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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漢斯

風之翼

漢斯

漢斯平時避免回憶,避免回憶帶來的軟弱和猶疑。只有少數時刻,他會緩慢而莊嚴地打開心裏的閘門,彷彿一場儀式一般,讓記憶沖瀉而下。他站在瀑布里,讓看不見的水將全身拍擊。
每當漢斯回憶自己一生的往事,他最感到欣慰的就是他和幾個朋友都成為了對火星重要的人。他擔任總督,加勒滿造房子,朗寧走遍星空各地,一生照顧穀神,加西亞做瑪厄斯的船長三十年,與地球談判建交,簽署協議互派學生。他們一直並肩協同作戰,從戰爭的最後十年一直戰鬥到今天。
加勒滿,我在這裏,你能聽得見嗎?
加勒滿,漢斯說,別人都說你給這項事業貢獻了多少,但其實你我都知道,不是人貢獻事業,而是事業貢獻給人。那些事情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我們因此才能完整。孩子們看到老人重複業績就厭煩,他們不知道,我們只是不想把自己弄丟了。所以加勒滿,你可以知足了,你陪你的事業走到了終點,你的事業也陪你走到了終點。你是幸運的。
漢斯的手掌按在窗台上,按得那麼用力,彷彿要將窗檯按到地上似的。
死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是我在年輕時就想過的應該走向的結局。可是我最終失掉了勇氣,是我的過失讓他替我去死。不,你別說不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是我的錯。我念叨著空洞的志願,沒有作為。我說著止戰、交流,可是我一直縱容著征服的慾念。我以為下一道禁令就能阻止戰爭,可是當軍隊的欲|火燃燒起來,我又能怎樣阻止,不過是自欺欺人。這不是胡安一個人的過錯,他只是一整片火焰的火舌。我已經被火焰吞沒。當他們說地球人逃跑的時候我在想什麼,我沒有想到他們的安全,只想到了他們的作用和在與地球談判時所處的地位。我已經開始用作用來衡量,這竟然是我當時的想法。安卡本不應當死去的。如果當時義無反顧地派遣搜救艦艇,那是沒有人犧牲就能平安營救的。可是我們都在想什麼呢,我們在想怎樣的局勢更加穩妥。
加勒滿,漢斯說,皮埃爾是個好孩子。你有這樣的孫子應該感到滿足了。這一回,他頂的壓力很大,比誰都大,在立項辯論會之後,老朋友們都搖頭說他背叛了你的事業,他一個人承受來自各個方向的非議。可是加勒滿,我知道,你不會這麼想。我聽了他的答辯,他沒有放棄你的執著,而是將它轉換,帶到了天上。只有皮埃爾最懂你的事業,最懂你的技術。他繼承了你的捲髮和你的發明,卻沒有你獅子一樣的兇悍,將來他會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玻璃是沙漠里最容易得到的材料,塑造容易,組裝方便,靠氣壓定型,一旦毀掉,可迅速重建。加勒滿的房子不是單純的建築,而是一個完整的小型生態系統。生產能量、換氣、水循環、生物培養、垃圾分解,它就像一個雜技演員,輕巧地平衡了許多隻碟子。他們在炮火中躲入地下,在廢墟上第一時間吹起新的家園。
整整五十年,他們沒有相互背離,沒有決裂,沒有欺騙,這是漢斯這麼多年最大的、也是幾乎唯一的驕傲與幸福。他辜負了他們很多期望。他沒能阻止加西亞被官僚化排擠,沒能保住read.99csw.com郎寧愛的穀神鎮,甚至最終沒能守住他們共同付出的火星城。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夥伴,可是他們始終沒有記恨於他。漢斯覺得,這是他一輩子最感激的饋贈。
漢斯不知道該如何回憶剛剛過去的這二十四小時。在他生命里,這二十四小時可能是最重要的二十四小時,可他無法面對,不知道如何回憶。
安卡是替我去死的,他是替年老而虛弱的我的年輕歲月去死的。我應該感到羞慚。
漢斯站起身來,又替加勒滿蓋了蓋被子,接了一杯清水,放在床頭。床邊放著疊得整齊的制服,漢斯知道那是皮埃爾所為。皮埃爾在衣服上別上了徽章,一枚枚金光閃閃的榮譽勳章。漢斯知道皮埃爾很希望爺爺醒來,他也想和皮埃爾一樣,不管怎樣,做好加勒滿醒來的一切準備。這樣萬一他醒了,無論他面對什麼,至少不會面對被人遺忘。
漢斯的拳頭緊緊地攥住了,皺著眉閉上了眼睛。他將身體探向窗外,揚起頭,像是要將身體里壓抑的鬱氣長嘯而出。可是過了很久,他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月光從頭頂灑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和肩膀繃緊得像一塊鐵板。
加勒滿,你知道嗎,漢斯忽然轉過身,從窗口看向床上的老人,當我看到那個男孩屍體的時候,我多麼希望躺在那裡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那個時候他剛剛和胡安吵過,他不同意胡安對兩個地球人的處置,他認為應當派人去追,胡安說不用,漢斯問為什麼,胡安說他們並沒有拿走有用的情報,漢斯不同意,胡安也不鬆口。漢斯於是命令胡安召集飛行系統長老們在大會之後加開一次討論,胡安不情願地答應了,但口中仍然說著沒有必要。那時漢斯還不知道地球人的飛機已經擱淺,他只是憑直覺認為,在這個時候不聞不問不是好的處理方式,無論地球人是不是成功逃脫,不聞不問都是不夠嚴肅的,會遭人詬病的。
男孩躺在陰影里。漢斯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男孩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在病房中央躺得安詳,乍看起來像平和地死去,可是走近了才發覺,這是巨大衝撞之後人為擺好的平和,只有床是平和的,而身體的扭轉和破碎透過被單顯露出來,讓人看了心驚膽戰。漢斯掀起被單的一角,看了一眼又蒙上眼睛。
我最終通過了決議,把你的城市放棄了。你會生我的氣嗎?你會怪我不經你的同意就擅自決定嗎?你會像從前一樣據理力爭嗎?你會在醒來之後看到這一切暴跳如雷嗎?加勒滿,我希望你會,我多麼希望你會。那樣你就還是你。那樣我才能舒服一些。
他坐在會場里等著胡安,燈光熄滅的會議大廳有一種喧囂散盡時必然出現的空曠,他心裏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當時以為那只是筋疲力盡后的餘音繞梁。
加勒滿,漢斯說,你那個時候可真勇猛啊。你還不到二十歲,就敢於拍著桌子宣傳自己的方案了。也真是奇怪了,老先生們竟然沒有惱怒,連你自己都不相信呢。這些事,你還記得嗎。你是一個天才,怒吼的雄獅一般的天才。
漢斯輕輕垂下頭,對他來說,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趕在同一天到來,就是為了衝擊他最後的神經底線。先是下午洛盈read.99csw.com像當年的康坦一樣反抗,然後是和胡安多年的分歧在台上爆發,緊跟著是安卡出事的消息,再然後,經過夜晚的搜救和徹夜不眠的搶救,清晨看到他的屍體,而最後是幾近崩潰的早上在議事院主持了最終的投票。
加勒滿,漢斯說,我對未來並不樂觀。這話我只和你說,因為你已經和我一樣,成為了世外的人。孩子們一直在討論資料庫,但其實他們不懂我們的資料庫為什麼可行。我們的人口只有五百萬,還不到地球上一個中等城市。他們不了解這數字的意義,只是津津樂道于當年兩百萬對抗二十億的功績。其實這數字是我們的根基,我們的一切穩定、有序都建築在交流無障礙的基礎之上,而這樣的方式是有上限的。我們這些年已經增長得太多了,加勒滿,我擔心在遷徙的過程中就會分裂了。沙堆太高就會崩塌,細胞太大就會分裂,這是宇宙里的必然,不需要外力就會崩塌。文明的裂解也不需要理由,社會就像昆蟲,結構決定了尺度。這個國度一定要分裂了。
你能想到我們的今天嗎,加勒滿,那時候我們都差不多二十歲。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喝酒說笑話嗎,我們都盼著成為對未來國度重要的人,那時只是說笑,你有沒有想到,我們真的都做到了。走到今天,我們都曾是重要的人,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你覺得滿意了嗎,今天的一切和當時我們的遐想相差了多少呢。
他對加勒滿說,也許這一天,就是你我一生的結局。
最終的兩項重大議案的投票中,一項獲得了通過,一項被否決。獲得通過的是穀神天水的山谷方案,這幾乎是在預料之中,走入真正的自然對於封閉在盒子里五十多年的火星人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誘惑。被否決的項目是胡安提出的出兵議案,這項議案已經悄悄地進入提案區兩個月,一直在波瀾不驚的潛伏中暗暗造勢,幾乎獲得了優勢,只是在最後的表決中被多數反對。安卡的死亡消息傳到了議事院,為清早的會議蒙上了一層無法忽視的哀傷。沒有人能不正視他的付出。地球人平安地回來了,千恩萬謝中,答應回到地球替火星談判添磚加瓦。
五年前,漢斯讓洛盈與加勒滿的孫子皮埃爾交換,讓她替他踏上了前往地球的路。那個時候他並不確定前往地球是吉是凶,而加勒滿相依為命的只有這一個獨生的孫子,漢斯不願讓他冒險。他想讓洛盈去,因為她從那時起就是一個想得很多的孩子。
當漢斯最終在正式議案的通過書上簽字並打上烙印的時候,他的手猶豫了一下。他知道,當他的烙印落下,他與加勒滿一生的城市就將成為歷史。
他的手攥緊了拳頭,砸在自己的心口,彷彿這樣可以讓心臟好受一點。
漢斯打點好一切,察看了一下床頭讀數,確定沒有問題了,決定離開。他身體站得筆直,端端正正地敬了個軍禮,就像第一天入學時對著他們的星旗,莊嚴有力。
他伸手握住床上老人的肩頭,就像四十年前常常做的那樣。觸手之處,骨瘦如柴,彷彿睡衣包裹的只是一副木頭架子。他長時間地握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將自己的熱度和情感通過手掌傳遞到加勒滿的體內,將他喚醒https://read.99csw.com,重新找回生命。可是過了很久,黑暗中的老人都沒有任何反應。
加勒滿,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漢斯最後說,我還記得你說過的話,你說我們生於大地,歸於大地。我們終究是對這片土地宣誓。你說天空不言,大地見證我們的誠實。
漢斯沒有見過古代書中的屠殺場面,他們的戰爭在太空中進行,即使是後來他自己成為飛行員,他也沒有見過敵人的臉。在童年的記憶中,戰爭就是偶發的轟炸,沒有火焰,沒有轟鳴,沒有蒸騰而起的濃雲,只有沉重的金屬炮彈從天而降,瞬間裂開,將一個洞口堵死,將猝不及防剛剛醒來的人打入永遠的沉睡。這樣的時刻幾個月才有一次,但恐懼撐起了兩次轟炸間的每一天。越是偶發,越令人提心弔膽。他們習慣了在密閉的山洞里暗自猜想,不見天空,直到加勒滿的房子出現,讓他們正視來襲的炮火。它讓他們直面夜空,將他們的恐慌暴露給蒼穹,也將心暴露給蒼穹。
漢斯坐在加勒滿身旁,屋子裡寂靜得像夜晚的沙地。他坐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雕像,比床上沉睡的老人更像一尊雕像。屋子裡沒有點燈,漆黑的夜晚隱藏所有物體,寧靜的月光灑下蒼白的暈,像一層薄紗,披在相對而坐的兩尊雕像身上,為雕像中靜默的悲傷罩上一層凄冷的安慰。
男孩躺在那裡,像一架被人拆散的機器。頭和臉已經辨不清樣貌,胳膊和腿都折了,斷掉的肋骨像凸起的刀子從身體內部向外頂撞。他身上有紅色鮮明的幾道刀口,像決鬥後身上留下的疤痕。那是手術的痕迹。漢斯知道醫生們儘力了,只是從半空跌落的軀體,不是儘力就能起死回生的。整個軀體完整卻斷裂,僵直卻鬆散。原本清秀硬朗的面孔,此時只剩下撞擊后的扁平與錯位。所幸當時防護服沒有損壞,否則人就連完整的屍首都不能找回了。漢斯一生目睹過無數死亡,但此時卻像是最驚心動魄的一次。
漢斯最後靜靜地放開手,心裏的起伏無法停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推開,雙手撐在窗台上。窗邊的鍾錶似乎不流動了,生命靜止的地方,時間彷彿也靜止了。
也許我們該把世界交給後輩了。他們和我們的思路不同,也許現在需要他們的思路。他們不理解安全的意義,因此不理解我們的一生所求。他們想要的是舞台,只想要舞台。他們羡慕我們的唯一理由是我們曾經擁有舞台。也許該給他們舞台了。
剩下的許多細節議案流於形式。作為一年一度最嚴肅的投票會議,絕大多數議案早已在資料庫中獲得了充分的討論,拿到此時只是走一個過場。只有最重大的方案才會有最嚴重的分歧。
漢斯默默地在心裏說著。他知道加勒滿聽不到,可是他想把一切說出來。他知道,躺在這裏的已經不是那時候那個猛衝的青年,而是一個赤子般沒有力量的老者。他已經像孩子一樣沉沉地睡了。他已經收起了所有崢嶸的秉性,收起了所有昨天。
漢斯把臉埋進雙手,肘支在膝蓋上。而我呢,他想,我一生都在做決定,可我的決定都是什麼呢。我決定送一個兄弟到外太空,決定毀掉另一個兄弟的城市,決定讓兒子去火衛二,而瑞尼是年輕的一代中我最欣賞九-九-藏-書的一個,可是卻親自將他打入冷宮。這算是什麼樣的事業呢?我這樣的一生算不算是失敗的一生呢?
漢斯在窗邊站了很久很久。當他重新坐回到加勒滿身旁,他的情緒平復了很多。夜深了,醫院其他房間的燈火一盞一盞滅掉了。
人的一生是不是註定有太多遺憾,漢斯問加勒滿,你說是嗎。
過了很久,他的身體鬆弛下來,顯得更加精疲力竭。他又轉過身,重新回到加勒滿身旁坐下,雙手撐住下巴,無限悲傷地看著加勒滿始終平靜的面孔。
他那個時候鎮定自若,將所有的心潮澎湃留到了此時此刻夜的深淵。
這是我的錯,加勒滿,你明白嗎,這是我的錯。
漢斯握著加勒滿的手,握了好一會兒,才把他的手又輕輕塞回被子底下。牆壁仍然是平穩的海藍,夜無聲無息,環繞地板的牆基中,一圈百合靜默盛開。
加勒滿,漢斯說,可能是時候該歇歇了。我們都該歇歇了。朗寧已經死了,加西亞在瑪厄斯上也進入了彌留,而你在這裏……我們的路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了解我自己,如果你們都不在了,我也就不願再走下去了。我們都該去了,去另一個天國再聚了。
漢斯低下頭,雙肘撐在床沿上,將臉埋在雙手中,許久沒有動。他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抽噎或發火,可是能看出他體內包含著無比深重的痛苦,以至於不得不用儘力氣,才能不讓自己情緒失控。床上躺著的老人也沒有動。老人皮膚蒼白,髮絲稀疏,身上插著許多根精細的導管。
皮埃爾比路迪優秀,他懂得什麼對他是重要的。漢斯握住加勒滿骨瘦如柴的手說。這件事情顯得很諷刺。你的孫子支持了我的孫子,而我下令放棄了你的房子。我們說過要做最好的兄弟和一生的戰友,我們做到了嗎?他們呢。他們願意嗎?我們在乎的東西,他們還在乎不在乎呢。
漢斯轉身,大跨步離開病房,如同第一天走上戰場。
加勒滿,漢斯說,你能想到嗎,最後的結局竟然是這樣。
朗寧和加西亞長年浪跡天涯,離漢斯最近的夥伴就是加勒滿。他們一起經過戰後初年的政治變動,一起帶領新城建設,一起挺過失去子女的痛苦。加勒滿的兒子和兒媳死於一場飛船事故,飛船從火衛一飛回,盤旋時爆炸在天空里。這和康坦與阿黛爾非常相似。因此他們是徹底的同伴,儘管他們寧願不要這樣的相同,但有人作伴仍然是撐過歲月的最佳良藥。
童年時,他住砂石房子。他在電影中見過半地下的掩體房屋,但他沒有住過。自從他有記憶,就一直住在冰冷的山洞。那時身邊總是戰火紛飛,總是備戰、迎戰、作戰、觀戰,總是等待、恐懼、再等待、再恐懼,總是有人死去,房屋在眼前坍塌。
加勒滿,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心裏說,這個男孩是小盈心愛的人。這一點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覺得沒有辦法再面對她,此時此刻的她不知道有多傷心。我這輩子負了太多我最珍惜的人,也許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漢斯站在男孩床前,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撫摸他的額頭,但手卻一直無法下落。他沒有失聲痛哭,可是漸漸地,全身都跟著手一起顫抖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等到了那個消息。他本來等的是胡安九_九_藏_書和長老,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最終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消息。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雙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報信人,他希望聽到更多細節,希望從中發現這消息是假的。他多希望那消息是假的。
加勒滿,漢斯說,這輩子我負了太多人,最終連你也辜負了。
漢斯坐在台上,履行自己卸任前最後一次重要職責。清早的陽光仍像往常一樣安寧,從會議廳的穹頂普照到每個人頭上,不為任何動蕩與悲哀動容。漢斯覺得有一點兒諷刺,在無悲無喜的日光中,悲喜都沒有位置。他按照熟悉的程序處理流程,講話像平時一樣威嚴,態度像平時一樣不偏不倚。經過一夜的動蕩,他在會上心如止水。
那個男孩躺在病房中央,孤零零地只有這一張床。病房不大,暗藍色牆壁,半遮著窗帘,只透進一小半陽光,打在側面空空蕩蕩的牆上。
他又一次看到那個場景,那個他害怕想起卻一遍又一遍想起的場景。他忘不掉它,也不讓自己忘掉。回憶顯得很可怕,可是他強迫自己面對這種可怕。
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一整天的畫面飛過他的腦海,許多年的往事也一一掠上心頭,他回憶著各種朋友,回憶火星與地球這四十年的分分合合。工作人員在他身旁清理會場,小心翼翼地避開他,不想打擾他的沉思。他看著他們,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像觀眾看著舞台大幕落下,戲劇散場。
在二十四小時之前,他還坐在議事院大廳里,帶著虛脫的疲倦看著辯論大會收場,看工作人員在眼前忙忙碌碌。那個時候的他疲乏卻不悲傷,困擾卻心含堅定。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他覺得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加勒滿,我最終批准放棄了你的城市,我們的城市。你會怨恨我嗎?我一直熱切地盼望你能醒來,可是今天,我寧願你永遠不要醒,這樣你可以永遠活在你理想的夢中,不必面對滄海桑田和一座廢棄的空城。我不知道哪一個更加難以承受,是一生的波折,還是臨終時的一切成空。
起初的房屋在山洞,外牆由金屬打造,金屬太薄不能防輻射,太厚又面臨資源不足,被封死的洞口需要很久才能開掘,一旦有炮轟,就有人無處逃脫。他們在困難中堅持了二十年,直到戰爭後期,加勒滿出現。
加勒滿,你太驕傲。你所有讓人記恨讓人生氣的地方就是你的驕傲,而你所有讓人記住讓人折服的地方也是你的驕傲。你太驕傲,以至於從來不屑於吹噓你的功績。你嫌那太低劣,會抹煞你的驕傲,以至於你甚至從來都不主動去提你做出的貢獻。你讓人以為一切不過是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哪怕對於你自己也只是無所謂的小事,可是只有我知道你心裏對這一切是多麼執著。加勒滿,你為什麼就不肯放下你的驕傲坦然地承認呢,你愛你的技術,你愛你的作品,你對它們執著到了不放過每一個細節的程度,你甚至到病倒以前的最後一個周末還在研究硅基材料的熱力性質,以求繼續修改房屋性能。這些事情你為什麼不坦然地公之於眾呢。你看重你的心血,這一點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如果你不那麼驕傲,也許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就不會把你看成一個霸佔地位的過氣之輩,而會更願意幫你一起,改進我們的未來。