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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洛盈

風之翼

洛盈

瑞尼點點頭:「我想我明白。」
她很累,她想回家。瑞尼問她願不願意進議事院旁聽辯論,她搖了搖頭,不想進去。她讓纖妮婭和索林替她去聽,而她自己只想好好躺下來,將一切的一切壓進夢裡。
「也就是說,他是害了您一生的人?」
當洛盈回到家,她習慣性地點開信箱,查一遍郵件。她本來沒有什麼期待,只想看看就睡,可是一封新郵件卻閃動著圖標,吸引了她的注意,讓她一下子睡意全無。
「那後來呢?」
洛盈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白色高腰百褶裙,裙擺曳地,頭頂人造枝條編織的花環嵌著白色小花,黑色長發垂散,齊至腰際。她看到自己臉色蒼白而迷惘,就像兩個月前從鏡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樣。她那時希望自己能變得明朗,變得堅強,可是這麼多事情過去,現在的自己彷彿更加迷惘而蒼白了。她向鏡子走過去,向自己走去。走到門邊,她停下來看著瑞尼,瑞尼向她點點頭,她伸出手觸碰鏡中的自己,像是觸碰另一個時空。
「他叫詹金斯,我認識他。那你還記得我被處罰的事情嗎?」
她看著那片陽光,一片燦然的空白,前方什麼都看不見。
「那爸爸媽媽……」
瑞尼沒有急著說話,示意洛盈坐。洛盈沒有坐下。剛從喧嘩吵嚷中走出,進入這樣清冷的安靜,看著斜射入的透明陽光,她覺得耳朵還在鳴響,身子輕飄飄的,有些脫離現實。
「彈劾?」
「總要大體說一個理由吧?」有人大聲問她。
「怎麼了?」她試圖問身邊的人。
「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退了休的老婦人。」瑞尼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她本身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是她死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差不多是在十年前,她就是在這裏,在議事院前廣場的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去。從那天起,這隻胸針就被當做那次事件的紀念物保存起來。」他說到這裏又頓了頓,「還差兩個月就剛好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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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盈聽到火衛二的名字,眼前又浮現起父母房間里的遺照,浮現出他們死亡之前年輕而無憂無慮的面孔。他們好像半透明的雲朵漂浮在她的眼前,像赫然發亮的幻影。瑞尼手裡的胸針還在閃閃發亮,像一枚穿透時間迷霧的針。她的目光模糊了。
短短的走廊像是走了一個世紀。她一步一步踏在繪有百年歷史的地面,足尖能感覺玻璃和彩色金屬的冰涼。兩側的走廊有圓形的玫瑰玻璃,篩落一地幾何圖案的陽光,彩繪窗被光照亮成聖潔的畫,大門肅穆地關著,門外的聲響全部隔絕。
瑞尼醫生,您以什麼為幸福呢?
「這取決於你怎麼定義意義。」
是瑞尼。
洛盈一瞬間想到了父親書房裡看到的老照片。
現在地球上每天都有太多場運動,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哪一種為著什麼樣的目的,有時候當我想到自己也只是這千百亂流中的一員。也許火星倒是幸福的,走著一條單純之路的人總是幸福的。
洛盈越來越猶豫,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廣場被熱情高漲又蹦又跳的少年們佔滿,煥發出一種或許很久不曾有過的激昂的熱度。平日里的廣場莊嚴、沉寂而肅穆,但此時卻是熱烈、紛雜而喧鬧。旗幟混合著歌聲高高飄揚,狂歡般的孩子們一邊大笑一邊高聲怒罵。
「為了家家有房子。」瑞尼說,「給每一對夫妻一所房子。」
他說完拍了拍洛盈的肩膀,寬厚的手掌像從前一樣給她堅實的力量。她抬起頭悲傷地看看他,他向她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替她按動大門的啟動電鈕,厚重的金屬大門向兩側緩慢地滑開。洛盈望向門外,廣場的陽光像一片金色海洋,晃了她的眼睛。
「而我們……」洛盈輕聲說,「卻反對這個。」
「是為了給你看這個。」
「之前是憑一個人的研究成績和地位。」瑞尼嘆了口氣,似乎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在剛建立城市的時候物資並不充足,眾人都住宿舍,一人一間,只有傑出的研究員才能建自己的房子,依成績量化。這政策起初沒什麼,執行了三十年就積累read•99csw•com了很大弊病,有人一直沒有技術被應用,就一輩子分不到房子,於是人們開始普遍依附於系統領袖,討好長老以求自己的技術被納入工程。結果權力被擴大了,房屋不均,科研開始變了味道。」
好一會兒,一個身影出現在台階上,向底下招呼了一聲。
「我以後會解釋的。」洛盈又說了一遍。
你問起回歸主義者,剛好最近聽到了他們的消息。我們到達地球已經一個多月了。從下飛船的第二天起,泰恩就開始著手布置新主題公園的建設。他沒有狂轟濫炸式的宣傳,卻藉著新聞熱度在各種網路社區播放火星城市的影像。那種沙漠綠洲的感覺迅速傳播,玻璃房子、花草爛漫、人與環境融為一體,所有這些都成了新的概念,成了一大批環保和回歸主義者傾慕的對象,他們熱烈地談論,讚美,查資料,寫文章。當他們知道火星的整體房屋技術被帶回了地球,立刻開始跟蹤,追捧,當做一場新的運動,甚至在建設尚未起步之時就預定了竣工之日的集體前往。他們很積極地籌劃,在世界網路發起號召,但是他們沒有調查工程的資方。泰恩對此很滿意,他決定新的公園營造良好的自然主義效果,吸引更多人。
「我現在是檔案員。這樣重大的會議,需要所有可能的檔案存儲。」
「是。」瑞尼點點頭,「但也不是。處罰決議是三位大法官和審視系統總的決議,你爺爺只是督責。那個時候更重要的是你爺爺自身的問題。那個時候他剛剛擔任總督一個月。這是他遇到的第一次大的危機。作為總督,兒女帶頭反對整個國度的制度,而他並沒能維持秩序,造成了混亂和死亡,本身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在當時的很多人看來,你爺爺本身應當引咎辭職,或者應當被彈劾。」
「是一個老婦人。」
「難道……」洛盈遲疑道,「以前不是這樣嗎?」
「因為他受不了人們不再稱頌他的名字。」瑞尼靜靜地回答。
瑞尼給洛盈接了一杯水,輕輕放在桌上。
「那後來呢?」
「我會言簡意賅,」他說,「不能讓他們在外邊等得太久。」
洛盈想了想,問道:「那我現在應該做什麼呢?」
「他為什麼會發瘋?」她問瑞尼。
洛盈低頭看過去,那是一隻胸針。普普通通的金色金屬絲編織,蘭花的樣子,頂端鑲了兩顆彩色玻璃,精緻但明顯不算昂貴。她來來回回端詳了半晌,看不出稀奇。
「那天在廣場上有一個激烈的集會。比你們的集會更激烈、規模更大。組織者更有經驗、更有能力、更有資源,他們當天調來了一輛機械車,在議事院的廣場上造出一大片玻璃房屋模型,一個接著一個,排開在草地上。機械車很高,調成了自動運行模式,頂部裝了兩隻閃閃發光的燈,像兩隻眼睛,威風凜凜。那一天來的集會者很多,都是成年人,情緒非常高漲,喊出的口號比你們喊出的整齊得多。後來治安員出動了,都是審視系統的日常巡查員,但是那天舉止也很壞。或許是有誰說了傲慢或刺耳的話,雙方吵起來,漸漸演變為混亂的擁擠,機械車就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被人撞到,砸漏了空氣閥。除了老太太,還有兩個參加集會的年輕人在衝撞中死去。」
洛盈:
那是一封來自地球的郵件。
洛盈獃獃地望著瑞尼,內心一片茫然。討厭的人死在她們面前,她們卻為他大聲疾呼。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看待這件事。那個人的剛愎自用讓瑞尼一生受處罰,可是他瘋了,死了,以一種弱者的姿態博得了她們的同情,讓她們為那悲慘的一幕打抱不平。
「怎麼會呢。」瑞尼說,「一點兒也不會。我想很多人內心都有這樣的希望。你還記得你們說過的豐功偉績崇拜症嗎?這其實並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
「她……是怎麼死的?」她問。
「大家等我一會兒。」她說。
「可以這麼說。」瑞尼的聲音還是很平靜,「自由、才能與平均,可能所有誘人的詞彙總會有某一代人追隨。」
瑞尼說著,走到牆邊,緩緩抬起一隻玻read.99csw•com璃展櫃的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樣物件,放在手心上,回到洛盈身邊,攤開在她眼前。
「我們今天都回去吧。」她清了清嗓子說。
「說害我是太重了,只能說是負有責任的人吧。」
哥哥在哪裡呢。
「這由你自己決定。」瑞尼說,「我只告訴你這些故事,最後的決定由你自己做出。」
洛盈低下頭,心底感到一陣空茫。她不知道現在這一步該向哪裡走。行動沒有結果,世界不完美總有缺陷,永恆的推倒與重來。下一步該向哪裡走,她不知道。她的家族為此付出了這麼多,可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一絲改善的痕迹?如果有,那麼方向在哪裡?如果沒有,人又應該做些什麼?她覺得世界變空了,她像站在空落落的宇宙邊緣,望向前方沒有終點,極目四顧沒有天國。
我的事業推行得非常不順,不順得讓我覺得幾乎沒辦法進行下去了。地球的環境還是和火星太不一樣,根深蒂固的歷史讓人覺得似乎很難改變什麼。現在再也不像法國大革命時代了,現在的革命越來越難,全球所有國家的生活方式,很難被一個點的變化改變。每當我對別的藝術家描述公共空間的計劃,就會被人懷疑包藏著不為人知的控制陰謀。政府不願意承擔這計劃,因為它會使買賣版權的GDP減少上萬億,經濟縮水。企業家更不願意這計劃推行實施,因為他們在乎的是利潤。當然,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有時候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一種明顯有利於人類整體藝術和思想交流的舉措,受到幾乎所有人的反對。
洛盈覺得自己的臉色正變得慘白:「不是因為給阿瑟叔叔電子方案嗎?」
洛盈從瑞尼的語氣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一些東西,心裏開始慢慢發沉,嘴唇也發乾,她有點不希望瑞尼再繼續說下去,怕他說出的事情她不敢聽,但內心更多的卻還是希望瑞尼繼續講下去,將她所有的疑問一併托出。所有令人疑懼的秘密都有種特殊的吸引,她的心跳得越快,就越不願這講述停下來。
洛盈暗吸了一口氣,心底的擔心最終被驗證了,她感到一種巨大的空茫。
看到眾人還是躁動不安,她又上了兩級台階,提高了聲音,用最懇切的語調向大家請求:「請聽我一次好嗎,我回去之後會給大家解釋的。今天我們回去吧,都回去吧好嗎?」
好一會兒視力恢復,她環視四周,看到台階下仍然聚集著少年們,一圈圈聚集成堆,或站或坐,吵吵嚷嚷地聊天,氣氛仍然濃烈。看到她出來,他們一下子都住了聲,目光齊刷刷地匯聚到她身上,等著她說話。她向下走了幾步,走到他們能聽清她聲音的地方,瑞尼沒有跟下來,她能感覺他站在背後遠遠地看著她。
「洛盈,你過來一下。」
「但實際上沒意義是嗎?」
洛盈點點頭。她還想說些什麼,但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突然覺得很疲倦,對各種各樣熱烈的奔走很疲倦。她不知道那些奔走有沒有終點,終點在什麼地方,是不是一群人的終點總要進入另一群人的起點。她忽然哪裡也不想去了,只想看清這一切如何發生,彷彿在一股命運的風中被裹挾,不想隨風飄蕩,只想站住了獃獃地看著。這是她第一次失去四處流浪的熱情,只想靜靜地坐著,坐到天荒地老。
她的聲音輕靈柔軟,雖不洪亮卻傳得很遠。在屏氣凝神的廣場上空環繞著飄蕩。所有人都看著她,有很短的一瞬間沒人回應。
瑞尼一路走在她前面,沒有與她說話,直到一個小小的休息室前才停下腳步。
「是你的爸爸媽媽。」
洛盈搖搖頭。
「她是什麼人?」
洛盈站在一邊,有一些瞬間想衝動地和周圍人一起歡歌,另一些瞬間想勸他們散去回家。他們讓她回憶起從前和回歸主義者大笑大唱著遊行的情景,她喜歡那樣的生命力,可是在此時此刻,她無法讓自己這樣激動忘我。她仍然感覺不安。他們是被哥哥用激|情的話語鼓動而來的,現在卻又唱又跳像是自己的主張,這讓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她說不清楚,但就是覺得這樣不對。
「嗯,他怎麼了?」
「胡安伯伯?」九九藏書
「因為熱愛宏大?」
「啊?」
「沒錯,就是現在的房屋政策。你父母的行動雖然被制止了,但是這項主張後來被提交成議案,最終獲得了通過,就是現在的政策。」
火星的近況怎麼樣?希望一切都好。
洛盈愣了一下。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見瑞尼,也沒有想到瑞尼會以這樣的方式從人群中將自己叫出來。她看了看四周,四周也看著她。她又看看瑞尼,他面容嚴肅平靜。她點點頭,提著裙裾向台階上走去。在這片刻之間,沒有人說話。他們的目光在她身後默默追隨,她走到立柱之間,緩緩向底下回身。
「您覺不覺得這樣很幼稚?」
「後來,他們就受到了處罰。不只是他們,當天參与的主要人員和前去維持秩序的治安員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罰,只是只有你的爸爸媽媽被處罰得最重。」
「那天……發生了什麼?」
洛盈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你們想要自己造,想交換。想自由,反對平均。」瑞尼平靜地繼續道,「這實際上並不新鮮,在戰前就是那樣的。戰前,房屋完全依靠自己建造或者交易。那個時候營地分屬於不同公司,每一個人或每一個團體都要自籌工具或者向大公司購買。這是延續了地球的傳統,本不新奇。然而火星畢竟不同於地球。火星的資源非常非常稀缺,而且幾乎無法直接利用。只有掌握了關鍵幾項鑄造和冶鍊技術的幾家公司有能力建造,於是他們就依靠這種壟斷提高了生活成本,控制市場。那個時候,幾乎所有有頭腦有能力的零散個人都發覺,在這種狀態下,一個人獲得好生活並不是憑藉自己的才能智慧,而是憑藉資源支配,於是他們用生命的代價,發誓建立一個國度,給所有人一個平台,讓最終的生活不靠資本,全靠才華打拚。」
接著,她看到她的聲音在少年們心中起作用了。他們開始慢慢活動了。經過短暫的騷動,他們開始慢慢散向四方,慢慢收拾東西,慢慢陸陸續續離開並不寬廣的廣場,從四周的小路離開。洛盈一直站在台階上,什麼都沒有再說,一直站到整個廣場的喧鬧隨著太陽一起慢慢下沉,沉至寂寥。
她帶著點兒哀傷說完,靜靜地等著大家,心中有一種劇目戛然而止的傷感。劇目正在沉醉的興頭上,她好像一個掃興的看門人,忽然點亮了觀眾席的燈光,一切都醒了,舞台從故事變成布景,入迷的感情被生生切斷,所有人湧起巨大的不滿。她能看到大家的不滿,也能看到那種鼓漲起來的興緻是多麼不願意無疾而終。可是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只能忠於自己的內心,她不能在自己都不認可的情況下盲然前沖,因此只能去掃興。她等著大家的反應,大家也都在等著。那一瞬間,廣場上憂傷的安靜像一片大海。
「瑞尼醫生,」她問,「您怎麼在這裏?」
「我是在十年前被處罰的。當時的總長就是詹金斯。他是一個剛愎自用、愛慕權力的人,對系統管理並不熱衷,只熱衷培植個人崇拜的團隊,在我被罰的時候他是系統總長。在那輛礦車出事之前,礦車生產線的管理實際上已經十分混亂,安全檢測無人重視,那輛車那次不出事也早晚會出事。那一次他沒有被處罰,調查報告很模糊,議事院保住了他的地位。然而他並沒有吸取教訓,改善礦車生產的監管,很長時間系統的局面並沒有發生質的改觀,安全仍然有很大隱患,一年之後,終於發生重大事故。他被處罰了,終身不得任職。」
她明白,興奮是可以傳染的,不必知道興奮的緣由,只需要知道感覺。他們一路上將陸續碰到的和不知什麼人通知到的少年繼續拉攏,現在除了水星團也有了上百人,散開在廣場,散成呼啦啦一大片,他們興緻勃勃,像平時和舞會和創意大賽一樣興緻勃勃,將龍格和纖妮婭圍在中央,手裡揮動著巨大的展板。
「那他……他這一次為什麼還支持我們的行動?」

「要改革!要自由!」他們像歌唱一樣喊著。
「他是剛上任的總督,連議會改組都尚未完成,地位完全不穩固。」
「這是誰的胸針?」
「應該知道read.99csw.com。」
沒有人理會她的問話,現場嘈雜,大家的注意被各種狀況分散。但當洛盈向前走,很多人都自動給她讓開了路。她猜想是自己身上裙子的緣故,讓她像一個來自異域的人,穿過人群不必費力。她看到在最前方對峙的雙方言談並不融洽,大人的面孔冰冷,少年的情緒熱烈,大人的說話很低聽不清,少年的聲音又鬧著融成一片同樣聽不清,情緒從一側向另一側衝擊。似乎有推搡,有吵吵鬧鬧,有新人不斷加入的混亂。她越來越擔憂。有人喊叫起來,廣場像一片燒開的沸水。有人開始相互推搡,叫喊聲傳出來,激怒了更多人。
洛盈點點頭。
他轉過身看看她,推開門,讓她先進去。小房間空而乾淨,一排玻璃櫃靠窗擺放,一側牆上有一幅畫,另一側牆邊有一隻小桌和兩隻玻璃纖維軟座椅。
「都回去吧。」洛盈又說,「理由我以後會解釋的。」
洛盈怔怔地聽著,喃喃自語道:「……這些事我怎麼都不知道。」
「瑞尼醫生,」洛盈看著瑞尼,心底有一股隱隱的悲傷,「您知道嗎,其實我一開始並不是非常熱衷於這一次的行動,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參加。最後決定參加,是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還能在哪裡找到想找的感覺。我想找一種生命力,一種把自己釋放出來的澎湃的力量,一種……意義。我想做讓自己覺得值得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只是想找那種感覺,至於這件事本身,我倒沒有想那麼多。我甚至沒有仔細想過這件事是不是正確,只是非常簡單地想讓生命燃燒,並感覺到那種燃燒。」
「他們是為了阿瑟。」
開門之前,瑞尼忽然叫住她,想了想后說:「還有一件事,我想我也還是一併告訴你好了。你還記得上一次你提到過的醫院跳樓死去的那個病人嗎?」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進來嗎?」
瑞尼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休息室的金色小門,門框有繁複的花邊和一圈岩石紋樣,中央鑲著一整塊晶瑩剔透的鏡子。
她這時想起在醫院里問過瑞尼的話,彷彿有一點明白了。
這時她想起自己已經幾天沒有和安卡見面了。他完全沒有參与他們的行動,也沒有露面。她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她跳下窗檯來到屏幕前想和他聯繫,可是呼叫的終端始終是一串沒有應答的忙音。
「記得。」
洛盈正在遲疑,忽然看見議事院的側門走出十來個穿制服的人,朝著孩子們走來,邊走邊散開到廣場兩側。她聽不清他們和前面的人說了什麼,但她能看到少年們漸漸擁了過去。她看不清楚,於是迅速從側面穿過,繞到人群最前面。
「也就是說,」洛盈漸漸明白了,「爸爸媽媽反對爺爺,我們反對爸爸媽媽,而爺爺反對的卻是我們主張的?」
「是。」瑞尼點點頭,「那時他也是剛剛上任的飛行系統總長。他沒有做特別的事,只是在議會辯論的時候宣布不對除了你爺爺以外的人效忠。這影響很大,因為這意味著有可能的兵變。那個時候,胡安在飛行系統中的威信非常高,雖然是剛剛上任,但幾乎是全票通過而上任的,這是自建國以來空軍中從未有過的事情。你爺爺也是出身空軍,投票彈劾的那一天,空軍派出了飛機在上空巡航。結果是彈劾失敗。這個事件你怎麼看都可以,但你爺爺靠這樣的背景穩住了總督的位置,這在後來的很多年都讓人頗有微詞。」
瑞尼笑了一下:「那是因為你居住的社群是開國元勛和長老們集中的社群,已經是得到房子的傑出者了。」
廣場開始騷動起來,人們面面相覷,議論紛紛,聲音由弱漸強。
瑞尼平穩而不動聲色地講述著,洛盈屏氣凝神地聽著,眼睛一眨不眨。
「另一代人反對?」
「可為什麼我小時候覺得家家都有房子?」
收到你的信很高興。我的事業並不太順利,正在灰心,這個時候的問候讓我覺得很溫暖。你最近怎麼樣?生活還好嗎?
洛盈看著天邊,開始想念安卡,每一次困擾和無助的時候她就特別想念他。無邊的風沙和夕陽像大幕將她包裹在其中,她像一個孤單的獨幕演員,在沒有觀眾的遼闊劇場里獨坐在地上。她想看清九九藏書那黑暗,想在風沙席捲的澎湃大幕中拉住另一隻安定的手。她非常想念安卡。
「那麼,」她小心翼翼地問,「那天的發起人是誰?」
她站在台階上,輕輕舉起雙手,在唇邊合十。白色長裙和羅馬柱讓她像一個古代祭祀的女孩,她覺得自己和自己的聲音離得都遠了,聲音像氣泡在陽光里慢慢漂浮。
聲音說出口,有一種連她自己也不曾預料的冰涼的輕柔,在廣場上空飄過顯得空曠。她來不及看底下的反應,因為瑞尼已經轉身走入議事院門廳,她匆匆跟上,議事院大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
洛盈搖搖頭。
「是爺爺處罰的嗎?」她抬頭看著瑞尼。
「我哥哥知道所有這些事是嗎?」
就在所有人的熱情均上升到最高點的時候,議事院大門忽然打開了。
洛盈想起全息照片中爺爺的面孔,刀削斧鑿,冷靜而痛苦。她猜測著當時的情景。她不知道在那個時候哪一種情緒佔據了爺爺內心的主要位置:被兒女反對的痛苦、處罰兒女的痛苦,還是讓人詬病受人指責的痛苦……她在想象中內心抽緊了,因為她忽然意識到,正是她的爸爸媽媽給爺爺帶來了這些痛苦,而這些痛苦也最終回到了他們身上。
「空氣泄露。」瑞尼沉靜地說,「廣場的一個空氣閥被撞壞了,廣場空氣開始泄露,在這種情況下,聯網預警會自動傳播,每個空氣閥附近的安全門會自動落下,將廣場的大部分區域與外界隔絕,保證空間主體的安全。同時,廣場與其他區域的連接通道也會自然落下隔離門,以防大規模空氣泄露事件發生。然而在悲劇發生的那天,胸針的主人散步經過廣場,在通道的出口剛好接近損壞的空氣閥,猝不及防地被兩道降下的隔離門夾在中間,空氣飛一般衝出,她還來不及驚恐就迅速身體炸裂而死,只留下這隻胸針。」

「不是的。」瑞尼鄭重其事地搖搖頭,「他們被罰是因為這件事。罰去半廢棄的火衛二是很大的處罰,只有造成死亡的事件才會導致這樣的處罰。沒有死亡發生的事件,無論是反對工作室還是贈與方案都不會。被罰的還有當天負責維持治安的首席治安官和其下屬。他們現在還在火衛二上。這是一次可以預見的事件,因此完全可以處理得不那麼糟糕。阿瑟的離開是在這次事件之後。因為你父母被罰,所以他決定回地球,你父親正是在離開光電實驗室的時候將方案帶出,送給了他。」
大家一齊將目光投過去,只見緩緩打開的大門空空蕩蕩,透出其中肅靜高昂的內門。地面輝煌卻無人,兩扇門像敞開的山洞,透出一股冷卻的涼風。眾人暫時都安靜了。
「不僅僅如此。還有一種更大的傾向,是想完成自己。」瑞尼輕嘆了一聲,「你希望尋找的讓自身沉醉的感覺和意義,很多人也都想找。他們只是希望在這樣遙遠的幻景中讓自己顯得有意義。如果不是這樣的希望,那麼任何煽動與控制都無法奏效。如果沒有很多想要自我融入電路的人,是不可能穩定搭建起一個電路系統的。人們並不都沉醉於那些豐功偉績,只是需要創造一些大事,才能在其中找到個人的存在感。」
「阿瑟?和珍妮特阿姨?」
「因為……」洛盈沒有看清問話的人,猶豫了一下說,「因為……歷史。」
「那一年的議會辯論非常激烈,場面近乎失控。你爺爺雖自身有穩定大局的力量,但是遠遠不夠。那一次若不是胡安及時強硬地出面,他的位置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是的。阿瑟沒有任何系統地位,因而一直達不到房屋申請的標準。你的父母對此非常不滿。他們見過太多濫用權力的不公平,又見到這樣的摯友被制度排斥,於是開始渴求一種絕對的平均化的公平。」
洛盈讀著信,讀了兩遍,讀完坐上窗檯,抱著雙腿枕著膝蓋,眼望著窗外的夕陽。這一天狂沙飛舞,地平線模糊成一抹金與黑的交融,夕陽已經快要看不見,在飛沙走石的塵煙中顯得分外憂傷。
「這個問題……」瑞尼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我們還是先把剛才的事情講完吧。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發起的行動以什麼為主題?」
清醒,以及能夠清醒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