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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光 信

雲之光

瑞尼對這一切熟悉無比,但他自己並不加入談話。他沒有這些內容可談,沒有項目,沒有妻子和兒子,也沒有房子。他沒有所謂正常人的生活,因此沒有談資。他的匱乏是一條清晰可見的因果序列,由一點可以推出另一點,由缺乏一點可以推出缺乏另一點。
伊格·路
「不啦。去年生了小孩就回來的少了。」
說話的男人坐在休息區,穿著西裝坎肩,擦著球杆,眼睛望著正在進行的比賽。一個男人略微禿頂,另一個男人有膨大的絡腮鬍子。小圓桌上擺著咖啡與茶點。兩個男人都是一副隨便而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提起一些他們根本不在意的小事,舉止文質彬彬,嘴角卻掛著只可意會的微笑。瑞尼和他們都是從小到大的老相識,在他們身旁坐著,身體靠著柔軟的椅背,球杆在手裡豎直支在地上,含笑地聽著,並不插話。他很少說話,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也沒有人會關心他是否有話說。
就像我們的一個比賽叫做創意大賽……
「也就是說,我們這個世界不是完全建築在蠱惑與盲從上了?」
「豈止是激烈,」瑞尼平靜地說,「幾乎可以說是慘烈。每年年終的預算爭奪就是各個工作室最大顯身手的時刻,總是提前幾個月就開始策略、鋪墊、遊說和組合。火星的資金總是很有限,這一點不比地球。你可以把整個火星看成是一個精確規劃的大企業,計算每一筆投資的可能產出,計算回報,計算一切不夠理想的結果,精確到秒和元的小數點后三位。其實包括創作性工作在內的絕大部分科研都受這種推動,不完全依賴興趣。」
她接著往下點,下一封信是索林對龍格的勸慰。
瑞尼已經早過了交流有困難的兒童時代,已學會泰然地與人相處,學會在零零散散的日子來到俱樂部,和其他人們分享閑散與安居的常人話題。他並非一定需要別人陪伴,但只是不想讓自己因離群索居而失去真正對人的了解。
腳上的傷好些沒有?我現在在瑪厄斯上,與繁星為伴。
對這些對話瑞尼一直很熟悉。研究室的進展和預算,妻子家務的困擾和兒女的趣事,房屋的保養維修和重新設計。這是一種豐|滿而實際的生活,工作、家與房子,一個男人一輩子可以操心的充分的日常生活都在這些對話里拉開帷幕。有野心的男人會努力做到學術頂尖和議事院高位,沒有政治興趣的男人則安安穩穩地享受一切,工作室、家和俱樂部,三點一線的生活寧靜安穩。不少人都懂園藝,在自家後院除草種樹,給孩子搭鞦韆,改裝電路設置,與兩百年前的地球小鎮生活別無二致。他們的生活費隨年齡增加,雖然永遠算不上奢侈,但總是夠花的,慢慢的上升還給人一種抵抗衰老的希望的錯覺。
「難說。我希望有戲,不過難說。」大鬍子回答。
「幸福?」
索林
「那麼人們是為什麼呢?那些枯燥的工作,如果不是像地球那樣為了盡量多掙錢,那誰會去做呢?」
他說著,又想到山派和河派那兩個打檯球的男人。他們的生活如此自然,在俱樂部與後院合縱連橫,拉攏各種最有利的工作室組合,為年終準備。洛盈聽著,面容有點迷惑,睜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一段奇異的生活。瑞尼對這樣的反應不奇怪。她的父母死得早,她自己又去了地球,懂事後的這些年沒接觸過這些事情是正常的。預算大戰在少年人上學的時候還沒有體現,但卻是成年人工作之後最重要的生活組成。
洛盈讀到最後一句,突然感覺內心一陣不平靜的悸動,她直接點擊了回復,匆匆敲入一段話:
「預算大戰很激烈嗎?」
「所有的人都願意工作嗎?或者說為了理想工作?」

瑞尼的內向不是自閉,也不是精神層面發展落後,而是像很多內心豐富、思維流暢卻不愛說話的小孩一樣,他能夠敏感地區分出說出的話和沒有說出的話。這仍然是詞語遊戲在內心的遺留,他在心裏有自己城堡,因而外界的表達就成了永恆的表面的言不及義,讓他寧願回到自身。
龍格,我們沒必要完全按照地球人的思路行事。地球人罵我們,多半有戰敗的歷史原因和猜忌。大人們也不都是壓迫者,他們設置舉辦這些事情,初衷也還是為了我們好。
冒昧給你寫信,是想探詢一些事情,希望不要見怪。
龍格
「是啊,看誰運氣好吧。」

九-九-藏-書
時隔許久早已事過境遷,他不是沒有機會東山再起,將一切彌補回來,只是經過了這麼一回,他突然失去了獲取這些事情的興趣。他的禁令早已過期,完全可以再戰,但他對組合團隊像打仗一樣競爭項目感到漠然,寧願自己一個人用日常材料做些簡單的實驗。他也完全可以再找一個女朋友,可是他對兩個人相互牽扯、爭奪主動、在對方面前表現自己感到厭倦,對第一個女朋友是一種自己也看不明白的惶惑,但是在發現這整個過程是怎麼回事之後再重複一遍,他就有一種刻意演出的感覺了。他看著兩個複雜、各有所思、相互並不了解的個體坐在一起表達自己愛得多麼盲目,覺得實在不夠真實,因而實在不能忍受。他希望遇到一個人能先承認兩個人的陌生與距離,然後再說相處,可是他沒遇到過。
在周日的俱樂部里,總會有一絲消息涌動的氣氛。人們能見到一些熟悉的老面孔,聽到一些變換的新話題。有的時候有得意揚揚和盤托出的誇耀者,有的時候有話語模糊暗中相互較勁的對抗者,也有的時候有工作不順面容灰暗的滿心怨氣者。就像巴黎某伯爵夫人的小客廳、燕京某個人來人往的小茶館、北海道男人們下了班先去喝上兩杯的某小酒店。
兩個人聲音一高一低地聊著。和剛才兩個男人對話的語音攪擾在一起,回蕩在空中,繞成雲煙。瑞尼遠遠地看著,心裏想著漢斯的請求。他對自己的任務心生愧疚。在這樣的對話中能了解到什麼,他沒有多少信心。火星的城市在漢斯心裏是一座城,但在日常人心裏只是生活的背景。遷徙與否的困擾化成工作室的機會、搬遷選房的機會、出人頭地的機會,化作各種可加利用的機會,就不再是一個整體,而變成了千萬細小紛爭的情緒碎片。一個項目變成千萬個,左右都有人得益。水晶城瓦解,從誰的話里都看不出形勢。
「你們實驗室參加方案了?」

雨聲壯麗,籠罩天地。洛盈雙手貼著玻璃,遠望著夜幕里的大峭壁。夜色晦暗,只有遙遠的穀神在頭頂映成圓盤,兩顆月亮都見不到身影。大峭壁像一道黑色的分水嶺,將天與地在視線盡頭劃開,天上群星璀璨,地上遼遠漆黑。峭壁看起來既近又遠,與城市之間坦蕩無物又遙不可及,就像是夜的刀刃,刀身銳利狹長。音箱里的雨聲顯得很真實,彷彿隔著一道玻璃敲打她的身體。
「你指什麼人?」
「那您自己以什麼為幸福呢?」
第二封信是米拉對纖妮婭的回應,同樣是群發給每個人。
「幾個月了?」
洛盈的心劇烈地跳了跳。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她怕自己發現這個系統的惡劣,怕最終走上與它戰鬥的路。如果它真的惡劣,他們就不得不戰鬥,可是戰鬥就意味著與爺爺敵對,她不願如此,不知該如何面對。看著那明晃晃的文字,她只覺得心裏五味雜陳。
瑞尼從小到大就一直處於這種不夠主動的狀態。他既不曾成為楷模,也不曾挑起反叛。他從小孤獨地成長,一直不引人注意,說話很少,活動也不出風頭。他和其他孩子關係不錯,但從來不曾擁有群體號召力。他在孩子群里相安無事,偶爾和誰打架,但不曾與誰結仇。他在人造小山和小河的運動場上,沉默地做著各種器械,就像一顆灰色的小彗星,掠過黃沙場地和五顏六色的金屬器材。他不愛說話,常常有人將他忽略過去,很少有人去想他的心裏是不是也複雜多變,有陰晴圓缺。不愛說話的孩子總有這樣的危險,人們可能和他相處幾年,對他仍是一知半解,不是不能了解,而是以為沒有需要去了解。
「你在等我?有事嗎?」
「都一歲啦?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幾天我發現,這件事比想象中有更多阻力,不僅僅是商業原因,還有更複雜的社會原因。我原本以為這是一個藝術領域的問題,政治上不會有太多干擾,但當我嘗試向一兩位政府官員描述我的計劃,我發現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不贊同,理由很模糊,但態度很鮮明。後來我才明白,對於政府決策者,創作不是藝術問題,而是就業問題。他們每日擔心的就是失業,而網路市場作為全球最大產業,一直是穩定的就業來源。每一個創作者,就能製造一批宣傳人和經紀人,如果這些需要不存在了,如果所有發布和欣賞變得像火星一樣簡單,那麼大規模失業一定會發生,而失業引發的社會恐慌會威脅每個政府統治。
下面緊跟著一封龍格的反駁。
安卡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老師阿瑟·達沃斯基十年前臨走時帶上了你父親給他的火星資料庫存儲的電子學方案,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能推行的資料庫計劃因為種種商業原因沒能如願,最終遺憾地死於地球。這一次我來火星,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了解老師的遺願,並繼續他的夢想。我是一個電影創作者,我了解一個穩定、負責任的公共空間的重要性,所以我願意延續老師未完成的事業,給創作一個空間,至少將一部分自由的藝術彙集起來,不必從屬於純商業的邏輯。(你知道,在地球上,無法賣出就是死路一條。)九_九_藏_書
「還不是因為當初跟的導師好。聽說他導師最近升了系統長老之一,做的課題已經鐵定是下一批火星重點項目了,他很器重馬丁,好幾個重要環節都讓他拿去模擬了。結果他的引用率一下子就上去了,超了好幾個前輩。」
瑞尼又沉默了一下:「我對項目不是特別有興趣。」
她心裏沒有主意,頭腦一片空白。她看著屏幕發獃了好一會兒,幾乎是木然地點開了最後一封新郵件。
「碗櫃能拆就是好。早知道我們也應該裝可拆的。」年輕人兩隻眉毛揚了起來,「我家那個小的整天往邊角里掉東西。他一邊爬,我們得一邊跟在他屁股後面撿。」
「哈!那咱倆算是對著幹了?」大鬍子笑道。
「他怎麼升得這麼快?」
瑞尼在十多年前,自己剛剛加入工作室的時候就因為事故受到了處罰,五年不得申請工程和研究撥款。僅僅過了一年多,女朋友就離開了他選擇了另一個人。按照火星規程,單身漢可以分配單身公寓,但是永遠沒法選擇自己的房子與花園。
「參加了。我們是山派,做岩壁內電纜鋪設方案可行性檢驗。你們呢?」
在病房門口,瑞尼叮囑洛盈早點兒休息。洛盈點點頭,靜靜站住了,但沒有立刻進屋,而是輕聲問瑞尼:


「就是指周圍的一般人,工作室的人,爸爸媽媽和孩子們。」
「修好了。我後來把碗櫃後壁卸下來了。」老者的聲音很輕。
伊格:
瑞尼隱隱感到,漢斯的憂慮在成為沒有方向的悶雷。兩種原則的對抗都消失了,最後的抉擇不管如何,牆上加勒滿的錄像都已經在具體真實的生活碎片中煙消雲散了。
最後幾天了,小心照顧自己。
洛盈迅速而順暢地敲下一大段文字,但寫著寫著突然停下來,寫不下去了。
火星上好多工作都是由十幾歲的少年完成的,比如在街邊看店,比如在礦場開車,有些是課程的要求,但也有些完全沒有任何回饋和好處,你會奇怪拿什麼做激勵,可是實際上根本不需要。參加的學生都是自願,報名還往往盛況空前。如果在地球上,很可能會被批評這是統治者廉價利用他們,但實際上很多學生覺得那是很好玩的事情,比上課好玩。沒有人因此掙錢,也就沒有人想以此掙錢。
「嗯,祝我們都有好運吧。」
瑞尼停頓了一會兒,內心有一絲凜然,他思量著洛盈問話的意義,考慮了片刻。
「那可夠你忙的啦。」
「豈止!他當上了他們研究所三個中心之一的中心主任,管五個實驗室呢。」
「為什麼?」
瑞尼晚飯後來到檯球俱樂部。他習慣於平常每周來兩天,周三和周日,這是他難得的與他人交流的機會。
「那是不可能啦。」大鬍子又笑了,「怎麼樣,再開一盤?」
「真是賭運氣了。這一個項目要是趕上了,能做半輩子呢,什麼都不用愁了。不過,看樣子情況撲朔迷離啊。」
我想我對火星的考察還是太短了。與整體生活有關的問題涉及方方面面,牽一髮而動全局。我不知道在火星上到底有多少人從事創造性工作,那些非創作性的工作,那些重複勞動和必要的服務都是如何分配的,又是如何被激勵的。這些工作構成地球生活的主體,我想在火星也不會完全不需要。如果創造性工作可以靠榮譽來激勵,那麼這些重複性工作的激勵又是什麼呢。冒昧地向你詢問,因為你和我一樣理解地球,你知道地球上金錢的力量。
洛盈抬起頭,向他微微笑笑。屋裡的頂燈沒有開,只點亮了圓形茶桌上擺放的花瓶狀檯燈,角錐形的光暈成為屋子裡唯一的光源。綠色葉片讓燈光在書頁上柔和地攤開,洛盈的臉頰被側光照亮,鼻子顯得細瘦,眼睛看上去很明亮。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也謝謝你的祝福。但是不,我並不寧靜,也並未滿足。我甚至在內心深處羡慕你,因為你仍然在做著行動的計劃,也仍然擁有行動的可能,即使有困難,也仍然在路上。可我連方向都沒有。
「聽說馬丁最近升了實驗室主任?」
好一會兒,她起身告辭,瑞九_九_藏_書尼送她回去。他們默默穿過漫長的走廊,一路各懷心事,誰也沒有說話。走廊靜悄悄的,黑暗中的玻璃牆反射月光,映出影影綽綽的他們的倒影,看上去如同歲月本身,沒有盡頭,沒有聲音,沒有陪伴,只有影子在身旁不離不棄。他們慢慢走著,聽著鞋跟與樓梯發出碰撞,各自思索,都不想打破這種安靜。
「那樣就是幸福嗎?」

親愛的兄弟姐妹們:
龍格

她想著這一天聽到的事情,內心蕩起冰涼的漣漪。眼前的玻璃彷彿釋放出強大的光,將人的喜怒哀樂都籠罩在它的光里。她覺得生存空間這個詞並不是虛假。他們沒有金融,沒有旅遊服務,沒有交通督導,沒有審查身份文檔的官僚辦公室,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住在這樣一座水晶盒子里,生活的一切能夠統一安排。若想讓地球效仿,除非也搬入如此統一的盒子,統一給每個人生活費。她不知道該怎麼給伊格回信,他帶著昂揚熱烈的社會熱情,走向一場看上去不可能實現的盛大變革。
出院的具體時間告訴我一聲。我請了一天長假,接你出院之後,下午可以陪你去檔案館。
洛盈想叫安卡陪她去檔案館,有他在她身邊,她會比平時有更多勇氣。不管最後查找到什麼樣的歷史,他陪她一起尋找,就比她一個人的追尋好過得多。
你的朋友
「那倒不是。不會有那樣的世界。」

「為什麼要爭奪預算呢?」洛盈想了想問。
小盈:
兩個人站起身,接替了剛剛結束一盤戰鬥的另外兩個男人,站到檯球桌兩側,姿態優雅,互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個人挺直了身體擦了擦球杆頂,另一個人用三角框架擺好紅球,將一顆一顆綵球精確地擺到各自位置上。開球的人俯下身子,清脆的擊球聲如同在寂靜的酒會上拔開香檳的木塞,激起一片讚歎。
贊成,早該這樣了!純粹是被利用了。那麼純潔的熱情就這麼傻乎乎地被一幫當權派利用了,白白地給他們付出那麼多智商。早該革命了,讓人醒醒!這瘋狂的系統讓人完全變傻了,榨取智慧就像吸血一樣。
「您自己也一樣嗎?」
退下來的兩個人也同樣開始了閑聊。他們坐到剛才兩個男人坐著的位置,也接了兩杯咖啡,鬆了松領口,和瑞尼笑著打了打招呼。一個是戴著眼鏡的老者,面容溫吞木訥,卻很慈祥,另一個是與瑞尼同齡的瘦高個,額頭很寬,眉毛上下飛舞,神情相當愉悅興奮。

「可不是。老大都到我腰這麼高了呢。娜娜也都識字了。」
「一歲了。剛會走,但還走不穩,最是麻煩的時候。」
「哪裡不一樣呢?」
「那很重要嗎,獲得矚目?」
告別瑞尼之後,洛盈一個人進屋,看著窗外黑夜的荒原,打開音樂,播放出傾盆大雨的聲音,看著遠方。
為我們好?笑話。所有的設置都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好。說得好聽,最理想化的教育。可什麼理想教育?分明是培育系統的零件和效忠者。包括讓我們留學。你們以為讓我們去地球是什麼好事嗎,別天真了,實話說,我們就是人質,是談判交換的押金和籌碼!沒有押金,他們換不來資源。說什麼為我們好,全是借口!
他認為他們是幸福的,或者說,他覺得他必須這麼認為。
「瑞尼醫生,您覺得人們幸福嗎?」
洛盈回屋了,瑞尼看著關上的房門,回想著她的問題。是的,他想他是幸福的。目前的生活雖然孤寂,但他內心覺得安定。表面看上去,他似乎是被動地接受了命運,接受了處罰、獨身和政策來安排自己的命運,但是實際上,在這其中真正起作用的還是他的自我選擇。任何人的命運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是自己的選擇,他選擇了不去選擇,這就是一種選擇。他沒有理由抱怨或不滿,因為有選擇就需要有承擔。自由與孤獨本就是雙生動物,他選擇了無人約束的自由,就必須承擔無人關照的孤寂。
當瑞尼回到醫院的時候,時間已晚。他來取一些書回住處,本以為所有人都休息了,卻沒想到一推開門,就看見洛盈坐在他辦公室的等候小客廳里,一個人看書。
這個字眼的豐富涵義微微打動了瑞尼。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是的,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


她打開信箱,正在猶豫該說什麼,忽然看到一封新郵件,動畫圖標閃閃發光。
洛盈頓了一會兒,似乎在讓九_九_藏_書自己的話平靜:「我們周圍的人,是為什麼工作呢?」
瑞尼想到剛剛見到的俱樂部的男人們。想到他們的興奮、憤怒和精打細算,他們的笑容和愁苦,他們的努力和不如意。他們在每一個周日的俱樂部娛樂,在每一次娛樂時交換的話題,在每一場話題中出現的兒子女兒和職位晉陞。他們的眼睛,眉毛,聲音,舉止。他們投入的理智與情緒。他默默地想著,看到那種圍繞在身邊的家庭的生活。
她想等瑞尼回來,再問一問瑞尼。

「您回來了?」她向瑞尼打招呼。
「嗯,」洛盈猶豫了一下,「其實不能算有事,只是想問一兩個問題。」
「為了拿到大項目,在人群中獲得一個受矚目的地位。」
她寫到這裏忽然意識到自己給出了什麼樣的評價,寫的時候只是情緒流露,寫出之後才感覺到這話語之間的種種複雜的地方。實際上,她給出的答案是人們的無意識,是系統運行下的盲目和不思考,而這本身是一種指責和批判,它與龍格的觀點是一致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這種看法。她重新回顧了一下水星團的信件,覺得自己這樣的回答太孩子氣了,畢竟即使在水星團,分歧也如此大,又怎麼能假設人們都是一致而盲目的呢。

希望你身體康復,回家的生活寧靜而滿足。謝謝。
「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築在蠱惑與盲從上。」他平緩地說,「一個世界能運行,必然建築在慾望之上。」
「您不是說他們那樣是幸福的嗎?」
她從最早的一封信開始讀,是纖妮婭群發給水星團的群體消息。
洛盈點點頭,沒有再問什麼,眼睛望著窗外,像是在思量。
纖妮婭
「為了,」他慢慢地說,「一種豐|滿的生活。」
「是啊。」年輕的呵呵地笑起來,「你倒是解放了啊。兒子還常回來嗎?」
「我們算是河派。其實我自己是傾向於山派,但我們實驗室的頭兒是個老頑固,始終不信人造大氣,帶著我們硬是承接了一項河道底運輸管設計優化模擬。我覺得挺沒意思的,不過要是批下來的話,經費倒是不少。」
「我說,這回要是遷移了重新選房子,你可以搬得離兒子近一點,要不然一個人太寂寞了。」

男人們互相見了面,按照一套習慣的方式打招呼,然後在有意無意間傳遞出亘古不變的新聞話題:聽說某某人又升遷了,聽說某某人十分器重某某人,聽說最近有某某重大變革,是個聞達自我的好機會。

山派與河派是人們口語中對遷居方案和駐留方案的稱呼。遷居方案的目標是戰前人們住過的隕石坑山谷,而駐留方案則是要在現有的城市周圍挖掘河道。
這終於是一封與水星團無關的郵件了,發件地址是瑪厄斯,發件人是伊格。
洛盈看著信,愣了好一會兒。
「所以說啊,人還是得跟著項目走。」
火星上嚴格篤信舊約的人已經不多,科研生活的時間表也不太刻板,但大多數人還是延續了祖先們七天記日和周日休息的古老習慣,從周一開始工作到周五,將周日當做與人相聚娛樂懇談的時間。女人們會集中到某一家給孩子做吃的,男人們會分散到各個俱樂部,活動一下手腳,享受片刻身體對抗的樂趣,再和其他研究領域的男人們交換一些新聞和社會信息。除了游泳池和高爾夫,火星上各種體育場館都不缺乏。
「不一定是幸福,但卻是一種幸福的感覺。」
他不喜歡追求與被追求的遊戲,就像不喜歡工作室每年預算的戰爭。他發現一切都取決於動力,當人的興趣已經轉移,各種競爭的技巧就成了沒有意思的冗餘。
我不贊成革命。不想參加比賽不參加就是了。我也不想參加,但沒必要鬧什麼革命。熱血少年全都虛榮,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一瞬間,洛盈的心裏安寧下來。寧靜的字在黑夜裡溫暖地照亮了房間,所有的擔憂陰謀革命歷史和理論上的爭執都遠去了,只有靜靜的字在黑暗裡溫暖著。她忽然覺得很累。
信來自安卡。
「這回你覺得有戲嗎?」禿頂男人問。
所以我想說,讓我們發起一場觀念革命好不好?我們可以抵抗創意大賽,拉起旗幟與其對立,或者發表演說批判這種虛榮和功利。你們覺得如何呢?具體的形式我還沒有想好,只是提一個建議,供大家討論。
「你上回說你家水管漏水,修好了沒有?」年輕人問老者。
她坐在病床上,登錄個人空間,打開信箱。出乎意料的是,信箱里有六封未讀郵件,這並不尋常,住院這些天,她平均每天只收到一封信。她快速地掃了一下發件人read.99csw.com名單,大部分來自水星團,藍色條紋的信箱列表在病房牆面百合花的圍繞下顯得清冷而耀目。
她慢慢平靜下來,停了筆,將草稿保存起來,決定擱置幾天想得更清楚再繼續回復。

「其實也還好。」老人說,「習慣了。」
寫這封信可能有點兒突兀,但我想我說的情形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
你的問題,我不確定。它或許有標準答案,但在我看來,最簡單的答案就是人們沒想過。你也許不能想象,很多事情怎麼會被當成情感上的天經地義。那些事情如果不是我們到過地球,我們自己也不會懷疑。
「因為他們有所求。」
瑞尼沉默了一下:「不太一樣。」
最近創意大賽開始了,估計每個人身邊都有各種組隊邀請。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看這個比賽,我是覺得其中浮現的一種精神亢奮很值得我們抵抗。那是一種相當虛榮的熱情,對於獎項、對於在眾人面前出風頭的榮譽看得過於重要,以至於很多孩子變得很功利,不去想真正的智慧,只想著怎樣壓過別人贏得評委,似乎拿獎就是生活最大的意義。我想這是我們這個世界比賽太多的緣故,平時生活里充斥著大大小小的比賽,數學演講戲劇辯論,它們的功利讓人忘記了真正的思考,因此離智慧越來越遠了。地球上比較實際,人們的好大喜功也遠比我們這裏小很多。
米拉
「原來如此。難怪上星期看著他容光煥發的。」
洛盈吃驚極了,她不知道龍格怎麼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知是有證據,還是他的臆測?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其中涉及到的可能的事情將牽扯出一大片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事,他們的身份將一下子從留學生變為政治人物,不僅僅她自己,而且就連他們其他人的出走也都成了一種動機不純的授意。這幾乎不像是真的,太像是某種陰謀論的危言聳聽。
兩個男人還在閑聊。
緊接著是龍格的回應,與纖妮婭意見相同,與米拉相反。
「哦?什麼問題?」
他在人群中坐著,默默回想漢斯、加勒滿的歷史與這個國度的命運。
洛盈:
「我只能說,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
她想起自己前日里的回憶與懷疑,感覺到一絲共鳴和些許猶豫。纖妮婭明顯和她感覺到了相似的問題,只是她質疑統治者和統治方式,纖妮婭質疑少年人的不純動機。她不知道該不該回應表示贊同。纖妮婭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但至於一場觀念革命,她心裏遲疑。她想起了爸爸媽媽,在內心猜想如果是他們會如何決定。
「重要不重要?」瑞尼笑了笑,「我只能說,它若不重要,歷史上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
她算了算時間,代表團離開十幾天了,旅程剛剛起步,前方尚有八十多天航行在等待。她看到那條航船在遠方越漂越遠,帶著內心的使命漂向一片真正的海洋。航船孤獨而緩慢,但航線指向前方。她又從頭讀了一遍伊格的來信,被信中隱約低回的理想氣息撥動了心弦。她看到他在路上,在做一件他認為他的世界缺少、但卻必要的事情,這種相信有一種力量,有一種方向確定感,而這確定感使人安心。她回頭看自己這十天的生活,似乎剛好形成對比。她不前行卻不安定,不滿足於現實,卻不知道它缺什麼。周遭世界在她身旁繞成看不見的雲,旋轉著將她包圍,卻不被視線抓捕。它隱隱透著不尋常,可她的目光無法穿透。她像一隻水缸里的魚,睜大眼睛卻只能轉來轉去。
瑞尼想了一下,謹慎地說:「首先呢,我們枯燥的工作並不太多,生產大部分已經由機器代勞了,服務業又很少。」瑞尼說著,來到屏幕前,調出一本資料冊,查了查,說,「僅有的必不可少的重複勞動大概只佔所有工作的……百分之九,大部分是兼職。動機來源多半是預算爭奪。一個工作室需要自行安排其中的各種職務,無人車間一般需要有人監控,輸出的產品需要有人提供維修,這種情形多半是輪流,也有個別工作由專人負責。一個項目的完成直接影響到下一年的預算大戰,一旦出現什麼閃失或遭到抱怨,整個項目就可能會拿不到經費。這涉及到整個團隊的存亡,誰也不會掉以輕心,不管有沒有興趣也得做。」
她懷念瑪厄斯,它在黑夜裡往來,如玻璃上滑落的一滴水,雖然只有群星作伴侶,卻心無旁騖,從來不會失去方向。他們曾戲稱它為卡戎,冥河的渡船,可是現在想來它卻是最生機勃勃的地方了。
「清醒。」瑞尼想了想,靜靜地說,「以及能夠清醒的自由。」
「洛盈?」他有點詫異地招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