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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安卡

風之翼

安卡

閘門前,安卡刷了指紋和身份標碼,等待機器進行辨識。這道閘門是全城唯一一道沒有專人看守的閘門,原因很簡單:能從這座機場里將飛機開走的一定有許可證,技術就是最好的防護。安卡有五次出城訓練試飛的機會,每個學員都可以自行安排練習。他只用過兩次,在飛機修好后出城試飛。
無論如何,這正是出來的意義。他安慰自己。在這樣的天氣,如果沒有援助,沒人能平安撐過一整夜。
天邊漸漸揚起火焰般的風沙,看上去,這場大風比估計的還大。還看不出沙子什麼時候會到,但騰起的塵煙像古戰場來襲的奔馬。
天色越來越暗了,距離日落只有不到半個小時了。按照現在的速度,最後的小半程將在夜幕里飛行。安卡覺得無妨,只要到了城市附近,他們就算安全了。他看著天邊,暮色中的夕陽褪去了耀眼的光芒,驕傲的亮白開始變成沉鬱的金色,狂風大作捲起的沙塵偶爾遮掩天空,太陽就成為模糊不清的一輪光暈。黑色天空和金色大地在地平線交融,沙塵如潮水,一浪一浪捲起由地入天的波濤。風沙向自己進攻,他的身體在風中上下起伏。有幾次劇烈的衝撞,他從一端擺到另一端,猶如風中的蘆葦,在黑色與金色之間擺盪。整個世界隨著身體波動,大地一會兒傾斜,一會兒恢復平素的端莊。
他穿過走廊,選了一條平時走的人不多的略微繞遠的路徑,不希望在路上遇到熟人。這天沒有集體訓練,只有零零星星的人三兩結伴從機場回來。在幾天高密度訓練和任務之後,很多人都在抓緊時間休整。走廊清清靜靜的,白色的宿舍門一一關著。
機場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沒有人在這樣的天氣出航。他找到自己的飛機,打開艙蓋。周圍的機位幾乎已經停滿,白色鯊魚般的機艙排列得整齊,遠遠望去像一片大海,每架飛機機頭側面都印有火焰紋章,宛如鯊魚露出的銀牙閃閃發亮。機場在沉睡。寂靜中彷彿有呼吸潛伏。經過前一日盛大的閱兵演練和忙碌的進出,此時的安靜很像是猛獸的安眠。
這感覺是熟悉的,迎風飄揚如一面旗幟,這感覺讓他又回到了和洛盈一起飛的那天。今天比那天速度更快。儘管他早已經將飛機速度的擋位調到巡航,只等於平時速度的不到一半,但還是很快,比龍格的礦船全速還快。飛船處於自動駕駛,自行尋找飛行中心。所有戰鬥機都被設置了這個功能,無論在哪裡,都可以自動朝程序設定的基地方向飛行,這一點在戰鬥時飛行員遇難的情況中尤其有用,正如老馬將犧牲的騎兵屍首馱回己方的大營。
人的問題只能對人解決。可這問題永遠解決不了。一個人的問題只能對一個人解決。如果有一件壞事,就對抗這一件事。除了這個,人什麼也做不了。
如果現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兩個小時能回來。三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轉移,再爭取在七十分鐘之內回來。當然這是最順利的情形,直來直去,路上沒有耽擱。他覺得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做得到。此時距離天黑還有大約兩個半小時。也就是說,半個小時之內,一定要決定是不是出發。他不想飛夜路。夜路相對而言總是危險,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如果他們全體沒有得救,單解救一個人又有什麼用?」這是卡拉馬佐夫說的嗎?卡拉馬佐夫是誰?我能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安卡想,可是我更想說,如果單獨一個人都不能得救,那麼解救他們全體又有什麼用?
黑暗與風沙終於像層層疊疊的大幕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他閉上眼,感覺海濤洶湧的飄蕩。他仍然鼓足了勇氣,繃緊身體,在上下洪荒風吹怒號的劇烈擺動中保持希望。他又睜眼,看到遠方終於出現的藍色城市,心中默默念出此時能想起來的唯一的句子:
想到洛盈,他又遲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該不該給她發一封郵件告訴她自己的行動,看了看表,決定還是先走。一方面是時間已經不多了,另一方面是考慮到洛盈她們今天正在集體行動,此刻應該沒有時間收郵件。
安卡低頭看書,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斷著進入他的眼睛和頭腦。
咖啡廳有四五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在吹牛,兩九-九-藏-書三個同伴圍在周圍聽著,遠處一個人正在看電子筆記。費茨上尉不在。
這以後,孩子們總會不公正地死去,即使在完美的社會中也是如此。人竭盡全力只能設法在算術級數上縮小世界的痛苦。
安卡遠遠地看到費茨,立刻低下頭,做出整個下午一直在讀書的樣子。
他權衡來去,還是決定今天返航。四成的平安幾率已算不小,雖然不大,但是值得一搏。
安卡已經很多天旁觀身邊人大聲談論戰爭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對,但幾乎所有人都很狂熱。那狂熱就像對穀神工程的狂熱,驚天地,泣鬼神,除此之外,不談其他。他能理解他們的狂熱,雖然他不贊同。在平庸重複的生活經歷了幾十年之後,再沒有什麼比一場真正的戰鬥更能刺|激人的神經了。飛行隊平時是礦工,不是親自開採,就是運輸的駱駝。他們渴望實戰,渴望一場生死邊緣的、需要調動全部身體與智慧的戰鬥。
窗外的天空變得又混濁了幾分,太陽漸漸沉向西方,離日落還有兩個多小時,此時的陽光已慢慢變得暗弱。他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穹頂,想從隱隱飛過的細沙判斷出風速。風時大時小,大部分時間還算寧靜。離起風還有幾個小時。他看看牆壁上的數字時鐘,距離迫降已經三個多小時了。以一般小型戰鬥機上標配的氧氣和給養,應該還能支撐五到六個小時。
費茨上尉還沒有回來,但安卡預感到這一趟他不得不去。
他對這個結果不感到詫異,就像伯格不感到詫異一樣。這是事先幾乎能夠預料到的,從聽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隱約感覺到會出現現在這樣的局面。
費茨上尉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了,不管怎麼算都該回來了。如果他還來這裏,那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如果他半個小時還不來,那麼八成也就不會來了。只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聽。
天空的暗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粉砂。
飛機是他自己修好的。他對它沒有把握,但熟悉無比。就像他自己的身體一樣。
正義是活生生的。拒絕把它推向以後。他又讀了一遍這兩句話。他喜歡這兩句話。他喜歡痛苦的大地。喜歡不知疲倦的導航儀。壓縮的食物。地平線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暮色之光。這些詞語像大地一樣樸素堅實。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空氣中有一股凜冽的寒冷氣息。
費茨上尉會帶什麼消息回來呢,安卡想。
安卡的身體開始累了,動作開始力不從心。他能感覺到風一陣強似一陣,而背上的翅膀積累了沙子變得越來越沉。他用儘力氣抵抗著,在慢慢變黑的暮色中眼望著前方。城市還是看不清蹤影。他覺得已經飛了很久,可是似乎還要飛很久。他伸開了手和腳,像擁抱希望一樣擁抱夜色的真空。那一瞬間他感覺密集刀鋒般的敲擊,疼痛讓他清醒,他又收回手腳,護在胸前。
他看著天邊的沙塵,心中的擔憂增強了。看樣子沙暴比他想象得更大,來勢也更加迅猛。他增加了飛機的速度,全速航行,期望能搶出一點時間。他在心裏估計了一下,如果今天返航,半途被沙暴截獲的可能性超過一半。這大大高於他出發前的預計。他又考慮了一下其他選擇。留在飛機里恐怕更加糟糕。他原本認為可以在飛機里過夜,只要給兩個人送上必要的給養。可是現在看這風沙的勢頭,恐怕是能將他們飛機掩埋或掀翻的那種。亂石會伴隨沙子狂飆突降,城市的房屋都曾經被掀翻了邊角。如果留下過夜,明早仍安全的可能不超過兩成。另一個選項是開入山谷內部找一個山洞,躲過這一夜,可是那樣的話大概只有他一個人能活下來。他只帶了一件防護服,運輸機上也應該沒有第二件。防護服是相當珍稀的資源,一般人很難弄到。上一次他們出行得益於龍格礦船的配備,採礦常常需要外出勘探,然而運輸機多半不會有這等奢侈。沒有防護服,進入山洞就是死路一條,腳還沒踏出艙,人就會在稀薄大氣中迅速死亡。他不能選擇這條路,這是讓那兩人送死的路,如果那樣,他全部的出行意義也就沒有了。
逃跑的理由倒是很明確:這些天飛行系統內戰爭在即的流言甚囂塵上,甚至流出到其他系統和一般工程師口中,九九藏書對兩個地球人來說,無疑是天打雷劈的壞消息,兩人稍一打聽,就萌生了逃回地球報信的念頭。他們聽說這幾天剛好有一次瑪厄斯啟程,就希望竊一架運輸機,偷偷混入貨艙。
這本書是他上個星期開始讀的,一直放在桌上,剛才出門的時候隨手抓了起來。他不是很有心情閱讀,但是讀過的句子會自行跳入視野。
在天空中飛翔,他的內心忽然感覺到一種因為孤獨而產生的驕傲。天地間空無一物,只有他一個人迎著風沙作戰。他為這突然而降的孤獨肅然起敬,一下子變得平靜了。
這種瘋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時地給出它愛的力量,並永遠拒絕非正義。
安卡穩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將剛才打好的包裹拿起來,按照計劃執行。
痛苦銷蝕著希望和信念,它因而是孤獨的、得不到解釋的。
伯格點點頭,表情像是對此早有預料,鎮定而漠然。他問費茨既然這樣,那麼具體怎麼處理。費茨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一次質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覺到他的目光,合上書,站起身來,做出非常合時宜的樣子離開了座位。走出咖啡廳的時候,他轉身看了看,費茨已經坐在伯格對面,低聲說著什麼,伯格沉默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
飛機開始加速,起初是軌道推動,後來變成飛機自身動力的自然過渡。加速到閾值附近,固體燃料開始燃燒,發動機開始向下向後噴出快速的氣體,飛機離地,機頭揚起,加速很快,向天空扎去,從後視鏡里能看到機場建築迅速變小,噴出的氣體在稀薄空氣中冷凝為一串四散的白煙。
演練是一場戰術陣型排布的試驗。二十五架小飛機在空中排出三個不同陣型,分別像空中懸浮的噴氣飛艇用激光炮攻擊,統計攻克時間,計算陣型中的配合和相互影響。只是很簡單的演練,沒有對抗,只有飛行和射擊。安卡喜歡這樣的演練。不管怎樣說,他都必須承認,穿梭在空中,和隊友相互掩映,準確射中目標,看到自己飛過的弧線,是一個人能體驗到的最痛快的事情。即使他討厭打仗,他也為那種速度狂喜。
等晚上回來再發吧,他想,如果能順利回來的話。
坐在一旁的那個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職中校,是費茨的上級,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屬上級。這天中午,當安卡獨自午餐,剛好碰到費茨與伯格約在這裏彙報緊急情況。費茨是伯格的親信,他們這整個脈絡也都是胡安的親信。一般人聽不到的消息,會在他們軍營專屬的這個小咖啡館里口頭傳播。費茨見到安卡,遲疑了片刻,安卡裝作毫不關心的樣子,一直低頭看書。費茨低聲告訴伯格,這天早上逃跑的兩個地球水利專家飛機出了故障,緊急迫降在峭壁邊緣一個隘口,請求援助。
安卡換好飛行服,拎著包裹出門。鎖門之前他環視了一眼小屋,基本上還算整潔,兩件衣服搭在椅子上,枕頭和睡袋已經擺好,預備著晚上回來直接就寢。他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帶上洛盈送他的小飛機模型,掂了掂覺得不好拿,就又放下了。
安卡很鎮定,有一絲莫名的興奮,掩蓋了擔憂。他蹲在機身後側,雙手撐住機艙,像百米運動員起跑的姿勢。飛機升入了半空,開始加速,他能感覺翅膀在身後撐開了,拉拽著腰背,有一種向四面延伸的張力。他開始興奮,身體收緊了,眼睛緊盯著航向,在某一個時刻感覺力道夠了,雙手雙腳同時用力,將自己向空中送去。突然的一下墜落之後,他感覺自己被翅膀托入了天空。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點過了,距那時已經三個半小時了。
安卡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踏在地板上,像心跳一樣規律,聽起來很冰冷。他想著洛盈,猜想著水星團其他人此時此刻在做什麼。他們的行動應該已經開始幾個小時了,不知道結果怎麼樣。這件事安卡沒有參与,但是他們商議的郵件都會群發,他知道總體議程。他沒參与討論,只是一直遠遠地看著。
安卡讓飛機減速了,改變航向在運輸機上空盤旋,減小發動機噴氣量,讓飛機一圈一圈自然下降,同時向運輸機發了信號,讓他們準備接受救援。飛機平穩地降落高度,在接近地面的時候,三百六十度發動九-九-藏-書機改變了噴氣方向,讓飛機慢慢地緩衝降落,停在運輸機一旁。
「不用救。」他低聲說。
安卡蹲在機身上,打著手勢指揮坐在前側的人,教他按順序按下起飛的按鈕。那人領悟力不算高,反覆指了好幾遍才算明白。他打著手勢問安卡還做什麼,安卡笑笑,讓他不用管。
費茨面容嚴肅,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沒有坐下,只是搖了搖頭。
安卡從牆邊接了一杯咖啡,走到遠處那人附近的一張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書攤開平放在桌上,取出記事簿,像是一邊讀書一邊做筆記,在電子紙上寫寫畫畫。他沒有向那個人張望,那個人也沒有抬頭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聽到了無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能聽到。
他看見運輸機了,和定位的地點分毫不差,可見自從迫降,兩個地球人就沒敢多鼓搗,一直在原地等待。他猜想他們心裏肯定抱著充分的希望,相信火星不會讓他們輕易死掉,說不准他們還一直盤算著被救回去該怎麼解釋,兩人沒準還在機艙里商量著對台詞。
飛行的感覺很好,機身不抖,各項參數和指標都很平穩,燃燒也充分。安卡望著前方豁然開朗的大地和天空,內心感到一種開闊的舒暢。那種舒暢不是歡樂,卻能超越歡樂,它是一種連綿不絕的大起大落,因而也是無起無落,沒有尖銳的樂,也沒有尖銳的苦。那種舒暢是他每一次飛到空中都能感覺、也只有飛到空中才能感覺的。他為了這個起飛,為了一望無際的天空和灰黃的大地。
他們太小看飛行了,小看飛行的人一定會被飛行捉弄。飛行不是別的,就是賭命。
當最後一個起航的按鈕按下,戰鬥機忽然升高了。機身下探出四個支腳,將飛機托離地面一米有餘。然後發動機開始燃燒噴氣,巨大的氣流超過了飛行過程的每一個時刻。這是戰鬥機靈活的適應性能,也是制約其體型的最大瓶頸。為了噴氣起飛,不僅發動機要強,而且機身必須輕巧。只能坐兩個人,只能帶一包給養。
他想到了洛盈,上一次這樣飛行是和她一起,可是現在只有自己一人。他後悔沒有帶上她送他的模型,也沒有給她發一封郵件。他覺得他是隱隱感覺到了什麼,因此故意沒有發。可是現在他後悔了,他想再對她說些什麼。她是他現在唯一的遺憾。她上一次問他相信不相信永遠的感情,他說他不信。他本以為洛盈不會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問這些問題,可是她問了,而且似乎很失望。是的,他不相信永遠,他沒有瞎說。他不信什麼天長地久,他只知道某時某地。她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一個人一輩子能和幾個人一起飛翔呢。她是獨一無二的,她始終在自己心裏的那個地方。
兩個地球人還不算太笨,安卡想,能讓飛機安全著陸已算不簡單。當然,運輸機為保證物資完整,通常有超級平穩的著陸系統,也在很大程度上幫了他們的忙。如果人沒受傷,那就很好辦,直線飛回城市就可以,中間沒有太多阻礙。
他問自己這一趟出來是不是太冒失、對危險估計不足,琢磨了一會兒,得到的結論是這危險他已經預料到了。他對此感到非常驚訝。出發以前,他以為自己是想好了平安無虞才出來的,可是現在,當他面對思緒進行檢索,他發現自己對這危機竟然不感到驚奇。他潛意識裡已經想到了此時此刻,但是為了讓自己堅定,便刻意沒有用力去想。飛行是賭命,他內心深處明白這一點。
如果讓他們留在原處,他們多半會死。這是不成的。不管為了什麼理由把兩個活人留在沙子里都是不成的。當然復讎除外。那是另一回事,是一對一的恩怨。像現在這樣是不對的。只為了某種所謂的目標,還是相當可疑的目標。風沙在入夜的時分就會到來,具體的時刻雖然預測不出,但對他們而言沒有分別。
安卡覺得自己是戰士。天邊奔騰的黃沙的戰隊已經越來越逼近了,就像敵人的馬隊終於翻過了山崗,滾滾塵沙中終於呈現了猙獰的面孔。他的背部肌肉開始用力,調整著翅膀的角度,儘力避開正面的衝擊,翅膀有一定強度,但仍然很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非常危險了。他需要強風托住自read.99csw.com己,但不能過強。
他們想怎麼樣呢,他想,改變制度嗎?然後呢,改變生活方式嗎?有什麼用處呢?真正的問題不在這裏。如果有壞的地方,有不公正,有偏見,那麼換成什麼方式都會有。問題不是什麼方式。人類嘗試過的完美方式都有同樣多的不公正,只看你怎麼歌功頌德。真正的問題是人。一個人對他人欺侮,在哪裡都會欺侮。指望發生什麼改變呢?什麼也指望不了。
他們為著將來忘記了現在,因為強權的煙霧而忘記存在的獵獲物,因為五光十色的城市而忘記城郊的貧困,為著一塊空洞的土地忘記每天的正義。
在一個人終於誕生的時刻,必須留下時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彎曲著,木在呼叫著。弓在緊張狀態的頂點馬上將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
安卡打開給養匣,將剛才打好的包裹儘力塞了進去。有點勉強,但還是塞進去了。他多帶了兩個人的食物和氧氣瓶,以防萬一不能順利回來要在外過夜,這就略略超容了。小戰鬥機只有兩個座位,只能承載兩個人的給養。飛機還有一個儲存室,以備不時之需,本來也可以貯存物資,但是此時放入了摺疊好的一雙巨大翅膀和小電動機,就被佔得滿滿的,沒有一點多餘空間。安卡查了查固體燃料,還算比較充裕。氣道指標正常,閥門和火花塞也正常。
費茨回來了。
閘門緩緩拉開了。一層。兩層。三層。安卡深吸了一口氣,面對前方亮起的蒼茫的大地,手指在操作台上做好準備。
沙從同一個方向一波又一波吹向他的身體,他憑身體的本能騰挪閃躲,保持平衡。這是一個人的戰役,他繃緊力氣,調動每一點精神。他知道他必須相信自己的選擇。在沒有支持,沒有同伴,也沒有救援團隊的風沙中間,他必須相信自己。如果不這樣,他一定會失去力量。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夥伴。
他將包里的物品又塞得緊了一點,頭燈、隨身小刀和壓縮乾糧塞在邊角的側袋裡,氧氣罐多帶了兩個,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穩了,將包放在地上,單膝跪在上面用力壓出空氣,抬手抽緊氣口,勒緊了包裹。包裹壓縮到自身的極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詳了一陣,不是非常滿意,但想來想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便將包提在手裡,關上了壁櫥。這一次攜帶的給養比標準計量多,包裹明顯比標準尺寸大。他不確定眼前這個方塊能不能順利放進給養匣,用手比畫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極限邊緣。
戰鬥機速度極快,他非常小心地控制著飛機的走向。導航圖上畫著一條紅色的曲線,他控制飛機,沿曲線一點點向前。戰鬥機總能和飛行控制中心相連,一聽到求助的信號傳到控制中心的消息,安卡就連接系統記下了定位。那個位置距城市並不太遠,還沒有到達峭壁,只是在離懸崖腳下兩百米左右的地方迫降擱淺。
安卡坐進機艙,扣好所有安全防護帶,調整了一下座位的角度,查看每一個顯示屏是否正常。七個小鏡子分別反射著機外七個不同角度的視野,風速和氣壓指針此時靜靜地守住自己的靜態刻度。他開啟動力裝置的電源,開啟地面軌道。飛機開始沿軌道緩緩滑行,一束看不見的電磁波將出行的信號發送到閘門。飛機很平穩,合金鋼外殼硬而沉,觸手之處讓人有堅固的依靠感。
無論如何,把兩個活人留在沙子里也是不對的。
路上的狀況他剛才想過一遍了,此時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根據巡航地圖,出事地點並不算太遠,而且不難找。幾乎就是跨過平原的一條直線,在峭壁邊緣,也沒有進山谷。他可以設置自動導航,也可以自己飛。這個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安卡望了望玻璃牆外略顯混濁的天空,看到遠處的地平線時而尖銳時而模糊。天氣確實不太好,他想,氣旋圖上看到的大風應該不是假的。
安卡選了伸出後門的出艙通道,親自操縱著管型通道直接找到運輸機艙門,讓管口穩穩地吸上機艙外壁。然後,他以最快速度解開所有安全帶,從后艙取出翅膀和防護服,穿好衣服扣上頭盔,打開前艙門,從自己的艙位中爬出。他站在機身上,關緊了前門,戴上翅膀,綁好小腿上的發動read.99csw.com機,用繩子將自己的腰和機翼尾部固連。
安卡不能認同胡安,因為根本沒有卑下的全體人,只有卑下的一個一個人。只有一件事一件事的解決,根本沒有一群人一群人的解決。永遠都沒有。
這一切完成了,他透過運輸機的玻璃,向兩個地球人打手勢,讓他們開門鑽到他的飛機里來。兩個人原本帶著不安趴在運輸機前窗向外張望,此時看到這樣的信號,大喜過望,連忙開艙轉移進戰鬥機,一前一後,坐進駕駛室。
如果說要反抗,安卡想,那麼我只反抗這樣的事情。和地球人對抗有什麼意義?和想象中的惡人對抗,為此不惜率先做惡,這樣的事情是可恥的。
安卡走得快而平靜。他並不緊張,只有一點擔憂。緊張沒有好處,只會破壞堅韌,他習慣用關注細節的方式讓本能的緊張稀釋。讓他擔憂的是頭頂天空的顏色。粉紅色變濃了,說明風變大了。遠處的風沙正在步步襲來,目前還遠,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加速。他必須搶在時間之前。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洛盈解釋清楚自己的感覺,她問過他想不想參与,他沒有說明白。他不是不關注他們的事情,只是這樣的行動實在不是他想參与的。
安卡也能理解胡安。他給他們的演講非常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說的,而不是無恥地謀一己之私的人。像他這樣的人最危險,也最有力量。他能積蓄能量很多年,只為了心中的勝利。胡安是一門心思想要將火星人類提升,開創一片新的宇宙歷史。他自身強大,就希望火星所有人一樣強大。安卡並不討厭胡安,他覺得胡安比他手下許多蠻橫或依附於人的士官還是強了很多。有人說胡安專斷,可是以安卡在飛行系統的經驗,他覺得胡安遠遠算不上專斷。
前一天的戰鬥演練他也參加了。飛機總體平穩,沒有什麼異常,至少看上去和別人沒有太大差別。這已經讓他很欣慰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技術工潛質,他只是不想向費茨低頭,又不想做打架這樣沒有大腦的事。
他拉開小屋門,左右張望了一下,樓道里空蕩蕩地沒有人。他拿了一本書走出門,將小屋門在身後輕輕帶上,向咖啡廳的方向走去。
安卡相信自己。他雖然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但是他覺得他能相信自己。他不信那些關於拯救的話,拯救一種文明,拯救一個星球,拯救人類。不,這些東西他一樣也不信。沒有什麼拯救人類,更沒有為了拯救人類而讓另一些人死去的正當。這麼說的人就算不是騙別人也是騙自己。只有拯救一個人。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看著天邊越騰越高的沙旋風,忽然升起一股帶著笑意的鬥志。倒是可以比一比,看看是你快還是我快。
胡安最大的問題不是專斷,而是武斷。安卡幾乎能贊同胡安對於高貴與卑鄙、強毅與懦弱的看法,如果他沒有到過地球的話。他能像胡安一樣疾惡如仇,可他見過地球人,他們並不像胡安所說的那樣麻木低劣。正如火星人不像地球人所說的那樣麻木低劣。他無法蔑視他們全體,正如他不願他們蔑視他的全體。
我們的弟兄們和我們在同一天空下呼吸,正義是活生生的。幫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樂產生了,從此我們拒絕把它推向以後。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麥草、苦澀的食物、大海邊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曙光。
要說逃跑的念頭倒也不算奇怪,安卡想,可誰讓他們撞到槍口上了呢。胡安不救人,因為他們是最完美的犧牲。他可以對民眾說他們竊取了火星重要機密想逃跑,從而控告地球隱瞞了巨大的對火星的陰謀,激起人們對地球的憤怒,促使出兵的議案得到通過。而同時,即便不成功,他們的死亡也一定會激怒地球當局,說不準會首先對火星發難,到時候開戰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胡安一直需要理由,他們就自己奮力充當理由。
這兩個人是傻瓜,竟然以為自己能開火星的飛機。安卡想。且不說這是不是圈套,就算不是,他們也太高估自己了。要是一架運輸機能讓竊入的外行人這樣隨便開走,那這麼多年的駕駛訓練又還有什麼意義?想要飛到瑪厄斯上談何容易,剛飛了幾年的飛行員都做不到,更何況兩個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