?不過是排一個話劇而已。」
「拉克伯伯,」她輕聲問,「您在這裏工作了很久嗎?」
「一隻蘋果。」
「這麼久?您不是之前還做過教育部長嗎?」
她坐直了,輕輕地問,期待地看著安卡。
洛盈的情緒突然有一些波動,她用了很大努力讓自己的記述不太情緒化,儘可能客觀敘述所讀事實,可是說到這裏,她還是突然湧起些許憂傷。「其實我不想這樣追問,曾祖母的死亡我難過得很,我也很想像其他人那樣只想著家與親人,可是我沒辦法,我不得不問。如果不問這些大問題,我就不知道曾祖父的行為是不是對的。他為什麼要帶著大家走到這個新世界,這樣的反叛到底對還是不對。」
「吉兒把我加進他們小組了。」
「只是名字叫『革命』而已。也算是響應一下創意大賽了。」
「本人或者繼承人自願向檔案館捐贈的物品,或者歷史事件現場的遺留物。」
「為什麼給你一架壞的?」
洛盈看著拉克,他的背影沉寂而筆直。她那一瞬間忽然很羡慕他,他在說著一件他能充分肯定的事情,而她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任何能那麼肯定說出的話。他的肯定是他用幾十年的時光換來的。他說得無比平靜,可是她知道,他說出了就沒人能反駁。這就是力量,話語真正的力量。
「情況聽起來很複雜。」安卡沉默了一會兒說。二人之間空氣有些凝重。
「那段時間是兼任。」
她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凝視著檔案館整整一排灰色立柱和兩側矗立的塑像。它們像是有生命的靈魂,表情或思索或吶喊,威嚴卻寬厚,彷彿歡迎她的到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靜靜跨進門,內心安定。從回家至今的一個多月時間里,她聽到了太多事情,此時的她已不像最初開始探詢時那樣忐忑惶惑,已經不再猶豫是否應該追問下去。她已清楚地知道,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麼接下來就不是該不該走,而只是該怎樣走的問題。
救援船屬於「帶你回家」緊急援救公司火星第三分公司。當飛船降落在十六號營地三號船塢,理查自行下船,未與任何人招呼,直接闖入援救公司總部,將其首席執行官打傷,緊接著又在其行為尚未引起廣泛關注的情況下,趕到UPC電腦技術公司,將其總裁菲利普·利德殺死。隨後他又趕回援救公司帶走兒子,開始逃亡。
她還記得那個黃昏,她胃裡翻江倒海,但心裏因驚喜而戰慄。她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雲彩,斑斕得如同彩虹,從腳下鋪到晚霞的天邊。當時的夕陽很大,遠遠地佇立在前方,橙紅色柔和燦爛,雲朵光華流轉,一道一道鬆軟地相互旋繞,顏色過渡毫無痕迹,從白到金再到橘紅和深紫,質地蓬鬆柔軟,如同進入神殿的繁複華毯。雲朵與雲朵之間露出小塊深藍色的天空。安卡坐在她前面,一邊駕駛,一邊揮手指著窗外,她在他身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裳,靠著他肩膀,瞪大了眼睛,興奮得喘不過氣來。
「拉克伯伯,」洛盈輕聲問,聲音回蕩在宏闊的大廳里空鳴作響,「所有火星人在這裏都有檔案嗎?」
「這邊來吧。」他說。
「關於這部分爭論很多很多,我沒有辦法全看完全記住。戰爭的理由說什麼的都有,在爺爺和曾祖父的生平之下列了很多頁。」
「比如說呢?」
「沒有。每天只干機械師的活兒。」
「是的。」
「是嗎?」聽到洛盈的敘述,安卡忽然坐直了,神情認真起來,眼睛里https://read.99csw.com閃過一絲快速的光,迅速問道,「什麼樣的材料?」
「我們還能有機會再去當年的遺迹看看嗎?」
「他怎麼能這樣呢?」洛盈說,「你可以投訴的。他這絕對不是秉公辦事。」
「你也想用?」
安卡默默伸出手,攬住她的脖子,揉了揉她的長發,溫和地說:「別想太多了。問題不是哪個世界,而是無論如何不應該把兩個活人留在風沙里。你曾祖父只是做了他想做的,後來發生的戰爭也不是他一個人能夠左右得了的。」
「他在角落裡坐著,誰也不理,懷抱著妻子的屍體,握著她已經變硬變紫的手掌,就好像她只是躺在他腿上安睡。我當時就在暗暗猜想,在那個山坳下究竟是什麼樣的情形,漫天風沙是什麼感覺,原本期待的幸福在懷裡一點點變成殭屍又是什麼滋味。我覺得那情形很可怕,但我當時畢竟只有二十一歲,沒明白它到底有多可怕。」
「那是些什麼人?」
「我知道爺爺是戰爭初年出生的,」洛盈講到這裏,忽然停下,有點黯然地說,「但以前我不知道爺爺就是戰爭的起因。」
安卡沒有說話,搭在洛盈身後的手臂輕輕摟住她的肩頭。
拉克沒有回答,靜靜閉著嘴。洛盈忽然想起,拉克伯伯只回答事實,不回答原因。
她向下翻了翻,紙張的開端寫著言簡意賅的生平歷史。
「創意大賽?這是為創意大賽準備的嗎?」
「事實上,」他說,「他們的遺留物,是你的責任。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隨時可以遞交過來,只要你願意。」
「不為什麼。」拉克一邊走一邊緩緩地說,他用手撫過旁邊一排架子上的照片,說,「對你們來說,這是無法理解的事情。你們總是很想先看見所有東西,然後用充分的理由論證為什麼選擇一樣事物,為什麼喜歡它。但是實際上,如果一件事你做了一輩子,那麼它就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了。你不用選擇,就會喜歡。我可以負責任地跟你說,我熟悉這裏的每一個架子,可以徑直找到你想找的每一個人。我熟悉這裏就像熟悉我自己,在我在任的三十年裡,這裏沒有任何混亂和資料違規泄露的發生,也沒有一個人被當做草芥般對待。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一個堡壘。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你都可以在這裏找到以前的靈魂,不受影響。」
他們並肩坐在隧道車裡,安卡靠著車廂壁,一隻胳膊搭在小桌板上,撐著額頭,長長的雙腿伸得很直,神態放鬆而洒脫,清冷的藍眼睛像冬夜的湖水般波瀾不驚。
「其實我本來不想參加的。只不過吉兒太熱情,我沒好意思拒絕。」
洛盈略略鬆了口氣,和安卡並肩跟上拉克。可是這時拉克卻停住了,客氣地向安卡做出止步的示意。
(以上片段由理查·斯隆戰爭三年口述記錄整理而成。此後四十四年至其去世,理查始終未曾對此事再加以回憶說明。)
「我也這麼想過。」洛盈說,「可是我並沒有完全想明白,這樣一個偶然事件和爆發大規模的戰爭之間的結合點到底在什麼位置呢?」
「啊?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啊。」
他們久久地坐著,坐在空寂雄偉的走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整排宏偉的青銅雕像在他們兩側延伸,如栩栩如生的神明俯視,在灰色高聳的立柱間站成永遠的謎。走廊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古希臘字母刻著大寫的命運、詩與智慧。天地肅靜,四下里人影皆無。
洛盈看著他,心情有點兒沉重。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比自己更想飛,若他說不能飛,那就是真的不能飛了。安卡斜靠著身子坐著,一隻手放在身前,一隻手搭在她座位背上,笑容平靜,卻寫著清晰可見的不甘心。那種不甘心讓人難過。她輕輕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好。
「地效飛行器。飛高了氣流可就不夠了。」
「出事的那天,救援公司曾經給UPC打過電話,通報了緊急狀況,要求一次臨時系統授權,UPC拒絕了,怕臨時授權變成再度破解。我曾祖父曾親自打電話到電腦公司,希望從中調停,但電話始終沒有交到任何負責人手中。起初曾祖父以為這是接線員不負責任,並未將懷疑的矛頭指向UPC高層,然而當他懷著滿腔報仇的憤怒毆打救援公司執行官的時候,那人卻告訴他,實際上UPC總裁早已聽見他的電話,而正是他本人下令不予授權。這其中的道理不難想象,曾祖父當年屬於『沙裡淘金』晶元製造公司採礦冶鍊部,而『沙裡淘金』是UPC最大的競爭對手,兩家公司作為供貨商正在爭奪一筆訂單,而曾祖父正是去安其拉峭壁背後考查新建礦場的地理可能性。這其中的商業利益和私人情緒的細節恐怕沒有人完全見證,但曾祖父聽人說,利德總裁當時說了句『生小孩算什麼,這可是三千億歐元的大事』,於是徹底被read.99csw.com激怒了,立即改變計劃,去了UPC。」
「很抱歉,」拉克低緩地說,「我不想分開你們,但一封委託書只能授權一個人進入。」
洛盈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沒有安卡在身旁,她一下子覺得孤單而不安定了很多。拉克嚴肅耐心地在一旁等她,她匆匆跟上,穿過一道帶虹膜和指紋檢測的封閉的玻璃門,進入一條短而空無一物的通道。通道是純灰色,沒有任何掛畫或裝飾。
安卡忽然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額頭,說:「別想啦,沒有了。要是自己能飛,我早就飛了。」
「那你回來以後還沒飛過?」
救援被各方推諉,理查被告知導航系統有技術爭端,而救援風險尚未獲得法律說明。理查以通話機來回交涉,情緒越來越急躁。漢娜的身體漸漸無法支撐,腹痛后產下幼子,因大量出血而昏迷,幾小時之後不治身亡。理查眼看懷抱里的妻子的身體一絲絲變涼,生命逐漸從體內流走,無能為力,哀聲痛哭,由悲轉怒。他為剛剛出生的兒子取名漢斯,以紀念其死去的母親漢娜,為其擦凈身體,裹入自己的飛行服,以僅有的清水喂其飲入,以自身體溫為其保暖。父子二人蜷縮蟄伏于礦船一角,繼續不懈呼叫,等待救援船到來。漢斯與母親因生而永別。
「記得。是鷹吧?沙漠之鷹。」
「你覺得,蘋果是比喻人向神的反叛?」
「事情有點兒奇怪啊。」安卡微微皺了皺眉問道,「為什麼你曾祖父要去殺死一個電腦公司的總裁?」
洛盈等著,但他忽然停下了,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
「都是普通人。有各個基地的飛行員、工程師、科學家,什麼人都有。」
「聽說是一件衣服,能發電的衣服。皮埃爾精通光電和薄膜,好像是能把我們的屋頂技術引到輕軟的材料上,能讓衣服發電。」
「對了,」她輕輕轉換話題,「我還找到了一隻徽章。」
拉克忽然停了下來,站定了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變得和緩了,不再那麼禮貌得疏遠,這一刻,洛盈第一次覺得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那個拉克伯伯。
「你能不能幫我問問皮埃爾,其他人可不可以也借用他的技術?」
「嗯?」
「你們做什麼東西?」
洛盈點了點頭,也放鬆地笑了。她起初以為他們籌劃的會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心裏一直有點緊張,聽到現在的答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漢斯的出生伴隨著母親的死亡。當時二十六歲的飛行員理查·斯隆攜二十五歲的妻子漢娜·斯隆飛行穿越安其拉峽谷,準備返回十六號營地迎接生產。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沙暴阻止了他們的飛行,理查·斯隆的飛機遭飛沙襲擊,出現機械故障,不得不迫降峭壁之下,以無線電與衛星通訊連接,等待基地救援。救援始終未到,隨著時間流逝,漢娜·斯隆的預產期越來越近,救援機仍然不見蹤影。理查多次向基地呼叫,向各方求取支援,但始終未能獲得明確答覆。(基地通訊記錄顯示,在理查被困的五十一小時之內,曾與基地成功通話十四次。)
「小型太空梭就是戰鬥機。」安卡繼續道,聲音還很冷靜,但嘴角帶上了一絲苦笑,「那是三百六十度噴氣式動力,個人操控,功能強悍,我們平時也完全可以自己開,但只不過,費茨給我那架是壞的,我現在還改裝不起來,缺的東西太多了。」
「與身份地位沒關係?」
「你自己在這裏看,」拉克和緩地說,「如果有什麼事,我就在我的辦公室,你可以按門邊的藍色按鈕找到我。」
安卡在地球上曾帶洛盈飛行。那和她平時自己乘坐的出租小飛機完全不同,他改裝了一架淘汰掉的破舊戰鬥機,去除了一切戰鬥設施,乾淨得只剩動力,改成私人座駕,私自翱翔。儘管飛機在雲里顛簸得像五十歲的驢子,但那高度比一般小飛機不知道高了多少。她一落地就嘔吐不止,他哈哈大笑,她怪他不說清楚。他說她早晚要想念那駕飛機,她說她才不會,永遠也不會。那時她沒想到永遠這麼快就過去了。
拉克站在門廳等著他們。他仍然像往常一樣嚴肅,站得筆直,像接待正規來賓一樣和安卡與洛盈都握了握手,身著黑色套頭毛衣,黑色長褲,雖然不是禮服或制服,但一樣的平整肅靜。他凝視了洛盈片刻,面容沉靜不動聲色。他從洛盈手中接過信封,輕輕拆開,靜靜讀了,又輕輕折好放回信封。洛盈略有點緊張地望著他的臉,他沒有過多表情,只是點了點頭,正規而平靜地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洛盈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她安靜著沒有哭出聲,只讓眼淚轉來轉去又慢慢流回心底。
「秉公辦事?」安卡不以為然地笑笑,「從來就沒有秉公辦事這回事。」
洛盈望著安卡,他的表情少有地嚴肅。她鼻子忽然一酸,心裏覺得難以形容的脆弱。她也不知道為什https://read.99csw.com麼自己會說出這些悲觀的話,她只是覺得,在聽到如此悲傷的故事之後,只有一個無限悲傷的未來才能讓自己覺得心情平衡。她第一次覺得如此疲倦,如此不想前進,如此無能為力。面對那不可抗拒的早晚要來的命運,一個人用盡全力也是無能為力。人那麼容易就不存在了,就像風吹沙子一樣容易。她趴在安卡肩頭嗚嗚地哭了。安卡什麼都沒說,將她的頭攬在懷裡,手臂沉穩地抱緊她的後背。
安卡似乎不想把自己的思量說出來,但洛盈看得出他的心被調動了。他看著窗外想了一會兒,手指在小桌板上輕輕敲打,像是在估算著什麼,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安卡沒有說話,默默地思量著。
「怎麼了?」
「蘋果?」安卡不禁啞然失笑。
好一會兒,她輕聲說:「你知道嗎,我開始懷念你原來那駕老馬了。」
「伊甸園的故事。」
洛盈低了低頭,心中升起一絲微微的窘意。拉克伯伯的暗示她明白,尋找家人的遺留物是她的事情,可是她卻一直拉著不相干的人追問,好像他們比她更了解她的家似的。她望了望拉克伯伯的臉,他的眼神寫著憂慮的關照,沒有說出的關照。洛盈覺得,拉克嘴角和眉心的紋路越發深刻了,或許是常年憂慮造就的遺留,即使平靜如水的時刻仍然刻在臉上,彷彿臉是經久的岩石,而不是易逝的海灘。他顯得比他的年齡更老,在周圍巍峨書架的映襯下,像是整個人都融進了周圍照片的海洋。
「是。」洛盈伸出手,攤開給安卡看,「就是這個。」
「用參与來抵制。」
「嗯。一個喜劇。演地球和火星。你還有台詞呢。」
「拉克伯伯,」她心裏有一絲不情願的憂傷,「我知道您說的是對的,外人的說法並不能取代我自己對家人的判斷和繼承。但是有一些事情我還是想問。如果不問,我永遠做不出判斷。」
每個小頭像上方有一個盒子,盒子正面的電子紙上滾動播放著文字和影像。洛盈匆匆掠過,看到熟悉的社群,看到兒童課堂的教室,看到野外荒蕪的礦場,也看到木星和宇宙蒼穹。文字多半細緻,包含生平方方面面。她的眼睛從一處跳到另一處,只覺得有無數的細節進入腦海,環繞飛旋,拼湊成人的形體。她不知道這些細節是否真的能代表一個人,多少細節的拼湊才能真的湊出一個人的樣子,而這個樣子和其本人又是什麼關係。
「爺爺沒有媽媽,」洛盈接著很輕很慢地說,「爸爸沒有媽媽,我也失去了媽媽。也許我這家族裡所有的女人都要在年輕的時候死去……」
「這樣啊……」洛盈鬆了一口氣,「我當是什麼革命呢,還白緊張了半天。」
「是。不過我今天才知道,那不是曾祖父最初設定的徽章,那是打到一定程度之後由聯軍其他統帥決定換的。」
「不會。現在的訓練基本上都不會去峭壁以南。」
他說著,雙手開始比比畫畫,做出各種手勢模擬各種飛行器的形態。他的手指很長而骨節分明,就像飛機的骨架和翅膀,姿態飛揚。
「為什麼我們要這樣費力呢?不是有資料庫的虛擬存儲了嗎?」
「完全不一樣。」安卡說,「地球的飛機升力靠大氣,速度正比于重力除以氣壓開根號,火星大氣只有地球上的百分之一,所以同樣的飛機在火星上必須達到地球上速度的六倍,才能不掉下來,這樣就是上千公里每小時,除非是極強悍堅固的大傢伙,否則沒戲。火星的發動機和地球的原理完全不一樣,它是飛機的唯一升力,功率和能量轉化效率高得多,結構也複雜得多,我就算搞懂了,一些閥門的改造也不是手動能完成的。」
洛盈嘆了口氣,充滿同情地看著安卡。
「不抵制了?」
整整一行都屬於斯隆的名字。她看到在爺爺的盒子兩旁共有五個印有同樣名字的盒子,從理查到漢斯,再到康坦和路迪,最後是她自己的。沒有她媽媽的名字,因為所有的存儲都按照出生時的姓,不考慮婚姻。她怔怔地接過拉克遞過的那張半透明的薄薄的紙,心裏因忐忑而有些恍惚。
「我當時就這麼說過,」他自嘲地笑著說,「你還不信。」
「沒關係。」
「怎麼了?」
「什麼樣的實物呢?」
「比如說,爺爺殺過很多人嗎?」
安卡點了點頭,但沒有解釋。
「哦。」
「你想查什麼人的檔案呢?」拉克站在門邊問她。
「就是後來與地球戰鬥的反叛軍。」
「那是另一碼事。」安卡搖了搖頭,「太空梭其實是火箭,不靠氣體托,而靠噴燃料。大型太空梭一般情況是不能開的,除非有任務派遣書,飛一趟火衛二什麼的還有可能。而飛行員自己也不能完全自主,必須要地面設置和導航,飛機半自動運行,不可能私飛。至於小型太空梭……」
「放心,沒幾句。」安卡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和我都屬於站在read.99csw.com後排跟著唱評論的。很容易。不是一會兒唱一句『哦,這真是太妙了』,就是唱『真偉大啊真偉大』。等你再歇兩天過去跟著排兩遍就會了。」
「您很喜歡這裏的工作嗎?」
「紀律太嚴?」
「不是。」洛盈輕聲說,「我沒想那麼宏偉的意義。實際上我說不清地球是不是能代表伊甸園,火星的反叛又有什麼意義。我只是一瞬間想到一句話,想象一個男人對身邊的女人默默在心裏說:為了你,我寧願墮落。」
「這就是大事了,我們挺難判斷的。」
他們繼續前行,一路穿過層層疊疊的金屬書架與頭像鑽石,穿過定格的笑容和死者的生命,穿過火星所有存在過的靈魂。洛盈看著那些頭像,目不暇接。他們都有著同樣的年輕鮮活的面孔,無論現在是仍然健康還是已逝去數載,在圖像與書架的世界里沒有區分。人名按照音序排列,抹平歷史、抹平身份、抹平年齡與差異的個性。所有的人都毫無差異地在架子上獲得一個位置,彷彿原本就是這架子的一部分,只是化入世界幾十年,再魂歸故里,各歸其位。
「原來如此。」
他們終於停下了。拉克站定在一個架子前,從第四行取下一個盒子面板上的電子紙,遞給洛盈。洛盈看到上面的名字,心裏怦怦地跳了。
「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
「是爺爺禁止了火星的示威革命嗎?」
洛盈和安卡對視了一眼,洛盈想再向拉克爭取一下,但安卡拉住了她。
「不知道。」安卡猶豫了一下說,「可以向龍格他們採礦組打聽一下,看看那邊還有沒有礦場。」
一場革命到底好還是不好,自從收到信,她就一直在琢磨。她覺得自己的追問還遠遠不夠,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應當反抗,哪一點最應當反抗。她猜測了纖妮婭話語的很多種可能,猜測他們策劃了什麼樣的秘密活動,猜測那些活動的後果和爺爺與哥哥的反應,整整一個中午忐忑不安。可是現在,當安卡給了她實際的答案,她不由得啞然失笑了。她發覺各種思量都不如現實有創意,只是一個叫做革命的喜劇而已,這不是最好的方式嗎,還有什麼比這更妙的呢。她低頭笑笑,放鬆地笑了。
那天的雲可真是漂亮啊,洛盈想,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火星沒有雲,即使能飛,也看不到雲了。偶爾一次就成了唯一一次。他們飛過那一次,就只有那一次了。
「這是一方面。」安卡搖搖頭,「但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技術問題,比紀律問題嚴重。」
「什麼聯軍?」
拉克點點頭,帶她向大廳西側一片區域走去。她覺得他早已知道她的選擇,提出問題只是一貫嚴謹的必要程序。他帶洛盈在主要的通道上走著,走得沉和穩定,目的明確。
拉克離開了,空曠龐大的廳堂剩下洛盈一個人。她怔怔地仰起頭,這時才赫然發現,大廳的穹頂是如此像她在地球上見過的萬神殿,高昂、肅穆、輝煌,半透明的拱頂在淺白色陽光的照耀下透出莊嚴的色彩,宛如高踞雲端。無疑這是仿照人類早年的神聖建築,只是它不再是神的廟宇,而是供奉所有靈魂的人的高堂。
「可也許這就是命運。」
「大概是吧。可是你覺得這樣兩條理由就夠開戰嗎?我一直不明白,這些版權商業之類的事情值得引起一場戰爭嗎?這可是戰爭,不是別的事情啊。」
她低了低頭,沒有再問。拉克沉默了片刻,又開始帶著她向前走。
「似乎……」安卡沉吟了一下,「有兩個地方很重要。一個是兩個電腦公司的鬥爭,一個是之前的版權爭端。從後來的資料庫角度,我覺得後者更像是理由。當然也可能兩條都是。」
安卡輕輕拿起那隻黃銅色做工精巧的小物件,迎著光仔仔細細端詳。
「你第一反應想到什麼?」
「別說傻話。」安卡低沉而堅決地打斷她,「那個年代每三個人就死掉一個,死人太正常了,什麼也不能表示。」
「我都沒看見過呢。」洛盈搖搖頭,「據說是做一件透明的盔甲。」
漢斯出生在安其拉峭壁下一艘廢棄的礦船中。西經46°,南緯11°。地球歷公元2126年,火星曆建國前三十年。
「這也是規章,」安卡低聲說,「我在這兒等你吧。」
「爺爺。」洛盈說,「如果可能,還有爺爺的父親。當然還有我的爸爸媽媽。」
洛盈看到安卡的臉上浮現出那種她從前很熟悉的找路時的冷靜的興奮,這種神情讓他整個人顯得銳利發光,焦點精確,這種神情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了。
「不是參賽,只是在決賽慶典那天演個節目。」
「他說是為了讓我顯示一下地球留學的本領。」安卡嘲弄地笑了一聲,「不過其實是為了我和他吵的那一架。回隊的第一天晚上本來要給我一架好的,但那一晚上過去,第二天就給我找來一架報廢掉的,讓我修。我也不想和他爭,現在正想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