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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瑞尼

風之翼

瑞尼

演講者激|情澎湃,在這樣的矚目中,一個人很難不激|情澎湃。正在講話的是河派的一位著名元老,他從歷史出發,將眾人知道或不知道的細節聲情並茂地描述一番,講述這座沙漠之城是如何拯救了他們整個種族,講述這悠寧的生活與過去的艱苦相比是怎樣的天壤之別。他說在這樣的城市中所形成的平和的閑適是火星為自己確立的真正的精神,是探討真理的最好的環境,是奧林匹斯山下的柏拉圖花園,放棄它等於放棄精神性格,追逐不屬於自己的自然環境,最終會受到命運懲罰。他的話引起很多老人與保守主義者的共鳴,每每被掌聲打斷,在講到柏拉圖花園時空氣里都升騰起一種崇高的感覺。
纖妮婭聽得很專心,雙手趴在前座的椅子靠背上,頭枕著手,眼睛注視著台上。她的表情若有所思,遇到不清楚的問題還會小聲問瑞尼。相比而言,索林就沒那麼專心了,他也在認真聽,但與其說他是對內容感興趣,倒不如說他是對纖妮婭注意的東西感興趣。他注視著她,眉間有幾許不安。
「一定會嗎?」漢斯問。
「逃跑了。」
「我們無論如何要走出去,在嚴苛的寒冷中磨礪自己。永遠蟄居在現在的城市裡面,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變得像地球人一樣腐朽退化。這是偉大的歷史轉折,選擇就在我們手裡,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未來一定會到來!」
漢斯沒有立即說話。他默默地凝立了片刻,伸手將自己肩上佩戴的鷹徽取了下來,托在手心裏向全場示意,然後將那兩隻閃閃發亮的金色蒼鷹擺在講台中央,抬起頭來,又一次環視全場。
胡安終於點了點頭:「對。」
胡安以更長久的沉默來抵抗。
瑞尼能感覺纖妮婭憤怒的理由。從她的神情看,她是很認真地看待路迪、看待他們之前的一切。他剛才見到了運動的熱火朝天,因此能理解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在今天以前,他已經對山派的策略有所耳聞,只是他沒想到這集結示威是如此鄭重其事,而當事的孩子們又對總體這樣一無所知。他回想著纖妮婭跑出去的神情,臉色煞白,臉上寫著悲傷的憤怒,一種拆穿陰謀后的痛苦在她一向高傲的面容印上自尊心的傷害,讓人看了非常心疼。
胡安單刀直入地開口,台下鴉雀無聲地聽著。
「那我再請問你們,在你們的藍圖中,所有必備物資都是從何而來?」
「是。」瑞尼點點頭,「變革的幾大重點之一。」
「瑞尼,」漢斯像是問一些不相干的問題,「我不了解昆蟲,不過我聽說昆蟲的身體不可能長得很大,是嗎?」
漢斯坐在瑞尼對面,眉毛遮住目光,聲音低緩,像一條寂靜的河。瑞尼看得出漢斯變老的痕迹。他的臉龐有刀鑿斧劈的線條,一直給人石像一般的堅硬感覺。他曾經三十年不顯老,但變老的過程很迅速。漢斯身後,鍾的單擺輕輕擺盪,畫出時間的痕迹。
「從礦石。我們礦石冶鍊技術這些年有了很大進展。小行星帶也仍有開發餘地。」
「我們已經是一個種族,無論從生物層次還是從精神層次,我們都已經可以被稱為一個種族。我們的身體比地球人更高大、更矯健、更善於跳躍和駕駛飛行,也更能忍受寒冷和酷熱,可以說,我們是他們向更完善階段進化的結果,我們是一種全新的人類。而從精神智慧的角度,我們也無疑比地球人高超了太多。我們這個種族是接受了分享的文明與藝術的種族,我們有延伸到宇宙邊緣和時間盡頭的穿透性的目光,我們當中就連最小的孩子都有比地球上某一個成年人更宏觀的看世界的眼光。我們是活為整體的人,而地球人已經在他們自我分裂的世界體系中裂成了一個又一個碎片,變得鼠目寸光,再也想不起自己作為人類這個整體所應具有的崇高價值。我們是人類的繼承者,如果要給我們種族一個名字,再沒有比人類族更適宜的名字了。我們是火星人,但我們更是最正統的人類的後裔。
瑞尼看著她不安的臉,謹慎地說:「只是增加一條重要的理由吧。」
「那還不趕緊去追?」
路迪走上台,向台下各個方向的聽眾欠身致意問好。然後他靜靜地側過身,等全息影像先播放一段早已準備好的視覺資料。他顯得胸有成竹,微微笑著,金髮梳向腦後。影像是山坡房屋與滑車生機勃勃的暢想圖,帶著清晰的樂觀氣息,顯得鬥志昂揚。
路迪說著,重新啟動全息播映,調出一幅靜態的圖像,是一輛半球型小車的剖面,底面貼著路面,路面下方有盤旋的電路。路迪開始講解,神態鎮定,話語流暢無磕絆,內容精心準備過,一般人理解都不困難。
現場出現一片低微的嘩然,漢斯恍若不覺。
胡安靜了下來,停了停,指著講台上金色的鷹,冷冷地說:「但您已經退位了。」
「瑞尼醫生,」她的嘴唇有點發白,「他是什麼意思?」
這個時候,路迪登台了。路迪是山派倒數第二個演講者。以他的資歷和工程背景,他原本排不到這樣靠後的位置,但瑞尼知道,路迪成https://read.99csw.com長得非常迅速。他聽說他受到了山派中很多頗有影響的議員的支持,包括理查森和以苛刻著稱的弗朗茲,瑞尼不知道路迪是怎樣做到的,但他知道他在政治的問題上非常有能力。現在路迪已經不僅僅管他自己的磁力技術了,更是承擔起山派這個計劃各種實驗室的聯絡與溝通。
「我希望向山谷方案的代表進行最後的質疑。」漢斯目光直直地看著台下的胡安,「你們是否同意,現在的人類還很脆弱,如果在實驗環境經過更多年訓練,再走入開放空間成功幾率會大得多?」
此時此刻胡安登場,無疑是山派最有力量的一張王牌。飛行系統是火星建設的根基,沒有飛行系統的採集,很多資源都會在短期耗盡。
「是系統內部的事。」
瑞尼看著洛盈離開,和纖妮婭與索林一起重新回到議事廳。大會仍在繼續,他離開了一個小時左右,議程只是短暫地向前行進了一小步。
纖妮婭的雙手微微發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筆直,能看出強烈的激動從身體內部將她整個人撐了起來。她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地聽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僵直地等著。索林帶著幾分憂心看著她,試圖和她交談,可是她充耳不聞,一句也不答。
演講台被燈火照得金光閃閃。整個議事廳的燈光都亮著,每一個聽眾身上都有金邊閃耀,演講台的邊角和話筒很明亮,吸引所有注意的目光。頂燈由上到下打下光錐,照在巍峨肅穆的青銅雕像頭上,給每一座雕像一個聖者的外觀。從十個角度布置的激光全息投影儀在舞台中央打出栩栩如生的場景效果,向每一個角度播放,建築和風景宛如實景實物,在立體豐富的造型中營造似夢似真的美麗幻景。演講者所站的小講壇更是光亮的中心,光並不很強卻非常集中,從四個方向將演講人托舉在光的中央,彷彿閃爍著星星點點。十幾米高的天穹平日里投進陽光,莊嚴而聖潔,非常引人注目,然而此時卻彷彿全然黯淡了,儘管宏偉,卻無法與台上耀目的燈光一競高下。
漢斯登台了。他是河派最後一位發言人,緊接著胡安登場,與胡安的下台錯身而過,在他掀起的波瀾尚未平息的聽眾的情感大海里默默站定,如同一艘緩緩升起的潛伏很久的黑色潛艇。他顯得平靜、堅決而蒼老,注視著台下,像是注視著久已寫好的命運彼端。台下安靜了下來,掌聲開始平息,只剩稀稀落落幾聲。
「不是!」漢斯大喝了一聲。
「看著我。」漢斯說,「你們打算去掠奪對不對?」
「更重要的一點是,在這些平原上封閉的城市空間中,我們可以做更多科學實驗,讓人體一步一步適應環境,為未來某一天的走出去打下更堅實的基礎。比如低壓環境、低氧環境、高輻射環境,我們都可以先在實驗室做長期多年模擬,直到有一天,人類的體質比現在發生大幅度變異提高,我們才能有所把握地走出封閉,走入自然。進化是一個漫長且不可預測的過程,人類應當被超越,但肯定不會是現在。」
「會分裂。」瑞尼靜靜地說。
瑞尼看著胡安,心中的大海開始慢慢漲潮。他久已潛藏的危險預感開始越來越強。終於要來了,他想,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今天的漢斯站在台上,比前一日明顯情緒波動,不再那樣默然思慮,而是在投入的論述中加入了內心澎湃的感情,聲音也比一貫的低沉多了幾許悲哀的味道。或許他是把這一次的演講當做了四十年政治生涯落幕時分最後的一場獨白,傾盡全力,回憶交織,即使平素冷靜堅毅,此刻也難以不露情緒。
胡安仍然顯得很堅決:「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
「這一點連十幾歲的少年都意識到了。就在今天,便有一大群熱情而富有社會正義的少年聚集在外為這項政策的修改奔走疾呼,他們反映了代表性非常廣泛的居民聲音。他們的呼聲指向整體系統制度的改革,是我們改善整個國度的強烈動力。敬愛的議員們,就讓我們聽聽這些聲音,利用這次偉大遷移的契機,勇敢而果斷地進行新的社會改革,這對於火星,對於每個人都具有著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
「慢。」瑞尼說,「我覺得是慢。」
「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下午好。」等影像最終定格,路迪清了清嗓子,微笑著說,「很高興今天能為大家介紹我們項目總體方案的最後兩個部分:交通方式和經濟改革。
「告訴我!」漢斯厲聲喝道,「即便你不再承認我總督的身份,我也仍然是飛行系統終身長老。我有權過問系統內部的事!」
「什麼?」
胡安沒有迴避,從答辯人席位中站起身來,身形筆直而嚴肅地面對漢斯。
「首先,我需要說明的是,作為總督,我沒有資格參与任何一方的辯論,只能保持整個政治秩序的公平,不能以個人身份支持誰。可是我今天想要參与駐留方案的答辯,表達我的個人意見。因此我將我的總督徽章提前取下來,交由所有人保管。還有一個九*九*藏*書月就是新一輪的總督推選了,我的任期將滿,這一次就算我提前卸任了。」
台下有各種各樣的舉動。有的人隨著台上激|情澎湃,有的人不動聲色,有的人仍在私語籌劃,並不理會台上的演講,有的人在二層的環繞看台來去匆匆,為接下來的演說做積極的準備。絕大部分人的態度是來以前就抱定了的,只有少數仍在中間猶豫的議員是兩方均要爭取的對象。瑞尼知道,辯論會從形式上是用方案爭取投票的公正形式,但實質的結果卻是由辯論會之外層層疊疊深海的工作來完成的。每當他看到這樣的場景,就有一種走向神所預言的結局的戲劇之感。
這句話像錐子一樣劃破空氣,場內鴉雀無聲。
聽到這裏,瑞尼忽然感覺到纖妮婭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擺在漢斯面前的是困難的抉擇。他選擇支持駐留,不僅僅為了加勒滿的房子,而且更是因為對盲然開拓生存環境的不信任。漢斯想到了兒時,想到父親許多次對他說的告誡:衝動的大胆往往只是魯莽。他還記得兒時幾乎讓人難以存活的飢餓和寒冷,那是戰爭的最初幾年,不顧一切的反叛者付出了代價。爭奪不到地球的物資,又無法讓貧瘠開花,熱血衝動的叛變幾乎造成全軍覆沒,只靠強韌的意志和零星出現的勝利艱難維持。走出山谷是他們的第一個轉折,從此他們可以在室內種植、有空氣和溫暖,離死亡遠了一步。戰後初年幾乎同樣艱難,他們打退的不僅是敵人,也是唯一的物資來源:地球運輸船。從此爭奪資源都成了過去,所有的一切都要向荒漠求取,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又是很多年艱難的掙扎,直到與地球的和談結束,物資交換第一次步入軌道。經過所有這些,經過這些年目睹的死亡和痛苦的記憶,他的本能讓他不相信貿然的走出,他不能相信。他們所缺的東西太多,不是靠意志就能彌補的。
「那一個機體如果強行擴張會怎麼樣?」
胡安知道這些,也在多年裡靜靜蟄伏。他不是個人野心家。他已超越了那種境界。他忠誠于自己的哲學,就像忠誠于救助過他的漢斯。胡安和漢斯是少有的相互了解的人,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對手。誰能理解相互尊敬的雙方往往是彼此的對手,就能理解他們兩個人這些年的情誼與對抗。胡安感念漢斯,多年一直聽他的命令,而漢斯也因為胡安曾拚死忠誠於他,一直給了胡安他想要的自主權力。胡安並不軟弱,他只是等待機會。漢斯也並不是傻瓜,但他知道,這是整個種族精神的危險,胡安不表達也總會有人表達。胡安一直渴望征服,漢斯明白這一點。但是他一相情願地期望,只要克服眼前的困難,維持安好並獨立生存,這征服的慾望就沒那麼強烈。從這一天的局勢看來,漢斯終究錯了,是人的慾望製造生活,而不是生活製造人的慾望。
瑞尼知道漢斯為何如此執著。在漢斯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理查就曾經在深夜懺悔自己當初的衝動行為以及由此引發的戰爭。理查不是一個好的戰爭領袖,他被推到了這樣的位置,可是他不喜歡。他受情感的衝擊,他為妻子報仇,可是他沒有預料到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對幼年的漢斯說,他不想這樣,很多問題他都不想這樣解決。他多次深夜在漢斯面前哭泣,五歲的漢斯抹去他臉上的淚水。漢斯在飛機上出生、長大,他不怕死,可是許多死人的哭號成為他夜半的夢魘。當理查年逾花甲最終去世的時候,留給漢斯的唯一遺願就是止戰。漢斯盡一切力量讓火星獨立,就是為了完成這則遺願。他批准讓穀神離去,也是為了避免向地球爭奪水源。
「在這些新的城市裡,我們可以嘗試新的模式,儘管仍然以玻璃外殼為基礎,但是我們可以發展出各種不同形態,也可以初步嘗試與大地相連。到那個時候,房屋建造術將不再由單一工作室和部門掌握,我們的技術公開,勢必會有許多有能力的團體學會並發展這項技術,同時獲得資費的支持。在新建的城市裡,每一個城市都會有一個獨立運行的議事院,自行決定城市的資源分配和穩定運行。城市間的交通將由地效飛行器擔任,這項技術我們已經應用多年,完全可以信賴。城市將是未來火星的基本單位,封閉河道沿岸將有一連串城市繁榮發展,每一個都可以有自己獨特的特色。
「不可以。」漢斯斷然否定,帶著一絲悲涼搖頭道,「你們清楚這一點。且不說維持大氣壓所需要的足夠氮氣能否全部來自冶鍊,就只說建造岩壁房屋所必須的輕質金屬,也不可能都從火星提煉。火星鋁鎂鈉鉀都很匱乏,充足的只是重元素,很難滿足你們所設計的輕盈與柔韌。地上的城市材料是玻璃,這是我們僅有的無限充足,可你們要放棄。你們還希望在山岩與地下鋪設大規模電纜,可是我想問,所有那些必要的絕緣體,塑料和橡膠,所有的有機物,你們又準備從何處取得?現在我們有少量橡膠,還會從地球換取,https://read.99csw•com可是如果大規模改造一片山谷,所需要的物資哪裡是這零零星星能滿足的呢?」
這一幕讓瑞尼看得分外痛苦。他看到漢斯像是非常用力,身體向前傾,說到激動的時候雙手按在桌上,十個手指都張開,灌滿了力量,能看得出他內心的悲傷,幾乎在微微顫抖。這是漢斯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這樣流露內心的情感,恐怕也將是唯一一次。他的眉頭緊鎖,臉部因為用力而顯出豎長的肌肉,灰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凝注著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決然。這一幕顯得非常悲壯。瑞尼遠遠地看著,心中也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痛苦。他看到漢斯在和一種註定會到來的命運搏鬥。漢斯早已預料到它,可是仍然一步一步迎向它。
「人類最應懼怕的是什麼?是狂風巨石?寒冷酷熱?還是與困苦搏鬥?遠遠不是!人類最懼怕的應當是腐爛和衰退,是人類的全部強大的生存能力衰退成懦弱、虛弱以及軟弱的一攤爛泥!地球人正在往這個方向前進。他們已變成一堆猥瑣膽怯的肥胖病患者,在越膨脹越無止境的慾望中醉生夢死,被油脂和麻藥蒙蔽了所有感官,再無一點崇高。他們把靈機一動的點子當成智慧,還恬不知恥地倒賣智慧,再也不懂智慧是靠長久摸索,不懂偉大的心靈總是渴望饋贈與分享。他們也忘記了他們的星球,在人造風景里沉淪,對他們自身地質家園的了解還不及我們普通居民的一半。他們是背叛歷史的子孫,我們甚至羞於承認我們和他們來自同一個祖先。只有在我們自己身上,而不是現在佔據地球表面的無能的退化者身上,我們才能看到人類真正的勇敢與高傲!
瑞尼望著他后側面的臉孔,從臉部線條還能依稀辨認出小時候那個活潑潑男孩的影子。同樣的金髮高挑,同樣的鼻樑直挺。只是從現在這個路迪臉上已經看不到小時候不停向外流出的冒險與好奇的熱情,而更多地換成了一種控制,風度翩翩。瑞尼知道,他已經慢慢被束縛了,只是自己還渾然不覺。他用適宜蓋住意志,用自由買了野心。活在野心中的人的選擇總是唯一的,因此也是沒有自由的。
「可是不爭奪,我們也沒法生存。」
胡安咄咄逼人,可是漢斯並未退讓。
瑞尼嘆了口氣,將目光重新投回到台上。少年的愛恨他能看到,但他不能也不願去干預。在台上,河派的倒數第二個演講人已經講完了大半,接近了尾聲。由於剛剛分心的片刻,瑞尼並沒有聽到他講的前半部分,只能分辨出大致的基本內容,大體是描述了河流在玻璃頂蓋的河道中受控培育實驗生物的可能性。演講人的藍圖也很美好,方案也可行,但講述相當平庸,沒有能在聽眾心裏調動起理應調動的激|情暢想。他很快下台了,掌聲寥寥,坐了一天的人們開始倦怠。
「我們的使命是承擔人類命運,這是我們無法推卸的高貴的責任。我們是人類面對宇宙的最前沿,我們已經懂得如何進入未知探索,我們在嚴苛的自然環境中獲得鍛煉,我們用巴別塔旋起了狂飆突進的智慧風暴。在可以預見的很近的將來,我們就即將走入一段偉大戲劇的序幕篇章,這就是人類在廣闊宇宙里的自我傳播,一段新的大航海時代。人類註定要超越自己,也必須超越自己。人類要學會在新的環境里生存,也要讓新環境適應自己。所有的荒蕪暴烈都是現在的猛獸、未來的朋友,在人能夠馴服它們之前可以蟄伏,但永遠不可以屈服!
瑞尼知道,這就是漢斯多年擔心的所在。漢斯對權力早已厭倦,但是他多年不退位,就是擔心當他不再主持工作,一股無法壓抑的冰冷火焰會從平靜之海的深處破空而出,衝擊到遙遠的無法預知的另一個世界。這是火星最大的危險。漢斯比誰都看得清楚。與其他各種瑣碎的弊病比起來,這種征服的慾望是更大的危機。系統的問題都可以改進,資料庫的反饋與議案提交已經頗為完備,需要的只是耐心。可是征服的慾望不一樣,它才是一個沒有天國、沒有彼岸,在此世又有足夠強大的集中智慧的種族最大的危險,這樣的種族有凝聚和力量,卻沒有想象的希望,因此沒有自足的驕傲,需要用對比征服來證明自己。漢斯擔心這件事情很久了,火星人比誰都容易奉獻,也比誰都容易被歷史使命打動激勵。
瑞尼清楚,胡安總是最嚴厲與最強勢的人物,只要他登場,就不可能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與路迪的風度雅緻不同,他總是帶著三分迅猛的狂野,無所顧忌地讓強大逼人的意志在全場熊熊燃燒。他不高也不強悍,矮胖的身材更像廚房的師傅,可是當他說話,當他在所有人面前用他特有的堅硬冷酷的聲音發號施令,他就成為一隻閃電般的黑豹,咄咄逼人。他擔任飛行系統總長十年,若不是因為這樣的個人力量,他是不可能讓手下一眾桀驁的將領心悅誠服的。
「大部分可以。」
「可是那時候就沒有這些水了。」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現在將水降入古河道,那麼就不可能read.99csw.com在未來全部收集起來降入山谷,而在平原上保持大面積水體和氣體要比在盆地難無數倍,到時候我們又不可能再捕獲這樣一顆含水的星,所以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們就永遠難以塑造星球上真正的開放生態了!」
瑞尼看看她說:「我想他是在說房屋市場。」
「也不算太久,只是最近提出的。」
她一直這樣坐著,直到路迪的演講結束,從舞台的一側走下來,走到側面的通道,她才赫然站起身,幾步衝下台階,衝到路迪面前站定,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纖妮婭又開始發問,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他這是為了獲得選票嗎?」
「可是那就意味著戰爭,你明不明白?」
漢斯並不追問細節,他手扶著杯子,過了許久才點點頭,不熟悉的人會以為他聽力遲緩。瑞尼又給他倒上水,他們坐著,淡綠色的窗帘偶爾在身後隨風飄起來。
「房屋自由交換?」
胡安滔滔不絕地說著,不需要任何影像輔佐。他的聲音粗獷激昂,有一種定音鼓般的隆隆作響,在每一個弱起漸強的時刻都給人氣勢非凡的震撼。他的肢體語言不多,手和身體繃緊著力量,像一隻黑色氣球隨時可能炸裂。
這一天終於要來了,瑞尼想,漢斯與之搏鬥了多年的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胡說!」漢斯憤怒地打斷他,嗓音已經開始沙啞,「這些不過是託辭!你可以強大,可你沒有權利剝奪。」
「我今天除了將陳述我們一派的城市發展設計,還將表達我們對另一方案的質疑。在兩種方案的比較中,我們認為,以目前的人類水平還不足以應對開放空間生存。
胡安沉默了片刻,說:「這些都是細節問題。」
「是。」瑞尼說,「昆蟲用身體呼吸,長得太大就要窒息而死。骨骼在體表,也不可能支持太重的軀幹。」
「沒有人逼你選擇那樣的生存方式。」漢斯終於明確地說出了心裏埋藏的話,「我不允許戰爭發生。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瑞尼注意到纖妮婭的專註。她的雙手十指交叉,握得很緊,眼睛望著台上,顯露出一種疑心審視與甜蜜羞澀相混合的表情,偶爾有人為路迪的講話鼓掌,她還會露出一絲坦率的驕傲的神態。路迪的演講很出色,語調堅決,有一種說服人的力量。
「可是你們知道,畢竟不是所有物資都能從我們自身的冶鍊中取得。」
「河流方案的城市設計並不是簡單的照搬現有模式,而是希望在目前已成熟的技術基礎上不斷拓展出新的形式。有了穀神的天水,有了有所控制的河流,我們就可以沿河建起一連串分佈的城市,而不是目前唯一的一座。
路迪還站在原地,臉色發青,似乎正在猶豫是該追出去還是該留下來繼續聽大會。他的手仍摸著發燙的面頰,眼睛看著纖妮婭跑出去的側門。他似乎沒有料到纖妮婭在場,面對這樣的變故還沒有想好對策。看得出來他也很焦灼,內心也被擾亂,大概纖妮婭對他來說也不是無關痛癢的人。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兩次走了一步又停下,像在與自己鬥爭。最後他還是沒有出去,就在側面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雖然注視著台上,但是顯得相當心不在焉。
「我們的山谷方案正是針對這個問題提出了我們的主張。正如各位剛才看到的以及我們敬愛的盧克女士剛才為各位介紹的,山谷方案中的岩洞是天然岩洞的打磨,外牆和內飾的材料都可以有多種選擇,多種加工,於是我們完全有條件建立很多個與房屋建造有關的工作室,讓大家自由選擇選購材料,在對房屋和地點不滿意的時候也可以輕易交換,實現真正的居住自主。」
瑞尼聽著,想起前一天下午漢斯和他的對話。當時漢斯來檔案館,親自查閱資料後來到瑞尼的休息室,與他靜靜地喝茶。那個時候,漢斯顯得相當憂慮。
「我們今天的抉擇,遠不僅僅是一種居住方式的選擇。我們的選擇,事關我們整個種族的未來,事關人類的未來。
「他們計劃了很久了嗎?」
「什麼事?」漢斯問道。
「一定會。」
「那麼,」過了許久漢斯問,「在你看來,改變的過程中,什麼比較重要呢?」
就在這時,議事院大廳的門突然被一個人撞開了。大家的目光轉過去,只見一個穿筆挺軍服的上尉大步流星地走入大廳,沿台階徑直走到胡安跟前,俯身到他耳邊耳語了幾句,胡安臉色變了一變,又迅速恢復平常。上尉說完探詢地看著,似乎在等一個批示。胡安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台上的漢斯。
「除此之外,我還想介紹一下我們的方案帶來的一項最大的改進,經濟方式改進。」路迪講完技術,轉換了話題,「技術是一種生活的背景,而經濟則是與人更密切相關的生活方式。在我們現在的城市裡,房屋是城市整體的一部分,每人都是城市的一部分,沒有自己選擇自己領地的權力。這主要的原因是技術。現在的房屋使用的是一次整體成型的吹玻璃技術,還要與城市相連,需要整個城市的規劃,一個人或一個普通團read.99csw.com體無法自行建造,也不能另立門戶創建其他房屋樣式,給人的自主造成了極大的障礙。
他帶著兩個孩子在自己的檔案員觀察席坐下,自動錄製的影像採集設備像深海潛伏的魚一樣,以不為人察覺的節奏呼吸,在話語的波濤下汩汩運轉。兩個孩子坐在他身後,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觀察這兩個孩子,纖妮婭的面容冷然,咬著嘴唇看著台上,似乎心裏仍有不痛快的情緒,只是靠堅毅壓制。索林的面孔則溫和得多,也憂心得多,他一會兒思慮重重地看著台上,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看著纖妮婭。
瑞尼第一次感到旁觀者的苦痛。在此之前的大大小小事件,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掛懷於心。可是這一天他第一次為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感到刺痛。身前的錄像裝置默默運轉著,全方位將這一幕完完整整地錄了下來,錄得如此客觀,客觀得讓人如此痛心。
台上,路迪仍然繼續著激動人心的藍圖繪製:「……如果有人質疑這種自主的意義,那麼我請各位看這樣一組事實:據不完全統計,在我們實施房屋平均化政策以來,已經有資料庫內記錄的不滿訴狀三百一十五起,平均每年三十一起,這還不包括生活中沒有將恩怨和不滿投訴到資料庫的案例。人應當有選擇建造和更改房屋的權利,這是基本的自由。
這時候,胡安登場了。他是山派最後一個演講人,壓軸的人物。他一登場,就給場內帶來一道閃電。所有困頓的人都醒了。
「不必了。」胡安說得很冷,像是下定了決心,眯著眼睛,「我看不必了。」
耳光聲清脆地打破空氣,很多人沒有準備,被聲音驚得發出低呼。
胡安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在他的詞典里沒有背叛或寬容。愛就忠實,恨就不饒恕,對自己欠的和別人欠自己的記得涇渭分明。他從來沒有寬恕過地球人,儘管火星是戰爭的起因,但地球人是敵人。
「如大家剛才所看的,在我們的山谷遷移的方案中,更加自由、更加便利的滑動車將是一大亮點,它由磁力控制,簡便快捷,依附於山岩,沿精心鋪設的道路滑動,不僅能讓最為困難的上下山問題變得迎刃而解,而且可以使得每一個人擁有駕乘的樂趣。它的原理不複雜,製造工藝也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請允許我做一簡單介紹。」
瑞尼和胡安不熟,但他知道他的歷史。在胡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展現了與眾不同的強硬性格。他是孤兒,但沒有一天為此背上沉重的負擔。他在祖母死的時候曾拳打腳踢聲嘶力竭地哭,但在那之後就幾乎不曾落過淚。他絲毫不孤僻,不自卑,不傷感,也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忙。他從小住在飛行系統的軍營里,熟悉飛機比熟悉陸地更多。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十六歲,除了飛機場,他拒絕去任何其他地方生活。他一輩子強硬,獨來獨往,對溫和可親的戰爭遺孤扶助辦公室敬而遠之。他不讓任何人幫他,也很少幫其他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漢斯。漢斯大他十四歲,是他唯一信賴並依靠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交情如何建立,但人們聽說是漢斯將他從祖母身旁營救出來。
「只是瑣碎的事。」
「我們也不清楚。」
「受夠了。」胡安說,「所以要變強大!我們就是要回去,要去戰勝。我們有權利強大,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沒有我們,地球人也早晚有一天會因為斤斤計較自取滅亡。我們是去斬斷那些懦弱,不讓人類在利益的油湯里腐蝕靈魂。地球應該歡迎我們!」
「你難道還沒受夠苦嗎?」
瑞尼時常在幻想畫里看到變大變小的動物,就好像它們的實際尺寸只是湊巧,可以隨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這樣,進化的盡頭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變化,而是變化總會不如現狀。這是一個雙方進化的過程,生物和環境最終會達成協調,正如飛鳥選擇築巢地,而巢穴選擇下一代飛鳥。直到一個高度,選擇平衡于被選擇。這是個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識:進化的盡頭不是極端,而是恰到好處。
纖妮婭什麼都沒有說,打完就轉身從議事廳的側門衝出去了。路迪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扶著面頰,好一會兒沒有反應。索林站起身,也跑下台階,跟著她跑了出去。議事廳有些人注意到這激烈的一幕,好奇地觀望著,有些人沒有注意到,或者是沒有興趣注意,仍然低著頭。瑞尼心裏浮起一陣同情的嘆息。這變化發生得極迅速,可是彷彿已經事先寫好。
瑞尼能理解漢斯的憂慮,只是他沒有問也沒有提。他們只說偈語,打命運的啞謎。
「不,我不明白。」胡安說得彷彿極端漠然,「我們只需要一定程度的控制與威懾,要求他們交納就夠了。」
胡安看著漢斯,仍然沒有說話。
「對不對?!」
「不可能的。」漢斯蒼老的聲音說得竭盡全力,「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不可能沒有抵抗和交火,卻一定會有連年的交鋒無法停息。」
「為什麼?」
「告訴我。」
胡安沉吟了一下,鎮靜地說:「地球的兩個水利專家坐飛機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