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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光 膜

雲之光

「兩點,三號站?」
「不用了。今天早上我做了透視光片,愈合狀況良好。定期複查就可以。」
「這個是答應你的。」
洛盈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她感激地抬頭看看瑞尼。
火星的城市是沙子的產物。鋼鐵、玻璃和硅晶元是火星赤紅土壤最豐富的產物。他們用第一樣做骨架,第二樣做血肉,第三樣做靈魂。整個城市從沙土中提煉凝華,褪去粗糙的外表,凝成晶瑩的傲立,就像大地深處涌動的一股潮水,突破地表厚重的層層覆蓋,在星球表面噴涌成泉。
路迪轉向她,靜靜地問:「怎麼了?」
「是吉兒告訴我的。」洛盈輕輕地說。
「我只是想說,你們只想著讓我們跳得高,從一開始就是。可小盈受的那些苦、忍不了的不適應,你想過嗎?為了所謂的高度,人的感覺痛苦不痛苦就無所謂了嗎?」
皮埃爾的爺爺和她住在同一間醫院。同一個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間醫院。她很容易地從患者名單冊上查到了他的病房,來到住院部二層,重症特護病房。這是醫院最好的病房之一,遠離喧囂,門上掛著綠色葉子形狀的小牌子。房門敞開著,洛盈悄悄站到門口。室內很寬敞,牆壁被調成了半透明,空氣里浮動著花香,像海洋一般安寧,讓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鬱。
皮埃爾轉頭對著病床,像是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別人都不了解的。硅基納米電薄膜,硅量子點,多孔硅集成電路,氧化硅超晶格,這些他們都會說,但他們都不真了解。我們的光,我們的電,誰都會用,但是誰都不是真的懂。」
路迪緊緊地盯著她的面孔,好一會兒才問:「你想說什麼呢?」
「輕一點兒不好嗎?」吉兒問。
「沒關係。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是嗎?」
從另一方面,地球上的建築與地域的依賴性已經越來越小,它們受到周圍建築的夾擊,卻與土地失去了聯繫。大地上的各種資源基本上已經從土裡連根拔起,在地表運行了不知道多少個周期,散布到世界各地,只跟隨金錢的高低起伏,再也不能反應山川的高低起伏。地球上的建築越來越趨向於世界大同,大都市的雄偉大廈,郊區的富豪花園,走到哪個角落都看不出差別,建築只反應生活階層,不反應自然地理。
「今天?」他有點兒驚訝,「那我去送送你。」
「為什麼?難道我們的報告將來要作為學術論文?」洛盈詫異地問道。
皮埃爾一直站得很遠,直到這一句問話才吸引了目光。他神情漠然地站在門邊,並沒有走上前。他環視了一下眾人,眼神顯得很遙遠,頭髮仍貼在額頭。眾人的目光搭起一道看不見的通道,洛盈和皮埃爾分站在兩端。
「我只是希望減輕一點兒小盈的重力。」路迪說。
「要說寫呢,能寫的事情也多。」米拉說,「但是這麼個寫法實在讓人頭疼。你不知道,就報告的關鍵詞問題,我就和阿薩拉奶奶爭執了不下三天。她反覆說我給出的關鍵詞不規範,將來在資料庫里供人搜索會很困難,我前前後後改了五次。」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洛盈說著,站起身來,演示性地繞著房間走了一圈,笑著給他們看,並且抬起絲制小靴子,解釋其中的道理。她輕輕環繞和轉身,藉此擋住臉頰,不想讓誰看出自己的局促。她沒有望向安卡,只是靜靜地轉身。
「對不起,應該我去看你的。」
米拉聳聳肩:「可不是!所有報告都得當論文寫。」
皮埃爾沒有回答,將目光緩緩轉向吉兒。
洛盈睜大眼睛,說:「我以為報告只是心情和回憶呢。」
「可以,沒問題了。」瑞尼笑著說。
地球上可居住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經經歷了太多次建築的覆蓋,新的建設無論如何都要在原有的基礎上見縫插針,即使是大片推倒重來,歷史也已經讓從前存在過的所有房屋像幽靈一樣縈繞在新建築的周圍,密密麻麻全是幻象,如同習俗讓一代代新生兒在不知不覺中臣服,帶上四處襲來的烙印。想要徹底清空一片土地重新開始是不可能的,以毀滅古迹為代價的建設從一開始就帶上了殺戮的幻影,即使建成,也不再是單純的新鮮。
火星的玻璃用得與眾不同,它利用了火星的環境,利用了它的貧瘠與惡劣。火星大氣稀薄,溫度寒冷,房屋便建造採取了最簡單的吹玻璃的形式,向溫熱半流動狀態的玻璃里吹入氣體,再讓它在冰冷的太空中迅速冷卻,它即刻鼓脹成型,幾乎不用太多支撐九*九*藏*書,內外壓差自動撐起穹廬飽滿的結構,在這樣的大形態之下,房屋細部構造可以進行任意雕琢,平板刻花鑲嵌拉絲,玻璃工藝的所有結果,此時用來只是得心應手。它將空氣和花草全部籠在自己體內,將寒冷與真空完全隔絕在頭頂上方。
洛盈探詢地看著皮埃爾,又拍拍吉兒的手,像是安慰她似的說:「不會,應該不會是你的問題。我穿著跳過好幾次了,裙子很薄,沒有問題的。」
洛盈內心非常緊張。她看著路迪,希望他能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些什麼。她被空氣中僵持的氣氛籠罩了,幾乎忘了討論的是她的問題。她覺得皮埃爾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與路迪對峙,倒不是她內心捍衛哥哥,而是清楚他的指責會讓吉兒更加與他對立。吉兒想討好路迪,這時的女孩是不顧道理的。洛盈看著皮埃爾覺得很難過,她看得到這一刻皮埃爾眼中的失落和惶恐,因而同情他,也同情吉兒。她希望路迪能站出來面對質疑,坦率解釋,她的腳傷過了這麼多天其實已經不太在意了,但她希望哥哥是個誠懇而有擔當的人。
洛盈在下樓前最後又轉頭看了一眼這個住了將近二十天的病房,心裏湧起一股戀戀不捨。她知道,走出醫院就是忙碌繁雜的另一片天地,再也不會有這樣從世間抽離似的隱修的日子了。這段日子是如此清幽,似乎龐雜喧囂的十年時光都在眼前紛紛飄落,塵土各歸其位,水波不再洶湧。她不清楚未來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但她想她一定會懷念這裏。她站了好一會兒,才一晃一晃地走下漫長的樓梯。
皮埃爾盯著吉兒,像是不理解似的眉頭皺了起來。吉兒的反應顯然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蘊蓄的對抗情緒鬆動了,像是受了悶頭一擊。
洛盈心裏驀地一沉。
洛盈問他們最近幾天都在忙些什麼,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無一例外地給出「寫報告」的答案,三分無奈,七分嘲諷。
「吉兒……」皮埃爾像是無意識地重複著。
「從你們送我們去地球,就是跳得更高這句蠢話。你不是想知道怎麼樣才能跳得高嗎?」纖妮婭凝視著路迪,「我來告訴你。」
「哦!」吉兒恍然大悟似的,「皮埃爾,你那衣服的材料會受磁場影響是嗎?」
洛盈覺得,她連舞團編導和輔導都不想做了。只要不回舞團,就沒有人能催促她交報告。孑然一身的人總是最自由的人。米拉的笑容很可愛,像一隻棕色皮膚的小熊。他一直是最散漫貪玩的人,睡覺能睡得像冬眠一樣長久。洛盈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嚴肅不起來的,可是現在他也開始嚴肅了。他們的世界變了,只有臨時的才是可以肆意的,一輩子的事情永遠無可抵禦。
洛盈把水果接了過來,放在一旁的床頭桌。吉兒先拿起一個橘子給洛盈,又拿起兩個蘋果遞給一旁的纖妮婭和米拉,最後又拿起一個橘子給路迪。其他人都欣然接了,路迪卻搖搖頭,說不用。吉兒的臉有點紅,洛盈見狀伸出手,把這個橘子也接了過來。路迪始終沒有注意吉兒,卻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纖妮婭。
「重力!又是重力。」
洛盈本想勸皮埃爾先照顧爺爺,別想那麼多,但看到皮埃爾的認真,便點點頭說:「好,我回去就告訴吉兒。」
洛盈有一點不明所以,等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問:「聽吉兒說,你是又做了一種新薄膜?」
路迪看都沒有看其他人,語調比平時更平靜。他神態舉止都保持鎮靜,彷彿這不是考驗誠實的時刻,而是考驗鎮靜的時刻,而他應該做的彷彿不是認錯,而只是保持鎮靜。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對不起,是我多此一舉了。」
「瑞尼醫生,我可以出院了嗎?」洛盈慌忙問。
「謝謝您。」
洛盈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同意了。他們說了告別,他目送她出了門。
安卡是第一個走進病房的人。
當人們開始抉擇是否摒棄這座城市,瑞尼靜靜地旁觀,心裏帶著三分大幕即將落下的悲涼。如果人們決定棄城,他不會感到奇怪。加勒滿在房屋構造的原理上奠定了太深厚的基礎,以至於後人只需要一遍遍複製,設計無關大局的邊角就夠了,不再需要尋找,也沒有機會再獲得實質性的突破,這讓他們意氣難平。他們越是羡慕加勒滿,越是希望自己也成為加勒滿。他們也需要揚名立萬,需要增加創作的點擊,需要在巨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們早已開始尋求新的設計,掀翻九_九_藏_書舊城創立新城。這不是雨果所謂的人群反對宗教、自由對抗規矩,而只是一些希望自己變偉大的人們掀翻已經變得偉大的人。
她說完,自顧自地在病房的空地中做起了輕快的小跳,邊旋轉邊跨跳了三步,嘴角微微上揚,問:「這樣算高嗎?」
沒有人回答。
「我以為是。」
他站在敞開的門口,輕輕敲了敲門,碰響了門上的風鈴。洛盈回頭,見到是他,勺子停在空中,一時忘記拿起,也忘記放下。安卡朝她微微笑著,沒有說話。陽光打在他的頭髮上,讓他的整個人顯得很明亮。他今天穿了很舒適的運動上衣,不像穿制服那樣筆挺,卻顯出肌體的線條。洛盈一瞬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只是看著他,他似乎也沒有話說,和她就這樣面對面安靜地相互對望,陽光隔在中間,安靜飄搖。
直到這時,路迪才終於開口。
皮埃爾轉頭朝她笑笑,眼神有種淡然的悲傷,聲音倒是平和:「也不是很新。我早就想把光電板推廣到更輕軟的材料上了。」
洛盈回家以後只見過皮埃爾一次。她對他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五年前那個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她聽說他現在成績很出色,已經在課堂里完成了好幾項研究成果。以他的年紀這算是絕無僅有的了。
「那天你演出的時候,」皮埃爾輕聲問洛盈,「有沒有覺得什麼地方不正常?」
她看到,皮埃爾的神情有點兒奇怪。
洛盈回憶了一下。「是……是有一點點。」大家的目光凝聚了,洛盈略微遲疑,才慢慢地回憶道,「那天演出的時候,一直覺得太輕飄了,彷彿身子比平時都輕,腳踏不上力量,所以趕拍子很困難。試演時還不是這樣的。」
吉兒一下子靜了,獃獃地張開嘴。
皮埃爾點點頭,像是印證了什麼事情。「不是訓練的問題。是衣服的問題。是衣服產生了托舉力,就像穿了降落傘。」
「你沒有常識嗎?跳舞又不是跳高。」
她說完,試探性地看著皮埃爾。
一時間,爭吵的尷尬被細碎的忙碌取代,相互之間誰也沒有看誰,房間充斥了「這個水杯帶不帶走」之類的問答。很快,東西就全都整理好了,他們陸陸續續走出門,上午的陽光才正是和暖怡人。路迪走在最前面,吉兒在他身後,皮埃爾跟著吉兒。米拉他們四個跟在後面,洛盈是最後一個出門。
「還好。」洛盈從怔然中醒來,連忙應道,「沒什麼事了。已經可以自己走路了。」
「我沒有。」
瑞尼醫生走在最後。他從洛盈的眼睛里讀出房裡的尷尬,因而一直沒有說話,溫和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陸陸續續離開了,他也跨出門,走到洛盈身邊。
「你有。」吉兒搶白他。
「天哪!怎麼會這樣?」吉兒叫道,「是衣服有什麼問題嗎?該不會是我害得你受傷吧?可是洛盈你不是試演過嗎?」
「創意大賽?」皮埃爾愣了一下,神情還是有點兒渙散,「噢,對,創意大賽。」
它們仍然與天地緊緊相連,從天空呼吸,從地底給養。太空的資源還沒有完全開發,建築就像井一樣深入自然深處,就地取材,藉助地勢,按照環境的樣子塑造自己的樣子。無論是在地球同步軌道上運行的環形城,月亮上的蜘蛛城,還是火星上的山城和水晶城,幾乎都像生在環境里的植物一樣無法與四周割開。
纖妮婭冷笑道:「這是多此一舉那麼簡單嗎?這是無所謂的小問題嗎?你知不知道,洛盈可能以後再也不能跳舞,甚至險些不能走路了?你怎麼能這樣不當回事?」
「觀念革命?」洛盈倒吸了一口氣,「那要幹什麼呢?」
洛盈坐在病床上,遠遠地望著纖妮婭的臉,心怦怦跳動。纖妮婭清冷悲傷,二位腳點地,一動不動,頎長地站著,像一隻白色的孤單的仙鶴。
路迪看著洛盈說:「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了。」
洛盈看著皮埃爾的樣子,心裏有點兒難過。她知道皮埃爾也是獨自跟爺爺長大,祖孫二人相依為命許多年。他連兄弟姐妹都沒有,老人一旦撐不過去,他就將成為孑然一身。她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瘦弱、羞澀、易怒,抱著爺爺的大腿,目光警覺。他不和誰說笑打鬧,但見到有人欺負小孩,會像小刺蝟一樣弓著身子衝過去,不說話,只一個勁兒揮動小拳頭。他一直是執拗的小孩,就連此時看爺爺的眼神,也執拗得令人難過。他瘦弱的脊背弓著,頭髮貼著臉,眼睛低低地朝下看著,情緒在身體里繃緊。
https://read•99csw.com出門框的一刻,安卡走在洛盈身側,用手臂緊緊摟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在前面的人都沒有看見。她抬起頭看他的臉,他沒有看她,眼睛面對前方,但輕輕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間洛盈能感覺自己心裏突然沉降下來的穩定。
過了好一會兒,皮埃爾忽然帶著一絲歉意,轉過頭來面對洛盈說:
自從人類有文明就有玻璃的閃現,腓尼基人從沙土上發現了閃亮亮的珠子,埃及人和中國人幾千年前就製造了玻璃器皿,中世紀將彩繪玻璃當做向上帝的賀禮,現代工業用玻璃看到了宇宙,二十世紀之後突然時興的玻璃幕牆和建築師柯布西埃更是將這種材料作為建築的種種功能開發到完善的程度,因此與其說火星是開發了新的天堂,不如說是延續了人類文明千百年的悠久傳統。
「你不是還要再帶我去做最後一項檢查嗎?還需要嗎?」
洛盈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輕聲問:「你確定嗎?」
洛盈說著掙扎著站起身來,開始穿外衣,整行裝,查看剩下的物品。其他人陸陸續續也站起來,扶著她,幫她拎東西,幫助瑞尼整理房間。
「不是。」皮埃爾很堅決,「我的材料完全不受磁場影響。磁矩是零,我測過的。」他說到這裏停下來,咽了口唾沫,喉結一鼓一鼓,像一條溺水的魚,「但是有人在裙子上動了手腳。」
回到床上之後,纖妮婭坐到她床邊,兩個男孩站在一旁靠著窗檯,幾個人開始聊天。纖妮婭仔細地詢問洛盈腿腳的感覺,恢復狀況,肌肉的痛感和病狀,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對照。她說到一半抬起腿,輕輕將褲管拉到膝蓋,露出纖長的小腿,一條厚厚的紗布赫然環繞在腳踝周圍。洛盈心底一酸,沒有說話,用手輕輕摸了摸。纖妮婭仍然每天訓練,下個月還有她的彙報表演。
「你不知道。」纖妮婭平靜地說,「其實我剛才跳的高度比初學的小朋友都不如。但他們不在這裏,你就不知道。你們說更高。更高。把我們送到地球上為了讓我們跳得高。可是比什麼更高?比一隻青蛙,比蚊子,還是比什麼仙女座的外星人?別傻了,你知道都不是的。人要跳過的,不過是人的高度。」
皮埃爾點點頭:「演出當晚我就在手術室門口把裙子要回來了。我當時就擔心是材料的問題,所以回來做了檢測。結果我發現,裙子表面有一層磁矩很顯著的鍍膜。」
雨果曾經說,在印刷術誕生之前,人類的思想用建築表達。而瑞尼覺得,在航天術誕生之後,人類的思想又一次開始用建築表達。
不等回答,她又輕墊兩步,跳起來雙腿伸平在空中。落下來穩穩站住,又重複剛才的話:「這樣呢?這樣算高嗎?」
洛盈看著這一切,心情比誰都複雜。話說到這份兒上,她知道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事故的問題,也不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實際上不管路迪這一次有沒有推波助瀾,她的傷和退役都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她們本來就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身體調整,腱鞘炎早已十分嚴重。這些都是多年的遺留。起初她們帶著期望和任務,只是一心想以自己貼近高度,不想辜負重託,而到了後來當她們開始質疑為何如此的時候,已經傷痕纍纍,不可恢復了。
「下午……」他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小聲說。
「他沒有。」他說得非常緩慢,眼睛只看著洛盈,彷彿並不受吉兒和皮埃爾影響。他的臉色有些尷尬,但仍然靠牆站著,制服仍然筆挺,雙手仍然插在口袋裡,神情仍然鎮定而試圖顯得不動聲色。「是我不好。」
「沒關係,我早沒事了。你這裏比較忙。」
她在門口輕輕轉過身,回頭看了一眼淺藍的病房。皮埃爾恢復了默坐的姿態,瘦瘦的身體前傾,雙腳蹬在沙發椅的腳墊上,身體靜默卻因情緒漲滿而全身緊繃。病房無聲無息。
送走洛盈,瑞尼回到自己的書房,開始一項全新的工作。他開始寫這座城市作為城市本身的思想和歷史。一座城市首先是一座城市,然而它最後被人記住的往往是它作為歷史藝術舞台的歷史,幾乎很少有人會在意它作為城市的歷史。
洛盈看著纖妮婭。纖妮婭的樣子傲然而耿直,像是故意與路迪過不去。洛盈能看出,讓她覺得憤憤不平的與其說是路迪犯的錯誤,倒不如說是他的鎮定自若和彷彿不以為然的態度。
「什麼事?」
就在這時,病房門上的風鈴響了,纖妮婭立刻住了口。他們一起回頭,看到路迪和吉兒站在門口。路https://read.99csw•com迪一身制服,手裡拿著一個大文件夾,吉兒梳著辮子,端著一籃水果。他們兩個走進屋之後,可以看見站在後面的皮埃爾。
「不好。跳舞最重要的是踏地板,身子輕飄,就使不上力,結果我拚命用不適當的蠻力,就沒保持住平衡。大概是我演出前訓練太多了,腿腳過於疲勞。」
「哥,」洛盈不知該說什麼,「你什麼時候……」
「你憑什麼懷疑路迪哥哥?」吉兒生起氣地大聲說,維護似的站到路迪面前,「分明是你自己的材料不好,是你不好,憑什麼瞎懷疑別人?」
這是一座現代演繹的金字塔,在荒地上建起遼闊,從平原上指向夜空。
當人類經歷了自然圖騰的宗教崇拜和自然征服的工業理想之後,這種自然融合的宇宙之路成為人類思想與建築共同的第三大發展階段。「建築是沙土裡開出的花」,這是加勒滿年輕時最著名的話。
這座玻璃之城是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共生理想的現實凝結。火星的房屋就像人的衣服一樣不離不棄,人和花園像魚和水一樣緊緊相連。房屋的氣體多半由花園的植物過濾,城市的氣體發生場只作必要的補充;房屋的生活用水都在自家房屋的牆壁間來回過濾循環,只有少量的棄液才輸入城市的中央處理管道。一套房子連同院落與人構成微小的生態圈,構成休戚與共的整體,構成歸宿。最初的城市就是一套宅院,後來的延伸都是它的複製,它是細胞,基本卻完整,它是晶格,雖小卻無窮。現在的城市千變萬化,大半民居選擇了古代中國式的建築思想,屋舍在四周,花園在中央,頭頂是透明的穹廬,外部局限,內部卻有著愜意的開敞。而天然的拱形房頂和穹廬又常常借用羅馬風格的端莊,人們在穹頂內印上壁畫,或者從頂端伸下線條,連接希臘風格的花紋立柱,仿效卻不庸俗。
路迪看著纖妮婭,吉兒看著路迪,皮埃爾在他們身後看著吉兒。洛盈覺得這局面很微妙。路迪雖然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纖妮婭,但看得出來,他的眼光坦率而充滿興趣。洛盈知道,每當哥哥看到讓他興奮想研究的事物,眼光就會變得如此躍躍欲試。纖妮婭此時卻渾然不覺,吃著蘋果和身邊的索林低語。
「那我們這就走吧。」
「我拿你的裙子去常規檢查,檢查之餘,給裙子鍍了一層膜,和劇院長椅外表原理一樣,幾個納米厚,感受不出,但能在磁場中產生微小的托舉力。」
纖妮婭笑了,眼裡混合著興奮、叛逆和對嚴肅刻板不以為然的傲氣神情,帶一點神秘地說:「定了。我們要發動一場觀念的革命。上個月我們不是談過你父母的事情嗎?不管他們是因為什麼被處罰,至少給我們做出了表率。他們敢於挑戰規矩,我們也應該如此。」
「我也這麼以為的。」米拉笑了,「可是人家是等著咱們學有所成的。咱們是投資,投了那麼多,不回報怎麼行?」
回到病房時間還早,陽光灑滿房間,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靜悠然。洛盈坐在窗邊吃早餐,面向窗外,該帶走的東西已經打好包,放在一邊疊得整齊的床上。
「我以為跳得高些會有好處。」
「對了,」洛盈忽然想起來,「信里的事怎麼樣了?」
所有的這些就是加勒滿的哲學。利用所有自然條件,將惡劣變成珍稀。第一座宅院是他的設計,經人們採納之後,迅速衍生出一座一座又一座。他帶領眾位設計師規劃出城市的構造,由院落開始,到社群終結。這一段歷史距今只有五十年,然而在相當大一批人的心裏,它已是歷史的全部。他們生在這座城,長在這座城,從睜眼就是它穩定后的樣子,彷彿它已穩定了千年,彷彿加勒滿的哲學就已是深刻的定律。
「一會兒就走了。」
出院前的清早,洛盈造訪了另外一間病房。
「這兩天休息得怎麼樣?」纖妮婭微笑著向她走過來。
皮埃爾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邊,側臉被淡弱的陽光照亮,頭髮有點長,卷卷地貼在額頭上,露出眉毛,發梢在陽光里顯得有些透明。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坐得像一尊無色彩的雕塑,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洛盈,有點忙亂地站起身,給她推來一張沙發椅,但沒有說話。洛盈笑了笑,坐下,和他一起看著床上昏迷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很安詳,稀疏的銀髮散在枕頭上,臉上的皮膚疏鬆地垂著,皺紋像是被撫平了,連同時間、活力與崢嶸一同被抹平了。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體的病症,也沒有問皮埃爾。她陪他靜靜地坐著,https://read.99csw.com看著床頭環繞一圈的微小的儀器。腦波檢測儀一直在閃,體征測量屏上一排綠色圖案緩慢跳動。數字不是生命,但告訴探視者生命還在,雖然看不見,但它還在。
瑞尼微笑著搖搖頭表示沒什麼,叮囑她自己要小心,然後就站在樓梯口,目送他們一行人離開。洛盈下到轉彎處向他揮手告別,瑞尼也向她揮揮手。
屋裡的氣氛緊張而壓抑。纖妮婭壓住驕傲。吉兒壓住委屈。路迪壓住挫敗感。空氣壓住緊張。洛盈不知該怎麼辦,他們在爭的是她的問題,可是她卻是最不想讓他們爭執的一個。
「你就是有!」
「平時是沒問題,」皮埃爾冷冷地說,「但是那天晚上的劇院地板把磁場打開了。」
洛盈知道纖妮婭的意思。她和路迪爭吵並不只是為了這場事故,而是在爭論更為壓抑的問題。別傻了,纖妮婭說,人要跳過的,不過是人的高度。
他們很快分開,安卡和米拉他們走到一側,洛盈走到路迪他們等待的另一側。
他起身送她:「你什麼時候出院?」
這樣的建築中,膜是非常重要的思想。火星的所有建築內部都是鍍膜的,通過鍍膜和改變玻璃添加物,能讓牆壁和屋頂行使各種功能:牆上的四分之一反射膜將屋子裡的紅外線反射在屋內,為房間自然保溫;熱阻絲膜是直接的暖氣;光電膜可以用來做顯示屏幕;巨磁矩膜可以利用磁力引導物體。這不僅僅是一些實用的輔助工具,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器物和房屋渾然一體,人的移動不再需要器物的跟隨。
「你自己注意身體,創意大賽那邊不用著急。」
「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龍格的話。」
「啊,對。」洛盈說,「這件事我也很驚訝。他為什麼這麼說?」
「是我想錯了。我以為重力小會跳得高一些。」
洛盈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她又陪他坐了一會兒,見沒有什麼需要做的,便站起身來,告辭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瑞尼推門走進房間。
他又停了下來,將眼睛望向路迪。這一下,屋子裡所有人都聽懂他的意思了,吉兒也從他的眼神中看懂了他的懷疑。洛盈覺得,在那一刻,再沒有比皮埃爾那內向輕細的聲音更洪亮的話語了。空氣一下子尷尬起來。
他遞給洛盈一個疊好的信封,用紅色的帶標記的金屬薄膜封口,那是個人信息印證,一般最鄭重的授權聲明才會使用這樣鄭重的身份證明,如同鵝毛筆時代的紅色火漆。
片刻之後,安卡身後出現了米拉、索林和纖妮婭。安靜被打破,屋子一下子熱鬧了。
「還好。」洛盈連忙含笑回答,「還好。」
「這邊也沒事了。」皮埃爾搖搖頭,「你告訴吉兒,我過兩天就過去。我要親自去盯著真空濺射才行,別人不了解的。」
「皮埃爾,」洛盈終於開口打破安寧,「你剛才說有事跟我說,什麼事啊?」
「我沒有瞎懷疑。」皮埃爾對吉兒說。
「你是在懷疑路迪哥哥嗎?」吉兒喃喃地問。
然而太空里卻是一片空無,一切的建造都從零開始。自從人類將雙腳踏入太空至今的兩百五十年間,各種各樣奇異的構思就不曾停止地誕生在黑暗荒蕪的虛空里,建起一座座地球上難以想象的空間花園,形態奇妙而迥異,運行機理複雜而不斷更新。
瑞尼推門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微笑著點點頭,問他們早上好。看到他,洛盈忽然感覺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到來了。瑞尼穩定瘦削的側臉、颳得乾淨的下巴、平穩有力的雙手、無框的圓邊眼鏡在那一刻都似乎是一種她可以尋求支援的安寧。
纖妮婭沒有回答,嘴角閃現出一絲清晰的嘲諷,似乎還有一聲不可聽聞的嘆息,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脫下長外衣,露出鵝黃色的短上衣和棉柔長褲,大概是體操訓練的日常服裝。她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腳,手腕上的鐲子丁零作響。
氣氛顯得不同尋常地平和。除了吉兒,沒有什麼人說話。陽光很明亮,溫暖在病房裡環繞著。一切順理成章地進行著,親切的看望,溫和的關照,明亮的燈光,大而圓的病床,淡綠色的地板,嵌入牆壁的百合花。路迪幫洛盈查看了一下她的行裝,確認沒有忘記什麼東西,然後就站在一旁等待著。氣氛呈現出一種刻意維持的波瀾不驚。
「待會兒去你那兒說吧。」
「不用,我沒問題。」
「嗯。」
纖妮婭壓低了聲音:「你還記不記得第三年……」
「怎麼樣了?」吉兒一邊跑進屋一邊興沖沖地問。
「多此一舉?」纖妮婭突然冷冷地插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