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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洛盈

風之翼

洛盈

「是嗎?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洛盈很詫異,「難道爺爺也同意嗎?」
「你們行動的日子定了嗎?」他問纖妮婭。
「這個我也沒有聽說過。」
房間還是清冷安靜的。
「那是什麼事?」
「有……兩件事。」洛盈說,「一件是想問問你,在飛行系統里,胡安伯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還想再看,可是突然一下,畫面全黑掉了。
洛盈有些躊躇,經過這些日子,父親的書房已經成為頭腦中一座幽深的園子。她已挺長時間沒有踏入那裡了,她不知道是怕什麼,肯定不是怕那些屬於死者的紀念品,但就是不想直接面對那些她曾拚命追尋的事物。或許是因為起初的追尋太用心用力,於是遭遇到波折便容易走另一個極端。她跟著哥哥推開書房的門,沉默不語,腳步微微遲滯,身旁經過纖妮婭、龍格和索林,誰也沒發覺她的遲疑。
「嗯。導航儀。」安卡攤開手指指地下。「快完事了。」
洛盈點點頭,又問:「飛行系統平時可以調兵是嗎?」
「什麼怎麼回事?」路迪轉過身,微微仰頭看著她。
「纖妮婭發起的,號召房屋和身份流動起來的遊行。群發的郵件不是一直在討論嗎?你沒收到嗎?」
「按理說是的。可是飛行系統的設置從始至終都是軍事化的,隨時可以調動。」安卡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了什麼,「你還記得我們從山谷飛出時看到的基地嗎?」
那是一個公共假日,人們都擁去海邊度假,城市裡人丁稀少,水星團十來個夥伴們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從世界各地飛到曼谷,租了一艘廉價的運貨小飛艇,在城市半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著。運貨飛艇速度很慢,搖搖晃晃也不穩當,但船艙很寬敞,讓他們舒舒服服地圍坐一圈玩撲克。洛盈盤腿坐在船尾,男孩們邊笑邊吵,艙內的氣息懶散而歡愉。舷窗外是鋼筋鐵骨的高樓,他們飛到樓中央的高度,有陽光閃爍在樓身邊角。
「哦,」安卡有點無所謂地說,「收到了。但沒怎麼注意。」
他們總是義憤填膺。
「有嗎?」
洛盈看著他倦意叢生但專註的面孔,不知該怎麼安慰或鼓勵。

洛盈
「那會不會太挑釁?」索林有一點擔憂。
「哪天去我都不怕,」纖妮婭盯著路迪,「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幫我們。」
靠著牆的長方桌睡著畫筆、刻刀和沒有收拾的茶杯碟,仍然彷彿熱鬧的筵席剛散,每樣物品都帶著古董般的朦朧。日光從窗口斜射進來,透過青綠色的窗框,折射出一圈冷而靜謐的弧光。日光沒有照到的地方,暗影向深遠延伸,將窗邊的亮烘托得更加明顯,給那裡暈染出一種夜晚沒能顯現的出離塵世的聖潔。
「是,可是你們恐怕不了解。」路迪說,「如果你把每個實驗室想象成一個元器件,電阻電容量子晶體管,或者隨便什麼,那麼所謂的自由組合就是自發將自己融進電路,爭相讓自己成為下一個大電路的一部分,而一旦立項成功,剩下的只有重複與服從。你們知道誰是這其中受益的人嗎?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人。一旦他們掌握設計下一代社會電路的權力,就會利用身份讓人歸順他們劃出的軌道。他們的權力太大了。你們說的問題絕不僅僅是行政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運行哲學的問題。我們既然要發起行動,就不能畏畏縮縮,要直接、要尖銳、要像一把刀直接插入這個世界的心臟。」
「哦。」路迪沒有什麼表情,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也許說過吧。但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建造那樣的超級城市要消耗多少能源?」一個大男孩給她講解,「維護荒僻了的環境又要花多少代價?從前那種一個個簡單的小鎮多好,零星分佈,那是最好的方式!說什麼小鎮滿足不了生活?人們為什麼非要從小鎮跑到大城市?還不是因為慾望無窮!慾望是一切墮落的根源。地球原本就是天堂,但人跟著慾望墮落,你看現在已經把地球毀壞成什麼樣子了!」
「哥,發生什麼了嗎?你的態度為什麼不一樣了?兩個月以前你還反對革命。九九藏書
路迪的嘴角浮起一絲笑容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這不是她感興趣的場景。她剛想離開,回到文件夾重新尋找父母的照片,可就在這時她看見了爺爺。他從一個側門進門,邁著平穩的步子坐到主席台上,在他身後跟著一眾叔叔伯伯。他開口說話了,可是她聽不見他說什麼。照片沒有聲音,或者是有聲音但她沒有找到開關。她只看到他的面容非常平靜,只是隱隱約約透露出悲傷、疲倦和負疚,他像是在做什麼陳述,又像是對著所有聽眾做自白。他解下了胸前一枚金光閃閃的徽章,靜靜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環視全場。
那樣一個慵懶的下午就被一個偶然的瞬間劃破。當時洛盈隨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剛好就看到那個墜樓者。其他好幾個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動作都停下了。那是一個男人,張牙舞爪地從他們飛艇邊上一掠而過,衣服被風兜了起來,臉僵成一種扭曲的姿態,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畫強烈地映入他們眼帘。洛盈嚇了一跳,趴到窗邊,想看個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淵,什麼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樓頂看不見地,街道看不見天。洛盈嚇壞了,身旁的索林攬住她,輕輕蓋住她的眼睛。
「你都是這麼手動修的嗎?」
安卡抬起頭,有點迷惑:「什麼事?周日的事嗎?」
伊格:
她想著他們的行動,下最後的決心。無論如何她覺得值得做一次努力。她十八歲,站在世界的邊緣,這個世界不讓他們感覺稱心,這也許是他們唯一一次與它戰鬥的機會。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參加。
她突然想起了眼鏡,於是跑到門口,拿來戴上。她已經很久沒有走入過全息的影像空間了,全息世界沒有哪個時刻像這一刻這樣誘惑她的進入。她戴上眼鏡,全神貫注,在照片突然搭建成的三維立體世界里左右張望,克服暫時的暈眩,努力辨認身邊的場景和身邊的人。
她緊盯著對面的牆。牆上是老照片。照片里有她的父母,清晰的面孔,表情激昂,並肩站著,長身玉立。他們穿著慶典時的禮服,只是領口袖口都隨意敞開著,顯得華麗修長卻不修邊幅。在他們身後,兩台高大的機械探礦車像兩座猛獸蹲立潛伏,靜靜候命,車身上從頂到腳垂下巨幅海報,上面畫著旗幟、神像、人群,寫著巨大的「我們不要腐壞的壓制」。
「是,可以。」
纖妮婭挑起眉毛笑道:「那有什麼不敢的?」
沒有人說話,寂靜在等待。纖妮婭微微眯著眼睛,思索地看著路迪。索林和龍格相互看了一眼。
「有啊。當時我問你為什麼爺爺禁止示威革命,你說那太危險,就該禁止。」
當回憶降臨,洛盈赫然發現,它降臨在一個她決然料想不到的場合。她還沒來得及細細梳理過去的一切,現實就和記憶怦然重疊,強行從她的記憶庫中調取了一幅畫面,賦予它新的涵義。這一切都超出她的預期。
她回想著自己上一次參加集體運動的時間,那是和地球的朋友們一起行動的記憶。她跟著的是回歸主義者,一群極端環保主義者,因為環保而熱衷於各種古老生存方式,試圖拆毀現代都市。在二十二世紀幾乎所有未開化的原始民族都漸漸消亡的日子里,這樣的熱衷帶有一種很極端的獵奇的信仰感,因為太稀少,所以極端神秘而富於吸引力。他們都是很年輕的人,在世界各地發起各種各樣的抵抗活動,抵抗日益變成不可阻擋的大城市運動。那個時候,地球上的城市越擴越大,將零散居住的人們全部籠絡到一起,集中居住,減少交通耗能。這本是應對能源壓力的舉措,但回歸主義者卻不如此贊同。
洛盈看得呆了。她慢慢走到牆邊,像是要直接走進照片里。路迪已經離開屏幕回到討論中了,討論又開始了,纖妮婭好像說了什麼,可是洛盈什麼都沒有聽見。她伸出手撫摸著牆壁,像是透過畫面撫摸到時間盡頭父母的臉。
安卡沒有回答。
瑞尼醫生不是一個行動者,洛盈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是。她猶豫著接下來的行動還要不要參加。這是一個很大的九*九*藏*書抉擇。最初她不想參加,後來想參加了,道具都幫忙做了,現在和瑞尼醫生談過,又有些不想參加了。
今天想問問你,你知道不知道地球上的回歸主義者們的近況呢?他們又發起過什麼行動或者什麼新的宣言嗎?他們現在好不好?我曾經和他們一起行動,現在有些挂念。
洛盈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你變了。」
「坐吧。」路迪招呼著其他人。
「就是我們的遊行集會啊。」
洛盈遠遠看見安卡,他正一個人忙碌,沒有看到她。這一天是他值班的日子,洛盈在公布的排班表上查到,沒有和他預先打招呼,就自己來了。安卡背對著她,低著頭像是在修理什麼東西,俯身的後背顯得寬闊平坦。洛盈輕輕地走過大廳,敞闊的存儲空間躺著兩架嶄新的飛機,銀白色,流線造型細長,外表光滑閃亮,看起來像兩條線條完美的擱淺的海豚。高昂的鋼架搭在大廳四周,機械臂嚴謹地收著,帶著不怒自威的莊嚴。大廳里除了安卡一個人都沒有,牆壁上一閃一閃的監控小燈像是帶有意識的陪伴者。
「好厲害!」
「那你去嗎?」
洛盈坐在窗口,望著天空,兩種選擇在心裏交錯佔據上風,很長時間做不了抉擇。目睹的死亡像一柄劃破生活幕布的小刀,記憶之庫被劃開巨大的口子,許多片段像破閘的洪水一樣傾瀉而出,她坐在世界之外看自己彷徨。
洛盈心裏氣惱,賭氣地搖搖頭。自從裙子事件之後,她最不喜歡哥哥的態度就是自作主張的「我是為你好」。她渴求地朝他望著,可是他已經轉過身,朝房間外走去。她追上他,這才注意到,其他幾個男孩女孩已經先他們一步離開了房間,房間又空寂了,像什麼人都沒有來過一樣闔然空寂。
「當然。」
「軍事?」
洛盈倒吸了一口氣。
洛盈哽住了,安卡的淡然讓她刺痛起來。她有點傷心地說:「我想讓你說什麼呢?我能讓你說什麼呢?」
「不是。我不關心周日的事。」
「只是慾望無限罷了!」他們說,「完全不需要的。」
「為什麼呢?按理說,飛行系統不是只能決定運輸和巡航嗎?」
「我想做什麼?」路迪眼睛里閃過一絲黑色的光,笑了笑,慢慢走到書房另一側的牆邊,用手緩緩拂動,又快速在小屏幕里點選了幾個選項,然後向下用力一揮,按動某個按鈕,同時手臂滑過整個牆面,彷彿用手在牆上揮出熊熊燃燒的畫面,聲音冷靜地說:「我想做的就是我父母曾經做過的事情。一場革命。」
洛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還好嗎?
洛盈沉默了一會兒問他:「你相信永遠的感情嗎?」
當死亡在面前降臨,洛盈和纖妮婭想到的是同樣的記憶。那是地球上一個可怕的瞬間,在當時尚幼小的他們心裏,那個瞬間一直存留了很久。
那個時候,他們無比懷念家園。他們知道家園的研究和探索沒有這樣的緊迫壓力,因而以為家園裡絕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可是他們錯了。
「這樣啊……」洛盈於是不再問了。
洛盈看著他們。纖妮婭側著頭,仰頭環視房間懸挂一周的繪畫,頭髮如瀑布般垂落身後,神情好奇而充滿興奮。索林和龍格已經開始端詳書架上的書名,儘管沒有觸碰,眼神卻已穿透書脊,低聲討論。路迪靠著書架站著,顯得長身玉立,他今天穿了便裝,高挑而英俊,嘴角掛著自得的笑容。
她摘下眼鏡,看到哥哥站在她面前。他關了控制屏,身旁的牆上也已經空空如也。他接過她的眼鏡,她想從他手裡奪過來,可是他從容地將眼鏡收回到自己的隨身口袋,面無慍色,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他朝她搖搖頭,表情和緩卻居高臨下,似乎在說「聽我的,我是為你好」。
洛盈沉默了一會兒,近來進入心裏的信息越來越多了,都是從前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她還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它們,只覺得她的世界遠比她能看清的複雜。安卡也若有所思,手中的事情暫時停下了,眼睛微微眯著,無焦點地看著地面,胳膊搭在蹲著的那條腿上,像是在琢磨read.99csw.com什麼問題。
「要不然能怎麼辦呢?」安卡無奈地笑笑。
安卡看看她,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又蹲下,手裡開始忙碌。洛盈坐到旁邊一隻小工具箱上,靜靜地看著他。
「我看到的那些影像。」
「不是任何一件具體的事,而是問你關心不關心。對我。」
行動前的最後一次商議,在洛盈最想踏入又最不想踏入的地方——她父親的書房。路迪邀請纖妮婭和洛盈其他參与此事的朋友來家裡商議。洛盈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哥哥的殷勤竟然是如此鄭重其事。
「之後就可以飛了?」
第二天,洛盈來到北區第一飛行中心。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裏。飛行中心建築宏偉,人影稀少,遼闊的大廳由四十根銀灰色的立柱環繞一周撐起,地面交錯著靜止的滑道。大廳四周有儀器設備自動運轉,安靜而井然有序。
「但願可以。」安卡嘆了口氣。
「一個原因是,我想我愛上你了。」
洛盈什麼都沒有再說。她站起身來說要回去了。安卡點點頭,讓她小心,說自己還得值班,不能送她了。她其實希望他說些什麼或者留她再坐一會兒,可是他什麼都沒說,於是她默默地離開了,徑直走出大廳,一路沒有回頭。
「胡安伯伯在系統里是什麼樣子呢?」
安卡顯得很淡漠,有點心不在焉,修長的手指又開始忙碌。洛盈看著他忽然覺得他離自己遠了。她今天來找他,其實是想說說心裡不安而紛亂的感覺,尋求一些溫暖慰藉,而不僅僅是談論一些他們本身並不能很好理解的大事情。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了,安卡就坐在她對面,但她沒辦法讓自己的惶惑傳遞出來。她回想山洞里那個寒冷卻溫暖的夜晚,覺得似乎已經很遙遠了。他們回來之後一個月隔離,之後又都在忙,匆匆見了也沒幾句話。洛盈忽然覺得兩個人之間似乎也沒什麼特殊,曾經若有若無的溫情更像是臨時的一陣情緒起伏。她想起纖妮婭的話,想起纖妮婭對一切長久感情的悲觀態度。
洛盈想了想問:「你們和政府談談不可以嗎?」
纖妮婭嘴角泛起一絲笑:「我不相信。謝謝。」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死亡。那天晚上,他們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臨街的小酒館待到半夜,然後開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靜,夜間更是人影全無,連路燈都稀少。龍格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時候他們很飢餓,找到一間難得的沒有打烊的小店,胡亂吃了些東西,小店裡獨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亂的女人帶著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們。他們誰也沒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個人都很壓抑。他們心裏清楚,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研究是怎麼回事。研究是運氣的試錯,不是必然有所回報的投資,誰也無法在這樣一張時間表的管網裡安然生存。
之前你提到的行動進展得如何了呢?很敬佩你的行動,希望你一切都好。
那時他們坐在高原的帳篷前,圍著篝火,洛盈仰頭聽著。
「沒事。」路迪說,「我保證你們的安全不會有事,就看你們敢不敢正面行動了。」
照片靜靜地播放著,有更多人出現在畫面,有的人蜂擁著向前跑,有的人揮動手臂向人群說話,有的人舉起播映著動畫的旗子,有的人圍繞著康坦和阿黛爾向他們注視。在所有畫面中,都有「要平等」或者類似涵義的標語和俏皮話,出現的人群不算廣大,但有一種沸水般的熱忱一直撲到畫面之外。
「周日?」安卡看看她,「周日做什麼?」
安卡回過頭,有點驚訝,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珠,將鼻尖蹭髒了。
「他……」安卡想了想,「是個有思想的人。不過似乎是個反道德主義的人。」
「你關心我做的事情嗎?」她一陣衝動,突兀地問。
洛盈將這些寫下,點擊發送,看著遠去的信件圖案獃獃地坐著。她發覺自己還是需要行動。她其實並不太關心制度。這樣一種或那樣一種制度對她來說沒有那麼大分別,讓纖妮婭義憤的系統的惡在她看來也並不是那樣有感覺,她只是受到那種行動本身的吸引。她喜歡的是在那種行動中看到九-九-藏-書一個人身體里迸發出的坦率的生命力,一瞬間的釋放,不像平時許許多多拘謹、委屈、充滿修飾的樣子,在那種行動中,一個人是生動有力而與自己的意志合一的。她羡慕那種狀態。
安卡在側牆邊的架子旁,單膝跪在地上,雙肘撐開,雙手正在裝配什麼東西。在他面前,一個拆開的白色部件分兩半躺著,如同兩塊打開的蛋殼,一半幾乎空著,另一半布滿密密麻麻的電子插件。
「周日如何?」路迪建議道,「那天有議事院大會,能引起的關注更多。」
「我也說不好,只是一種印象。」安卡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他講話不多,我們平時也不太能見到他。」
他們默默地下了樓,纖妮婭他們已經到了門口,點頭向他們揮手。路迪和他們似乎又約了什麼,但洛盈沒有什麼心情聽。紛繁的畫面在腦中盤旋,彷彿替代了現實周遭。
「安卡。」洛盈輕輕叫他。
「那當然不行了,」安卡搖搖頭,「集成密封的小部件打不開,都是去維修站申請的操作時間,用機械手臂乾的。」
「肯。但要讓我當眾檢討。」
「費茨上尉還是不肯給你好飛機嗎?」
「是。下屬於飛行系統。」安卡說,「據說當初是胡安總長親自設立的。」
「我們要示威,要拆毀那些壞建築,回到自然,喊出我們的憤怒,發出我們的聲音。」
「另一個原因是,我贊同你們說的。」路迪不以為意,仍然平靜地笑著,「其實我早就想提出對系統機構的改革,但一直怕太刺耳,從來沒對人說過。你們提出的所有弊病,機構僵化、方式單一、個人缺少自由,我都很贊同。你們提到了電路一樣的行政機構,在我看來,絕不僅僅是行政機構,而是所有機構都有著電路一樣的控制,不給人自由,從一個實驗室到另一個實驗室,只不過是零件一樣的環節,按照設計運行,不需要靈魂。我早就想發起類似的改革了。我們都要求一個更好的世界,絕不能對缺陷視而不見。」
謝謝。
「我們可不信任他們,」他們笑笑,「你是獨裁者的孫女,你信任政府,但我們不。」
瑞尼醫生說他想做一個與他人面對面的人,洛盈想,那麼我呢?
路迪謹慎地問:「那你覺得呢?」
「還沒有。傾向於四五天之後吧。」
「對。」安卡點點頭,「我回來以後才知道,那裡是一個秘密軍事研究中心。」
幾分鐘之後,他們從網路上更新的訊息板上看到,那是一個自殺的藥劑師,據傳能制出抗擊KW32病毒的特效藥,被投資者普遍看好,紛紛把錢押在他身上,身價一路飆升,可是預報的結果一拖再拖,投資者的經費大把花出,卻遲遲拿不出令人滿意的成果。他的身價曾經達到市場頂點,但在自殺前兩天卻已跌到谷底,讓無數投資者被深深套牢。投資者怨恨叢生,他終於扛不住壓力。訊息板在死亡訊息下登出顏色溫暖的友情提醒:投資要謹慎,對於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輕易掏口袋,否則很容易空手而歸。
「這我就不知道了。」
「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幹嗎的遊行集會?」
她身邊不是父母集會的地方,也沒有父母的存在。也許是選錯了,也許是剛才的照片沒有全息的版本,程序自動為她定位了其他。總之她沒有看到她想看的場面,而是掉落在一個肅穆卻有些陰鬱的大廳,周圍有很多人沉默地坐著。她認出這是在議事院大廳。周圍的沉默顯得非常刻意,有一種壓抑的氛圍在四處蔓延。
「哥,」下樓的時候,洛盈停在欄杆邊叫住路迪,「那是怎麼回事?」
想到這裏,洛盈忽然跳下地,光腳跑到牆邊的屏幕前,打開郵箱。
接著,她看到了胡安伯伯。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畫面出現了很大的轉折。胡安伯伯從他的位置上忽然起立,打了個手勢,現場的所有人便都順著他的手向上望去。洛盈看不到他們在看什麼,她只能看到胡安伯伯面容非常嚴厲,顯得氣勢洶湧,黑亮的臉膛上掛著誰都不敢輕易挑戰的強硬和冷峻,揮手鎮壓全場。
洛盈沒有插話,她一點兒也不想說話。她只是陷入時空交錯的恍惚,看九九藏書周圍似乎很不真實。棕色的書架矇著金色陽光的紗,牆上的照片自動播放像現實的映照。媽媽黑頭髮黑眼睛熱情如火在空氣里發表演說,爸爸坐在對面手搭在膝上低緩地論述。他們就站在現在的他們身旁,笑靨明媚,目光穿過她的身體。還有另一個人,那個叫阿瑟的身材不高、頭髮深而捲曲、不多話的人。她對他的記憶很淺,但她能記得他撫摸著她的頭頂,給她講水手辛巴達的故事。他們的面容和身影定格在空氣里,像透明的幽靈始終在四周呼吸。窗邊的檯面穿過時間,未完成的雕像沐浴著十年的光。
「你還在修飛機嗎?」
「我不知道,看情況吧。」
「可是,」索林皺皺眉說,「我想你擴大了我們的主張,我們沒打算涉及得那麼遠。工程機構太複雜了,我們沒打算插手。更何況現在不是有實驗室自由聯絡申報項目的制度嗎?」
「你今天怎麼想起過來了?」安卡邊修邊問。

洛盈對家園預期什麼呢。她沒有期待它像黃金的伊甸園一樣富饒,繁花似錦,她知道它貧瘠、狹小、危險,時時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邊緣,每個人都必須謹慎地節約物資,她一直知道這些,但是她曾經幻想家園是一個安寧的地方,是一個讓內心踏實的地方,是一個沒有那些危機的地方。她記得在家園每個人都有吃有穿,可以完成興趣和夢想,沒有壓榨到分秒的工作,可以自主分配時間。這一切在記憶里是多麼閑適,多麼自由。可是現在,周圍似乎突破了她的記憶。它不像想象中那樣簡單安逸,它依然有許多競爭,許多無形的管束,許多不得不遵守的壓制,它甚至將每個人約束在電路一般的節點上,動彈不得。在它的體內依然有死亡,有明爭暗鬥,有正直的人因為偏見而得不到幸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為什麼它也像另一個世界那樣讓人生存得那麼艱難?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麼。」
當洛盈問這些問題,她其實已經不在乎答案。那時她已經跟著他們長途跋涉來到了空寂無人的高原大陸,在亘古恆常的雪地陽光里用鐵鍋煮菜,坐在帳篷門口仰頭看難得一見的星星。她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但她跟著他們搖旗吶喊。她像一個單純去玩的孩子,不問前路與方向,只是興奮地向前跑,沒有彷徨。現在想想,那些日子多麼沉醉而幸福。那些她曾經快樂地全心投入、無需多想的日子,跟著那群堅定而熱情的理想者遊行示威、搖旗吶喊的日子,在現在的她看來,那是多麼幸福。那一次他們最終因為破壞高地上的飛機場而集體被捕,在三日擁擠的拘禁之後遣返各國,以一個不夠漂亮卻轟轟烈烈的結尾為行動畫上句點,在混亂中大笑著離別,從此各奔東西。
「不信。」安卡說,「我從來不信這些東西。」
「這周日,你來嗎?」洛盈輕輕地問。
洛盈看到他們依次錯落著坐下了,心裏赫然一驚。他們散坐在書櫃四周,哥哥靠近纖妮婭,索林和龍格坐在他們對面,有人靠著架子,有人腳蹬著台架,胳膊搭在腿上,所有的一切,位置姿態與神情,都與她模糊殘存的頭腦中兒時的記憶不謀而合。小時候她就是在這裏,在所有人的側面倚著架子一聲不吭地看著,而那些快活的人們也正是這樣散坐著,神態昂揚地討論某些超越現實的事情。
洛盈將她看到的畫面大致說了,然後又補充道:「不知道為什麼,胡安伯伯給我的印象總是每次都不同,有時候那麼好脾氣,有時候又那麼厲害。我不知道那一次發生了什麼,所以想來問問你。」
龍格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問道:「可我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路迪微微笑笑:「你想聽實話嗎?」
安卡看著她,眼神似乎悲傷了一下,又忽然變得遙遠:「你想讓我說什麼呢?」
「我覺得你說的問題。」龍格突然插嘴道,「癥結在於豐功偉績崇拜症。」
安卡抬起頭,雙手停下。「怎麼問這個?」
洛盈仔細回憶了一下:「你是說最後我們飛在空中看到的那個?離安其拉峭壁不遠的那個?」
「我們要趁自己還有一點純潔的血,與一切慾望至上的奢靡對抗,拆掉他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