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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瑞尼

風之翼

瑞尼

瑞尼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她:「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地球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嗎?人和人的陌生、孤獨、相互不信任?」
漢斯不喜歡系統化。他喜歡整合之前自由組合團隊和跨領域研究的方式,但他也明白,部門化與流程化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提高效率的最可靠方式。他最終選擇了贊成系統化。他留在系統內,專心飛行,以豐富的戰鬥經驗和偏遠地帶的考察贏得了同伴的信任,十年後升至飛行系統總長。
「一點點而已。」瑞尼說,「我只是記得上個月你還在質疑革命。」
瑞尼帶著洛盈穿過層疊排布的書架。老式圖書暗紅色的書脊整齊地列著,燙金書名送出異域的氣息,木漿紙因儲存得久遠而發黃,像生活在古老時空里的古老的人。陽光從一側斜射進房間,屋子顯得異常安靜,星圖在屋頂上以不可察覺的速度旋轉,提示著不可捉摸的時間。瑞尼像穿過包裹生活的重重虛象走入現實深處,面對收藏在記憶庫存的樸素的話語。他們靜靜地走著沒有說話,鞋跟敲出房間里僅有的聲音。
「因為我的檔案凍結了,不能轉。」
瑞尼沒有和洛盈講過,他曾是阿黛爾的學生,和她在社群雕塑室學習雕塑課程三年半。那三年半對他來說,是最最重要的三年半。
瑞尼知道,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她不可能讀到多少,自己也不可能說清楚多少,而更多的隱藏在宇宙深處的生存的真理更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領悟的。他在心中默默思考著洛盈所說行動的意義,也反問自己是否太過於不行動或者避免行動,在一些遭遇到現實打擊的時刻,他也曾經這樣問自己,質疑自己的所為是否偏離了生活真正恰切的方向。通常情況下,他對於行動有種悲觀的看法,在永恆無盡的深海中,他覺得孤舟的漂流好於弄潮的英武。但是在另外一些時刻,他會為這種靜思默想所經歷的旁觀的苦痛而深感自責,洛盈問的是對的,這正是他心中矛盾之所在。
「瑞尼醫生。」洛盈輕輕叫了一聲。
「是他?」
他們穿過二樓環繞的走廊,轉過立有天使塑像的樓梯轉角,沿寬闊呈扇面的大台階一直往下,來到檔案館大門。洛盈停下來,平息了一下呼吸,向瑞尼神秘地笑了。然後她按動牆邊開門的按鈕,看黃銅色的厚重大門緩緩沿弧線敞開,向門口伸手示意。
「沒有報道。」洛盈說,「而這個人您也見過。就是上一次我們在醫院天台上見到的砸玻璃的那個精神病人。」
「有時候我覺得我看見了歷史。」
「來祝您生日快樂。」洛盈也走到窗邊,柔和地說。
他默默嘆了口氣,對洛盈說:「非常謝謝你們,但你們不用替我操心了。我需要你們的友誼,但也只需要這個。我現在挺好的,真的不想再爭什麼了。」
那一年的決策並沒有進行全民公投,而是在議事院中由全體議員投票。什麼樣的事件啟動全民公投是相當微妙的事情,那一年在任的總督理查·斯隆最終批准只由議員投票。漢斯和他的夥伴們都是議員。他們曾對此展開激烈辯論,幾個好朋友幾乎都不喜歡為了效率強行犧牲自由,然而只有朗寧和加西亞對此堅定不移,漢斯和加勒滿認為理念需要對現實妥協。漢斯和加勒滿投了系統方案的贊成票,而朗寧和加西亞投了反對票。那一年的投票很激烈,最後的結果竟然相差不多。理論上講議員是由各個系統最積极參与建設與決策的人物構成,這些人通常正是贊成系統整合的支持者,本以為改革派會大勝,可最後的結果兩方竟然不相上下。官僚派取得了微弱優勢,一個以工作室為單位的電路形系統設置為統籌和管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沒九九藏書有人能說得清,在當時的情境中,漢斯和他的夥伴們起了什麼樣的作用。
加勒滿是房屋方案的設計者,戰爭年代已有了全火星皆知的設計成果,改革后沒有退出系統,而是進入土地系統玻璃研究室,科研與政論雙手肩負,將他的研究室帶為火星頂尖的實驗室,他自己也隨後成為土地系統總長。
「挺好的。」洛盈淺淺一笑。
洛盈望著他問:「瑞尼醫生,平心而論,您不覺得目前的系統太固化、太不自由了嗎?」
瑞尼轉過頭,看到洛盈,她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皮膚顯得很白。
「那麼,」洛盈像是料想過他的答案,仍然不放棄地問,「如果我們發起運動,號召廢除這樣的檔案和工作室制度呢?」
「嗯?」這一下,瑞尼真的愣住了。
「十年了。」瑞尼嘆了一句。
瑞尼徑直來到一排標有「地球經典」的書架,指著架子上一本書說:「這是你剛剛提到的那本。」然後從它旁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取下另一本小冊子,翻到他熟悉的一頁念出來:
「可是當我們去和這些工作室談的時候,他們顯得很有興趣,您的技術應該能為他們帶來聲譽和經費,他們如果同意接收您不就可以了嗎?」
珍妮特將眼光收回,低下頭,將自己茶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然後抬起頭不勝悲傷地凝視著瑞尼,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如果你都覺得看見了歷史,那你說我呢?」
「是。可以說是。」
「是。上周我們已經問了伽利略區和沃森區兩間醫院,昨天還問了土地系統下屬的一個探測小組,向他們介紹了您的技術,他們都對您的研究蠻感興趣的,有可能能接受您呢。」
忽然,一陣音樂打破了兩個人和書架的寂靜,有人來訪了。
洛盈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但還是說:「瑞尼醫生,我尊重您的意思,但我還是想勸您再考慮一下,我知道您很恬淡,可是恬淡不代表軟弱,您是個好人,有很多東西本應能得到的。」
「我不知道。」洛盈低下頭說,「我只是覺得,如果您是如此不爭,那麼生活的方向又在哪裡呢?如果什麼都看開了,難道不會有一片虛無的感覺嗎?」
「你怎麼來了?」他微微笑了。
洛盈低了低頭:「只是覺得,一個好的世界不應該剝奪像您這樣的人的權利。」
「可是你們想沒想過,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理由。」
「『……使我感興趣的是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聖人。』
瑞尼不知該說什麼好,說什麼都似乎不能表達心中的感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溫暖的記憶了。
瑞尼出生在火星一個不同尋常的年份。火星七年。分岔之年。他今年三十三歲,每當他回顧三十三年前那場分裂,內心就會欷歔不已。他知道,在漢斯幾十年的選擇中,火星七年的那場分裂就是最不情願的抉擇之一。
洛盈琢磨這話的意思,沒有再問,凝神思量著,她純摯的黑眼睛像兩灣深深的泉水。她伸手接過他手裡的書,輕柔地撫摸著書皮,莊重而仔細地端詳著。
「那如果我叫爺爺給您解禁呢?」
「『可是您不信上帝。』
「是。」洛盈承認道,「但是這些天我開始越來越在乎行動的意義。我現在覺得生活總需要一些行動,否則就會沒有方向。在當時您給我看的一本書中,有一些句子我最近反覆琢磨,覺得很喜歡。『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應生活在歷史中或違背歷史劍拔弩張。在一個人終於誕生的時刻,必須留下時代和他青春的狂怒。』我希望能夠做一些什麼,我們現在實在缺乏目標,這是我們僅有的覺得有意義的事情。」
她看見他仍然保持非常親密的友好態度,雖然那態度https://read.99csw.com中帶上了一絲憂傷。她引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坐下,為他泡上一杯茶。他也不客套和遮掩,寒暄過後,直接把洛盈敘述的他們的革命計劃告訴了珍妮特。
「你最近怎麼樣?」他問洛盈。
通常情況下,當一台儀器的設計越來越完善,加工越來越精細,系統內的熱運動就成了雜訊和能量浪費的最大來源。對一個社會也是一樣。隨意來去的世界固然聽起來喜人,但是在實際生產的時候一定會造成大量的社會資源損失。因此那一年,系統在城市裡結晶,自由的隨機運動被壓制到了最低,系統開始由層層疊疊的級次和一個接一個的部門鏈條重新整合,或者換句話說,系統官僚化。
瑞尼順洛盈的雙手向外望去,定睛看時內心吃了一驚。他看到一群孩子朝他笑著,邊笑邊歡快地招手,在他們面前,他從前的雕塑如威嚴的軍隊排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列在中間的是那頭他雕了接近一年都沒有完成的雄獅,不知道被誰將尾部粗略完成了,雖然算不得準確完美,但也符合了整體的身體結構。獅子莊嚴雄壯地蹲在中央,土黃色粗糙的外錶帶著酋長的滄桑,身上掛一條軍人般的綬帶,在四周一眾形體較小的塑像的簇擁之下,像一個獻禮的來自異國他鄉的客商,銅鈴般的眼睛彷彿也有了神采。瑞尼從來沒發現,自己的雕塑還可以如此迥然生動。大大小小的塑像排成整齊的隊伍,在中央頂著一塊絨布的旗子,上面縫著一行大大的斜體字:生日快樂。
資料室的窗口瘦而長,玻璃能上下滑動,窗框上懸著少見的布窗帘,高高地卷在頂上,綠色穗子垂下來,和樓下四四方方的草坪連成一體。因為是生日,許多往事比往常更容易浮上心頭。他在窗邊比平時佇立得更久,回憶如潮水將他包圍。他出神地看著窗外,沒有注意到身後洛盈的到來。
每當瑞尼整理資料的時候,這些或遠或近的往事走進他心裏,讓他在內心暗自欷歔。他憑窗眺望,內心嘆息歲月的一個時刻和其他時刻如河流分支一般的悠遠影響。城市在大地上脆弱而晶瑩的展開,人在歲月中的身影化成張開臂膀表情凝結的剪影,一步一步,走出無法預料的分岔命運。
「謝謝你們了。」他說,「不過這恐怕不太可能。」
瑞尼心中一凜:「這是哪裡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他想了想,轉而問洛盈:「最近出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變得這樣激進了?」
「您是說……」洛盈想了想,「自由和情感不可兼得?」
瑞尼沒有說話,陷入長長的沉思。這個消息在他心裏喚起一種料想不到的空茫之感。許多年大起大落的烽煙往事一股腦湧上他的心頭,讓他一瞬間五味雜陳,覺得人世間的變換和命運實在難以琢磨。他真的沒想到這個人會死去。人的幸運與不幸總是難以預知,甚至難以確定。這樣的事情總是對人有很大影響,在死亡面前,爭與不爭變得很無味。
「什麼?」
這一天清早,瑞尼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開動除塵器將大廳和小廳都打掃一遍之後,站在二層的閱覽室向外遠眺。這裡是檔案館除大廳外他最喜歡的地方。它正對著背後的草坪,目力所及皆是寧靜安然。他站在兩排高高的架子中間,面對窗口,頭頂能感覺耀眼的陽光。他沒有調節玻璃的透光度。清晨的明亮很清透,雕花立柱沐浴在光里。這種光亮讓他內心安穩,能感覺生活仍然有亮度。
「雲……」瑞尼點點頭說,「但那需要外來的光,不可持續。」
這些事件在後來有了或多或少當事人不曾預料的結果。漢斯做到了火星的總督,然而系統的權力設置卻引起兒子的反對,以https://read.99csw.com致最後他不得不下令處罰。朗寧的漫遊到最後化為永遠的流浪,再沒有一個角落容得下他那孤傲的身影。加勒滿主持的系統需要穀神,於是他只能讓朗寧帶著故事終老在星空。加西亞始終生活在瑪厄斯上,再也回不到地面。他為火星打開了一扇窗,卻為漢斯的兒子帶來遠方反叛的意識和最終的死亡,又將他的孫女送上終生流浪的精神的旅途。
瑞尼真心覺得感謝。他很久沒聽人祝福生日了。除了洛盈,他也想不起還有誰會來看他。他在各種俱樂部認識的球友閑暇時總在家陪子女玩,不會來看他這樣一個老光棍。他不喜歡組織聚會,也沒有招待人的地方,因此已經好多年一個人過生日,將這一天當做和其他每一天沒有分別的日子。能有人記得,實在是一種驚喜。
「才剛一個多月,作為總督,怎麼能這樣出爾反爾?」瑞尼溫和地微笑看著洛盈。
「嗯。十年。」珍妮特說。
瑞尼愣了一下:「為什麼問這個?」
「我嗎?」瑞尼低頭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閱覽室另一端。
瑞尼見了珍妮特,心裏很有些心酸。自從地球來的年輕人帶來了阿瑟去世的消息,她就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幾歲。人的信念總是能支撐人的精神,而人的精神總能支撐人的年歲。珍妮特曾經十年保持活力,可是現在,皮膚一下子鬆了,嘴角出現了無法消失的紋路。
他很久沒有去貝塞爾伊達影像館了。曾經有那麼幾年,他每年都會去兩次。這幾年慢慢淡了,疏遠了,去得少了,該紀念的人也沒有紀念得那麼頻繁了。只是他仍然牢牢地記著乘車的線路,即便換了始發站點,也依然輕車熟路。他出門前通訊聯繫過了,現在珍妮特應該正在她的工作室靜靜地等他。
《鼠疫》。」她念出聲。
「『是啊。一個人不信上帝,是否照樣可以成為聖人?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具體問題。』
這一天是火星四十年的第二百七十二天,也是瑞尼三十三歲的生日。
不出瑞尼預料,珍妮特一下子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空中某個空無一物的地方。
「真的嗎?」洛盈吃驚道,「那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們去打聽,但誰都不肯說。我們猜想他一定是想要突破加在他身上的種種束縛。您熟悉他嗎?」
但朗寧和加西亞卻沒有這樣平靜地接受現實。朗寧不喜歡新學校對人的高針對性培養,他永遠是一個雜學家,找不到精確的位置,因而退出了一切管理和政治工作,以挂名的閑職往返于各個小星球之間,與穀神建立了深厚的交往。而加西亞雖不喜歡系統的管轄,但沒有完全退出政治,他在系統里仍然堅持了兩年,以為這兩年就能學會與官僚合作。然而他不能。他不願在系統里生活,也受人排擠,於是主動提出承擔當時沒有人願意去做的建立地球外交的任務,從此遠走天際。
「在忙一件大事。」洛盈說著頓了頓,微笑著好一會兒沒有說下去,似乎在用拖延增加神秘感,臉上帶著幾分俏皮和淺淺的志得意滿的神氣。她停頓了一會兒才反問道:「瑞尼醫生,如果您有機會重回工作室,您覺得醫院好些還是機械研究室好些?」
瑞尼搖搖頭。「沒有那麼簡單。檔案凍結了,不轉過去就不可能註冊使用他們的設備,也不可能申請經費,沒有用的。」
瑞尼笑了一下:「謝謝你。我會考慮的。」
「認識。認識很久了。」
他不知道見了她第一句話該從何說起,每年他們見了面第一句話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珍妮特比他年長十二歲,可是一些共同的人卻將他們連在一起,成為忘年的朋友。這些淵源他們不用說,因為確定無疑,所以從來read.99csw.com都不用說。
洛盈已經站到了少年中間,跟著他們此起彼伏地叫著「生日快樂」。有人解釋說怕瑞尼一個人搬不了這麼多東西,他們就將他所有作品和工具搬來了,讓他在這裏也有個消遣。各種聲音攪在一起,在明媚而熾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有兩個少年頭上系著布條,手裡拿著鏟子,載歌載舞。另外一個少年彷彿指揮獅子和其他動物前進的將軍。
「您是指什麼理由?」
「為什麼?」
面對這樣的局面,所有人個性的差異都被鮮明地擺上桌子,不同的人最終做出了不同的世界選擇,進入或者遠走,道路由此不同。
「其實這世界上只有兩種系統。固體和流體。固體的特點是結構穩定,每個原子都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子和原子之間有著強大的力和紐帶,而流體的特點是自由來去,相互間獨立,任何小顆粒之間都沒有固定聯繫,也沒有力。」
「是。」瑞尼笑笑,「這就是我想做的。」
聽了這話,瑞尼覺得有一絲尷尬,不知如何回應。
「您覺得我很激進嗎?」洛盈反問道。
洛盈四下尋找著鍾錶,嘆道:「時間過得這麼快。」
「歷史的理由。還有自然限制的理由。想要公平分配,總要有所限制。」
「『可能是這樣。但是,您知道,我自己跟失敗者休戚相關,而跟聖人卻沒有緣分。我想,我對英雄主義和聖人之道都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做一個真正的人。』」
「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
「嗯,記得。」
洛盈翻開第一頁,念出第一行:「……用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另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的故事來陳述真事,兩者都可取。……」
「鼠疫。」瑞尼重複著,「就是哪裡也去不了。」
瑞尼心裏忽然很感動。他沒有期望這樣的關懷。當他主動向漢斯表示願意承擔他們的過錯時,他並沒有覺得這是什麼恩惠,而只是覺得孩子們想出去玩並不是什麼錯事,為了這個處罰影響他們一輩子,並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局。他那個時候計劃得簡單,沒有料到能獲得這樣的關心。他不知該怎麼表示。他已經太久沒有表達過感性的情緒了。
「但是現在的系統有嚴重缺陷,它要求個人跟從系統,不願意跟從的就無法生存,它將不服從的人囚禁,甚至逼人發瘋死去,前天下午,我們就親眼見到一個人從高樓上跳下來死掉了。」
來檔案館是瑞尼自己的選擇。寫史很多年,他對這裏已經非常熟悉。拉克館長是他尊敬的人,他上了年歲需要助手,而瑞尼需要內心的寧和。
「我們想過了。這樣的制度是不合理的。檔案把人鎖住了。如果一個人想轉變自己的工作室,需要檔案管理的批准才可行,如果檔案不能轉,就什麼都不能做。這樣就讓工作室的負責人和系統長老有太大的權力了,誰都不能不聽他們的。再加上實驗室經費往往取決於是不是在一個大工程中擔當任務,就造成人人依附上級,爭取被指派工作,於是就造成整個國度的問題,讓社會開始僵化,失去活力,技術官僚主義統治了所有人。」
「就是一個能與他人面對面的人。」
火星並非一直是一個固定的世界,最初的締造者只是選擇了資料庫,並沒有想好任何一種社會面容。理想化的人們設想了一個純粹自由自在的世界,隨意發現新世界,隨意向資料庫投放成果,隨意取用他人的成果,自行獲得生活費。然而在建國第七年的整頓中,世界註定的運行規律卻推促著人們走向另一端,選擇了一個穩定、條理化、效率優先的構造。
「謝謝。難得你記得。」
「這很好。」瑞尼肯定地點點頭。
他念完合上書,心裏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有風沙席捲。他眼前能浮現九九藏書書中人面對的黑色大海,也能出現這個星球廣袤粗獷的大漠黃沙。它們是他的方向,他一直很清楚。他能看到在大地上匆匆經過的人,從黃沙中凝聚成形又散落成灰,來往繁忙,喧囂擁擠,他走在他們中間,他們的狂喜與悲痛將他包圍。他看著他們的面容。在他心裏,他們穿什麼衣服遵照什麼風俗擬定什麼制度做什麼事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是否停下來用眼睛、面孔和身體互相面對。這是他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你們在嘗試改變制度嗎?」待她停下來,瑞尼問。
「可什麼是一個真正的人呢?」
「那種熱情和正直,非常相似。」
「幫我聯繫?」
瑞尼安安靜靜地聽著,看著洛盈清秀的面孔。她慢慢地說著,說得認真而一字一頓,臉上因為嚴肅而帶著相當可愛的神氣。她和兩個月前剛剛從地球回來時有些不一樣了,那時候她的困惑多於堅決,面容顯得猶豫,而現在已經明確多了,有一種堅定的細微的亮光在眼睛里閃爍。她似乎比剛回來時更清瘦,也更白,可能是身體不適應再加上沒有露天曬太陽的緣故,但是她眼中的亮光卻讓她整個人顯得很有精神。她的語聲慢而柔,認真地將她原本不熟悉的話語說得流暢自然。瑞尼不清楚她的理論都是來自何方,但他能看到這些孩子身上速度驚人的學習能力。
「因為我們在幫您聯繫工作室,現在很有希望。」
他被一種久違的生命力打動了。
「您認識他?」
「一個真正的人?」洛盈喃喃地問道。
「這些我們想過。可是我們覺得不能為了這些理由就無視它的缺陷。」
瑞尼沒有再解釋或說明。洛盈自己低頭閱讀,目光凝注,輕輕咬著嘴唇。
「……」
瑞尼從檔案館出來,踏上通往貝塞爾伊達影像資料館的隧道車。
沒有風,綬帶卻彷彿在飄揚。
瑞尼仍然不明所以,洛盈示意他跟她出來。
「可是您不是說過有雲的存在?既有聯繫,也有自由。」
「啊。」洛盈放下手中的書,「到時間了!」
他在車上看著檔案館,問自己選擇留在這裡是不是對的。他想了很久,還是肯定了自己。有時候瑞尼覺得他對過去的人和事更熟悉,那些場景和物品一直存在在他的生活中。那些路燈昏黃垃圾纏繞的青石街道,青銅雕像高高聳立的倫敦古老橋頭,雖然存在在另一顆星球,卻和檔案館角落紅色的小圓桌相互映照,彷彿比身邊的景物更親近。那些人始終在他身邊,讓他相信靜默而持久的思維並沒有錯。
瑞尼清楚,火星就是名副其實的晶體。城市如晶格般平均穩定,每個家庭一所房子,每家的建築和花園都差不多大小,房子排成串,像一格一格的周期項鏈。他們幾乎從不搬家,小孩子在父母的房子里長大到自己結婚,領取自己的房子后在另一個地點安居。一生兩所房子,人就像長在土壤里。社群是最重要的結構,是一個小孩成長的全部世界,他睜眼看到的所有人,就是陪著他成長的所有人,是他成年選擇后將伴隨他一生的人。城市隨著人口逐年擴張,可是新擴張出的居民區有著和老城完全等價的相似面容。同樣是一串串房子,同樣是寧靜而均等,儘管每所房子形態各異花樣百出,但合在一起卻形成統一的整體。五百萬人口平均而分散,城市看上去沒有結構的中心。因為穩定,所以固連。
「在忙什麼?」
「有時很多價值都不可兼得。」
這一年對瑞尼也是決定性的。當加西亞終於敲開地球的大門,與地球建交的時候,地球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釋放戰俘。於是瑞尼的母親離去了。她聽到這樣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欣喜若狂,將剛剛三歲的瑞尼放在地上,就踏上了茫茫不回的歸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